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并非贬义,”叶洗砚说,“俗意味着喜爱它的人广泛。”
“不错,大俗即大雅,我是雅俗共赏,我会装腔作势,也能豁得出颜面,光脚不怕穿鞋的,带她们去夜店虽然冒险,但至少我敢领、敢带,”千岱兰骄傲地展开属于她的小孔雀翎毛,向大孔雀炫耀,“你现在这样看我,是非常钦佩吗?”
“钦佩,”叶洗砚叹息,“我在想,现在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这话勾起了千岱兰的好奇心。
“什么?”她问,“遗憾什么?庆幸什么?”
“内陆禁止赌博,我不确定该遗憾你失去一个偶然暴富的机会,还是庆幸你免去了沾染赌瘾的麻烦,”叶洗砚说,“你是个赌徒,岱兰。”
千岱兰的确是赌徒。
在JW工作时,前程未定,她就敢将眼前的大笔提成让利给同事Linda;自己金钱并不多,还能为出席重要场合一掷千金置办行头;为了晋升,耐心为叶洗砚作局……
她都赌赢了。
Linda同她交好,私下里多次提点她;她从交际中认识了不少人,在她离职后仍不断抛来橄榄枝;被成功引诱的叶洗砚帮助她晋升,让她得到副店长的职位。
今天也是。
千岱兰也赌赢了。
梁曼华和方琦英玩得都很开心,也喜欢千岱兰的穿搭。
“放心,我绝不沾染赌毒,”千岱兰笑,“——除了和你的那个赌约,但现在来看,真的有必要继续吗?”
“继续,”叶洗砚微笑,“如果可能的话,我很乐意成为你第一次赌输的见证者。”
千岱兰承认,现在她的好胜心的确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一个强劲、难以战胜的对手,会令她热血沸腾。
她是喜欢挑战规则的人,喜欢挑战一切困难重重的事务。
“确定?”千岱兰弯腰,坐在他腿上,她今天穿的是很短的热辣小裤裙,布料仅到大月退木艮下五指处,她敏锐地感觉到对方西装裤正缓缓收紧,“但你——”
与此同时,前方车门被人打开,怀抱一堆饮料的杨全紧张地说:“洗砚哥,我买了可乐雪碧王老吉,都是高糖的,不知道岱兰得喝——”
黑暗遮蔽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千岱兰和叶洗砚的动作,只瞧见一上一下对坐的二位。
这也足够震撼一个拥有良好素养的助理。
千岱兰猛地推开叶洗砚,迅速从他腿上离开,坐在自己的位置。
“坐下吧,小杨,”叶洗砚不动声色,笑着解释,“刚刚岱兰眼睛里进东西了。”
杨全说好的,缓慢地上车,扯安全带,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没能精挑细选。
千岱兰说:“你怎么不说是在教我海姆立克急救法?”
“海姆立克急救需要你趴在我腿上,”叶洗砚说,“不是面对面,刚才我们姿势不对。”
“也是,”千岱兰说,“刚才有点慌了我,假话都不会说了。”
叶洗砚闷声笑。
被外人突然看到,还是略微有点点小尴尬;千岱兰拿了一瓶可乐,吨吨吨,一吨到底,叶洗砚向她的方向微微倾身。
他以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调侃。
“看来你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脸皮厚度。”
不演了。
在叶洗砚面前,千岱兰彻底不用再演了。
她不用再假惺惺地想什么理由,看完自己想看的几个品牌秀场,和目标人物结交,还剩最后三天,她就已经迅速收拾行李箱回沈阳。
还是杨全送她去机场。
说是顺路,叶洗砚也要回深圳了。
一路上,千岱兰感慨,还是有车好,她要是有钱买车,高低得拉着爸妈绕着沈阳转三圈溜溜弯,兜兜风。
叶洗砚侧身:“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呃……”千岱兰说,“我们那边不怎么用考,听人说,给钱就能领,你们那儿不行吗?”
这又令守规则的某人微微皱了眉头。
“我不确定,但我想,还是亲自去考更好,”叶洗砚委婉地说,“人的身体或许比你想象中更脆弱。”
千岱兰只在心里小小盘算:“我想象看,考驾照需要时间,我爸手术……哎……”
说到后面,叶洗砚顿住,侧身看她。
千岱兰还在算时间,恨不得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了,全部时间都拿来热火朝天地工作干活。
人类进化时,怎么就没能进化掉睡眠呢?
杨全倒是问。
“咱千叔叔……动什么手术啊?”杨全关心,“什么时候?”
“唉,还早着呢,只是有这么个计划,”千岱兰随口说,“他颅内压一直高,本来靠吃药,现在药降不下去了,想着做开颅手术……我还没选好医院和医生,估计要等我高考结束后再做了。”
杨全看叶洗砚。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在闭目养神。
送千岱兰到了地方,杨全打电话给司机,让他将车开回去,自己拎行李箱,去办托运,忙得脚不沾地。
和千岱兰分别后,他正想着等会儿的飞机餐,冷不丁听见叶洗砚问。
“小杨。”
杨全说:“在。”
“你知不知道,”叶洗砚沉吟,问他,“铁锅炖大鹅?”
杨全:“嗯???!!!”
“洗砚哥,我不知道什么是铁锅炖大鹅,”杨全说,“我只知道,您快该采取行动了,不然,煮熟的鸭子……哦不,好不容易熟悉的岱兰,可能又要飞了……”
“她快高考了,”叶洗砚说,“你想我做什么?”
杨全卡壳。
“不用担心我,”叶洗砚微笑,“我有自己的安排。”
晴空碧宵,一轮雪白的飞机,直冲蓝天,另一架飞机,紧随其后,稳稳升空。
一南一北。
飞往北方的飞机,刚落地沈阳,千岱兰就在火车站周围的报刊亭看到了紫姐和她男人的照片。
旁边铺位的包子刚刚蒸好,老板揭开锅,扑面而来的一阵茫茫白气,喷香喷香;三月末的沈阳春意迟迟,杨柳刚刚露了一点点绿,嫩生生碧丝丝的小芽芽,在严寒天里瑟瑟发抖。
千岱兰花了一块钱买下这份报纸,坐在闷热、有着浓重头油味的出租车里慢慢地读。
报道是今天刚发的,讲经JW品牌方的报案,昨天警方配合工商局查处了一个卖假货的窝点,对方在沈阳共有五家连锁门店,目前全部被暂时查封,店铺老板紫姐也已被暂时拘留,正在进一步核对对方售假的违法所得,将进行下一步的审理……
千岱兰缓慢地舒了口气。
扭头看窗外。
春天要到了。
四月初,房东眼看千岱兰生意红火,狮子大张口,要求涨房租。
千岱兰选择直接关掉服装店。
千军和周芸都忍不住劝她,说孩子,房租涨点就涨点,生意那么好,这里位置也好,更何况你现在经营了一年多,口碑和客人都积累起来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现在换地方也不合适——
“不换地方,”千岱兰告诉爸妈,“咱们以后不在线下开服装店了,先开着淘宝店——等我毕业后,咱们专心搞网上的店。”
爸妈面面相觑,不理解,但尊重。
尽管现在网上店铺生意惨淡,但千岱兰是谁?是他们最聪明的宝贝女儿。
听女儿的劝,总没有错。
千军和周芸都知道自己没有太大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女儿的话。
千岱兰手把手教了父母怎么用淘宝店,怎么回复客人消息,让他们两人暂时充当了店铺客服;赵雅涵仍旧过来兼职,只是不用再在店里站着,而是看其他销量高的店铺单品标题和简介,也学着写商品文案。
千岱兰自己则是一边复习,一边在某封闭式学习、高考冲刺机构中报了名。
至于紫姐,她没去关心,只是听赵雅涵提了几句,说紫姐已经被拘留一周了。
接下来的一周,千岱兰遭到了报复。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紫姐的男人仍觉得这件事和千岱兰有关,说不定还是她去举报的。社会上混的人,肮脏手段不少。千岱兰带爸妈搬家时机灵,特意搬到了区警察局很近的小区,紫姐的男人不敢来硬的,听说她在备战高考,故意花钱雇了一堆老头老太太,敲锣打鼓、蹦蹦跳跳地去千岱兰楼下跳广场舞。
噪音吵得不行,气得周芸打电话举报扰民,对方反倒打起了游击战;苗头不对就撤退,警察和物业走了后再冒出来,真要是被逮了个正着,就躺在地上,泼皮无赖地打滚撒泼。
一大把年纪了,碰也碰不得。
千岱兰不得不感叹,还是这些人足够不要脸。
她的脸皮厚度果然还需修炼。
另一边,她报名的封闭式管理高考冲刺班也到了开课时间,千岱兰收拾好行李箱离开,心知肚明,只要她走,这些闹事的老头老太太一定不会再来;果不其然,去封闭学习的第一天,她就接到了千军的电话,说这些人都走了。
千岱兰说好。
她现在把自己的那块苹果手机放在家里,现在只用一块老旧的、没办法上网的老式诺基亚,唯一能玩的游戏就是像素贪吃蛇。
这段时间,她彻底将淘宝店交给父母和赵雅涵打理,每天从五点半学到晚上十点,魔鬼式地训练。
和爸妈聊了几句,千岱兰又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给我发微信、或者打电话?”
千军摇头说没有。
千岱兰说好的爸爸,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她迅速地用五分钟吃完机构统一订的盒饭,微凉微硬的米饭,因为闷在白色塑料盒中而轻微变色的小油菜炒肉,滋味绝算不上好,千岱兰也不在意,匆匆吃完后,继续回教室学习。
四月的春风吹拂大地,暖风催虫,绿玻璃的楼房外,紫姐的男人满面横肉,正指挥着那几个老头。
“就是这,哎哎哎,对,喇叭——”
正指挥得热火朝天,一个大逼斗直接扇他脸上,把这五大三粗的男人扇得趔趄后退,有些委屈地看着来人。
昨天交了罚款、刚出拘留所的紫姐,不由分说,揪起他耳朵,恨铁不成钢地指责。
“你喝点猫尿不知道咋好了,”紫姐痛骂,“这样闹不嫌丢脸啊?你可别在这里光屁股拉磨转着圈儿丢人了!!!”
“哎哎哎,媳妇媳妇,”男人求饶,“我这不是替你出口气么?”
“小丫头片子,用得着你替我出气?我不得拿捏死她?”紫姐冷哼一声,松开手,一口唾沫嫌弃地吐在他脚边,“滚远点,别搞这些,孩子们快高考了,你搞这个?”
男人讷讷:“就是看她快高考……”
“你可别说话了,”紫姐指着他骂,“别在这时候搞事,等小丫头高考完,你看我整不死她。”
男人唯唯诺诺,臊眉耷眼的,把老头们遣散了。
紫姐盯着贴小细长白砖、绿玻璃窗的楼看了好半天,抽了根烟,面色阴沉,想,高考哪天来着?
等最后一场考完了,她可得堵着这小丫头片子,狠狠地扇烂那张不听话的脸。
千岱兰对此全然不知。
她只努力考试,考试,还是考试。
强制性戒手机,戒社交。
什么生意,什么男人,什么人脉。
暂时都不去联络了,千岱兰提前发了朋友圈,还改了个签和头像,说闭关两个月冲刺高考,暂时断联,有事高考后再联络。
她彻底逼自己和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分离。
这次报名,千岱兰选的机构是小班制,一个班十个人;进机构第一天就是摸底考,晚上就出了成绩,按照成绩不同,给学生分不同的班,适配不同的教学方法。
千岱兰考了625,进了提高冲刺班。
班上十个人,她排老六。
老师们匆匆地讲,也不问她们名字了,按学号,喊她零零六。对于提高冲刺班的人来说,从头复习到底已经毫无意义,大家就是玩命地考试,考试,还是考试,一天考,第二天讲,第三天留时间给她们找老师针对性问问题和自我反思。
试卷做到吐,错题集越来越厚,千岱兰却在此刻发现了一个致命问题。
她的成绩,越考,反而越差了。
最后时刻,一次差,对心态的影响远远超过寻常;等第二次考到低分的时候,千岱兰的心情已经开始有些慌张了。
她甚至有了怀疑自己的糟糕念头,忍不住质疑——
你先前给自己的高分,是真实的吗?
还是说,只是虚假繁荣?
等正规的考试,真正站在高考的考场上,你可以吗?
千岱兰本来笃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可连续的失败,让她的唇舌都开始干燥起皮,夜晚睡觉也开始不安,甚至有了焦虑到轻微脱发的症状。
五月中,高考倒计时十八天,千岱兰考出了最差的成绩。
585,名次下滑到第八。
“老六老八都不好听啊这……”千岱兰自言自语,掬一把冷水洗脸,对自己说,“冷静啊,你得去当老一啊。”
她开始拼命地压榨自己。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千岱兰也不充了,只当没有这个手机,一门心思全部扑在试卷上,考考考,做做做,把错题集犯烂,把每次出错的地方用红笔勾出来,反思,为什么错?是因为当时大意了,还是看错了?怎么就想岔劈了?解题思路又是如何跑偏?
倒数第三次考试,603.
倒数第二次考试,662.
倒数第一次考试,597.
考到最后,最后一场模拟考试的分数并不高,当拿到试卷后,面对这个极其不满意的成绩,千岱兰的心态反而稳了。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现在已经是六月一日,六月儿童节,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很多学生拿了试卷,也不再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千岱兰也开始收拾。
机构提供学习位置和自习室,也配备了老师全程督考,可以一直到高考结束。
但很多人,都希望回家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来面对接下来的高考。
一开始,千岱兰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把厚厚的试卷和错题集收好,想。
尽人事听天命。
她这边人事已经尽到了,至于剩下的,就交给上天——
不,不,不。
为什么要交给上天?
她偏要人定胜天。
一顿,千岱兰又把包里的东西一一放回,心中清明。
即使这是她的命,她也不肯认。
她要考尽己所能榨干自己所有知识的高分,她要上大学——必须是拼尽全力踮起脚尖才能够得上的那种大学。
她配得上这世界上所有优秀的东西。
想到这里,千岱兰心中清明,将试卷一一放回去,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从笔袋中取出已经磨损掉印刷字体的笔,克制住自己,摒除一切杂念,开始耐心分享最后一份试卷的错题。
——我绝不认输。
——我绝不会输。
6月7日,8日。
高考期间,千岱兰也仍旧住在机构里,她不允许现在的自己被任何人打扰,每考完一门,就不再去想,而是精神抖擞地为接下来的一门做准备。
直到8日下午,考理综,5点钟。
“铛铛、铛铛,考试结束,请考生放下笔,停止作答……”
千岱兰合上0.5mm的黑色中性笔,垂眼,看试卷上2B铅笔涂满的长方形小框框和填满的每一个答题横线。
她希望这是最后一眼。
监考老师走下讲台,挨个儿收走试卷、答题纸和草稿纸,清点确认无误后,才让学生离开,千岱兰跟着汹涌人群走出教室,太阳灿烂,她眯了眯眼,觉得好晒好舒服啊。
现在的千岱兰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来接学生的家长很多,千岱兰有些羡慕地看了眼,知道爸妈不会来。
不是她们不重视,而是两人身体都不那么健康,千军颅内压高,需要做减压手术,人多的地方容易晕倒;周芸肺不好,更不适合来这种场合。
他们提过要来接千岱兰回家,但千岱兰拒绝了。
“别来,”她说,“你俩要是晕在这儿了我可咋整啊?”
可是,可是。
说归说。
现在,那么多人来接孩子,千岱兰看到,还是会有点失落。
别这么拧巴呀,千岱兰。
她对自己说,就拧巴一点点昂可别再多了,爸爸肯定已经买了新鲜猪肉在家给你做饭吃呢,妈妈也肯定把你被子拿出来晒了这么好的天儿……
机构就在考场附近,千岱兰避开冲动的人流,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前方好像有熟悉的人影——男的,很像殷慎言,右手垂在身侧,拿着一束黄色的向日葵——逆着迎接新生的人群走,格外耀眼。
——走到垃圾桶旁,他随手将那束热切、阳光的向日葵,径直丢入垃圾桶中。
千岱兰一怔,往前走几步,想确认一下。
却听到身后杨全那激动的声音:“岱兰???”
千岱兰错愕转身,看到了捧着一大束热切似火的红色花束,红帝王、海神花、橙色针垫、红木百合、苔丝、尼诺红掌、大丽花、黑天鹅朱顶红……
大多是市面少见的进口花材。
而花束最多的,是浓重红郁的千代兰。
灰色长袖T恤黑色休闲裤的叶洗砚,笑盈盈地站在那巨大花束旁边。
这样的休闲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了。
“恭喜你高考结束,岱兰,”叶洗砚说,“不知道我能不能请你一同吃晚餐?”
千岱兰问:“吃什么?俄餐?”
“铁锅炖大鹅,”叶洗砚含笑,一双浓黑的眼睛专注看她,“顺便,我想和千老板谈谈我们的新合作。”
千岱兰不知道叶洗砚要谈什么样的合作。
以两人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经济实力来看,他们似乎只能在床,上合作。
那束巨大的花,千岱兰试着抱了一下。把一大笔钱抱在怀里的感觉的确很好,但花束太重,对于一个刚刚高考完、筋疲力尽的人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负担。
所以还是杨全将花束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笑着问千岱兰考得怎么样。
千岱兰两手一摊:“说实话,没什么感觉了,考来考去好像没啥太大区别。”
杨全还想继续追问,叶洗砚打断他。
“考过就别再问了,”他说,“我提前预约好了店——方便邀请叔叔阿姨一起来吃饭吗?”
千岱兰在看车窗外的人影,那个瘦瘦高高、很像殷慎言的人,听到这句话,她转过脸,想了一下,才给出答案。
“还是不要了,”千岱兰说,“我爸妈都是很老实的人,他们不习惯。”
叶洗砚颔首。
他没问“难道我就不老实”之类的话,报出店名,让杨全继续开车。
在叶洗砚说出“提前预约好了店”后,千岱兰就对这个“铁锅炖大鹅”起了它不那么东北的警惕心,毕竟她们常去的家常菜馆,基本没一个需要预约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千岱兰第一次吃东北菜先用薄荷叶的水漱口,也是第一次吃后厨里做好后、再用一个大白瓷盆盛出来的“铁锅炖”。
全程看不到铁锅,也见不到“炖”,只有后厨里料理好后,精致地摆了个盘的去皮鹅肉和细细小青菜、早产的鲜嫩玉米粒及雕花的土豆块洋芋块等等。
千岱兰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给铁锅炖里的菜来个雕花,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土豆块子还能雕成玫瑰。
更不要说拔丝地瓜,五片拔丝地瓜摆在一精致小白盘里,仨人都不够分,千岱兰暗暗地想,这还是物美价廉味道好的东北菜吗?
最让千岱兰发指的,还是最后上的一道创意融合菜,椭圆型盘子里垫了片薄荷,上面盛了仨草莓,看起来像草莓,吃起来也像草莓,实际上,最外面的一层是巧克力和糖做成的草莓壳,里面塞的是鲜草莓熬制成的果酱,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叶洗砚称赞铁锅炖大鹅不错的时候,千岱兰有些同情地看了这位不食穷人家烟火的贵公子一眼。
真可怜,他这辈子想必永远都体会不到从草木灰里扒拉出黑乎乎烤地瓜的快乐,也永远都享受不到围在炭火烧的铁锅旁急头白脸冒着汗吃一顿的快感。
看来上天还是公平的。
他享尽了有钱人的福,就注定吃不了穷人的苦。
从未享受过正宗铁锅炖大鹅的叶洗砚,一个常年控制糖分摄入量的男人,没有碰那道甜点,千岱兰也只吃了一个就停下,她更喜欢鲜草莓的味道——剩下俩,杨全包圆。
吃过饭,喝完水,叶洗砚才向千岱兰提到了“合作”。
他力排众议主导做的MOBA制武侠风手游《八荒》公测后反应颇佳,公测当月就轻松登上国内手游流水排行榜冠军宝座。
营销部与版权部有意扩大这个IP的影响力,参考先前电脑游戏《四海逍遥》和JW跨界联名的成功,再考虑到《八荒》这款游戏的受众大多是14—35的青少年,经过对这个年龄段人群的消费分析,决定走淘宝销售的路线,寻求有销售和服装定制经验的淘宝店来做《八荒》的官方衣服周边。
千岱兰听得是眼睛一亮又一亮。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这边正想怎么把淘宝店引流盘活呢,叶洗砚就递来了橄榄枝。
手游《八荒》的名气,真的可以带动一个刚起步的小淘宝店。
如果能拿下这个合作——
“坦白来讲,关于服装行业,我知之甚少,”叶洗砚说,“我只知你有个淘宝店,似乎也在卖一些——”
“我有经验,”千岱兰掐着手掌心,面不改色地撒谎,“找我,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么说吧,我十六七就在一批市场里面混,那可是大部分实体店服装的源头市场;别的,我不敢说,就三点,布料怎么样,板型怎么样,做工怎么样,我搭眼一瞧就知道怎么样。”
叶洗砚笑:“哦?”
“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千岱兰说,“既然哥哥你现在来找我,肯定是想让我来接这个工作。我今天就拍着胸膛向哥哥保证——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只知道你有销售的经验,不知道,你还有同服装加工厂打交道的经验,”叶洗砚说,“其实我考虑的是,我们合作,你只负责销售渠道——”
“全交给我,”千岱兰斩钉截铁,她的眼睛有异常的光泽,高考后的疲倦彻底一扫而光,“你们只需要提供设计图,其他和服装加工厂的对接、打版、布料选择……都由我来,我有认识的服装加工厂,也知道哪里的布料更好。”
叶洗砚慢慢地笑了。
“好,”他点头,“全交给你。”
千岱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创业就是这样,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
仅仅是销售渠道那点利润,显然填不满她的胃口,人是不断贪得无厌的,如果放在去年,千岱兰一定会满足于销售渠道的分成,可现在,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拿下能力范围内的所有钱。
叶洗砚并没有直接和她签订合同,于他而言,这样的小合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这里定下了人,内部就不会再走招标流程。
只是千岱兰还不清楚。
即使叶洗砚允诺了将服装的加工和销售都交给她负责,一天不签合同,她就一天吃不下定心丸,还是会感觉到不安,生怕下一秒煮熟的叶洗砚——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种不安甚至超过了对成绩的焦虑,一连三天,千岱兰睁眼闭眼都是还没签的合同,恨不得拿杆枪抵在叶洗砚脑袋上,逼着他快快签合同打钱。
偏偏对方又不提合同的事了。
他只说来沈阳是玩。
苍天啊,千岱兰真不知道沈阳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位大佬玩的,现在是夏天,没有雪没有冰,他想玩狗拉爬犁都没地儿——
不,叶洗砚应该也不会玩狗拉爬犁。
沈阳故宫?大帅府?清昭陵?
叶洗砚想去哪儿玩?
千岱兰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这里有什么适合他玩的,依照她对叶洗砚的了解,整个沈阳,最让他感兴趣的,恐怕就是她了。
但对方还真的就在沈阳住了四天。
他不去故宫也不去大帅府,只去了各种各样的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工业博物馆,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辽宁古生物博物馆,沈阳铁路陈列馆,还参观了2010年刚对外开放的审判日本战犯沈阳特别军事法庭旧址,最后去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默哀。
叶洗砚在沈阳逗留的最后一天,还去了新乐遗址博物馆。
千岱兰都没去过新乐遗址博物馆。
她甚至都不知道新乐遗址博物馆在哪儿。
千岱兰是理科生,对新乐遗址的了解不多,仅限于知道它在沈阳有个专门的博物馆,对博物馆也毫无兴趣,感觉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反倒是叶洗砚,兴致勃勃地问她,喜不喜欢?
千岱兰看了眼他说的藏品,木雕的,已经断成三段,标签上备注着,新石器时代。
“好家伙,”千岱兰算了算,“七千多年了,那个时候还是母系社会呢,这么长时间,还能保存这么好——哎,怎么写着复制品?”
“真正的木雕鸟在沈阳博物馆展出,昨天我们已经看到过了,”叶洗砚叹气,“你果然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
“……理解一下嘛,我理科生,”千岱兰说,“博物馆里的东西都长得大同小异,我的脑子记不住。”
“前天某人还向我炫耀她的脑子过目不忘。”
“那要看对什么了,”千岱兰反驳,“对钱么,我肯定是过目不忘的——人的大脑有限,要把有限的空间都放在重要的东西上。”
叶洗砚漫不经心地问:“我算重要的么?”
“当然算。”
“是’叶洗砚’本人重要,还是’叶洗砚带来的合同’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