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月死里逃生,身上若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反而更要去房里和他同睡。
江晚月抬起亮亮的眸,咳了几声:“我带了病气,怕过给旁人。”
谢璧挑眉。
他是她的夫君,并不是什么旁人。
谢璧伸出手,探了探江晚月额头,并不发热,谢璧松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既然身子不适,那更要去房里。”
江晚月摇摇头,再次拒绝。
这次回谢府的目的,她心里最是清楚。
既然二人已走到末路,那自也不必同塌而眠,徒增困扰。
江晚月想这几日先疏着谢璧,之后再找个时机提起,可没曾想向来清冷的谢璧,在她回府后倒比从前主动许多。
谢璧的态度不容置疑:“必须去房里睡,你身子不舒服,在此处休息谁照顾你?”
谢璧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但下了决心,便甚是执拗。
江晚月倒也不愿和他因小事争执,谢璧执意要她回去,她也不再争执,跟随谢璧回到二人原来的屋子。
白日还好,到了傍晚夜间,江晚月咳疾比以往更重几分。
秋璃捏了捏帕子,说来这还是夫人去九悬湾时落下的病根。
可夫人不让她和任何人说起。
谢璧垫高枕头,让江晚月躺坐在床畔,又让宫里的太医来开了草药,亲自坐在床边熬煮。
夜幕渐沉,红烛微摇,纱帘撩开,江晚月扶着床畔咳了几声,平缓了片刻才道:“你看我这模样,又何必躺在这儿,倒扰了你明日早朝。”
她不愿睡在此处,自是因了和谢璧离心,同睡一枕无疑是煎熬。
谁知谢璧却将她紧紧环抱于胸前,低声道:“有你在,我尚能得半夙好眠。”
言外之意,若江晚月不在,他整夜都不曾合眼入眠。
烛光覆在谢璧英朗清隽的面庞上,江晚月抬眸,谢璧眼眶遍布血丝,想来是这些时日自责愧疚,未曾安眠。
江晚月想起那夜的场景,心底一片冰凉漠然。
谢璧却不晓得江晚月心底所想,他按照书上现学的法子,帮江晚月摁穴位止咳,江晚月有些受不住,连连喊疼。
谢璧笑道:“痛则不通,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话虽如此说,他手下的力气却越来越轻柔。
江晚月不由一个恍惚,她和谢璧今夜这模样,倒如同一对儿婚后多年的夫妻。
可他们终究等不到那日了。
谢璧忙了一通,又翻了翻医书,眼睛一亮道:“还有个法子,若是有热源贴在后背,尤其是肺经的位置,便可以止咳。”
江晚月淡淡道:“哪儿有你这等郎中,大半夜才找现成的方子。”
况且大半夜,从哪儿去寻热源。
江晚月忽觉背后一阵发热。
原是谢璧滚烫胸膛紧紧贴到了自己背上。
江晚月全身一僵,缓缓握紧掌心。
江晚月斟酌着给家里写了信,将和离之事隐晦的提了提,想试探外祖的口风。
信很快从碧胧峡送来。
信并不长,却单刀直入,问她何时打算离京。
江晚月盯着外祖的笔迹,心里愈发安定。
即便外祖心有顾虑,她也不打算继续这门婚事。
但外祖支持豁达的态度,让她做决定时更为决绝干脆。
江晚月这些时日表面仍和从前一样,给谢老夫人请安一日未曾落下。
至于谢璧,她已经彻底不再关注。
不关注他的举动,情绪也不再被他牵引,这一切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水到渠成。
妻回来后,谢璧心中却并不觉得安稳。
莫要说旁的,就说这次大难回来,娇柔胆怯的姑娘家,总要倾诉一番自己去了何处,又是如何脱险的……
可妻清冷沉默,只字不提。
毫无解释,毫无感叹,虽说夜里妻仍和他同榻而眠,可语气和神情……皆像是对待毫不相干陌生人。
这次江晚月失而复得,倒让谢璧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每每心潮澎湃,想和妻更进一步,可妻眉眼含笑,挑不出错处,却自有将人拒于万里之外的冰霜寒意。
让他连挑起话头交心的机会都寻不到。
烛火摇曳,二人睡前,江晚月坐在镜前,缓缓取下自己的发簪。
谢璧不经意扫了一眼台面,心中一空。
之前这霁泉坞的主院皆是他一人所住,后来江晚月进来,处处添置了她的用品,梳妆台上摆着常用的簪钗耳环,还有唇脂头油。
因都是常用的物件,都是摆放在桌面上好取拿。
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东西渐渐被收放起来,他环视一圈,才发觉整个屋子的不少角落都没了江晚月的痕迹。
谢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颤。
他心里蓦然滋生出几分慌乱,默了一瞬,终于提起那一夜:“晚月,那夜在船上,我被堵在厢房内,许久才出来。”
“待我出来时,船已沉了一半,人大多也被小舟救走了。”谢璧眉心微皱,声音低沉,似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当时……我并不晓得你还在船上……”
谢璧艰难道:“我……其实特意问过你,他们都说你已经撤下了。”
“因此我才错过救你……晚月,对不住,你应该明白当时的场景……”
谢璧终究还是主动向她解释了当晚船上之事。
这是在道歉吗?
谢璧的模样,不能说不诚恳,但她九死一生归来,可不是为了看他愧疚道歉的。
江晚月面上一直含着恬静端方的笑意,弯弯的双眸清透了然,颔首道:“我明白。”
谢璧心头一宽,点点头接着道:“我……是救了秦婉,她和我也算一同长大,特别是他的父亲,和我父亲交好多年……”
“那夜,恰好她也在河上……看在她父亲和我父亲的面子上……况且她还救过我……”谢璧低声道:“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舍了她不管不顾,你可明白我的难处?”
江晚月看向窗外寂静黝黑的夜色,远远望过去,倒像那夜深不见底的河面。
谢璧抱着秦婉的焦灼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
就连当时泡在水里的冰冷窒息感,也清晰浮于心头。
江晚月唇角轻轻扬起,眸光却冰冷沉静:“我明白。”
谢璧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就知晓,江晚月是个识大体的温婉性子,再说,他隐隐能察觉到,她心中是有他的。
两人将事情说清楚,解了江晚月的心结,他们方能再无隔阂,情分更深……
江晚月抬起低垂的眉目,望着朦胧摇曳的烛火,轻声道:“话已至此,我们还是和离吧。”
句如平地惊雷,可她语气却平静。
不是一时激愤负气,而是略带疲惫的释然淡漠。
夜色静谧,谢璧脸色变了几变,只能听得到自己忽然沉重的呼吸声。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晚月怎么可能和离?她虽从未明说,但向来是贪恋自己温存的……再说,谢家是首屈一指的清贵高门,她又怎会离开谢家……
而且方才她也说了,她理解,她明白。
那她难道不该继续当好谢府的夫人,端庄温婉,和他同进同退吗?
似是察觉到了谢璧心中所想,江晚月眼眸弯弯,笑意却未达眼底:“正因明白,才不想继续了。”
婚后一桩桩的事情,宛若轻云散去,终于让她看清高悬天际的月。
谢璧对母至孝,对身边人甚是爱护,对秦婉也是挂念顾惜的。
想来,他是个重德之人,可要真的走进他心,却又难如登天,他德厚情薄,做他的妻是蹉跎了自己。
一时两人都未曾说话,唯有灯烛燃烧的声音,衬得房内更是一片死寂。
沉默半晌,谢璧深吸口气,上前轻轻拥住了妻的肩头,语气和平常无异:“杨翰的女儿再过十几日就要办周岁礼了,我们还要一同去他府中做客。”
“听说那孩子生得冰雪聪明,才刚刚周岁就会背诗了,而且一看到人就笑。”谢璧如家常夫妻般握住江晚月的手,低声道:“有时辰我们一起去集市,看看要给她买些什么。”
江晚月垂眸,轻而坚决的挣开谢璧的怀抱。
谢璧怔怔垂手而立,低沉的语气有几分茫然失落:“晚月……”
“有些事不是避而不谈就能过去的。”江晚月背对着谢璧,语气清冷坚决:“这些时日,我还是歇在别院为好,郎君何时想清楚了,晚月随时恭候。”
谢璧僵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妻纤细的身影融入暗夜,张了张唇,却一字都发不出。
江晚月回了家,谢老夫人自是开怀的,但喜悦过后,心里却暗中敲起鼓。
按江晚月所说,当晚她已上岸,那上岸之后,究竟是去了何处?
若真的去了庄子上,为何不让人递个话过来?落水湿了衣裳,又整整两夜未归,对身在京城高门的女眷而言,无疑于失节。
若江晚月此事瞒得严丝合缝倒好,可偏偏在寻江晚月时,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
江晚月一回来,旁人明面上不说什么,其实私下里已是议论纷纷。
谢老夫人心情沉重,她不愿让儿子因此事成为京城的笑话。
谢老夫人深思熟虑,决定和江晚月将当面聊聊此事:“晚月,你那夜真的直接就去咱们庄子上了?”
江晚月点头。
“你……路上一个人都未曾瞧见?”谢老夫人攥紧帕子,试探道:“你当时为何不遣人送信给家中,你也不怕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
江晚月听到此处,淡淡笑了:“母亲是怕我身为谢家妇,彻夜未归,坏了名声吧。”
谢老夫人笑容僵在脸上。
“事已如此,我夜不归府也是实情,可我当时也想和您一同回来啊——舟少人多,晚月又能如何?”江晚月含着淡然的笑意,话锋一转道:“我死里逃生已是不易,难道还要一遍遍的给那些人讲起那夜吗,再说即便我自揭伤疤,也不一定能堵住旁人的嘴吧。”
“悠悠众口,堵不住的。”江晚月淡然道:“所以还是和离吧。”
谢老夫人一怔,手中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
“什……你说什么?”
“母亲,事已至此,郎君和我,还是和离为好。”江晚月唇角的笑意始终未变,语气平静道:“如此我也不必费心解释,郎君也不必受人指摘。”
谢老夫人僵了半晌,一时惊骇到不知说什么,半晌,方怔忡道:“你怎会如此想……你们这门婚事……这可是陛下赐婚……”
谢老夫人惊疑交加,只当江晚月在刺激她,或是故意玩把戏威胁震慑她。
江晚月摇摇头,语气平缓道:“陛下只是不愿谢家和手握实权的人家结亲,又恰好撞上我和郎君早有婚约便顺水推舟了,京城清贵人家甚多,郎君大可另选别家之女,陛下定不会阻。”
谢老夫人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是江晚月的计谋。
谁知她分析得一本正经,她倒是越听倒是越拿不准了。
谢老夫人决定先稳住江晚月,叹气道:“好孩子……你何苦这般自轻呢?谢家将你娶回来,那就是正经的妻,你又无七出之罪,怎的就闹到这个地步,竟说出这等让人寒心的话……”
“母亲,不是休妻,是和离。”江晚月望着看似伤心的谢老夫人,只觉得可笑至极,当时在船上要逃命时未曾有一人想到她,如今倒是惺惺作态:“晚月深思熟虑,此事已和郎君提过,晚月真心相离,并非自轻。”
她留在谢家耽误光阴,才是自轻。
谢老夫人无话可说,怔怔的看着江晚月纤长身影渐渐远去。
她收回视线,却发现有一抹清隽修长的身影站在回廊处。
谢老夫人没想到儿子竟然也在。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两人神情都带了几分怅惘和不可置信。
抛开身世不说,江晚月在谢府的时日,也确是个温婉贤淑,恪守规矩的媳妇,前些时日进宫,奏对皇后时也是有急智的。
谢老夫人心里沉闷,半晌才对儿子道:“是母亲方才不该逼问她。”
谢璧看到母亲眸中闪过悔意愧疚,心里愈发沉重:“此事不怨母亲,母亲莫要自责。”
谢老夫人一怔。
谢璧勉强牵起唇角,苦涩道:“她前几日就私下和儿子提过和离之事。”
谢老夫人愣怔:“那……你又如何想?”
她本来想的是儿媳因了外头流言委屈激愤,没曾想私下早和儿子谈起过。
谢璧嗓音低沉,忍着心头浮现的痛意,缓缓道:“儿……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婚姻大事,更要两厢情愿,既然她决心已定,儿又……何必强求。”
话里话外,倒是同意和江晚月和离了。
谢老夫人心里却不是滋味。
她最了解儿子。
谢璧向来是个高傲的性子。
当时他才十一二岁,父亲让他拜一大儒为师,因那大儒指摘嘲讽了他的文风,谢璧得知后便不愿拜师,无论他父亲如何劝说,他也硬生生不去主动结交。
其实那大儒也并非真的不喜,只是想让谢璧有个弟子的模样,放低姿态,主动殷勤求问。
这本也寻常,可儿子自打出了娘胎就金尊玉贵受人追捧,自不愿伏低做小。
在做学问上如此,在婚事上也是如此。
既然江晚月开了口,按谢璧清高孤傲的性子,也定不会屈尊挽留。
谢老夫人到底不愿让儿子和正妻相离,叹息道:“我看晚月也并非和你无情,夫妻二人至亲至疏,只要不闹出话柄让旁人看笑话便无妨,你看杨大人家,夫妻二人宛若仇寇,出去应酬面上也一团祥和,还有燕国公一家,夫人因夫妻离心久居佛堂多年,他们也未曾和离,你们小夫妻总比他们要强,何苦走到和离这份儿上?”
谢璧低头不语。
京城高门夫妻离心,各自别居的皆属寻常。
宅院宽敞,若互相厌憎了,两人几十日不见一次,见时笑着寒暄便好。
这般不疏不近,若即若离,反倒存了恰到好处的和气体面。
这倒也符合他清雅淡漠的性子。
但一想到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江晚月却视他于无物的场景,谢璧缓缓握拳,胸中便涌起难言的酸涩落寞。
何必非要走到相看两厌,互生怨憎的地步……她既已想清楚,他又何必勉强……
妻真的要和离了。
可他们明明前几日还轻声细语的交谈,甚至到如今,也从未有过任何激烈冲突。
怎么看都不像是走到和离这一步的夫妇……
可似乎真的就走到了这一步……
谢璧喉头发哽,强压下去纷乱的思绪,望着书房中的地图思索边事。
关越上报皇帝的折子,包括给他的书信里也写了,趁着北戎挑衅,燕都骑兵也纷纷应战,随后按照计策,已将北戎约莫三万人的精锐兵力引到山谷之中,山谷四面环山,自可聚而灭之。
谢璧知晓此事时,双手激动的轻颤,连薄薄的纸笺都拿不稳了。
偏偏是在靖宁帝面前,望着皇帝阴沉不定的面色,他也只能强压喜悦。
围住北戎精锐,是最重要,也是最初期的一步。
要想真的催灭北戎力量,还需两河的兵马支援,将北戎精锐以及北戎营地层层围住,另外京城也要派兵将沿途几路粮草供给堵上,没了外援,才能将北戎精锐牢牢耗尽……
谢璧胸腔里的一颗心剧烈跳动。
关越果然不负众望,如今,关键的一步棋传到了朝廷。
谢璧身在户部,暗中早已做了万全的接应,粮草辎重皆囤在燕都周边,省去了运输之难。
如今只要两河兵马支援燕都,便能一举歼灭北戎精锐……
可惜陛下还在犹移,但皇后,太子皆是想要一战,谢璧这些时日和崔漾,杨翰二友人一起,已暗中号召群臣一同上表督促陛下发兵,国子监的江来等监生,也撰文响应,声震朝廷。
上到阁中重臣,下到七品小官,说起北戎,皆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想来靠着群臣之力,此事定会顺利……
谢璧反复踱步,想着关越击败北戎的场景,一时心情复杂,谢家如今式微,若是他和关越里应外合扫除朝廷多年外患,定然能超越父亲,名留青史,保边境黎民安稳……
这本是他此生所望,每每想起,心潮澎湃。
可如今心潮仍是沉寂木然,唯有不见底的空茫,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不该如此的。
忽看到竹西进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动了动唇又退了出去。
谢璧拦住他:“你有何事,说吧?”
竹西斟酌道:“还是……还是为夫人生辰建的那宅子,方才来人报已完工了,郎君……要不要带着夫人去看看?”
谢璧眸光一滞,这些时日一桩桩事层出不穷,他差点忘了最初建这宅子的喜悦憧憬。
春有桃李夏有清溪,他也曾想象过,和江晚月在宅子里相伴的场景。
怎的一眨眼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谢璧心头泛起沉痛,脚步沉沉的回到霁泉坞。
房内,一道纤细清丽的身影站在书案前。
如此家常的场景,谢璧心底却泛起明快。
她在等他。
谢璧心里一动,心底渐渐生出一份希冀,想来夫妻不和,一气之下提出和离的不少,但大多又重修于好。
他哄她几句……
待她欣喜,他们……也不至于和离的……
该怎么哄妻呢?谢璧唇角轻启,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江晚月瞧见谢璧进来,已拿着纸笺走来道:“郎君,这是和离书,你瞧着若有不妥的,再重新拟。”
谢璧方才泛起的柔情瞬间褪去,时辰随着呼吸停滞,也静止了一瞬。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滋味,半晌笑道:“你倒是个有主意的,连和离书都写好了。”
明明在笑,却甚是空洞嘶哑。
烛火摇曳,江晚月抬眸,眸中含了几分深深浅浅的笑意:“此事郎君无异议,且又已告知了母亲,久拖对郎君和我皆无益。”
谢璧沉默。
久拖无益?
速速和离又能有何益处?
难道是趁着婚后不久,速离后……方便再嫁吗……
胸口沉沉一痛,若被利刃缓缓贯穿。
心中的念头随着疼痛愈发清晰。
他不想让她再嫁。
听说不少官员之家,与妻和离后约定几年内不许再嫁,这几年内,由原夫家照常给予月费银两……
也许……也许他也可以和江晚月约定……
想来她出身民间,若给她一笔可观的银两,她也愿得遵守。
可约定多久呢?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那十年后呢……
谢璧眸光一沉。
他此刻的痛苦,也只是一时强占之心罢了,靠权势迫她不得改嫁。
这等事,君子不为。
谢璧胸腔发沉,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笺,不知为何一个字都没看入心里,蹙眉道:“你回碧胧峡?”
江晚月颔首,语气平稳温婉:“我打算回家陪外祖父,郎君放心,我去后定不会提起和谢家有关之事。”
谢璧:“……”
他只觉江晚月在意的点倒是奇怪。
后来再一想,当初他知晓这婚事时,嘱咐过此亲事莫要让当地百姓知晓,免得穷地刁民,借着谢家名义惹事。
她如此想,倒也能说得通了;
谢璧唇角微动,想解释几句当时的心境,转念一想,结局已如此,往事多说无益。
江晚月浅声道:“还有两件事要和郎君知晓,嫁妆单子上的钱物,大福我带走,谢家之物,我分文不取,只是秋璃这些时日陪惯了我,她是个重情的,想随我一道走,只她未婚夫英哥儿是谢家的家生子,想请谢府一同放了身契,让他们一道随我去。”
这就是和离之时,她最想对自己说得话吗?
重情的丫鬟要带回家。
连那只狗都没忘。
曾同床共枕的夫君倒相逢陌路,甚至连一句嘱托都没有。
好一个重情。
谢璧心绪翻涌,又气恼又悲凉,面上仍若寒山远月清冷淡薄,点头道:“这也是应当的,除了老夫人院的,你瞧谢家哪个好使唤便点走,路上多个照应。”
“只带他们二人便好。”江晚月道:“还有一事——当时我带来一个乌蓬独木小舟,并不值钱,也不在嫁妆单子里,但那却是我小时常用的船,我也要带走的。”
这船早已废弃,放在谢家无人踏足的偏僻小园里,让江晚月带走本是小事,谢璧却道:“这个却要再看看,我看那园中紫藤已攀到船身上了,不好轻挪,待找个园林师傅瞧瞧。”
这话听起来又要耽搁不少时候,江晚月思索着:“那紫藤瞧着并不粗,不若找几个小厮将缠上船的砍了。”
“那是谢家古藤,已有百年,想是聚了灵气,不可轻伤。”谢璧喝了口茶,淡淡道:“此事急不得,还是待我寻个师傅看吧。”
竹西挑挑眉。
那园子里的紫藤无人打理看护,本就是任由自生自灭的野藤,怎的摇身一变,成了郎君所说的灵藤。
谢老夫人知晓二人和离的消息后,先是劝说阻拦,但很快便改了心境——这门婚事从最开始就门不当户不对,如今二人又都想着和离,显然也没必要再勉强。
不若趁此和离,两相安好。
谢老夫人斟酌半晌,决定进宫先探探皇后的口风,当时江谢两家的婚事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是极为热衷的态度,问了为何会有这等婚约,谢家老仆人想了半晌,才记起有位江大人救了当时下放的老爷一命,老爷一时起意给了玉佩。
皇帝笑着道有缘,还饶有兴致问江家打算何时成婚,这也间接迫使谢家接纳了江家。
谢老夫人担忧皇帝芥蒂,特意进宫向皇后旁敲侧击了此事,过了几日,皇后又特意将谢老夫人宣进宫,慈爱道:“阿璧的婚事原是半路冒出的婚约,既未曾下订,也只算戏言,再说两人家世背景迥异,脾性想来也不同,我看那姑娘是个出挑得体的,但既然他们二人不睦,本宫想着,不若早做打算。”
谢家本和秦家交往密切,皇帝担忧谢秦联姻,才推了一把江谢的婚事。
如今谢家式微,何家崛起,再加上秦家始终在潭州,谢首辅故去后,和谢家也几乎断了联系,秦家女也嫁了人,倒也不必非要将江谢二人绑在一起。
谢老夫人听罢,终于放下心,千恩万谢的出来了。
如此,谢老夫人再无后顾之忧,也不再藏着掖着,已经开始暗中为谢璧挑选合适的贵女。
秦婉是她早已暗中心喜的儿媳妇,只可惜嫁人了,但在京城找个家世体面,容貌脾性上佳的小娘子,也非难事。
谢老夫人和几位高门贵妇忙于相看,至于江晚月离府的一应事……
又能有什么事儿?谢老夫人都打发给了明妈妈操持。
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张府,秦婉自那次落水后惊魂未定,好几日不曾出门,日日在家吃斋念佛。
她听闻那夜两画舫相撞,有不少人在水中丢了性命,心中惶恐不安,总是有几分心虚的。
日子一日日过去,并未有人追究当晚撞船原因,她才渐渐放下心,开始打听谢璧近况。
谁知一打听,便打听出谢璧要和离,谢老夫人正在替儿子相看新夫人的大事。
秦婉心跳加速。
她那夜落水晕过去,还是春香告诉她,是谢璧救了她,并将她抱上船……
可谢璧夫人却在那晚失踪,过了好几日才回谢府……
谢璧和离,和此事定然有关联!
难道是……谢璧经落水一事后终于顿悟了终究离不开自己?
难道谢璧的和离也是……为了她?
秦婉心跳怦然,几乎想立刻出现在谢璧面前。
谢璧和离,张小公爷又放了山西的外任,几个月都回不来……
秦婉越想越难以按耐,盛妆打扮了,坐马车出府去寻谢璧。
谢璧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前头响起竹西迟疑的声音:“公子,有人在前头等您……”
随即,马车缓缓停下。
谢璧掀开车帘,停在路中间的马车挂了藕粉锦缎垂帘纱幔,他略一思索,想起是秦婉的马车。
谢璧皱眉,此刻他并不愿见到秦婉。
竹西见状,驾车继续向前而去。
秦婉坐在马车中咬了咬唇,两辆马车即将擦肩而过,秦婉终于低声道:“你有勇气为我和离,却没勇气见我吗?”
这二字从外人口中说出,格外惊心动魄。
谢璧心一颤,掀起车帘,皱眉道:“我并未和离。”
至少他还未曾签下和离书,江晚月仍旧是他的妻。
“并未和离?!”秦婉轻笑,眸光却直直望向谢璧:“那谢老夫人为何在选看新儿媳?想必那位谢夫人,大约这月便要离府了吧。”
谢璧指骨捏紧车帘,缓缓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秦婉抬眸,眸光含着盈盈清泪:“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了,你为何却还要瞒着我?你是为我和离,为何这消息却要由旁人告诉我?”
谢璧脸色一变,一切都发生得极其迅速,他甚至未曾思索后前因后果,就到了全京城都知晓的地步。
“张夫人自重。”谢璧语气沉冷,听不出情绪:“就算有一日真的和离了,也是谢府私事,和张夫人无关。”
秦婉怔住了,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满腔柔情来寻谢璧,想了无数种情形,却未曾想谢璧会如此对她。
秦婉垂下头,眸中含着凄然的泪意。
谢璧瞧着她低落凄楚的模样,想起她暗中相助的长尾鱼,心底又是一声长叹,但他救了她,恩情早已还上,谢璧冷然:“张夫人请回吧,莫要无谓纠缠,再生祸端。”
秦婉坐在马车中,已是羞愤的耳根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