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潜入了床帐之内。屋子里没有点燃炭火,墙砖间?渗出湿冷之气?,华瑶的双手也比方才凉了一些。
谢云潇为华瑶盖好被子,仍觉不足,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使她再次贴入他的怀中。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先睡觉吧,等你明?日醒来,你可以传唤戚饮冰,与她当?面说清楚。”
华瑶道:“好,我确实有点困了。”
华瑶心里却在想,镇国将军老谋深算,他对华瑶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戚饮冰的身?上。换言之,戚归禾死后,凉州与朝廷的隔阂更深了一层,单从表面上来看,华瑶仍是朝廷的走狗,实为凉州所不齿。
今夜,华瑶和戚饮冰交谈了几句,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对华瑶的恨意太?过浓烈,对旁人?也保持着戒心。除了谢云潇,恐怕无人?能开解她。
所以,华瑶主动?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潜伏在周围,探听谢云潇与戚饮冰的谈话内容。她觉得谢云潇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询问,她也不会贸然回答。
华瑶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梦里似有一阵融融暖意,驱散了今夜的寒风冷雨。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彭台县的雨停了。华瑶披衣起床,传召戚饮冰前来觐见。
如?同华瑶料想的那般,经过谢云潇的一番劝导,戚饮冰对华瑶的敌意消散了不少。华瑶趁热打铁,在戚饮冰的面前,大谈改革,大骂朝政,还把戚饮冰带到了彭台县的军营、税务司、养济院、医药局等等各处参观。
到了晌午时分,戚饮冰又见到了沈希仪、许敬安、祝怀宁、金玉遐这几位文臣武将。他们都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风度。
戚饮冰叹服于他们的年轻有为,又与许敬安相聊甚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戚饮冰跟着许敬安去了校场。她们二人?持刀弄枪,切磋较量了几个回合,戚饮冰比许敬安略胜一筹,还很敬佩许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许敬安遵循华瑶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离彭台不远的一座名为“庚城”的城池。
戚饮冰带上了凉州精兵,前去助阵。那些凉州精兵都是戚饮冰一手训练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造诣不算浅,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军官士卒。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把叛军杀得四处逃窜,接连溃败。
驻守庚城的叛军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将领一早便?勾结了叛军,主动?接迎叛军入驻,从未抵抗过叛军的进攻。
叛军在城内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杀等等多项罪行,却没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沦为一座空城,城中还有几十万百姓。
这几十万百姓,日日夜夜地盼着官兵。
许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无数民众走上街头。许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内竟有上万人?回应她。民众齐声呐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叛军惊怒交加之下,向着民众举起了屠刀。
原本归顺叛军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变了,他们与叛军杀得天昏地暗,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庚城的城墙,数不清的军民前赴后继,沿着尸体铺成的血路,从内向外,大开城门,终于迎来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戚饮冰率兵进城之时,恰好看见,距离城门不远的城墙之下,聚集着数十位平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穿着又脏又破的布衣,还有零星几个人?穿着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的装束。叛军的长刀划破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在地上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戚饮冰听力绝佳。她听见一位书?生?的遗言:“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
这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打开庚城的城门,那些平民只凭血肉之躯,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掩护着官兵,冲破了敌军的封锁。
敌军的屠刀,屠不尽有志之士。
敌军的杀戮,杀不灭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凉州的边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镇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义士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民百姓能够活在太?平盛世。
戚饮冰提刀纵马,领着亲兵,杀入叛军的军阵,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是她的对手。她调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饮冰与许敬安配合默契。她们内外夹攻,喊杀连天,全军的士气?极其振奋,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稳占上风。
次日一早,叛军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净净,杀的杀,捉的捉,那叛军在庚城再也没有一点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启明?军的势力范围。
许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当?天深夜,华瑶收到了捷报,但她并未表露出丝毫惊喜,庚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早在数天之前,华瑶就?派出了一批亲信,混入庚城,鼓动?了城内的一部分民众,希望他们能与启明?军里应外合。不少响应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接收任何?报酬,自愿成为启明?军的内应。
根据许敬安的奏报,死伤的民众多达四千余人?。
仅仅是城门附近的平民尸体,就?有将近八百具。那些尸体都已经入殓了,民间?称其为“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记得,她的亲信曾经传回来一句话,庚城的一位读书?人?说:“我们四处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们,朝廷远在天边,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还愿意降下洪恩,我们真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
此时此刻,华瑶站在彭台的城楼上。她望见了夜幕笼罩的山川江河,也听见了士兵的战靴踏过砖石的铿锵声响。
彭台的士兵正在巡逻。这些士兵必须保护民众,这是士兵的职责所在。朝廷也必须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众依法纳税,守法谋生?,却遭受了叛军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笔债。
华瑶拯救了庚城,也算是为朝廷还债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贡献远比她大得多。
“庚城八百烈士”的英勇事迹很快传遍了芝江沿岸,大大地鼓舞了各地的平民百姓,也激发了他们的反抗之心。叛军占领的几座城池都爆发了内乱。
华瑶抓住时机,迅速调兵遣将。
她麾下的大将包括秦三、许敬安、祝怀宁、谢云潇,甚至是戚饮冰。这五人?的武功造诣都是世间?第一流境界,各自率领的亲兵也是勇猛无敌。
短短十多天之内,华瑶占据了芝江一带的七座城池,牢牢地掌控了芝江的上下游,秦州与虞州之间?的渡口也多半被她把持了,从渡口路过的商队都要向她进献“厘金”。
华瑶曾经在彭台县搜出了前朝太?子的遗物。每当?她吞并一座新城,她都会把官府的库房翻个底朝天,她没再发现前朝的财宝,却意外收获了官员的私产,这些私产也都被她收为己用,她手头的存银超过了四十万两。
第126章 钓鲲鹏 她要把他圈禁在皇宫里……
华瑶的势力日渐膨胀,她治理的城镇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秦州的百姓争相传唱她的事迹,称赞她“仁德无量,智勇无双”。她的名声越好,投奔她的人就越多?。
她自拟了一套文试和武试的题目,用来选拔文臣武将。她选了几天,找到几个可?用之?才,各项进展更?顺利,她的心情也更?愉快了。
她对谢云潇说:“我一定会在半年?之?内消灭秦州叛军。”
谢云潇道:“你的哥哥姐姐,比叛军更?难缠。”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天气?十?分晴朗,阳光十?分明媚,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庚城的一处港口。
马车行速飞快,距离港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华瑶撩起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又转头看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暗格里拿出一本古书,名为?《秦州府志》。他翻过扉页,扫视了一遍目录,手指略微一顿,抵在纸页之?间。
他坐在软榻的另一侧,天光洒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衣袍照得半明半暗。窗外的山川草木交替转换,他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依旧沉静地看着书。
他像是初入红尘的侠客,也像是云游世外的仙人,颇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华瑶观察他片刻,忍不住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云潇合上书册:“愿闻其详。”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袖摆。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她挑开他的衣袖,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她力道极轻,轻如一片羽毛,不经意间碰触到他。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并?未答话。他反握她的指尖,她一时无法挣脱。她正要?使劲从他掌中?抽离,他忽然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华瑶透露道:“今天早上,汤沃雪给我诊脉,她说,我已经痊愈了,我的武功也恢复了。现在我身强体壮,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百斤重的刀剑我也能拎起来。”
谢云潇由衷地笑了。他牵起她的双手,又在她的唇瓣上吻了一下?。这个吻虽然短暂,却很温暖,像是一阵温柔的、伴着幽香的春风,引人沉醉其中?。
华瑶能察觉得到,谢云潇真的很高兴。这一份喜悦也感染了她。她心里甜丝丝的,仿佛融化了一块蜜糖,又稠又绵,消解了积压多?日的郁气?。
华瑶坦诚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为?我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和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掌握了一支军队,占据了十?座城镇,手头也宽裕了许多?。”
谢云潇的顾虑仍未打?消:“朝堂的局势瞬息万变,你在秦州屡次告捷,东无和方谨不会善罢甘休。你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他还有一句肺腑之?言没说出口。他会尽力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一点?伤。
华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我们走一步算一步,谨慎行事也是应该的。”
谢云潇将华瑶抱到了他的腿上。华瑶往他肩头一靠,悄悄地扯开他的外袍。
她装作无意,实?则有意,让她的一缕长发滑入他的衣领,轻轻地拂过他结实?挺拔的胸膛,这样肯定会很痒吧?他还能保持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吗?
华瑶稍一思索,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行了,别玩了,马车快到港口了,芝江水师会来迎接你的大驾。你应当是一位衣冠整齐、威仪严肃的公主,否则难以服众。”
华瑶道:“明明是你先亲我,先抱我的,我只不过是玩了一下?你的衣带,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谢云潇百口莫辩:“我……”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吻上了他的嘴唇。她悟性极好,接吻的技巧也极高超。她关注他的一切反应,诱导他变本加厉,还把他的双手都按在了她的腰上。
起初他还想克制那些荒唐的念头。但她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几乎是全情投入,热烈而长久地吻着他。
他们呼吸交缠,津液交融,放任彼此情生意动。
情致缠绵之?际,他茫无所思,茫无所念,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日光随着云影流动,倒映在车窗上,游移了一个来回。华瑶感觉自己差不多?亲够了,有点?喘不上气?了,她把谢云潇推开,又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云潇道:“我也不记得我想说什么了。”
华瑶道:“你的记性应该是很好的。”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扯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将衣带拽了回来。华瑶反而笑了一声。据她所见,谢云潇的脸皮很薄。他始终恪守着礼法。光天化日之?下?,寝殿卧房之?外,他是极有分寸的,始终遵循着“严以律己、谨以修身”的规矩,绝不会像华瑶这样放肆地胡闹。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他非常好玩。
他越是正直端方、冷静自持,她就越想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与他相处,可?谓是“其乐无穷”,她发现了无限的妙趣。
华瑶又一次地意识到了谢云潇的好处。他品行端正,气?质高洁,家教严谨,家世清贵,确实?很适合做皇后。等她日后登基,她就把他圈禁在皇宫里,让他一心一意地陪伴她生生世世。
华瑶满脑子胡思乱想,谢云潇还以为?她正在审量大局、忖度大事。他把她揽入怀中?,紧搂着她的腰肢。而她依偎着他,懒散地打?了个盹。
等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港口。
朝阳斜照在江面上,与江水融成一色。岸边吹过一阵凉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潮气?。浪涛的翻滚声、沙鸥的鸣叫声,似乎都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飘荡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华瑶的车队停下?了。
华瑶推开车门,戚饮冰就站在门外。
戚饮冰一身银甲白袍,腰挎一把鱼鳞精钢刀,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对华瑶抱拳作礼,比起从前更?添了一份敬重。
华瑶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停泊着四?十?艘战船,船上的旗帜鼓满了风,气?势如虹。
数百名水兵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驾!叩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些水兵都是秦州人,常年?驻扎在芝江一带的港口。
芝江落入了华瑶的势力范围,芝江水师也投靠了华瑶。这一支水师熟悉芝江的地形,偶尔会在虞州、秦州交界的东江之?中?巡航。他们可?以保护商船、渔船不受水贼的侵扰,也可?以掩护华瑶的船队从外省往秦州运粮。
秦州的水路四?通八达,其中?又以芝江、甘江最为?著名。
芝江贯穿了秦州东境,北起彭台县,南至永安城,全长四?百多?里,水深也有数十?丈。沿江一带的城镇土地丰饶,人烟稠密,历来是商贸发达之?处。官府在此修建了几座港口,最大的名为?“茶花港”,位于庚城的北部,也就是华瑶目前所处之?地。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港口。
她亲自巡视了一圈,除了战船,她还看见了三十?多?艘商船。那船身长达二十?余丈,静静地泊在码头,她能想象到它们如何在大江上劈波斩浪,如何从沧州一路辗转到秦州。
这一批商船,分明是白其姝的手笔。
昨天夜里,白其姝抵达了茶花港。她从沧州运来了四?万五千石粮食,连夜把粮食送进了庚城。
事关重大,秦三率领一千名精兵,在港口接应白其姝。她们一直忙到了深夜,庚城的粮仓里堆满了黍米,未来三个月的军粮都有了着落。
瑶喜出望外,不仅重赏了白其姝,还褒奖了护航的水师。她非常重视水师的力量,因为?“漕运”是中?原六省的命脉所在。她要?牢牢掌控中?原六省,就必须保障水路、陆路畅通无阻,扼守关隘,布防要?塞,维护“漕、盐、兵、田”四?大政的稳定。
华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站在江畔,湍急的江流溅起水雾,惊涛骇浪拍打?着岸堤,撞出了高亢激越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震撼四?野。
华瑶目不斜视,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常言道“君心难测”,华瑶的心思也是深不见底。她的喜怒哀乐,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白其姝也猜不准。
白其姝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昨晚才返回秦州,今早又跟随华瑶来到了茶花港。她动用了自己在沧州的所有资源,圆满地完成了华瑶交待的任务,但她的心头还有难解之?忧。
她轻声说:“殿下?,我从沧州运粮,走的是水路,却瞒不过沧州官府。粮食已经运到了秦州,消息也会传回京城,我只怕……京城的那些主子们,会把您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无妨,”华瑶道,“现在我们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再也不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你放心吧。”
白其姝低眉垂首,喃喃道:“您有您的筹谋,我有我的私心。去年?冬天,我刚认识您不久,您怀疑我来路不明、心术不正。现在呢,您再看看,我到沧州走了这一趟,使尽了手段,费尽了力气?,这才换取了四?万多?石粮食。沧州官府都知道了,我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华瑶忽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我对你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白其姝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是,我铭记于心,我想与您共进退、同甘苦,生死相随。”
她往前走了一步,语调变得更?柔和:“无论您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可?以交给我去解决。旁人不敢杀的人,我敢杀,旁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十?恶不赦的罪孽,我也敢背负在身。”
华瑶与她对视片刻,才说:“你从沧州回来以后,好像比从前更?有气?势了。你在沧州见到了什么人吗?”
白其姝没有述说自己在沧州的经历。她只是感叹道:“沧州与凉州民风相近,凉州人崇敬您,沧州人对您也有仰慕之?心,沧州兵将听闻了您的事迹,您在沧州声望大增,相较于从前,您如今的处境更?微妙了。”
华瑶道:“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嫁给了东无为?妾。东无的势力,远在我之?上,你害怕吗?”
白其姝道:“我害怕自己不能亲眼看到东无的尸体,那多?可?惜啊。”
华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把白其姝拉到身边,又给白其姝委派了一个新任务。
白其姝听完华瑶的嘱咐,窃窃私语道:“赵惟成?您不说他的名字,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的笑容隐含淡淡嘲讽之?意:“忘了也没关系吧,他马上就是死人了。”
华瑶笑而不语。
第127章 振长翼 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
江水浩渺,烟霭苍茫,四处弥漫着混沌的雾气?,谢云潇仍能望见远方的汀洲。
万顷芦苇正在风中摇荡。风越来越大,芦苇越来越低垂。太阳被乌云吞没,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山水交接之处也是一片朦胧,覆盖着一层昏黄的光影。
谢云潇记得,乘船渡江的那一日?,他默默许下了一桩心愿——往后余生,天上人间,他和华瑶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他的这般心愿,相较于她的“千秋大业”,却?是微不足道?的。
她胸怀大志,志在四方,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以改革朝政为目标,固然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她建功立业的过程中,流血牺牲不可避免,凶险灾祸不可估量。
每当她前?进一步,敌人对她的忌惮就更多一分?。
她收服了芝江水师,又囤积了数万石粮草,方谨对她的容忍已至极限。她必将面临一场恶战。单凭她如今的实力,并不足以战胜方谨,更不可能打败东无。
谢云潇思绪纷乱。他没说话,也没看华瑶,只是眺望着天空中沉浮的乌云。
江面上飘洒着细雨,浪涛来回?翻滚,山川隐没于烟波,又被一闪而逝的雷光照亮,轰然一声,响彻四野。
天地间寂无人声,仅有一阵风雨雷电的嘶吼。
华瑶登上了一艘战船。芝江水师的统领跟在她的背后。
这位统领是个年过三十的壮年女人,名叫戴士杰。她身手矫健,体格魁梧,肤色黝黑如铁,双臂的肌肉向?外隆起?,硬度堪比石头。她惯用的兵器是重达百斤的流星锤,挥手之间,便能造就雷霆万钧之势,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戴士杰武艺高强,声名远扬。她自负于战功卓著,从不把等闲之辈放在眼?里。她所?钦佩的人,必是堂堂正正的豪杰。
戴士杰早已听闻了华瑶的英勇事迹。她对华瑶真是又尊又敬,言谈间推崇备至。她把华瑶一行人带入一间船舱,舱内陈设了桌椅、香炉、屏风、木床,床上还铺着一层大红锦缎被面,摆着一双鸳鸯绣花枕头。
华瑶扫视一眼?,淡然地说:“你倒是有心了,还把船舱布置了一番。”
戴士杰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跟随公主?已有数日?,还没立过半分?功劳,便先得到了公主?的赏识。公主?如此抬举卑职,卑职伺候公主?是应当的。”
华瑶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两根指头轻敲了一下扶手。
戴士杰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天降大雨,路不好走,请您在此稍作歇息。等雨停了,您再乘车回?去,官道?就没那么?泥泞了。”
华瑶只问了一句:“江上起?了大风大浪,水师还能不能照常演习?”
“能!”戴士杰连忙回?答,“前?日?里,您派人传过口谕,要来视察水师演习。卑职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布置妥当了。芝江水师是秦州东境最精锐的一支水师,经历过不少?风浪,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华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还等什么??立刻演习吧。”
戴士杰弯下腰来,面朝华瑶行了个礼,方才退出了船舱,高声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这一间船舱之内,只有华瑶、谢云潇、戚饮冰、白?其姝四人。
除了华瑶是坐着的,其余三人都站在一旁。华瑶调整了一下坐姿,既有几分?闲适,又有几分?懒散。
她拨弄着桌上的一只茶盏,忽然发现茶盖上写?着一首名为《咏志》的七言律诗。这首诗是工整秀丽的小楷写?就,墨迹还未干透,落款为“钟觉晓”,大概是个读书人的名字。
白?其姝顺着华瑶的目光,也看向?了杯盖。她读完那一首《咏志》,才说:“巧了,我认识‘钟觉晓’。他是戴士杰的幕僚,年纪很轻,也才二十岁出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也算一位才子。据说他为戴士杰屡次献策,保住了芝江一带的港口,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华瑶却?说:“不见。”
白?其姝有些意外。
戚饮冰附和道?:“二十多岁的幕僚,年纪轻,见识少?,没个定性,多半不靠谱,公主?何必亲自召见他。”
这是戚饮冰第一次站在华瑶的角度上说话。
华瑶有心捉弄她,故意叹了一口气?:“我的幕僚,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金玉遐、沈希仪、白?其姝的年纪虽轻,却?是我的肱骨之臣。”
饮冰的神?色甚是尴尬。她突然想起?来,她自己也才二十二岁。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华瑶。华瑶的文韬武略堪称奇绝,许多文臣武将都愿意追随她,而她今年仅有十九岁。她风华正茂,确实是立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戚饮冰走神?片刻,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戚饮冰。那信封用火漆封缄,盖着一块菱形印记,分?明是镇国将军的暗号。
谢云潇道?:“自从你来了秦州,父亲很挂念你。我给父亲写?了家书,父亲回?了两封信,你我各有一封。”
戚饮冰看着他,迟疑道:“上一次,你派秋石送信,秋石被我拦下来了,父亲没收到你的消息。在那之后,你又派人往凉州跑了一趟?”
谢云潇承认道:“秋石违反军令,我罚了他二十军棍,另派了一队人马去凉州送信。父亲的武功大不如前?,你我应当合力稳住凉州局势,谨防秦州叛军入侵凉州。”
谢云潇一向?冷静,遇事也不慌不乱。但他的态度过于疏远淡漠,不像是戚饮冰的弟弟,倒像是一位言简意赅的幕僚。
没办法,谢云潇从小就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脾气。他是山巅之雪、云顶之月,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更不会沾染人间烟火气?。
戚饮冰早就习惯了谢云潇的冷淡,也没和谢云潇计较。她拆开信封,抽取一张薄透的纸笺,略读一遍,脸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如何?”华瑶问道?,“镇国将军怎么?说?”
戚饮冰顺手点?了一盏灯,烧掉了这一封密信:“父亲让我留在秦州,辅佐公主?平定叛乱,重振朝廷的威名。信中也提到了军饷……公主若是方便,可否请您……”
戚饮冰欲言又止。
华瑶已经窥破了玄机:“皇帝病重,不理朝政,武将与文官的冲突无法调和,文官势力占尽上风。内阁把持了财政大权,凉州的军饷更微薄了。若不尽快填补钱粮的亏空,凉州百姓也会陷入水火之中。”
戚饮冰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要害。
戚饮冰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偏偏挤不出一个字。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内忧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摇摇欲坠。
水旱虫霜之类的灾害频频发作,去年还有几个大省瘟疫横行,死者数以万计。京城刚从劫难中恢复,又要遭受兵祸荼毒之苦。
镇国将军的那封信里,隐晦地表达了东无对凉州拉拢之意,这让戚饮冰百思不得其解。东无怎么?敢拉拢凉州?他凭什么?拉拢凉州?他和凉州毫不相干,哪儿来的底气?试探镇国将军?
此外,戚饮冰还有一个疑虑。凉州缺钱缺粮,沧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从沧州弄来了四万五千石粮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戚饮冰根本理不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芝江水师准备在风浪中演习作战。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船舱,谢云潇紧跟在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直面一片漫无边际的风雨。
华瑶低声说道?:“十日?之内,我会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万,从北境出发,直驱岱州,务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两年前?,谢云潇和华瑶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窝藏在岱江沿岸。华瑶借机认识了岱州卫所?的将领,谢云潇更是训练过数万名岱州士兵。
华瑶派遣谢云潇攻袭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华瑶还嘱咐道?:“秦州叛军约有一万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着‘清缴叛军’的旗号,便能入驻岱州的城池。岱州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积存粮食数百万石,可以解决凉州的燃眉之急。凉州与岱州隔江相望,船队从岱州的巩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凉州的延丘。凉州是边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随时可能入侵凉州,现下朝政如此混乱,羌羯必定有所?耳闻。如果?京城陷入血海,凉州也会面临强敌,到时候,你再从岱州调粮,可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