周长城空下来,就想,姚生是怎么做到的呢?
也就是真正自己当了个小领导后,周长城才慢慢接受,同事与同事之间对于事业心追求的高低落差,团队里不免会出现丁万里这种有野心有动力的人,也会有文才这种不聪明的下属,往后他走得越远,就会遇见更多不一样的人,所以尽管不喜欢文才,他还是把人留下了。
工作时,要像下象棋一样,不能只看到兵卒只能走一步,看似很无用,关键时,它是能挡炮救帅的。
文才或许不是个好士兵,但把一些不必动脑子,却又花时间的杂事丢给他,周长城就能专心做真正需要攻克的工作。
文才对于丁万里的到来,终于感受到了危机感,之前他天真地以为,项目管理组很难招人,短时间内周工只能用自己,前头还把自己的亲上司给摆了一道,没想到说招人,周工第三天就把人给定下来了,后头对他的态度便一直冷冷淡淡的,也教他东西,但只是点到即止,看他犯错也不会指出,再没有之前的热情。
再加上丁万里这人比他会来事儿得多,成日周工长周工短,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下风,给足周长城尊重。文才就有了竞争压力,甚至多了一丁点儿反思的心态。
文才现在的自卑心理,多少也有点周长城刻意打压的成分在里头。
像是简单的、数额小的订单,周长城就点文才去跟进,给他进步的空间极其有限,只能让他在广州厂内打转,出了这个厂门口,作用就很小了。
但是对着一门心思沉浸在工作里的丁万里,周长城的要求明显就不一样,不单只带着他做很复杂的项目,还鼓励他学技术、认识操作机台、继续读书,和香港那头开会,也让他听着。
周长城明白了姚生培养人才的心情,就是给他机会,也不惧怕下属超过自己。
至今,在一些简易的事情上,文才仍需要依赖周长城。但丁万里的依赖是涉及到流程上的审核才会出现的,其他事,他会提出几个选择给周长城,周长城能从这些做事痕迹中,看到他的思考。这个项目管理的小团队成立的时间不长,但层次已经逐渐拉开来了。
所以这次周长城请假,交接完手头的工作,文才第一个着急了:“周工,有些不能确定的事,我能不能到医院去找你?”
周长城不悦地皱眉头,不客气说道:“不行!这些东西早就教过你们两个,只要用点心思,多核对几次就不会出错。接下来几天是我个人的休假时间,你们都没必要过来!”
文才这才讪讪闭嘴。
丁万里则是和周长城说:“周工,就算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平常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地方,您也可以找我的。反正我就住在厂宿舍,下了班动一动也很好。”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 享受到了当上司的好处,相比于文才的蠢钝,他自然也会更喜欢丁万里的这点滑头,只是笑:“你好好工作就行,回来我不想听到其他部门的投诉。”
等周长城离开办公室后,文才看着他和丁万里的背影,淬了小丁一口:“马屁精!就你有嘴巴!”
万云那一头,则是拜托了江曼替她看着店里的生意:“曼姐,你不用时刻都待在店里,每天帮我对对账,拿到医院给我就好了。工钱是一天五块。”
江曼听到万云的这个委托,吓了好大一跳:“万老板,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从中做了手脚,贪污你几十块的可怎么办?”
万云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问:“那你会做手脚吗?”
江曼立即摇头,回答完全不需要经过思考:“我不会的。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我不会,也不能够在账目上糊弄你。”
江曼或许有点儿势利眼,但在自己的专业和工作上很有原则,如果在这些账目上糊弄他人,其实就是在糊弄自己,也是葬送自己,看万云交付如此重大的信任,江曼便拍着胸口打包票:“阿云,既然你对我这样信任,那我每天都去你店里待着,等你回来就把账本交给你。如果我自己有事情出去,点好数再把收银台交给林彩霞。你放心,每天晚上八点前,我一定把账算得一清二楚,拿到医院去给你。”
万云笑着多谢了她。
自从三月底后,江曼就没有再上班了。过完年,她找了个油漆厂上班,但因为自己找来的兼职实在太多,顾不过来,只好又辞了职。
听郑阿姨说,江曼在海珠帮四个小厂子报税,另外白云的老张给她介绍了三个朋友,万云也是她的客户之一。这些兼职挣的钱,每个月有五百多,有时候甚至去到了七百,比在厂里固定上班要多了两三倍,而且时间还能自由支配,她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葛澜的身上。
葛澜现在上小学了,江曼受了孩子班上其他家长的影响,开始给儿子报名各种课外班,奥数班、绘画班、作文班,决定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说一个妈妈对孩子没有期待,那肯定是假的!江曼就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葛宝生是大学生,她也是中专生,孩子的未来一定不能差到哪里去!
等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周长城和万云才一起到医院里去。
刚开头几日,桂春生一直在各个科室之间辗转检查身体,可血压一直不稳定,心跳特别快,即使静坐,每分钟也到了一百一十的频次,他的脸颊时不时发烫发热,只能打针吃药观察,预防中风和脑出血,身边不能离人。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建议他们,等病人血压稳定后,再做出院的决定,饮食方面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
裘松龄的车子是周长城和万云在用,夜里周长城是一定要在的,以防桂老师起夜要人照顾。
白天时,万云开着车回家里去做饭,用保温桶装好了,带过来给桂老师和周长城吃。
桂老师倒是也配合治疗和吃饭,医生建议他戒掉喝浓茶的习惯,他也答应了,就是精气神完全被打碎了,目光浑浊,清醒过来后,坐久了,双目会无故流泪。
桂春生没有提起桂世明过世的事。
谁也没有提。
裘松龄白天时会过来,与桂春生说点朋友之间的趣事,但夜里就不方便了,再加上她公司还有自己的事情,桂春生又一直不太开腔,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周长城万云夫妇陪着。
桂老师的朋友们和同事们陆续都来了,看他的状态差,留下营养品和看望红包,都没有待很久,周长城送他们出去,被叮嘱了一箩筐要好好照看长辈的话。
有一日,周长城回家去拿东西,万云带着桂老师下楼去散散步,吹吹风。
两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万云有些无聊,便拿出一本口袋小说来看。
桂春生原本一直目视前方,忽然转过头去问:“阿云,你在看什么书?”
万云把书封面反过来,是两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是不事生产,专门谈恋爱的书,不好意思笑道:“在书摊子上随意找的爱情小说。”
桂老师一直都反对她看太多这种情情爱爱、乱七八糟的小说,鼓励她多读古典文学,这样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往常见着了甚至会批评两句,但这会儿,桂春生没说这样的话,只是挤出一个很机械、很僵硬的笑:“看喜欢的小说也很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是很好的。”
万云刚开始只是羞赧地笑,她自知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桂老师这样遍读群书的人面前装不了什么高深之人,所以一直以来也不装模作样。过了会儿,万云回味过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桂老师肯定是想起桂世明了,既然一切来不及,人活一世,还不如痛痛快快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桂春生确实是这个意思,桂世基和桂世明兄弟,在他们十几岁时,就离开了自己身边,他这个当爸爸的,连他们后来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朋友,都不知道。
世明今年才27岁,在人世间连三十都未活过,这样有活力爱冒险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的音容笑貌。整整十五年,桂春生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小儿子,这几天,痛苦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他这个不尽责的、自大的、自私的爸爸的心。
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不应该太过计较过往的恩怨?以至于和自己的儿子,成年后都没有真正地见上一面,桂春生想不清楚了,自己这些年所坚持的面子和骄傲,究竟在坚持什么?
此刻的桂春生是如此地混乱,且拉扯。
桂世基在传真中写道,美国的二弟裴山和在新加坡的大妹裴清都携家眷返港,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却没有办法去送小儿子最后一程。世基在里头没有任何一句责怪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无言地责备他:爸爸,你看,这就是你当初的选择,你选择不放下,你选择错过了我们两个孩子的人生。
眼前的选择是很难看出对错来的,只有时间和结果能说明一切。在这个结果里,桂春生在十三年前的选择,绕了一大圈,正中靶心,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但桂春生知道自己如今悔恨重重,遗恨重重,甚至是罪孽重重。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他愧对世明。
在这样春夏交际之时,整个天气都是闷热的,花园儿里的花草葱茏翠绿,但蚊虫不少,晒出一身汗后,万云建议桂老师差不多要回病房去了。
桂春生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和双腿都在发抖,仿佛随时要倒回在椅子上,这几日他突然瘦了许多。
就在去年,桂老师还笑着和周长城说自己长肚腩了,往后不可多食肥肉,不过短短几日,他整个人的脸颊和手脚,骨头都有些突出嶙峋起来。
见桂老师站立时,似乎有些不稳,万云要过去扶他,可桂春生把她的手格开:“不用扶,我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我可以自己上楼梯。”
桂老师的自尊值万金,万云时不时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个多星期,桂春生的血压稍稍降了下来,但仍然是不稳定的,从此后要保持长期吃药,并定时体检,但至少比之前要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发红,心律也稍稍平稳了。
只不过他成日成日的沉默,让裘松龄和周长城万云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十分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吃饭喝汤,洗澡上厕所,甚至讨论电视剧,就是很少在心灵上有交流。
有一次,周长城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找了把剪刀,围了两条毛巾,在医院里帮他把头发剪短,前面那些染了黑色的头发剪掉,剩下的就是白发,这种白是从头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白,白中夹杂着黑。桂老师的头发偏偏又粗又硬,黑白相交在一起,显得杂乱又粗糙,难以打理。
周长城看着那一簇簇的白发,哑着嗓子说:“桂老师,我去买个染发膏,替您把头发染黑吧?”
但桂春生只是闭眼,微微转动着脑袋:“不必了,就这样吧。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年华已去。”
万云刚给桂春生晾完衣服回来,听罢,掉了两颗泪,很快擦干,端出来的又是一张笑脸,叮嘱他该吃药了。
本来周长城是想让万云白天过来,夜里回家休息的,在医院总是有各种声响,夜里也并不好过,但是万云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你和桂老师两人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怎么睡得好?大家还是在一起吧。”
因为桂老师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裘松龄安排好自己的事情,请了个看护,自己白日过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陆续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只有夜里才过来陪护。
又住了十天,查无可查,医院同意桂老师出院了,提醒病人和家属,一定要保持吃药,不能任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血压病跟心脑血管连在一起,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是很麻烦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纸笔记下来,把桂老师接了回去。
这回生病住院,桂老师仍有求生意志,在医院修养一阵,气色好了些,但精气神明显就低落了,再过了几日,他坚持回了报社上班。
又过了几天,桂春生再一次经历了深夜失眠,辗转反侧,隔日醒来,吃早饭时,他对周长城和万云宣布,他准备和凌一韦一样,即日起,办理赴港长期探亲签证。
“七九年底,我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就想过要去和家里人团聚,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动身。世明意外去世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多谢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如今我想清楚了,家人之间,还是要团聚的。”桂春生的声音很无力,但平静,显然是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快的话,证件两三个月就能办下来,如果慢的话,则是需要半年。”
周长城和万云听了桂春生的话,呆愣得连眼前的早餐都没吃了,双手拿着筷子,不可思议,仿佛耳朵听错了,就是说起话来,也是不连贯的。
“桂老师,这...这怎么这样突然?怎么突然就要离开广州了?”周长城先开的口。
万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周长城的话尾点头:“对啊,桂老师,我们在广州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舍不得和桂春生分开。
从地理上看,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可从各种摸不着的东西看,广州和香港的距离是天堑。
桂春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一半的人生是和亲人子女分开的,他想和家人团聚,子孙环绕膝下,无可厚非。想到这里,万云的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桂春生带着极度悲痛的情绪说:“总要去面对的,十几年前我没有去面对的,十几年后也没办法逃掉。逝者已逝,生者仍要活下去。”这些话听起来很乐观、很豁达,也很冠冕堂皇,但是桂春生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摆脱不了世明去世的悲伤,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他日日都会怀念这个再没办法相见的儿子。
这么些日子,桂春生恨不得自己能替桂世明去死,愧疚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只有十岁的桂世明跑着喊他爸爸,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又不稳定,就是因为睡眠差,心事过重引起的,可世上的生命运转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崇高的爱意,也没有办法以一命换一命。
桂春生屈服于自己对亲人的爱和渴望,他愿意再次链接过去。
第166章
自从桂老师做出决定要离开广州之后,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很迅速了,先是联系了香港那头的家人亲朋,亲朋将接收证明通过邮政寄送过来,每个人都很期待桂春生赴港。桂春生又将自己这里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开始按要求办理证件,执行能力很强。
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对他离开广州的事都觉得可惜,年纪过了五十才离乡,虽然经济上有保障,香港有家人在,可毕竟太久没见面,外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能否适应,且人离乡贱,似乎不是什么好谋算。
桂老师自然也是听了许多这样那样担忧的话,他最终不为所动,还是继续去办手续,他的心里知道,这次办的是十三年前就该去办的事,不然总是会对这条未曾走过的路耿耿于怀,悔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裘松龄刚开始知道他决定要离开广州,到香港去和家人团聚,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到接受,甚至偶尔还会开车带着他跑各部门□□明。
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很不理解裘阿姨的这种宽容心态。
难不成人活到五十,就能全然放下一切恩仇,顺应每一个与自己生活相违背的抉择了?
他们的不理解,并不影响日子一日日过下去,证件一日比一日完善。
桂春生没有和两个小辈解释太多,他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私底下和裘松龄却说:“我到香港,也只是为了多和孩子们在一起。作为爷爷,世基的两个小孩,之齐和之仪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未抱过一回。松龄,我的人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来一个。”
裘松龄只是默然点头:“想当然尔。”
只是桂春生再想抚上她的手背时,裘松龄却抽了回来,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离别结果,却不愿意去理解。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感情里有自己脾气的女人,不是么?
桂春生怎么会感受不到裘松龄的冷淡?一方面对孩子觉得亏欠,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住裘松龄。两人在一起多年,相依相靠,抚慰对方的人生伤口,可分手来得如此剧烈突然,桂春生的心充满了苦涩,此事难两全。
两相对比,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松龄,我曾经怨过世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香港去,弄得当初我和他母亲弟弟措手不及,但如今是早就不怪了。至于世明,更没什么好怪的,他被牵着走的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儿童。”桂春生的头发没有再染过,白得看起来令人心碎,跟裘松龄的光鲜相比,他仿佛大了十几岁,“别人做父母,对孩子有恩情。可是我当爸爸,对孩子只有愧疚,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合格。七三年,如果不是我心高气傲,大放厥词,自以为是,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世基也不会在十五岁就被下放到内蒙那样边远的地方去,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到后来我只庆幸他逃走了。”
“世明跟着他妈妈走,一路名校读上去,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不曾见面,但我只有欣慰的。如果跟我留在这里,恐怕也是要在牛棚吃苦,甚至性格会被打压得畏畏缩缩的。”
“可他们在香港,在马来西亚,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光是从裴清的来信中,就看得出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无奈。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爸爸,他们是否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阿桂,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你该留着,说给你的孩子们听。”裘松龄的风度极佳,她不会与孩子们争抢一个父亲,她对亲密的男人小气,但不是那样低级的女人。
“松龄,我想和你讲。”桂春生急急地辩解,又咳了一声,捂住心口,感觉心跳加速了一些,喝口水,缓了缓,深呼吸几次,再开口,“从前好多话,我都不讲,我想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苦衷,因为我也能看到别人的苦衷,有时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的话不说,日积月累会成心疾,往后全是怨气,全是悔恨。”
“松龄,我是说如果,等在香港稳定下来了,能不能邀请你一同过去生活?”桂春生带了点小心地问,他重复刚刚的话,“你知道,我过去,只是为了孩子们。”
谁知道裘松龄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过了会儿才擦了擦眼角一点湿润,不答应:“不,阿桂,如果今年我十八岁,我会答应你,可我不是了,我已经五十岁,早已经不是天真少女。”
“六零年,我十八岁,为了男人与家里闹翻,离开广州,去欧洲读书。十年后再想回来见父母兄长,却被爹娘告知最好别回来。等可以回来了,我也老了,满腔的荒唐心事,尘满面,鬓微霜,纵使相逢应不识,父母均不在,兄长们走的走,死的死,甚至连西关老屋都拆了。”裘松龄的眼里再次浸满泪,“所以我才长期住在酒店,因为我再回头,连家都没有了。”
“八二年后回来,我就决定,我不会再离开广州,不会再为任何人离开父母跟前,兄长们不在,自此每年清明,我都要守在父母坟前烧纸。”
“阿桂,我们中国人总说父母子女,就是前世今生的冤亲债主,这中间的苦楚和心酸,人人都有难关,不必细说。男女之间,当然是有情义的,但情义也有时长保质期,我们都是可以面对心碎的人。你不必打我的算,我也不会等你。”
裘松龄把话说得坚决又坚定,令桂春生无话可说,他们都是太过于有主张的人,又是太过于不会为他人屈服的人。
两个人,一人为了孩子离开故土,一人为了父母留守故土,确实都在闯自己人生的这一关。
这些私下的对话,无人知晓,只有在他们偶尔回想起来时,才能晓得其中的痛楚。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对桂老师办签证的事充满了好奇心,每一日都想知道进度是否被拖延了,他们私心里希望这个签证办个十年八载的,最好桂老师哪里都不要去。
又一个深夜,小夫妻两个洗漱后,准备上床睡觉。
“我们这么想,也太自私了吧?”万云自己难受的时候,都想和万雪待在一起,桂老师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想见亲人,再正常不过了。
周长城苦笑,又上前去打开门看,桂老师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他的血压不稳定后,他以一颗坚毅的心去扛过这次的病痛,一切全听医生吩咐,养好身体,准备以健康的体魄去见几十年未曾再见的孩子和兄弟姊妹。
“我也不想桂老师离开,他一走,我总觉得咱们在广州,连个牵挂的人都没有了。”周长城已经把桂春生当做最亲的人在看待了,他之前就打算过,往后是要给桂老师养老送终。
“谁说不是呢?”万云的声音闷闷的。
交情好的朋友也有,但桂老师是亲人,分量不一样的。
“他离开的话,咱们要搬家吗?”万云想到这个问题。
周长城摇头:“不搬了,如果桂老师真的离开的话,这个地方也是空着的,咱们租下来,也给他守着,哪天他想回来了,这儿还是他熟悉的家。”
万云同意:“好,那旁边的人家是什么租金,咱们就按这个标准给。他不在广州,就汇到香港给他。”
事情暂时就这么说定了。
“对了,小云,我要和你说件事。”周长城坐在万云旁边,拉了拉她的手。
万云:“怎么了?”
“今天,我大师哥打电话来,说师父提早办退休了。到八月份,他和二师哥,想给师父在县里办个退休宴,问问我这儿什么想法。”周长城说的是在平水县的周远峰那个师父。
周远峰今年五十七了,原本按着规定是到六十周岁才退的,但是现在平水县电机厂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工资也早就发不出去了,哪里还能上什么班?不如趁着还是那几个老领导,趁早办退休了,早点领退休金好过。
乍一说起县里的事,万云有种往事如烟的陌生感,忽然笑说:“当时我姐把你介绍给我,就是看你是电机厂的临时工,每个月有工资领。”
“可惜一直都只是个临时工,转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还被辞退了。”周长城也笑,面对那一段不甚光荣的过往,他终于可以坦然笑着去面对了。
万云轻轻地依偎在他身边:“没有那个辞退的契机,哪里能成就今日的周工?”
周工只是抚着她的黑发微笑:“是,今时今日,我再不怕被辞退了。”
等小夫妻两个温存一会儿,万云问:“师哥们怎么说?让你回去一趟?”
周长城:“那倒没有,山长水远的,跑一趟不容易,师父也不同意。但是我听师哥的意思是,让我给师父买点东西,到时候再打个电话,大家毕竟师徒一场。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行啊,师父以前不遗余力教你们技术,也是应该的。之前姐夫调到市里去,我们给了一百块红包,买了双皮鞋。这回也按这个给?”万云是这么建议的,不过,她又说,“两个师哥那边怎么送礼?你打听打听,也别太越过他们去了。”
周长城点头:“我也觉得一百块和一双皮鞋就可以了。师哥他们大差不差,也都是这个礼。”
“师娘呢?”万云问起很久没有联系的李红莲,“她那儿要送什么吗?”
“要不,给师娘也买身衣服?”周长城想了想,说,“师父的退休宴,她肯定也要从市里回去的,让他们都穿新衣新鞋吧。”
“好,这几天我找个时间去买,买了就寄回去。”万云把这件事揽了下来,现在给长辈们买套新衣裳新鞋子,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万云乐得做这个大方人。
周小伟前年在市里找了个姑娘结婚,去年生了个儿子,李红莲高高兴兴到市里带孙子去了,县里只剩周远峰和周小梅在。
“那师父退休后,也要去市里了?小梅呢?”万云问起那个嘴甜甜的,一见着自己就叫大嫂的小姑娘。
“我听师哥说,小梅跟小伟一样,成绩不错,都到市里借读高中,后头再回县里高考,也是周小芬跑的关系。”这些细碎事儿都讲了,看来周长城的这个电话,说得够久的。
“城哥,不是说电机厂去年就彻底发不出工资了吗?师哥们还在那儿?”万云可记得不论是陆国强还是刘喜,都是有家有口,家里一堆人的,不用养家了?
周长城说起电机厂,就颇为心痛:“电机厂之前还存了一批钢料,但被人里应外合偷出去卖了,之前我开始学的德国机床,也被人拆了给卖出去了,钱也不知道落到谁的口袋里。”
这两年,下岗潮在全国蔓延,像是电机厂这种苟延残喘的企业,早就是个破烂摊子了,谁都没办法接手,国营企业资产被偷的偷,被卖的卖,十多年内,严重流失,追无可追。
陆国强是个有想法的人,他和刘喜两人,从十五岁就开始和机床打交道,除了这些,他们也不会别的本事了,就想借一笔钱,以一个低廉的价格,从电机厂买两台机器出来,再招几个亲戚,自己试着拉单子,在县里当土老板。
“肯定是大师哥的主意。”万云一听,就知道中间没有刘喜那个老实人什么事儿,大师哥做什么,二师哥就跟着走。
“还真让你说对了,其实是陆师哥张罗的生意,刘师哥也是个不愿意挪窝的人,就跟着他打工而已。”周长城捏万云的脸,真聪明。
万云笑问他:“陆师哥找你借钱了?”
周长城不自在地咳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