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人发话了,施璟便上前摊开手给他看。
闻淑乐面上淡定,心里却一阵紧张,要是老人发现他体内的毒,会不会顺藤摸瓜抓到她这个始作俑者?
好在施璟受的是外伤,老人让他褪去了外衣,见到猩红伤口,他稍有疑惑道:“上了药怎么又裂开了?”
闻淑乐愣了下,在老人投来“年轻就是好”意味深长眸光中有些无措。
那应是昨夜她梦中抱着施璟导致他伤口再次裂开,可他不仅没说,反而安慰做了噩梦的她。
她如水的眼眸微动,咬住唇。
在老人眼里就是一副羞涩模样。
老人提醒道:“你没将纯阳功法练至九层前,莫真行房事。”
施璟本来端坐着的,忽然听到老人直白的话,耳朵忽地飞上红霞,薄唇欲说些什么,又吞了回去。
他是绝对的高洁品性,不过轻言调侃他便接受不能了。
“没大问题。”老人接着道,“皮肉伤,半月便能好全。”
闻淑乐还没松口气,又听他道:“只是你的眼睛。”
她心脏骤然抓紧,老人对施璟道:“你伸手来。”
施璟伸手给他,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生得极其好看。
老人探出两指,灵力涌动于他指间,然后没入施璟的腕间。
“嗯?”好一会,老人发出不解呢喃,“你体内有毒。”
闻淑乐眼皮一跳,手生冷汗。
施璟却十分平静问道:“请问是何毒?”
闻淑乐紧紧咬住唇,生怕下一刻就被揭穿她是害施璟的人。
“嗯…毒性不强,未伤你经脉,此毒与魔教的毒相似。”老人沉吟道,“是操纵神智的毒,用上合适的量便可将人毒成失魂症。”
这已经是把实情猜了出来,关键就在于谁对他下的毒。
施璟垂着眼,浓密睫毛仿若鸦羽,“此毒可解?”
闻淑乐思绪杂乱,抢声道:“施郎。”话音刚出她就后悔了,此刻说话不正加重她的嫌疑么。
她只好扮作心疼丈夫的妻子,颤着声:“你身受毒,我却分毫未觉。”
她的嗓音让施璟微抬眼睫,老人听言开口道:“不过是操纵的毒罢,不会对身体有害。只是我*这没此类解毒药方,只能让你等以时日慢慢排解毒素。”
老人瞥了一眼旁边的少女,奇怪道:“以你之实力,不应该呀。”
不过一处魔教窝点,以施璟的实力不应遭到暗算,就算朝他下毒,也不会用此无甚伤害的毒。所以施璟中毒处处都透着不合理,但他并未怀疑到闻淑乐身上。
到底还是修士固有的自恃清高观念所致,凡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弱小到可随意捏死的蝼蚁,怎么可能有凡人胆大包天不顾自身性命对一个修士下毒?
更何况眼前凡人少女身姿弱如柳,恐怕一阵大风刮来就能把她吹跑,她怎么有胆、怎么敢对施璟下手。
这种绝无可能的观念在没失忆的施璟身上也有,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她想着还剩多少时间留给她,着急问着老人:“此毒大约何时能好?”
“莫急,我知你担忧夫君,但此毒快则几月,慢则几年都有可能。”
闻淑乐泛红着眼眶,轻轻呼出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心,“施郎能好就行。”
老人嘱咐了闻淑乐几句,看来施璟的毒除了对他眼睛和记忆,其余都没太大影响。
他拿出一个小药盒给闻淑乐,这是治疗施璟外伤的药。
“小姑娘,你过来。”
老人如方才对施璟把脉那般对她,但不过片刻,他的眉头蹙起,“这……”
他眼神从‘一脸茫然’的闻淑乐转过,又看了看施璟。
施璟平静的面色微有变化,问道:“如何?”
老人看出面前这对有情人确是相爱。可惜……他准备说的‘一身寒毒,命不久矣’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出口时换言道:“体内各大经脉皆堵塞,加之阴体血气不通,你是否还另吃下许多寒凉之物?”
闻淑乐知道骗不过他,含糊说:“约莫是,自从跟爹娘走散后,我只好上山摘草药野果吃。”
她怎敢说自己是魔窟的药人,她对施璟说自己是无辜的人,与那邪污的魔教没有一丝一毫干系。
她是药人并不是她的错。
但像那些被卖进妓馆的女人们,只要她们身处于那样的环境,无论自愿与否,那么她就是“脏”。
老人轻叹,“先天不足,难办。世上要找比你体寒之人都是不易,我只好给你开些滋补方子,让你少些苦楚。”
他未说何时能好,闻淑乐听出他言外之意,眸光凝起雾意,唇角勉强弯起:“好。”
施璟似对他的话不满意,听见狼毫落于纸张上摩擦唰唰声,开口道:“请问根治的法子可有?”
老人手上微顿,“治疗的药物她身体接受不能,只会加重恶化。你先前从‘秘方镜’取到的还灵草有洗髓重塑/肉/体之效,可那被魔教偷走……”
施璟抓到关键:“夺回还灵草,乐娘能好?”
老人皱眉,语气难得严肃,“不可!你现在眼盲,更何况那药草不知是否存在于世,前去风险重重。”
闻淑乐扯了扯施璟的袖子,无声阻止。眼看得不到更有用消息,继续追问无益。
施璟默然,片刻才道:“劳烦给乐娘开些药方。”
老人看了看他的神色,摇摇头,痴情男女怎会听他一个老头子的话,在他看来,闻淑乐体质没几年时光。
他续写着方子,写到一半蓦地停下,“缺一味药,方才叫那弟子拿走了,说是要给梁星那姑娘。”
就连缓解寒毒的药都拿不到,施璟语气不见喜怒,“她伤得重?”
“嗯?倒也不是,她面颊破了道口子,怕会破相,便要求有疗愈效果的药材全要了去。”老人有些无奈,梁星是掌门之女,有些事便由得她胡闹。
突然银铃声响,外头传来少年嗓音,正是陈路年。
他还没离开?
那他该听见所有内容。
第4章 剑不留情
其实想得到,以梁星骄横的性子定是有人在背后默默护着,所以她可以随意对她下杀手,搜空所有药材只因面颊被木簪划伤,毫不顾忌有没其余人受伤。
闻淑乐想着,她孤独来到这个世界,求生欲望让她拼了命想活下去。在她痛苦挣扎、忍受寒毒侵蚀时,却有个少女轻易拥有着她想拥有的一切。
陈路年在门外听那么久,大约也清楚,她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吧。
陈路年眼下红痣鲜艳,目光淡淡从闻淑乐身上一扫而过。
他决不是想偷听,只不过对闻淑乐的怀疑未消,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来判断她会不会危害师兄。
没想到……有些敏锐的他渐渐听完全程,方才还跟只猫儿一样想摇铃铛的她竟然病得这么严重。
难怪,她在师兄身边面色总是苍白着,一双杏眼藏雾似流转水波,乌黑鬓边红珊瑚流苏衬得她皮肤愈发的白,总觉细腰一扭就容易折。
“陈路年。”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让少年怔了怔。
她似乎是想提醒施璟来人是谁,眸光随即转开。
陈路年飞快收回目光,他还提着沉甸甸的药包,语气生硬道:“我拿的药材太多了,放些回来。”
他扯了谎,不想让他们发觉他一直在屋外听。可他不是会说谎的人,面容因躁热泛红。
气氛有些微妙,闻淑乐心里计算着他是什么想法,在老人要拆开他那一大包药材时,房门却轰地一声被推开。
来人满脸不耐,俏丽面颊有一道未愈合口子,“陈路年,你拿个药怎么那么慢——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闻淑乐看着她神情转变,本来无所顾忌的嗓门顿时轻了许多,少女怀春面对爱慕之人的情感尽数流露。
老人眉毛一挑,索性不拆药包,看看这些少男少女玩什么花样。
而处于事件中心人物施璟,他不受任何影响,只关注:“陈师弟,我需其中一味药。”
他嗓音清润如汩汩溪流过隙,无视询问他的梁星。
施璟一向待人有礼,不回应,这对他来说是极少发生的事。
梁星感到面颊火辣辣的,本来受伤的口子更疼了,门派内有谁敢这样对她?她眼睛顿时湿润起来,转而狠狠瞪着闻淑乐。
强者挥刀向弱者,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若不知闻淑乐命不久矣还好,现在知道了,陈路年怎么看她怎么奇怪,那他先前真是不道德,要驱逐一个生病无依的少女。
“我觉着你用不上这么多药,便留些。”陈路年是长老之子,碍于掌门与长老之间的干系,年龄最小的他反而会被要求做一些事——例如给发脾气的梁星取药。
梁星脾气骄横,但并不笨,她目光从施璟、闻淑乐、陈路年身上一转而过,停在了老人身上,“要留药,是谁要此药?”
施璟跟这凡人来此,药总要给其中一人。
老人“呃”了一声,一下子不知要怎么回复,都怪施璟桃花运太盛。
梁星立刻明了,如果是施璟,老人哪会这幅遮掩尴尬模样,她也不会吝啬给予。
施璟的不搭理,陈路年突然的‘倒戈’让她怒得手指绷紧,鞭子从她袖口灵活脱出,挥出一鞭便打破了那一大包药材。
药材如沙子纷纷散下,老人第一个发声,“梁星,你生气糟蹋这药干什么!”
梁星气得嘴唇发抖,“便是喂给狗都不给她,凭什么,我拿了便是我的,我可随意处置,现在我不要了!”
本就是她闹脾气任性取走药,现在更是毫不讲理动手,掌门都没底气说这些放肆的话!
施璟没作声,手中长剑发出细微嗡鸣,俊美面上连丝温情都寻不到,森冷肃杀之意腾起,让人汗毛直立。
陈路年即刻将手移至剑柄,虽然他不喜梁星所为,但也不可能见她被杀。
以她的实力,甚至抵不过施璟一招。
气氛在瞬间变得紧张凝重,梁星逞了气后怕起来,可她又低不下头道歉。
而被她嘲弄一番的闻淑乐忽然蹲下身,鬓上红珊瑚流苏微微撞响,一双素白的手将散下的药材堆起,面上没有失落愤怒,反是一种平静,仿佛地上药材是她弄撒的。
她此举打破了僵持氛围,施璟眉头松动,森冷杀意从他身上褪去,他道:“乐娘?”
闻淑乐嗓音轻柔如耳畔拂过的微风,“这位姑娘,你若不需要,我便捡起了。”
饶是梁星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她可是说了给狗都不给她,她竟蹲下捡起,毫无尊严。
闻淑乐不这么想。
只是捡起地上药材而已,药草在成为药材前也是要在地上晾晒,怎么被人丢下就是轻贱的了?
更何论这些药材能帮她减轻痛苦,她也并不觉这样是被侮辱,侮辱是人赋予的,而药没有错,她想活着也没错。
哪怕在未穿越前,在她小的时候,名为父亲的人骂她是‘赔钱货’,把她的饭碗打翻在地。
她重新捡起饭碗,挑出有沙子的部分,将剩下米饭吃了下去。因为不吃就会饿肚子,饿肚子就没力气去上学,没力气上学就走不出大山。
这些,她早习惯了。
把药材重新捡堆好,弯起的唇角流露欣喜:“好了。”
陈路年眸光凝在她身上,原本因为她病体而生得微妙情绪已然化为另一种震动。
她的纯粹欣喜衬得他、梁星,及刻意找过她麻烦的人越发卑鄙无耻。
闻淑乐刚要捧起,老人反应过来,满是褶皱面颊透着一抹出意的恍然,掐了个术决把地上药材用灵力抬起,收回桌上。
“好,我给你打包。”老人道,他没过问梁星,显然也恼了她刚才所为。
老人边打包边道:“小姑娘你心如明镜呐,我总算明白……”施璟为何喜欢你了。
但为了不拱火,他没说完。
梁星刚才说了不要药材,现在自然不可能说要收回,她咬着牙齿说不出话,想骂一句‘下贱之人’但因施璟不敢开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直被宠爱长大的梁星如何能懂闻淑乐心境,她只觉她没脸没皮,把她随意丢掉东西捡起,在想到她凡人身份后,她唇角又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她怎配跟她相比,等施璟恢复记忆,自会觉得此女目光短浅,粗鄙可笑。
老人很快将药材包好,让闻淑乐好好煎服喝下。
闻淑乐见目的达到,提着药包扯了扯施璟的衣袖,“施郎。”
“回罢。”施璟指节一收,差点亮相的长剑被按回剑鞘,他拉起闻淑乐的手往外走。
陈路年保持沉默,目看他们离开。
唯有什么都没察觉,伤疤没好就忘疼的梁星着急问道:“师兄,你要回去么?”脚步自觉想跟着他走。
施璟停下步伐,嗓音低沉下来,“再前一步,剑不留情。”
闻淑乐没有去看梁星的面色。
施璟带她回了正雨堂,闻淑乐抬眼,他玉雕般的容貌无甚波澜,分辨不出什么来。
想揣摩施璟心思,实在太难。
闻淑乐停下了脚步,不动了。
施璟还牵着她,他意识到闻淑乐停了下来,听到少女低低嗓音:“施郎,你生气了。”
他看不见她,对于听觉更加敏感的感受到她的声音。
清甜若天上飘忽云朵,听着很舒服,但对于字句停顿有些缓,好像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每个字才慢悠悠从嘴里蹦出来。
施璟无奈:“莫胡想。”
闻淑乐眸光湿润:“你觉得我丢人,因为我捡起了药材。”她语气好似多变梅雨天,一下转为委屈,“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这样的凡人,但药有何错?”
施璟本就不是近女色的人,辨不出她话里伤心的真假,认真道:“你怎会这样想,我如何会……瞧不起你。”
他似觉着‘瞧不起’三字对她都是极重的话,放轻了语调,长睫下的乌黑眼瞳凝聚不到一点,他急着证明自己,可眼盲让他看不见心上人,愈发心焦,神情郁结。
“那你为何冷淡?”闻淑乐知道他不会嫌弃她凡人身份,但她想明白他是如何想的。
施璟手指不自觉收紧,捏得闻淑乐手都有点疼,看来他是极为认真:“我恼自己。”
闻淑乐扮着可怜神情一滞,抿唇看着他。
“是我带你回来,你本不应遇到这些,或许也不该回来。”施璟蹙起眉,都说眼睛是心灵窗户,他这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若能看见,定是充满自责。
“施郎,莫说此话。”闻淑乐道。
施璟要是不回来她怎么能续命?她可是花了珍贵一年时光跟他打下感情基础,已经没有时间拖下去了。
“这里才是你生活的地方。”闻淑乐倏地贴近他,情绪一转,眉眼含笑,“施郎,你紧张我,令我很欢喜。”
柔软身姿悄然贴上他,清淡药香袭来,大胆话语经她一说却不觉轻浮。
他直觉要退开,虽说夫妻关系,但碍于闻淑乐身体情况并没有过敦伦之事。
闻淑乐才到他肩膀位置,见他将退,便顺势快的踮起脚,亲了他线条分明的下巴。
少女嘴唇的柔软一触即分,施璟皙白面颊飞速染上红晕,煞是好看,“乐娘!”
他对男女之事如同一张白纸,闻淑乐觉得有趣,笑道:“施郎,我们是夫妻,你可随意待我。”
当然是玩笑话,她清楚施璟是正人君子。
“不可拿自己身体玩笑。”施璟红着脸仍严肃道,“凡人女子诞子十有一死,何论你病弱,身子经受不起那等事,我不与你行敦伦之事,是不想你受任何伤害。”
他珍重她,任何痛苦都不舍她受。
他可以为之受罚遍体鳞伤,跪于地上也硬要承认她是他的妻。
闻淑乐眼眸闪动,有片刻后悔于欺骗眼前少年。他如此尊重她,她反倒害他,这实在太过不公平。
可世上事情本就不公平,她是穷寇末路,若是可以,她来日走上修仙之道,一定离开施璟,感念他给予一条活路。
“我错了。”闻淑乐轻声道歉,语气透着讨好,“方才是玩笑,不是真的。但我喜欢施郎是真的。”
贴得那么近,她清楚感受到施璟加快的心跳声,如擂鼓、如暴雨。
对不起,她在心里道歉。
第二日,施璟熬了药给闻淑乐饮下,她其实对药的苦涩已然麻木,可不知他从哪变戏法从袖中掏出糖丸给她。
闻淑乐咬着糖丸:“真甜。”一副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惧模样。
施璟抓住她的手,似乎较之前寒凉好了些,心里微松口气,但对于她糟糕的身体状况还是十分头疼。
他不是医者,能做的就是去寻‘还灵草’,让闻淑乐有重塑经髓的可能。
门内大多弟子还是要上‘早课’,施璟是少数不用上早课,自学一类超天赋弟子。但为了得到‘还灵草’消息,他还是去上了早课。
有了上次闻淑乐落单被找麻烦经验,施璟特意带着她到学堂,她还打着哈欠。
修士与凡人差别很大在于身体素质上,修士几日不合眼都可保持精神抖擞,凡人绝没如此的精力。
施璟这个门派内的传奇人物一出现,学堂内弟子一下子全凑到他身边询问情况真假。
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他打听消息。
早课在太阳将升的寅时,闻淑乐坐在学堂里边的石椅上,在她身前的石桌摆着由灵力构成的棋盘,黑白的棋子零散堆着。
这里较为隐蔽,不会突然出现什么姓梁的把她臭骂一顿。
太阳渐渐升起,几片枯黄叶子飘落在地,细密阳光洒在石桌石椅上,斑驳出光影。她百无聊赖撑着脸发呆,想着她要等施璟下课,有种接孩子放学的家长感觉。
陈路年看到她出神模样,卷翘睫毛在光芒下泛着金色,发髻简单清丽,如花瓣浅嫩唇瓣想到什么弯起,能够落入画的美好。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奇怪想法。
他知道她一定在学堂里,因为师兄在里边了解‘还灵草’的消息,猜一猜便能猜到她在某个角落躲着。
到底凡人身份不同,她不可能受到好脸色。他想到自己也是不给好脸色那人,神情不由有些绷着。
闻淑乐远远看到陈路年,换药事情让她觉着他是个别扭的少年而已,再多的,就是他样貌不错。
他看上去不是杀意腾腾,她熟稔与他打了声招呼:“陈路年。”
这回杏眼里真切有他了,他绷着神情松动,然后才道:“嗯。”少年面颊未脱稚气,红痣令其有独特美感。
她眼里带着好奇,陈路年落坐在棋局另一侧,张口道:“师兄在替你寻还灵草。”
闻淑乐觉着到她利用完施璟离开那天,最先杀她恐怕不是施璟,而是这些处处替他着想的人。
“我明白。”她答道。
她以为他又会说什么贬低她,结果他道:“师兄从未如此,你千万不能负他。”
这是稍微认可她的意思?她顺势回道:“自然。”
陈路年轻哼一声,身旁簌簌掉落的树叶让人有些烦了,“看你一人无趣,我陪你下局棋。”
闻淑乐澄澈眼睛看着他,迟疑了下道:“我不会下棋。”
陈路年无语:“跟你们凡间是一个规矩,三岁小儿都知道,你怎么不会?”
但她确实不会,闻淑乐额生冷汗,幸好跟她对话不是施璟,不然就惹人怀疑了。
她以笑掩饰慌乱,“谁要玩这小把戏?我有另一种玩法。”
陈路年不服气,“那你告诉我怎么玩。”
“这是五子棋。”闻淑乐没多少游戏经验,但她记得中学时候有玩过这个,虽然次数不多,但对付陈路年够用了。
她示范一下,陈路年很快懂了,“如此简易。”
两人很快一白一黑落下棋子,陈路年面色从淡然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黑白棋子咬尾交缠,看似简易实则需要谨慎观局,终于闻淑乐一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成功连下五子。
姜还是老得辣,任你是什么修士还不是玩不过她!
在陈路年惊讶目光中,她得意弯起眼,杏眼笑意晃如水波,“看来是我胜你一子。”
两人如此专注,未关注到的后边传来一道清润嗓音:“乐娘,一会没见,与陈师弟玩得如此欢乐?”
第6章 他为炉鼎
一袭雪衣的施璟站着,眉眼疏淡,即便身上没有任何奢华配饰,依然能穿出清贵出尘的感觉。
当然,他原本就是神仙。
闻淑乐一听他声音,即刻起身,水绿的衣衫扬起如翻飞的羽翼,“施郎!”
脚步轻快朝施璟而去。
陈路年两指间夹有一子,他将棋子放下,起身朝施璟道:“师兄。”
施璟微垂着眼,浓密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不清不明的晦暗一晃而过,语气温和,“你何时与陈师弟交好了?”
“只是恰好碰见罢。”闻淑乐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声音仍是纯粹无知觉的轻快。
陈路年唇角微抽,怎么可能恰好就碰见她,施璟或许认为他在哄骗闻淑乐。
“不,我是特意来见……见她。”陈路年一下子不知怎么称呼闻淑乐,可这已经让他的话变得犹豫起来,他想继续解释,却发现要是解释会变更糟糕。
他总不能说是担心师兄你,才跟她说些别的话,这怪难为情的。
他忽想到上次见面,“我想问她那药材有无效用?”
一说完,他差点想把自己舌头咬下。师兄的娘子生病跟他有何干系,他还专程找,又不是熟识之人。果然不会说谎的人不能强说,只不过让人听起来更可疑。
“原来,陈师弟是看在你的面来询问我状况,我方才闲着无趣便与他下了棋。”闻淑乐顺口解释下去。
“为何解释?”施璟轻轻弯唇,几分捉摸不透,嗓音依然清透悦耳,“我信你们。”
陈路年完全信了他的话,觉得留下也不好,便道:“我先告辞。”慌慌忙忙离开了。
闻淑乐见他走了,才道:“施郎?”
“他们说陈师弟姿仪俊秀,乐娘这样觉得?”
闻淑乐默了几秒,眉眼弯弯看着施璟,反问:“施郎是醋了?”
施璟唇角笑意渐收复平,如未笑过,嗓音平缓,“未有,只是觉着乐娘与陈师弟谈笑晏晏,想着发生如何好玩之事。”
“我与他下了五子棋。”
施璟眉梢轻扬,几不流露其它情绪,“哦?”
“只是打发时间。”她语气一转,“我只想与你下棋。”
施璟面色凝住,闻淑乐从他神情里,仿佛看到高大的冰山被砰然撞击时,出现的一丝裂纹。
因为他无法与她下棋,哪怕他有神识,仍无法做到精确到棋格的微妙距离。
外人都道他与她之间差距是如天堑,她绝配不上他,不过凡人尔的话。
可他自惭于双目皆盲,多想看看她,他甚至不能如常人一般陪她玩耍。
“施郎?”闻淑乐有些小心,她是想试探施璟的底线,看来眼盲一事对他确有不小影响,她微凉的手轻轻贴住他的面,“看不见也好,若是你能看见,便会觉着我生得平平,会失望,不想多看一眼。”
她手高抬着有点累,施璟便微垂头,如向她俯首,“乐娘是将我当肤浅之人了。”
“爱美本是人之常情。”
“胡说。”施璟微侧过脸,纤长睫毛如同小刷子扫过她的掌心,微微痒意。
闻淑乐在未穿越前与许多人打过交道,可能也有生父影响,她对男性的三心二意、虚伪性子很清楚,“那不一定,若是修仙界第一美人、仙界第一美人都爱你——你难道不多看上几眼?”
她这话又是玩笑话,不过她提到上述两位确是真切爱慕着施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
施璟捏了捏她的手,表不同意。
闻淑乐心下微定,转移回正题道:“施郎,那还灵草……”
施璟缓缓道:“魔教偷窃还灵草时被撕下半张面具,面具以人皮所造,而东湖魔人沈修罗,专好割人皮制面,极有可能是他偷盗。”
闻淑乐想到魔教就觉浑身发寒,那以血肉堆成的可怖地方,她万分不想去。
“乐娘,沈修罗不以实力扬名在外,独以血腥手段、多重面具迷幻他人,还灵草虽有重造洗髓功效,但凡人之躯用上恐会因其药效爆体而亡。”
闻淑乐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好不容易有了一线希望,怎又面临绝望。
不甘在她眼底凝聚,她喃喃道:“为何我只想与施郎长相厮守会如此困难。”
“乐娘,我会助你。”
施璟说此话时,闻淑乐恍然觉得他就像救苦救难的天神。
闻淑乐脑海中闪过丹峰宗老人说过的话。
看来担忧施璟安危还是另一方面,他断然的话是说明就算有还灵草,她也承受不了药性。
那么施璟要怎么做?
“我与你双修,由我为炉鼎。”清透嗓音道出,此话若是让莫云门知道恐要引起轩然大波。
炉鼎、双修?那是损修为,破他纯阳功法的百害无一利的事。
修仙界只有因想增长修为抓人做炉鼎的,将药人融丹淬炼体魄的,从没出现过自愿做炉鼎的人。
“我吃下还灵草,以双修功法渡你。”施璟清冷眉间流露一丝沉郁,“哪怕如此对你身体也如凌迟之苦,重造经脉、就如脱胎换骨……”
闻淑乐明白他没说完的话,眼眶一酸,为她不得不面对的命运。
“可你的纯阳功法。”
“那是于我而言最微不足道的事。”施璟道,“你还记得,那时醒来我双目皆盲,是为毫无记忆的废人。乐娘,你没抛下我,反倒拖着病躯照顾,我为你做的不足万一。”
他的话字字恳切,闻淑乐听着却心惊,她确是照料他没错,但那是她害的,她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没有她,他仍是风光无限的莫云门首席弟子,是高高生长的凌霄花,是霁月光风让无数人爱慕的施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