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月站在湖边,瞳孔骤然收缩,溪水不深,可庆官一个孩童,仍甚是危险。
江晚月望着冰冷的溪水,脑海中乍然闪过九悬湾深不见底的冰渊,她轻轻打了个冷颤,不敢往前,反是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环顾四周,无助道:“小公子落水了……有人吗……”
冬日清冷,鹤园偏僻,周遭空无一人,庆官并未出事,只是在溪中扑腾哭闹,但数九寒天,也断然不能再溪水中久待,一来一回找人也要耗费不少时辰,江晚月闭上眼眸,深吸口气,脱下身上的白色狐氅,下水朝着庆官的方向走去。
冰冷的溪水刚到大腿,江晚月每走一步,白皙的面色愈发泛白。
脑海里再次浮现碎裂的冰面,寒凉刺骨的漩涡……江晚月顿住脚步,失了血色的唇轻颤,稳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谢璧站在高处亭中,望着艰难走入溪水的纤细身影。
站在他身侧的雪影立刻对周遭侍女道:“夫人已亲去救公子,你们还不快去帮忙?!”
几个侍女乱作一团,想要去接应,谢璧道:“过膝之水而已,有何慌张?!”
雪影踌躇道:“我担心夫人……”
江晚月已在水中抱住了庆官,涉水走向岸边。
谢璧负手观望,淡漠沉稳:“她生于岸畔,最是善水,无妨。”
明明最是善水,可方才她救庆官时,竟犹豫了几瞬。
也许是她怕弄脏了狐裘,或是担心丢了自己贵夫人的身份……
谢璧眸光冷了冷,大步走去岸边,江晚月此刻已经从湖中出来,湿漉漉的裙衫显出几分狼狈,面色更是苍白。
谢璧视线落在江晚月身上,脱下氅衣递给竹西,竹西会意,双手捧给了江晚月。
正想上前,忽听哭声响起,众人侧头,刚上岸的庆官挣开众人怀抱,一屁股坐在岸边,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正呜呜哇哇在一旁哭着,谢璧看向呛咳不止的庆官,眼神沉了沉:“小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乳母呢!”
乳母战战兢兢的上前,跪地禀道:“小公子听说夫人在此地喂鹤,就想来看看,奴婢也拦不住……”
庆官小腿挣扎着,嘴上却还不住道:“我要小鹤,我要玩小鹤呜呜……”
谢璧眼眸沉沉望向面色苍白若冷玉的江晚月,语气威严:“就算小公子喜鹤,遂他愿将鹤引出便罢,为何弄成了这般模样?”
这仙鹤本就是父亲豢养,进贡陛下玩赏的畜生。
在最开始时他也曾和庆官一样,对鹤好奇想多亲近,却被父亲呵斥,后来谢璧才晓得,这些鹤,是谢家特意邀宠之物。
陛下可随意玩赏,自家人却玩赏不得,真是好生可笑。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江晚月,谁都能听出这话中的责备,也都能听出其中的责备指向了谁。
江晚月垂下眸,她向来不愿和旁人发生冲突,此刻只是沉默。
谢璧却冷冷追问道:“为何无人听小公子吩咐?”
庆官有谢璧撑腰,立刻壮了胆子:“对啊对啊,我就要玩小鹤嘛!”
江晚月抱着谢璧的氅衣,手掌被柔软的温度包裹,倒让心下更是酸涩,她低着头,轻声解释道:“这次是我阻了庆官,想着鹤最是清贵,经受不住孩子玩弄。”
谢璧闻言冷笑,忽然涌上一股怒气:“本就是养来赏玩的东西,是鹤经受不住玩弄,还是你想留着它们取悦谁!”
他最厌阿谀献媚之人,江晚月眸光清浅,如被山泉洗涤。
他本想着她是天性纯澈之人。
谁知却和东都旁人一样,想着取悦上意。
江晚月抬眸,怔怔望向谢璧。
明明昨夜两人还曾同枕而眠,她想着今后两人会渐渐走近,可没曾想不过一日,谢璧仍像陌生人一般陌生——不,甚至还不如陌生人,最开始两人相见的时候,他也是谦和温润的,何曾像此刻般冷厉漠然?
可她来喂鹤,从来没想过要取悦谁。
她只是惦记着他而已。
在这府中,她不愿和谁争执,只想着养鹤默寄情思,可他为何还是会不悦?
江晚月心头酸酸涩涩的,若是以往,她也就自己吞咽了委屈,可如今……江晚月想起昨夜谢璧在月光下清朗的笑,抿抿唇道:“我没想取悦谁,我养鹤,就是因了……因了喜欢……”
雪影笑着打圆场:“夫人喜欢,小公子也喜欢,夫人不能因了自己的喜欢,就不让小公子碰了啊……”
江晚月喃喃道:“鹤生来爱洁,本就该……就该清清静静的……”
话未说完,她看到谢璧又不耐的皱了皱眉峰。
此事并非她的错,若是换了旁的伶牙俐齿之人,定然知晓如何应付,可她却不知该怎么自辩。
她就是想护着院子里的鹤。
也许是因了旁人叫谢璧鹤郎,也许是因了第一次见谢璧时,他的身侧有鹤翩飞……
和谢璧有关的一切,她都恨不得捧在心尖,不得沾染一丝尘埃。
她自己都说不出口,觉得幼稚可笑。
江晚月捏着帕子,指尖和眼角都泛了红。
她还没来得及披上他的氅衣,冬日冷风吹起衣衫,将腔子里的一颗心也吹冷了。
谢璧凝视溪边默然垂头的妻。
她面色苍白羸弱,让人生怜。
他暗叹一声,温声对庆官道:“好了,你前些时日不是喜欢那匹乌云踏雪的幼马,今儿就让人给你买了回来养在府里,以后三叔带你骑马可好?”
庆官一听骑马,眼眸登时亮了,不再去扯着鹤不放,反而不断追问小马。
谢璧抱起庆官,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走远。
江晚月怔怔望着谢璧背影,冬日的暖阳给他镀了一层微微泛暖的金色,如皓月清冷,又如熹光温暖。
他最终帮了她,暗中护住了鹤。
江晚月心底涌起的寒冷,又被一阵甜蜜的暖意驱散。
他是她的夫君,自然会在外人面前,站在她这边。
“夫人……”秋璃听闻消息快步赶来,看到湿漉漉独自站在溪边的江晚月,心里一阵酸涩,她上前为江晚月披上狐氅,轻声道:“夫人,不若咱们先回吧。”
江晚月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望了望谢璧离开的方向,随后转身缓缓走出鹤园。
此事过后,谢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她向来爱惜庆官,直接封了鹤园,严令乳母不许庆官和江晚月见面。
像谢府这等人家,自不会疾言厉色的呵斥苛责儿媳。
但如此不避人的做法,也无疑是在落江晚月的面子。
谢府的下人皆在议论这位过门不久的夫人,江晚月却恍若不知,每日只安静坐在窗畔,凝视着池中的凋零残荷,脑海中掠过的,仍是初见谢璧时,谢璧立于舟中,群鹤环绕而飞的场景。
她未曾想,安安静静养鹤,也能惹出这么多事端。
好在那些鹤也有下人照料,也算得个清净。
江晚月心思又回到了谢璧身上。
经了今日的插曲,谢璧会不会对她生了厌?
昨夜之后,她不可避免的对他多了期待,想和他拉近距离。
可这才第一日,就成了这番模样。
以后他们二人的关系,会不会戛然止步,或者回到最初?
甚至……比最初都还不如。
江晚月心中一酸,指尖颤了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房门被敲了几下,秋璃开门,来得竟然是谢璧贴身的小厮竹西,后头还跟了个郎中,竹西笑着对江晚月道:“姑娘落了水,郎君不放心,特意叫来家里的郎中给姑娘瞧瞧,开些温补的药,免得落下病根。”
江晚月抬眸,屏息道:“这郎中,是……是郎君叫来的?”
竹西笑道:“当然,郎君特意吩咐的。”
江晚月怔了怔,她没曾想到,走后的谢璧,竟然还惦念着她的身子,会特意想着请个郎中给她瞧瞧。
江晚月鼻尖泛酸,只要是和谢璧有关之事,她的眼皮子就很浅,动不动就想要流眼泪。
恰逢此时,竹西又笑着说:“这也是郎君找出来送给夫人的,还说既然夫人喜欢鹤,不若就将这砚台送给夫人吧。”
江晚月低头。
竹西捧着一个端雅莹洁的端石砚台,砚面上刻了栩栩如生,细颈高抬的鹤。
江晚月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这刻了鹤的砚。
这是谢璧送她的礼物。
本以为那福字,是二人仅有的缘分,没曾想,他们竟成了夫妻,更未曾想,谢璧会如此有心,特意送她一方鹤砚……
纵然他当时语气冰冷急切了些,可也是担心庆官的安危,事后他还想着为自己寻郎中,送鹤砚……
江晚月的指尖轻轻拂过鹤的羽毛,端砚坚硬,可她的动作却甚是爱惜,怕惊醒谁的梦境般轻柔。
第06章 第6章
次日一早起来,江晚月就觉得头脑昏沉,秋璃摸了摸她的额头,登时惊诧:“夫人,你这是又烧起来了。”
江晚月点点头,强撑精神道:“无碍的,昨日郎中已经来过,留下了几剂药,你熬煮了就成。”
秋璃不忍道:“夫人,要不咱还是趁此机会,找个好点的郎中太医瞧瞧吧,您身子一直虚着呢……”
自从夫人暗中离京去了九悬湾一趟,身子一直是虚着的,咳喘到现在都未好,整个人也愈发清瘦。
之前夫人瞒着府邸的人,郎中都是悄悄去外头找的。
如今凑着这次受寒,不若一起都瞧了。
“无事。”江晚月睫羽垂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轻轻咳了咳,安抚秋璃道:“先将药煮了吧,要看要过年了,别再惹事。”
东都规矩多,特别是到了年节,更是有诸多讲究。
江晚月也渐渐察觉出,谢府之前虽是簪缨高门,可自从谢父去后,谢府渐渐成了空壳。
可越是在此时节,府中越是讲究避讳。
这还是江晚月到谢府后的第一个年节,她不愿在此喜庆之日病恹恹惹婆母心中不快。
再说她的身子向来强健,虽受了寒,想来也不至于如何。
江晚月眸光掠过那方端砚,唇角轻轻上扬。
她如今已是真正的谢氏妇。
谢璧送了她一方端砚,她也想送他些心意。
匪报也,她所求的,是永以为好。
这几日北风呼啸,东都又降了温,外头处处是冷意。江晚月站在窗前,脑海里反反复复掠过谢璧上朝时的身影。
从穿衣官袍到车轿随行,谢府都有专人去操持。
可总有些细节,是他们未曾考虑到的。
谢璧向来是亲自手持笏板,冬日天寒,在车轿中还好,从宫门下了车走到上朝的太极宫里,还要很长的一段路,若是带着手套,又不太庄重雅致,可那笏板是白玉所做,冬日里定然冰寒。
江晚月脑海里倏然划过谢璧堪比白玉的指尖,唇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她忽然想起,该给他送何物。
江晚月花了两日的时辰,选了块墨蓝色的绸缎料子,按照笏板的大小特意缝制了放置的囊袋,江晚月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在外侧细致的绣了只鹤,点缀密密的福字纹,在最上端缀了可以抽拉的月白绦穗,每次取拿都甚是方便,整个缎囊清雅端凝,护了上朝的笏板,也免了冰手。
第二日和老夫人用午膳时,江晚月将这缎囊揣在怀中,忐忑的等待谢璧出现。
待到快要开膳,也未曾等到熟悉的身影掀帘而进。
江晚月心不在焉的拿起筷子,此时门帘轻轻一动,谢璧挺拔颀长的身影出现,江晚月呼吸蓦然停顿了一瞬,她忙移开眸光,下意识的不去看他。
江晚月低头夹菜,察觉到谢璧坐在了自己身侧,又听婆母冷不丁的问道:“这几日你还住在琴筑?”
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江晚月登时想起那晚亲密,脸颊蹭一下泛红。
谢璧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的母亲,因常处理公事,就顺势在琴筑歇下了。”
谢老夫人看了一眼江晚月道:“如今愈发冷了,琴筑那地方没有地龙,怎能常住人?你还是回房住吧。”
她虽对这媳妇儿百般看不上,但不得不认命,她才是儿子的正妻,要为谢家繁衍子嗣。
新婚后谢璧未曾和江晚月合衾过几次,她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怨恨江晚月无用,直到前几日,听说了二人在琴筑的那夜,方才欣慰不少,趁此机会提出让谢璧搬回去住,也是想让二人多亲近亲近,谢家如今子嗣单薄,江晚月正值青春年少,若是能给谢璧添个儿女,也算是未曾白结这门亲。
虽说江晚月上不得台面,但孩子一出生就放到她这里来养,定然会养出个模样来……
谢璧语调仍是沉稳端方:“多谢母亲关怀,儿子也是如此想的。”
江晚月耳根通红,默默夹着面前的菜,不敢抬头看身侧的谢璧一眼。
唯有腔子里的一颗心,怦然狂跳着。
谢璧竟如此爽快的答应了,还说……自己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那……以后每夜,他们二人都将同床共枕了吗……
屋内的热浪熏蒸得江晚月透不过气,她说不清心中的情绪,究竟是羞涩,惧怕,慌张,还是期待……
用完膳,江晚月攥了攥怀中的绸囊,低声叫住谢璧,将手中攥了又攥的绸囊递给他。
谢璧接过,眼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俊朗的面上带了散漫笑意:“这是何物?瞧着倒有几分趣味。”
听到他有兴趣,江晚月红着脸解释了一番,谢璧端详半晌,漫不经心笑道:“你似是极喜欢福字纹?”
并非他关心妻,而是她的妆奁,衣物,福字纹点缀的甚多,不注意都难。
江晚月心尖一颤。
夫君他……竟还留心到她的细节和喜好了吗?
她对谢璧的一饮一食都极为留心,无师自通的知晓他许多喜好,可听到他竟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细节,江晚月莫名愉悦振奋。
江晚月看向谢璧,轻声道:“我喜欢福字,曾经有人……给我写过一个福……”
谢璧眼眸淡淡落在远处亭阁上,微微点头,并未追问。
江晚月垂头,眸光微微黯淡。
她之前已知晓,谢璧忘了婚前和她的相遇,也早已不记得他曾给一个船女写过福字……
那只是他随手行善,却成了她追逐的清光。
江晚月收回心绪,含笑和谢璧讲这是笏袋,以防冬日他冻手。
谢璧笑道:“有心了,明日上朝时我用上。”
江晚月唇角上扬,她风寒尚未痊愈,这些时日撑着精力做的针线,总算未曾白费。
次日上朝,谢璧手持笏袋,立刻引来好友瞩目。
崔漾笑道:“是哪位佳人巧夺天工,且心细到这般地步,显然是用情至深。”
杨翰也笑道:“谢兄艳福不浅,又是哪个姑娘倾心于你,竟想得如此细致。”
谢璧从崔漾手中将笏袋夺过来,唇角弯起:“休要胡说,是我夫人。”
夫人两字脱口而出,谢璧心中微动,自己都怔了一瞬。
杨翰和崔漾对视一眼,他们甚少瞧见谢璧这番模样,眉梢眼角皆是戏谑的笑意。
谢璧一下朝,就将笏板仔细装在笏袋中,持在手中回府,唇角含着似若有若无的笑意,雪影瞧他心情很愉悦的模样,便笑道:“郎君今儿可是有了什么开怀之事,瞧着很不一样呢。”
谢璧一怔。
他喜悦……很明显吗?
脑海里掠过江晚月苍白纤弱,宛若冷细月牙的侧脸,谢璧吩咐道:“收拾一下,今晚就搬去霁泉坞吧。”
雪影呆了呆,方才答应一声,开始收拾谢璧的衣衫。
月色朦胧,烛光摇曳,谢璧迈步进门时,正在画画的谢晚月忙刷将尚未画好的画上塞到书页里。
如今她不便再去鹤所,又忍不住思念谢璧,便特意将那一夜谢璧独立舟中的情景画成了画。
画中有莹然的月,翩飞的鹤,静立的舟,还有……她深埋在心底的男子。
江晚月画得出神,看到谢璧过来,心虚遮掩住。
谢璧望着妻在朦胧烛光下垂头的侧影,放松的半躺在躺椅上,笑着道:“对了,你送我的笏袋,今日许多人都围着我瞧呢。”
江晚月立刻紧张了:“不合规矩吗?”
她从潭州的乡下来到东都,一改往日爽俐脾性,一举一动甚是谨慎,唯恐出了错给谢家添麻烦。
“那倒不是。”谢璧摇头道:“满朝唯我一人有这物件,他们都来看个新鲜,皆甚是羡煞……”
江晚月放下心,笑道:“若是使的,我给几个相熟的大人也都缝做一个吧。”
谢璧摇头:“这倒不必。”
他望着兴致满满的妻,唇角的笑意却僵了。
妻丝毫不懂京城规矩,莫说谢家,就是六七品官员的夫人也自矜身份,妻心血来潮的一句话,传出去便能让旁人取笑许久,他固然不在意旁人取笑,但他不喜江晚月将自身和奴仆杂役混作一谈。
太失体面,也太拎不清了。
谢璧没了闲聊的心思,恰此时下人已经将床铺好,并把谢璧明日上朝要穿的官袍腰帽皆安置在屋内,谢璧捧着白釉秋葵纹的熏炉躺下,只淡淡和江晚月打了个招呼便入睡了。
江晚月自是能察觉到夫君骤然冷掉的情绪,可她却不知做错了何事,她本是满怀欣喜迎谢璧回来住的……宛若她正全心全意笑着,却蓦然被人打了一拳,打得她眼鼻酸涩……
江晚月轻轻躺在谢璧身侧,眼泪缓缓洇湿了绣枕。
谢璧似是在梦中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眉尖,翻过身去。
夜深了。
江晚月咽下喉间苦涩,渐渐沉睡。
冰封的湖面反射寒冬的日光,她小心翼翼趴在冰上,透过冰面反射的冷光,依稀瞧见一抹游曳的色彩。
若隐若现的,恰是她心心念念的彩尾鱼。
江晚月按捺住心跳,拼尽全力,用几乎冻僵的手猛捶冰面,咔嚓——冰面呈现出细碎的深浅不一的纹路。
寒气倏然涌上,江晚月牙关轻颤,半边脸都冻得僵硬木然。
她咬着牙,趴俯在冰面上,望着深不见底,寒气逼人的冰窟,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
她闭闭眼眸,想他在月下吹笛的模样,挥毫写福字的模样,对她轻笑的模样……
江晚月想,她不能退缩。
江晚月手持一臂之长的鱼网,想要去网那轻快疾速的水中精灵。
咔嚓——冰面裂纹倏然扩散。
身子重重一沉,她还未曾来得及调整姿势,已倏然掉进看不到尽头的冰窟……
她大声呼救,却无一人听闻,无一人朝她伸出手……
江晚月从梦中醒来,衾被冰冷,一身冷汗。
饶是盖两层厚厚的棉被,她仍觉得寒意难抵。
江晚月喘息着,渐渐平静了呼吸。
身侧,烛灯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床畔的暖炉轻烟袅袅,她蹭到谢璧身畔,鼓起勇气,轻轻将脸颊贴在男人温暖的脊背上。
她有夫君。
有谢璧在,自己便不是一个人。
次日,谢璧醒来睁开眼,却发现身侧的被子空空的。
他抬眸,唇角微微弯了弯。
江晚月发丝微蓬,几缕墨发从耳边滑到白皙的脖颈,她在床炉上搭了个衣衫架,正将自己的官袍小心翼翼的平铺,轻移熏蒸。
屋里有地龙,香炉放的是香料,也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如此烘烤,待到谢璧出门,官袍从里到外皆是暖的。
江晚月回头,瞧见谢璧正笑看自己,忙亲手从香炉上拿来官袍,为谢璧穿妥当,那官袍一着身,谢璧便察觉到从肩到背,皆是一阵暖意。
谢璧低眸,妻轻垂的睫毛正低颤,像蝶翅般撩动人心。
官袍上沾染了香丸的味道,闻起来清甜缥缈,似是将春茶和枇杷混合到了一处。
这是江晚月的气息,此时穿在身上,如同一个暖暖的怀抱包裹住了他。
谢璧轻轻握住妻白净的手腕上,低声道:“你操劳了。”
江晚月脸色微红,侧身站在一侧,目送夫君出了府。
江晚月在房里看了一整日的诗词,偶尔发呆,偶尔写上几句。
谢璧回家后,换下官袍,走到江晚月身侧,含笑看了看妻正在看的诗文道:“可有喜欢的诗句?”
江晚月低声道:“嗯……是有两首。”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诗句放在谢璧面前,谢璧看了看,沉稳开口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没人会想到,两句诗,恰好组成了她的名字。
他念诗时,就如同在念她的名字。
江晚月偏过头,唇角带了笑意。
成婚将近一载,她的夫君很少喊她的名字。
谢璧看了江晚月片刻,眉梢挑起,笑道:“若说咏诵月的诗,我喜欢的这两句倒更好些——晚月溢清寒,人间几处看?”
他沉稳低哑的声音轻轻起伏,引得江晚月的心也上下起伏。
她的小心思,被他识破了。
他念的诗里有她的名字,且是清晰连在一处的。
来东都已有半年,但江晚月一向很少出门。
她乍来东都的时候,也是小姑娘心性,总是想到处多看看瞧瞧,见个世面。
还记得约莫是清明前后的春假,她跟随谢璧出来祭祖归家,江晚月极少出谢府,坐在车帐里,怯怯探出头,在混合了清甜脂粉香的空气中,张望着陌生繁华的东都。
一路繁华目不暇接,江晚月有很多想问的,她悄悄看一眼身侧闭目养神的谢璧,却又不知问何事妥当。
马车停下,江晚月恰好瞧见马车旁的小店门前有闪烁的栀子灯,簇簇火焰甚是明亮耀目,这一路走来,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瞧见相似的小巧精致灯笼,江晚月笑着对谢璧道:“东都很多人喜欢栀子灯吗,这一路看见了不少相似的。”
这是江晚月翻来覆去,特意挑选的最无异议最安全的感叹。
谁知谢璧听她如此问,脸上的笑意登时凝了凝。
就连车外言语的竹西等人,也都齐齐沉默,气氛登时凝重。
等江晚月回府,谢璧还特意吩咐她身边的秋璃道:“夫人对东都风情不熟,无事少出门,真要出门,也要报于我知晓。”
江晚月恰好走到门后,将这番叮嘱尽数听了去。
后知后觉的江晚月这才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做错了事或是说错了话,可她却不知错在何处。
百般揣摩,直到最后无意看风物志,才察觉那日看到的栀子灯是勾栏所在的暗号。
东都的高门正妻,是绝不会说出那些话的。
也唯有她,从偏远的山涧嫁过来,如同乌鸦飞到了凤凰巢,却处处格格不入,一开口就能闹出笑话。
经了此事后,江晚月对东都的憧憬也渐渐消散,更多的是惶恐局促。
她唯恐说错话,做错事,闹出笑话。
东都已到小年,年节将至,谢璧下朝后,竟主动邀江晚月明晚一同出去走走。
翌日,用过午膳,江晚月换上前日就特意选好的衣衫,对着镜选了刚来东都时买下的花簪,学着东都女郎的模样斜斜插在鬓上,仔仔细细端详着。
“夫人这妆扮很简洁好看,”银蟾笑着端详江晚月眉眼,轻弧度的平眉,和东都时兴的细弯眉不同,却别又一番随意清甜的美感:“走在郎君身边定是相宜的。”
江晚月听到夸赞还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那是你手巧,多谢。”
银蟾忍不住摇头笑笑,夫人不言笑时,又贵气又清冷,笑起来却有几分勾魂摄魄的娇憨。
都说夫人出身低微,但有这般颜色,飞上枝头是迟早的事。
一想起晚间要和谢璧一同出门,江晚月就坐立难安。
谁知等了两个时辰,也未曾等到谢璧从宫中回来,江晚月愈发紧张,却是担忧谢璧在宫中的情形,忍不住开始乱想,唯恐他再次因言获罪。
到了戊时,谢璧才姗姗来迟,他一身惹眼的绯色圆领袍,身形挺拔高大,如高山之巅陡峭寒梅,谢璧看向江晚月,低声笑道:“朝中有事耽搁了片刻,夫人久等了。”
江晚月脸色不受控制的霎时红透。
谢璧清而沉的嗓音,当着许多婢女的面,轻轻唤她夫人。
成婚以来,这两个字江晚月已听别人喊了许多遍,只觉是一个称呼。
可唯独从谢璧口中说出时,却让她面红耳赤,只觉得这声夫人,是该在闺房私密时唤的。
两人上了早已套好的马车,江晚月坐在谢璧身侧,车榻很软,处处妥帖,江晚月低眸,她裙摆上的流苏,触碰到了谢璧袍角,差一点就和白玉吊坠的丝绦缠在一起。
江晚月将流苏收拾到膝上,手脚有几分发僵。
谢璧望向坐在身侧的妻。
面色苍白如春日枝头瑟瑟的梨花,唯有唇带了几分腼腆的姝丽,她在马车上很安静,很规矩,小小的一团,瑟缩着未曾舒展。
好似时刻克制,不愿占据太多他的空间。
谢璧微微皱皱眉。
不知为何,他并不愿瞧见他的妻如此模样。
马车还在颠簸中向前。
江晚月撩起车帘,看向车外。
东都年节,车马冠盖,灯火通明,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声中暗香盈盈,江晚月瞧见一个身披粉紫小衫的少女,不知出于何缘故,正嬉笑的非要将刚采买的耳珰挂在身侧的少年耳垂上,那少年笑着挣扎求饶,两人在灯火下格外明快愉悦。
江晚月怔怔望着,灯火下的少女绚烂明朗。
她未曾来东都时,性子倒也爽朗,碧胧峡的乡亲们也都喜爱她,如今到了京城……却愈发瑟缩,唯恐哪里做错了,或是说错了话。
江晚月想着心事,身侧却响起平稳的鼻息。
谢璧闭眸,头略略偏向另一侧,不知何时竟早已睡熟了。
江晚月望着他清冷的睡颜,唇角浮现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