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本想去金明池,谁知到了附近才发现马车望不到尽头,处处人头攒动,江晚月在马车上掀帘,看了看乌泱泱乱糟糟的人群,想着谢璧喜静,便道:“人太多了些,再说前些时日我也恰和阿文她们去过,不若另换个地方。”
谢璧远远看到人群已经开始皱眉了,自是不愿过去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一处好地方:“也好,城北有一处香湖,周遭遍种荷花,还能泛舟荷池之上,上次还是崔漾带我去的,地方僻静,游人甚少。”
江晚月点点头:“那就去此处吧。”
马车一路飞驰而去,到了谢璧所说的地方,却未曾看到湖,只看到几条细窄清浅的水渠。
谢璧下车,微微皱眉,奇道:“我记得崔漾带我来的就是此处,怎的未见湖?”
竹西也下了车,站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上眯着眼眺望:“郎君,这儿不像是有湖的模样啊,你是不是和崔郎君夜里来的,又吃醉了酒,记错了。”
谢璧蹙眉,坚持道:“此处有湖,湖畔还有无主的小舟。”
他们二人还泛舟湖上,饮酒吹笛。
江晚月手持团扇缓缓走到高处,看了看一时望不到头芦苇:“此处湖泊是否无人打理?”
谢璧点点头:“极少有人踏足此处。”
江晚月沉吟,垂眸看了看地面上蜿蜒的水渠:“湖面的水渠有出水和进水两道水渠,这条水渠定然是出水的水道。”
竹西忍不住道:“为何是出水的水道?”
“唯有湖畔有芦苇,你看这水中有飘落的芦苇叶,想是流过湖畔时夹带的。”江晚月穿了一身碧绿色月华裙,莹润柔美的侧脸在夏阳下愈发无瑕:“湖面若无人清扫,还会有水藻或鱼虾等杂质堆积,出水的水道会略略有灰白之色。”
竹西瞪大眼:“我看这水渠里的水还挺清澈的。”
谢璧微微蹙眉,他不愿妻被人反驳质疑,没曾想江晚月倒毫不在意,笑笑道:“未曾比较,是看不出的,等找到湖,你可以看看。”
谢璧对芦苇印象深刻,沉吟道:“岸边确是有芦苇的,只是不知要如何走?”
江晚月轻声道:“我约莫是知晓路的。”
竹西拿了竹杖在前头拂开芦苇,开芦苇江晚月提裙在后头指引着路,谢璧在她身侧跟随,三人在宛若碧浪的芦海中穿梭,不辨西东,唯有脚畔有清澈的水渠缓缓流淌。
远山环绕下,一泓宽阔的湖面现于眼前,湛蓝湖面在日光熠熠生辉,白鹤,灰雁和水鸟在湖面舒展姿态,上下翩飞,两岸碧绿的荷叶如翡翠圆盘一一绽放,偶然有飞鸟停栖在荷叶上,如诗如画。
竹西连连赞道:“能看到这般美景,多亏了夫人。”
谢璧不由望了眼妻的侧脸,本想着此地路遥地僻,妻怕要叫苦叫累,谁知她一路思维明晰脚步轻快,竟带着差点迷路自己寻到了湖畔。
他从前只觉妻来自乡下,无知无识,如今看来,也算冤枉了她。
至少和水有关的乡下见闻,她还是懂几分的。
水雾氤氲,碧水夏荷,唯有一只小舟停泊在岸边。
谢璧三人上了小舟,谢璧跃跃欲试笑道:“上次我和崔漾来,坐的便是这个小舟,这次我划船带你们。”
竹西第一次登上独木小舟,望着水中倒映的人影,有点害怕:“郎……郎君,你行吗?”
谢璧一笑:“恐怕不太行,你既上了贼船,便听天由命吧。”
竹西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看到安静坐在舟上的江晚月,又瞬间放下心:“有夫人,我才不怕呢。”
竹西知晓江晚月是在湖畔长起来的,驾驭小小的独木舟,定然不在话下。
江晚月微微扬起唇。
此刻,心里涌现的感觉很奇妙。
她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她也可以被旁人信赖,被旁人倚重。
在谢府,在这偌大的东都,她极少体会到这番感受。
谢璧略笨拙地划动船筏,朝笼罩荷香的碧水深处而去,竹西坐在小舟上,往水鸟群中投石子,水鸟呼啦啦振翅,飞向天际,江晚月坐在舟上,望着周遭浮动的荷影和望不到尽头的芦苇,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碧胧峡。
此刻,谢璧低沉嗓音响起:“在碧胧峡,你有坐过船筏吧?”
江晚月一怔,这还是谢璧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家乡,主动询问她从前琐事,江晚月莞尔道:“坐过,从小就划着筏子玩,也经常坐筏子去捕鱼。”
出发前,碧胧峡人会用束鹰草系住鱼鹰的脖子,一人一舟一鹰,驶向湖面深处,归程时,船舱已满载了鱼。
谢璧望着肤色洁白无瑕,昳丽柔美的妻,思索道:“湖深浪急,你不怕?”
江晚月笑道:“碧胧峡里的人,自小会游水,人人会划船,水性皆是极好,怎会怕水?”
谢璧点头笑道:“枕水而眠,也是妙事。”
“你还会捕鱼?”谢璧难以想象笑起时梨涡轻柔的妻会捕鱼,有些好奇,也有几分不信:“怎么个捕法?”
江晚月侧脸映了湖面粼光,发丝泛着温婉的金光:“船夫或船娘会先敲打船舷,鱼觉得湖面有危险,便会往湖深处钻——这可正巧中了我们的意,鱼鹰最擅在深水处俯冲捉鱼,鱼鹰钻进鱼窝,瞬间就将鱼捕获了……”
谢璧安静听着,眼眸深处骤然闪过一抹光亮,似是有所领悟。
待返程时,竹西接过船筏,谢璧望着碧水荷花,满岸芦苇,笑道:“可惜今日未曾带笛,此刻美景,该配一曲。”
江晚月怔了怔,不由想起初见谢璧那夜,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样。
竹西笑着递给谢璧他刚揪的几根芦苇,笑道:“郎君,现有的笛子,不都说芦苇做笛,能吹万曲吗?”
谢璧也不嫌,擦了擦就放在唇边,却吹得音调单一逼仄,丝毫没有音律的婉转起伏。
谢璧失笑:“传说中的吧,别说万曲,我可未曾看到谁用芦笛吹过一曲。”
江晚月接过,青青苇叶泛着清香,她将芦叶放在唇边,熟悉的曲子已流淌而出。
一曲终了,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奇道:“你是何时会的这曲子?”
江晚月笑了笑。
在碧胧峡的无数日与夜,她或摘芦叶,或持竹笛,对着清风碧湖,已将这首曲子吹了无数遍。
谢璧道:“这曲子只在京城流转,我看你来京城后,并未曾吹过这曲子,何时会的?”
江晚月淡淡道:“在碧胧峡时,我曾听旁人吹过,当时觉得好,也练了练。”
竹西再也忍不住,笑道:“夫人还不晓得吧,这曲子叫借月,是我们郎君谱的。”
他们夫人和郎君真是有缘,夫人远在碧胧峡,未曾见过一面,却恰好学了郎君的曲子。
谢璧心中泛起涟漪,凝目江晚月:“改日我吹与你听。”
江晚月缓缓握紧芦叶。
彼时他清隽出尘,独对清风明月,曲清袖扬,她卑微谨慎,躲在岸边芦汀暗影里悄悄仰望。
可如今,他要将曲子吹与她听。
江晚月垂眸,轻声道:“好。”
谢璧垂眸,望着倒映江晚月侧影的碧波,心中倏然生出盼望。
下次他还想和妻来泛舟。
不会再让竹西跟来。
这片杳无人迹的湖面上,唯有他们二人。
他吹笛,她也可以肆意的把船曲唱给他。
谢璧唇角噙着笑意,眼眸如映了湖上细碎的日光。
三人登岸,竹西上岸时被芦苇叶扎住小腿,将几根芦苇一拔随口埋怨道:“哼!就该一把火把你们烧了去!”
江晚月却认真道:“芦苇很好,莫要如此说。”
谢璧笑道:“夫人莫要理会竹西这个俗人,古人有诗,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夫人也曾读过吗?”
江晚月摇头:“不曾读过,我是知晓苇杆可做成席子搭在屋顶上,可防雨可防水。”
“能帮人救人的东西,一定是好的。”
竹西望着二人笑起来。
谢璧挑眉看向他。
竹西笑道:“郎君说的都是书中大道理,夫人说的都是民间过日子的法子。”
谢璧笑着摇头:“夫人所说,经世致用,方是大道至简。”
落日熔金,谢璧在晚霞里看向江晚月。
旁人都说他的妻极美,他对此不置可否,此时却不得不承认,江晚月五官惊艳出挑,清丽眼尾微微上扬,纤细柔和的脸庞尖尖小小,我见犹怜,朱唇含珠,饱满圆润。
最独特的是江晚月的眉,她眉弓略高,眉不同于京城贵女微茫浅淡,淡如弯月的模样,是浓细清晰的长眉。
因了这眉,她在娇憨柔美中透出一股倔强。
谢璧移开眸光:“回府路上恰路过庄子,一起去瞧瞧?”
大福还养在庄子里,谢璧也知江晚月想念。两人到了庄子,还未曾下马车,大福便撒腿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拼命蹭江晚月的裙衫。
此处是江家早年的庄子,现已渐渐荒废,前后七进,地方甚宽敞,平日里四五个老妈子打扫,还有两三个人是专门负责大福的玩乐吃食。
两人走出庄子,走了几步便到了庄子旁的西河畔,此次西河畔却甚是热闹,遥遥看到几个两三层的檐角大船,船角挂着红穗灯笼,每层皆是暗绿雕花窗格,船上的丝弦歌声幽幽渺渺传来,江晚月道:“西河看着偏僻,晚上却热闹?”
谢璧点点头:“超过五米的歌船,京城内河是不可划的,唯有在西河,没有管束。西河地僻,河畔大多都是荒废的宅院,也只有戌时前后热闹,到了晚间,几里地都无人烟。”
江晚月见惯了运货运人的大船,却很少见到这般清雅精致的歌船,不由多看了几眼。
“母亲也说要来一趟呢。”谢璧看江晚月似是有兴趣,笑道:“改日我们家也包船散散心。”
两人在东都繁华街头再次下了马车,二人顺着街道缓缓走着,谢璧在一家叫厚珍的店门口停住脚步道:“这家的炙肉味道甚佳,就是名气太大,人多些。”
江晚月看了一眼招牌,笑道:“这家我晓得,舅舅押货来过几次,每次都要来这家用膳,说是名声极大。”
两人等了片刻才有了位,小二上菜前先上了一盘蚕豆,谢璧破天荒的尝了尝,笑对江晚月:“比你的手艺还差些。”
两个人吃罢炙肉一同走出店,夜空飘洒濛濛细雨,沾衣微湿,谢璧撑起伞,不得不心生佩服:“晚月,这场雨都被你算准了。”
方才二人从庄子里出来时,江晚月要了一把伞,说方才看到湖面上鱼儿纷纷探出头在水面上透气,是雨前之景。
没曾想还真被她一言料准。
谢璧在伞下看向江晚月,低声感叹:“府中也有一池锦鲤,有你在,为夫此生不会淋雨了。”
两人在伞下对视,江晚月移开眸光,配合笑道:“为了夫君雨不沾衣,我愿日日观池。”
又过了两日,京城一日热似一日,蝉鸣树荫,荷香满池,眼看着到了小暑。
小暑那日恰是江晚月的生辰日,还未到小暑,若珊已来给她送上贺礼。
江晚月甚是惊讶:“你怎晓得我的生辰?”
“你婆母这几日出门,总是提到你生辰。”若珊笑道:“一心想着要给你操办呢。”
江晚月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婆母并不想热心给她办生辰宴的人,何以满京城都晓得了。
若珊似乎看出了江晚月的疑惑,笑道:“这是你来京城后第一个生辰日,她定然要趁此机会,让京城人都晓得未曾薄待你啊。”
江晚月瞬间了然。
不管在府中如何,这门亲事毕竟也是皇帝暗中默许的,谢家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在外都要留下一个善待新妇的名声。
生辰日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江晚月并无和婆母打擂台的心思,到了生辰日,她在外人面前配合好婆母就是。
谁知谢璧下朝后却道,皇后也恰是小暑过万寿节,皇帝知晓了皇后和江晚月同一日生辰,便叫江晚月生辰日来宫中赴宴,一同相贺。
江晚月的生辰眼看临近,谢璧心里也渐渐有几分焦灼。
这是妻婚后的第一个生辰,他自是想用心,但他想用心时才发觉,连心都不知该用在何处。
京城贵女皆有不少珍稀的头面衣衫,可妻向来简朴,衣用皆甚是简单。
花筒金钗,金帘梳,还有如今甚是流行的珍珠花冠,他都吩咐过府里库房给江晚月添妆,可平日倒也不见江晚月如何爱不释手,唯有他送的白玉步摇,刚到手时妻还显出几分喜欢,如今也不再戴了。要说衣衫,老夫人前几日刚送来好几匹上好的宫缎,江晚月也是淡笑着接了,之后并未如何上身。
这些时日的相处,谢璧也渐渐察觉到,妻不慕荣华,骨子里却向往山林野趣,谢璧眸光落在江晚月从前布下的春盘上。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江晚月的春盘布景,甚有山居之气,想来该是她心喜的。
不若就送她一套在京的宅子。
妻来自乡野,对贵女喜爱的珠宝首饰无感,但对京城宅子,定然心喜。
心里有了想法,谢璧没再耽搁,立刻叫来竹西吩咐了此事。
竹西听完倒怔了怔,道:“买宅院倒还罢了,但是按夫人春盘里的景去布,怕是也颇费精力……”
春盘上有错落山石,树木田亩,还有房前的一弯碧水……
短短十几日,他从哪儿去寻去布这宅子……
谢璧道:“这宅子定然要在河畔,除了这个,旁的倒是好说,石榴树可从别处迁移,旁的你就多派些人,不吝钱财物力,尽力去办就是。”
谢家身为首辅,虽是文官清流位高贵重,若说俸禄,也并无太多可挥霍的余财,但谢家累世官宦,庄子田产等滚来的钱皆存在各大钱庄,每个月都给子弟一份丰厚的份例银,谢璧那份儿始终未曾动过,再加上谢老夫人也有公主食扈,谢家单论财力,在官员中也是一等一的。
竹西也晓得郎君的份例银子一年年积攒下来,数目已甚是可观,在京城买地置业不再话下。
有了谢璧交底的那句话,竹西立刻就去办了。
竹西大张旗鼓的忙了几日,到了生辰日前两天,竹西急道:“郎君,那石榴树从别处迁移,还没载种好呢,生辰日那天,定然无法完工带夫人来看了。”
谢璧道:“那也无妨,以后日子还长呢,生辰日那天我先送她些旁的物件。”
自从上次在客栈和谢璧不欢而散后,秦婉一直懒散缩在府里,心如死灰,未曾出门。
春香犹豫着走进来:“夫人……”
秦婉抬眸,淡淡道:“有何事?说罢。”
秦婉有命,只要探听到了谢璧和江晚月的消息行踪,都要来悉数报给她。
可春香心里却有几分犹豫,毕竟夫人和谢公子都早已成婚……可在秦婉逼问下,春香只好道:“就是……谢公子置办了一处宅院,还运送安置了很多山石,又在寻什么石榴树……”
秦婉心中诧异,这些年京城权贵造园的不少,但谢璧并不热衷此道,怎会突然寻石问树,置办别业。
春香战战兢兢道:“奴婢打听了才晓得,是谢夫人要过生辰日,公子想要送她院子,才这般大张旗鼓的……”
秦婉缓缓握拳,白皙的面色变了几变。
上次客栈之事后,她并不愿再和谢璧接触,甚至不愿出门,察觉到日头轻柔拂在身上,都有羞耻之感。
她抛下一切,鼓起勇气,却被谢璧淡漠决绝的相拒。
她恨上了江晚月,对谢璧也多了几分怨气。【看小说: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
可在她日夜煎熬难过的时候,他们两个却柔情蜜意,甚至,谢璧满心盘算着,为他的新婚妻子建新的院落。
不甘,委屈,愤恨,耻辱……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让秦婉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将裴府的那个丫鬟叫来。”
很快,一个身穿蓝布长裙的丫鬟前来,先给秦婉磕了个头。
秦婉淡淡开口:“你所说的话,我已查明,确是真相——只是这些真相,你敢当着皇帝的面,再说一次吗?”
那丫鬟犹豫了一瞬,又磕头道:“姑娘明鉴,此事本就是裴府上下皆知的事,为何不敢说?!”
秦婉道:“好!那我就给你机会,让你在御前陈情,只是你从不识得我,可明白?”
她本不愿将事情做绝,毕竟此事除了江晚月,也关乎谢家的声名。
可她如今也顾不得了。
丫鬟点点头道:“奴婢明白。”
皇后生辰这日,皇帝特意命人将皇家园林清宸园着意布置了一番,清宸园是皇帝花费多年心血造出的皇家园林,典雅秀丽,听说有不少奇绝山石,江晚月随谢璧一同来赴宴,并不敢四处张望走动,垂眸行过走廊,透过漏窗矮墙,只觉庭院深深,古木交柯,偶尔能瞧见精雅的山石。
皇后的寿宴在萃秀堂进行,堂前有精雅月台,半跨池上,池中有岛,远处隐约可瞧见水榭玲珑,贵女名姝身穿轻罗纱裙翩然往来,皇后生辰宴以花为主题,这些女子云鬓上皆点缀春夏之花,宛若画中景色。
皇帝皇后坐于上首,众臣依次上前叩拜。
皇后甚是雍容,头戴宝珠熠熠生辉,却遮不住一身温敛的气质。
江晚月跟随谢璧前去拜见问安,皇后问了名,让江晚月上前几步,笑道:“本宫一直说要见见阿璧媳妇,可惜今日方才见到。”
细论起来,皇后是谢璧舅母,今日生辰宴,倒是一副随意话家常的口吻。
江晚月心里有些怯意,可见皇后亲和,倒渐渐松弛,笑道:“是臣妾早该来宫中请安,未得传召,未敢唐突您。”
皇后含笑点头,对皇帝道:“都说阿璧是京城芝兰玉树的佳公子,也唯有晚月这般的仙姿玉貌,才能和他相衬呢。”
皇后知晓了谢璧的婚事,心中倒也闪过可惜的念头。
如今瞧见江晚月肤若凝脂,眸若新月,盈盈一握的腰身绰约静立,这姿容就算是在京城贵女中也是头一份的绝色,浑不似想象中船家民女窘迫黝黑,一时也甚是欣慰。
皇帝端详江晚月片刻,也附和赞道:“确如皇后所说。”
皇后命身边女官道:“谢夫人今日也过生辰,本宫的菜色也给谢夫人一份。”
谢老夫人听到,腰背不由得挺了挺。
儿媳妇能给她长脸,她自也是快慰的。
一阵湖上掠过的微风携了浩渺清香而来,笑道:“此香如何?”
众臣都赞了一番。
皇帝道:“这是朕新发现的一种柑果香,名唤朱栾,将香片和花瓣密封贮存在瓶中,待花香渗入香片中,取出熏蒸三次,方可制成香丸。”
“不过要在花半开味正浓时采撷,朱栾唯有在西南之地有,须以快马送至京师,你们得享此香,也多亏了蔡公公有心布置。”
“今日是皇后的生辰花宴。”皇帝扫视遍布周遭,排布精雅的的牡丹,兰草,杜若,笑道:“视之有花,闻之有香,听之有乐,朕心甚慰。”
蔡公公立在身边笑着谢恩。
皇帝身侧,有个年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容白皙俊秀,戴着玉珠冠冕,甚是贵重端方,正是太子,太子几次想要站起进言,皆被谢璧眼神制止。
因年纪相仿,谢璧从前伴读过太子,二人甚是熟稔。
江晚月垂眸,大概能想到太子意图。
太子年轻,听说看不惯父亲的奢靡做派,父子二人已冲突数次。
之后,众位亲眷贵胄开始献礼,因了此次宴席是花宴,再加上皇后喜素喜俭,众人献的礼甚是别致,崔漾献的是一株五色花,据说为仙人食用,江晚月瞧了瞧,只觉碧胧峡畔也曾见过类似花束,可皇后却甚是欣喜爱护,当即插在桌案瓶中。
望着那些大臣对这花搜肠刮肚的吟诗作词,江晚月暗暗好笑。
崔漾得意看向谢璧,谢璧微微苦笑摇头。
皇后本性虽不喜繁华,可这些所谓的奇树珍花却价比金玉。
朝廷已千疮百孔,北戎接连挑衅,朝廷上下,却一片玉壶光转丝竹之声。
身穿轻纱舞裙的歌女鱼贯而入,翩翩起舞,她们眉心皆点了精致花钿,肤若冰雪骨细丰盈,涟漪阵阵的湖面掠过轻柔夏风,吹动她们的衣裙,宛若凌空飞仙。
江晚月专注望着美女起舞,一曲终了还久久未曾回神,直到有个小太监进来,禀告道:“禀皇后娘娘,殿外有人来朝拜娘娘,说是来送贺礼。”
皇后蹙眉道:“此人是?”
小太监飞快看了江晚月一眼:“说是谢夫人的娘家同乡,因家乡有祥瑞,特来献宝。”
皇帝沉迷祥瑞,不少民间术士皆是以祥瑞进官面圣,皇帝一听便道:“今儿是皇后生辰,恰有人来送祥瑞,好事——请她进来。”
谢璧看向江晚月,江晚月也是一怔:“并未有人通报于我。”
难道是外祖父特意送来的,但真有祥瑞,送到谢府也就是了,怎还能直接呈到御前?
女子由那小太监引进来,手提一个清雅的木篮,上头盖了月白色的绸布,跪地祝了皇后生辰,方道:“民女在峡谷深处采药时,忽见金光一闪,空无一人的潭中,有翩翩兰花从天而坠,一仙子披帛乘风,翩然而来,落于潭中洗沐,民女回过神,那潭中却已无人,只余下片片兰花于池中。可周遭并无兰花树,民女想着大约是仙子所沐而留的仙花,不敢贪图占有,特来交给国母娘娘。”
皇帝点头,连连称赞:“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屈原九歌中便有沐兰汤的诗句,可见兰花通仙。”
众臣纷纷向皇后贺喜。
皇后心中也是一喜,赐了那女子金银百两,那一篮所谓仙女洗沐过的兰花,皇后让身侧女官收了。
谁知那女子却将赏赐拒了。
皇后奇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女子叩首道:“皇后娘娘,我家旧主曾和一女定下婚约送了庚帖,女子一家却弃我家主人于不顾,转头和旁人成婚,奴婢只愿皇后娘娘伸张正义,让那妇人认罪受罚。”
皇后和皇帝对视一眼,他们并不愿管这些琐事,但事已至此,皇后只好道:“你所说的妇人是谁?”
“奴婢是永州守备裴昀的家生丫鬟,所告之人,正是碧胧峡江家之女江晚月。江家和裴家结亲送帖,却不守婚约,让裴家备受耻笑,若不按律严惩江家女,裴家难安。”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谢璧和江晚月的婚事,是江晚月之父和谢璧之父在多年前定下的,那时谢璧之父外放做官,仕途不顺,但谢家是本朝世家,起复是很快的事儿,也不知为何就和末流官员定了亲,待两个孩子都大了,江家才拿着信物找上门,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也都晓得这门婚事是皇帝首肯的。
皇帝脸色阴沉,未曾说话。
谢璧率先出列,跪地道:“此女口说无凭,请陛下莫要轻信。”
谢老夫人怔了半天,此刻也回过了神:“是啊陛下,婚约嫁娶一事甚是私密,换不换庚帖她怎会晓得?也许是血口喷人也说不定,请陛下明察。”
皇帝思索半晌,转向江晚月,语气沉沉:“确有其事?”
江晚月并未显出惊慌之色,温婉端庄的福了身子:“回禀陛下,江裴两家交换庚帖,确有其事。”
一言既然,四下哗然。
江晚月却丝毫不曾受到影响,语气平淡安静道:“当时臣女已到待嫁之年,外祖心系臣女婚事,夙夜忧叹,臣女之父虽说曾为臣女口头相约过婚事,可外祖并不晓得和臣女之父订下婚约的是谁家公子,也无迹可寻。”
“外祖父不忍臣女因多年前的一件信物坐失良缘,才接受了裴家的好意,互换庚帖。”
“后来得知当年订婚之家的情形,江家立刻派人来寻,也立即和裴家讲明了此事。”
“江裴两家互退了庚帖八字,此后再无联络。”
江晚月顿了顿,缓缓道:“按照律法,未曾问名纳彩,不算定下婚约,江裴两家互换庚帖,未曾有违律法人心,但家父和谢家有诺在先,江家才推拒了裴家之情。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当着满殿贵胄,江晚月面色从容,语气温婉平缓,看不出丝毫窘迫不安,倒让众人觉得所言有理。
江晚月回应的清晰恳切,按律来说,谢家,裴家之举,都算未定婚约,江家和谢家约定在先,知晓谢家所在后重诺成婚,并无不妥。
谢璧朗朗出言道:“陛下,此事江家无错,若有错处,也是因年久日远,谢家未曾多留意这门亲事,若臣能早日知晓江家,早结并蒂,必不会有此事叨扰娘娘盛宴。”
皇帝点点头道:“此事怨不得江家,江晚月之父江延治河虽莽撞了些,但毕竟也算为国捐躯,江家和谢家从此失联——还好上天有德,成全了你们这对璧人。”
顿了顿,又叹道:“赐江延宗正少卿衔,也不枉他治水殉国了。”
众人对视一眼。
皇帝说得客气,众人却知晓,所谓失联,是谢家刻意不愿再提这段姻缘罢了——江家父亲是个六品小官,母亲是船夫之女,据说因恰好救了谢璧之父谢广道,才攀上谢家,但谢家是高门大族,去地方也只是暂时外放而已,又岂是池中物?
谢家升任首辅后,自不愿独子娶江家女为妻。
皇帝为江父加衔,也只是虚名罢了,为的还是抬江晚月的身份,免得太过悬殊。
此事轻轻揭过,因了皇后寿宴,就连那裴家之女也未受惩罚。
众人皆松了口气,唯有秦婉,冷冷攥紧手心的帕子。
走出殿门,谢老夫人看向儿媳,眸光复杂。
虽说从前和裴家订婚,且将此事闹到御前甚是不美,但儿媳奏对皇帝皇后,气度尊荣可比京城贵女还要强几分,纵然家世低些,却也体面。
再说皇帝亲口夸了江父还晋升了官职,这一路上,也有几个平日亲近的妇人,皆夸江晚月处事大度,临危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