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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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知道这一点,只看那章纹,世间哪有几个人能猜出它的由来?
瞿玄青听后,觉得这心思太巧了,特意将兄长的花押誊了下来,仔细与战旗上的章纹比对,发现战旗上所用的正是兄长花押里那只当康的首与脑。
至于另一个花押是谁的,她谁也没问、很容易地就自己发现了。
因为那是冯先生的花押。
它被冯先生亲手画在了他所写的那篇讨伐女皇的檄文书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地传遍了天下。
但这些,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此刻,也不会告诉陆扶光。
“只是我兄长的花押,不会让你慎重到将它藏在身上。跟当康花押交叠在一起的,是什么?“
她一针见血,问陆扶光。
小郡主似乎被一问激到,狠狠地咬住了后牙。
“他到底是多么狂妄自大,竟把自己的花押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篆在一块他从墓里拿出来的玉印上,而且还……”
她喘了喘,压住了怒意。
“我将玉印从头骨的嘴里取出来后,只是记住了印面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句话,瞿玄青是信的。
那印面刻得刁钻,她也是直到将它印至手背,才看出了其中兄长的花押。
“我见到它印于纸上的样子,是在皇宫,在皇祖母的身边!”
说到这儿,小郡主终于怒不可遏了。
“我在金川、宝泉擒纵自如,李国老和和良王都被我玩于股掌之上,回到东都,进了宫,我还给郑婉求了情,得了皇祖母的赏赐、可以陪她一同去看画圣真迹。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在一幅画圣留下的画上看到了那枚玉印印下的章纹。”
“我为什么要记得瞿锦叶的花押!我出生时,你们瞿家明明早已被夷为平地,如果不是我阿娘留着你的那些诗画棋谱,让我对你好了奇,又去查了你们瞿家的事,我便很有可能根本不会知道瞿锦叶花押的样子,那样,我也许就不会活得像如今这般如履春冰!”
她说,“你从陆云门的行踪下手,查出了我的形迹。你能想到的,我难道就想不到吗?我这些年做事慎小谨微,如果不是因为瞿锦叶,我怎么会急到宁愿铤而走险,也要去到范阳?甚至,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发现我去范阳的目的,我在不同的人面前编出了不同的理由,我连阿娘都只能瞒着,说我去范阳只是因为我气不过婚事被崔姚毁了、我要范阳卢氏赔我一桩更好的。”
“不是为了婚事。”
瞿玄青道:“那你去范阳,便是为了得到范阳卢家的势力?”
“瞿玄青,为我做事的人中难免会有我阿娘的人,酡颜这些近侍也许不会,但总有人会将我做的事传进我阿娘的耳朵里。所以,我得把我要真正要做的事藏到其他的事情里,让它不那么显眼。”
瞿玄青明白了。
“冯先生。”
陆扶光口中她去范阳真正急于要做的事,是找出冯先生。
但是,“你找他做什么?”
“山佬视我为徒,传我衣钵,在我面前常常口无遮拦。有次他吃醉酒时,我提起了冯先生写的那篇檄文,却引得他哈哈大笑,说这大梁从皇上到百姓都是糊涂虫,那弥天大谎,竟就真的把所有人都骗了,随后,他醉得鼾声大作,我便就让睡了。可等他醒来后,等我再问,他却拒不承认他说过那话,我追问良久,才终于问出了一句。”
“他说,他那个姓冯的师弟,不过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辈子,也写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他说,他那个姓冯的师弟,不过粗通文墨,便是再多活五辈子,也写不出那篇玄妙入神的文章。”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令瞿玄青始料不及。
陆扶光竟然在说,那篇檄文非冯先生所著?
“当时,我听到山佬的话,并未觉得如何。十六年前,山佬在大梁已有了些名声,冯先生是他的师弟,同样出身那座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山,天然地容易让人想到玄微子门下孙膑、庞涓。这样的人愿意辅弼瞿锦叶,传出去,瞿锦叶威望更盛,军中也会士气大增。但要想让世人知道有这样一位不得了的冯先生、且这位冯先生还在瞿锦叶的身侧,只靠口口相传可不行。所以,一篇讨伐女皇的檄文横空出世,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事昭理辨又别出机杼,连皇祖母看了,都是又恨又憾,可惜此人不能为她所用,这便太足够了。至于那檄文到底是不是所冯先生写,最不重要。”
瞿玄青在心中斩钉截铁。
陆扶光说的合情合理,但那篇檄文,的确就是冯先生所写。
“我之前并不知道你见过冯先生。我以为你和瞿玄采都早已葬身火海。但既然你见过他,还从他那里学会了南疆的易容,那他究竟能不能写出那篇檄文,以你识人辨能的本事,一定看得出来。”
“但我明白,在我说出有用的东西前,你不会先回答我,所以,瞿玄青,我告诉你,我在范阳见到的冯先生,绝不可能写得出那篇檄文。”
小郡主的声音有些发紧。
“现在,我想知道,十六年前,你所认识、你所见的‘冯先生’,究竟能不能写得出那篇檄文?”
瞿玄青所见到的冯先生,华星秋月、斐然成章,南疆易容、炉火纯青,绝不是陆扶光口中的那个样子。
“你之前便开始铺陈,说冯先生只学到了易容的皮毛,说我是青出于蓝。如今又说冯先生才疏学浅、写不出那篇惊世檄文。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想要布下有两个冯先生的疑云。”
瞿玄青完全看出了陆扶光的用意。
她漠然不动。
“但比起听你满口谎言,我更信我亲眼所见。这世间并没有第二个冯先生。刚才的那些,都是你单凭口说的捏造。”
她要陆扶光清楚,她早就视陆扶光为腹有鳞甲的两脚野狐,即使她说得天花乱坠,只要不见如山铁证,她便一句都不会信她。
但瞿玄青也仍然在话中给了陆扶光回答。她知道陆扶光能听得懂。
可还不等她细看陆扶光的反应,旁边的小具却突然吃痛低叫出声。
是磨碎了保命药丸、正在往小具伤口的上敷的花缁突然没稳住手劲儿,不慎地用力戳痛了小具的伤口。
“阿娘错了……”
花缁慌张地小声向小具道歉,收回来的手攥成了拳,不停地颤。
接着,她无意识地回头,却正对上了瞿玄青凝视着她的目光。
那个瞬间,她如见到了一条从密林突然蹿出的蛇般,双瞳剧烈一抖!
但随即,她就低声下气地向瞿玄青解释:“青娘子,是我不小心……”
花缁的遮藏没有意义。
仓皇。惊惧。如大难临头。
瞿玄青静静地看穿了她。
她一清二楚地看到,花缁此时比她被陆扶光叫破一切身份时还要慌,她慌到腹中翻涌、已经快要呕吐了。
花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慌惧至此……
冯先生。
瞿玄青忆起来了。
她的余光曾留意到,一直窥听着她与陆扶光对话的花缁,在陆扶光提到山佬对冯先生文墨的评价时,软了手臂。
瞿玄青的心中陡然浮现出了一个猜想。
不可能。
她俯身抓住花缁:“你在慌什么?”
“慌什么?”
花缁似是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她双目大睁、直直地望着她:“大郎伤重,我怎么可能不慌……”
她反握住了瞿玄青的腕子。
“青娘子,您一直同我们说,扶光郡主为鬼为蜮,噬人都不见齿,要我们绝不能信她一句。您怎么反而因为她无凭无据的几句话,便疑起了我和大郎、二郎,要与我们离心?”
穷途末路,花缁反而不慌了。
郡主就算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如何,她没有证据。
而瞿玄青恨了长公主那么多年,不会轻易相信长公主女儿的话。
只要她不认,她的大郎、二郎就永远有可能是瞿锦叶的儿子,瞿玄青就要永远保他们的平安!
“是啊。别信我。”
小郡主却在这时出了声。
“看到了我真正样子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信我。”
“连陆云门都不信我。”
她的后牙微咬。
“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保证……我以后只喜欢他,可因为我以前骗过他,一次又一次地骗过他,所以,他不信我了。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对他的承诺。我做什么都没用了……”
花缁觉得郡主疯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想陆云门了,不行吗?我想要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听我说话!”
小贵人冲她发怒。
“早知道会被你们抓住,我就同他先将话说开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他……”
她越说越不甘!
“我到底为什么要被困在这里!”
“瞿玄青,事到如今,当年是非,你难道还看不明白?我不要再在这里跟你们周旋,我要回去!我要去找陆云门!”
瞿玄青定定地看着她。
陆扶光才没有疯。
在她表明了她所见到的冯先生与陆扶光所说的截然不同后,有一个霎那,那位小娘子是真的在无助彷徨。
她是真的罔知所措。
这样的情绪,太少发生在她们这种总是胜券在握的人身上,所以这种时候,她们就会马上想起能让自己安心的事物、会急到不行地想要去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那个地方,对瞿玄青来说,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国公府被书围满的一间小筑,而对陆扶光来说,就是陆云门的身边。
她垂下头,重新看向了手背上血迹已干的章纹。
这一次,她终于认出了另一个花押。
她早就该认出来的。
只是,那太不可能、太过无稽,她连想都没有那里想过一次。
“不是因为我兄长的画押。”
她说,“你不敢让别人看到这枚玉印,是因为在印底,同那只当康花押交叠在一起,是一只凤凰,那是刘赤璋……”
“瞿玄青!”
小郡主抬起头。
“你放我走吧。”
“只要我想,连我被掳走的事,都不会有人知道。你带着瞿锦叶的子嗣,去成你的鸿业远图,我们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彼此说的话……”
她说,“你手里那纸盟约、那些黄金,我都不要了。日后,若是真的阵前相逢,兵戈相见,我们……”
“我们?”
瞿玄青说,“我与你血海深仇,何来‘我们’一说。盟约也好、黄金也罢,是我兄长留下、要我用来拨乱反正,与你有何干系。”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但说这话时,她看了花缁一眼,眼神如刀,利得仿佛能从她的身上剜下血肉。
兄长留下的那张画,瞿玄青解得很困难。她曾几次生疑,觉得这画并不是画给她看的。但花缁坚称它是,说将军将画交给她保管时、就是如此说的。瞿玄青又想不出,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解开兄长的这张画,所以,她便将这猜忌压下了。
但其实,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与兄长更加意气相倾、抱负相同,两人总角之交,虽无儿女之情,却也常常只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的心思。
正是如此,十六年前,她在运粮的路上看到风尘仆仆、说要去助她兄长的刘赤璋时,她才会不假思索就将兄长的所在告诉了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相信刘赤璋。
她相信,刘赤璋仁者仁心,不可能忍得下女皇暴政、屠戮刘氏宗亲。
但很快,广陵城破。
在吴氏军帐中坐着、下令让他们杀进去的,就是刘赤璋。
赤璋长公主又得恩荣。
赤璋长公主与河东陆氏郎君成婚。
赤璋长公主诞下长女。
都是喜事啊。
踩着瞿家的血,踩着她兄长的血,刘赤璋在大梁风光无两。
听着一件又一件长公主的喜事,瞿玄青孤身在泥潭挣扎,她日日咒着刘赤璋、咒着刘赤璋的女儿,要拖她们进阿鼻地狱,要她们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所以,看着那张画,她要如何才能想到,也许,兄长在把它交给花缁时说的并不是“把它交给瞿玄青”,而是,“把它交给长公主”。
是啊。这才对啊。
危急关头,身边可信的人也有许多,兄长为什么要将那样重要的一张画交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因为她是刘赤璋的侍女。
她是最容易、最能够将那张画交给刘赤璋的人。
陆扶光一定是全想明白,所以才会说出那句“我都不要了”。
那些黄金、那张盟约,原本都应该是刘赤璋的。
“你好大的胆子。”
瞿玄青匕首出鞘,刀刃直逼花缁颈侧,当即便是一道血痕。
花缁:“青娘子!你到底还是信了她的话!”
“她说了你的许多事,若哪一件是假,你说出来,我自然会收了这把刀。”
花缁嗫嚅半晌,却说不出话。
“人的命,十分神奇。我曾亲眼见过,有的人被千刀万剐至白骨森森,也不会断气。从现在开始,我要听你说实话,只要被我听出一句假,我便从你的身上割掉一片肉,你不回答,也是一样。”
说着,瞿玄青刀尖捅进花缁大臂,鲜血喷出,花缁登时一声惨叫,凄厉万分!双首少年想要救她,却伤重得根本无法动弹。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我……”
花缁切齿大呼,“娘子心中分明已经认定了,我就算再辩,娘子也不会信!”
瞿玄青不言不语,手腕一挥,一块血肉便从花缁的臂上被切下了。
花缁看着那片肉,怔怔片刻,突然倒地抱伤哀嚎,声声刺心裂肝!
但瞿玄青马上就将她拖了起来,淌着血的匕首再次贴到了她惨不忍睹的臂上。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已在剧痛中涕泗横流,她面色惨白地看着那把还沾着她皮肉的匕首,喉间呵呵,惧不成声。
但当她能开口时,她还是爆裂般地喊出了:“不是!我不是刘赤璋的侍女!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刘赤璋!”
又是一片肉。
在花缁哑声的嘶喊中,瞿玄青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肉。
“这些对我没用。”
她冷冷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靠看、就能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将匕首放在了花缁的伤口上,看着她那张痛到满是汗珠的脸:“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昏昏沉沉,垂睑想要闭目,但眼皮刚动,就听到瞿玄青说道:“三。”
她毛骨悚然,眼皮瞬间抬了起来。
“二。”
她想起来了,瞿玄青说了,不回答,也一样。
“一。”
“是!!!!!”
花缁拼尽了力气,将肺腑里的气全喊了出来。
见瞿玄青的匕首停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无论吸进了多少气,她都觉得,自己是空的。
那个秘密早已占满了她的身体。
从说出“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我是。”
空荡荡的,游魂一般,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
“我是赤璋长公主的婢女。”
她被这样叫了二十年,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花缁。
她本来姓裘,没名字。
因是第二个出生的,就被叫作二娘,成日“二娘”来、“二娘”去地被使唤。
一家七八口人,全靠一块地养活,便是最最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她也只能极偶尔得吃上一顿饱饭,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饿肚子,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可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到了荒年,也还是过不下去,他们就把她卖了。
怕她闹,是阿娘还是大母,总归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哄着她,说去了别人家里就能吃饱饭了。
至于阿耶,她只记得他从牙婆手中接过那袋粮食的手。
后来,她就成了籍贯奴,被卖去饲蚕。
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打她、骂她,怎么都成,只要能让她吃饱。
可她好像就是天生命不好,什么活都做不久,采桑、缥丝、捣练,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卖,不停、不停地干活,直到她跟花缁一起被卖进了一栋宅子做粗使。

即使总是在一起干活,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花缁两人都没有说过句话。
她们第一次说话,是花缁逃跑、被她发现的时候。花缁怕她告发,便悄悄同她讲了她的遭遇。
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记得花缁同她说每一话时的样子。
她同她说起她在逃命中被人贩子盯上迷晕,说起她被伪造了身契,说起她父亲如何嘱托她一定要将那份证据呈给巡察使,说那份证据对滏阳的百姓如何重要。
花缁似乎以为,只要说出那些,就能打动她,让她替她隐瞒。
但她当时装聋作哑由着花缁离开,并不是出于对花缁的恻隐,和什么百姓、大义也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扶光郡主说错了,她并没有跟花缁一起逃,她只是装作没有看到花缁逃跑而已。
但很快,刚跑出宅子的花缁就被抓了回来。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发现了花缁要逃。
那个人不仅告发了花缁,还把她替花缁隐瞒的事也说了。于是,她也被捆了起来,也被当成了逃跑的奴隶,和花缁一样受尽毒打、额上刺字。
她好冤枉啊。
可她那个时候,连喊冤都不会。主家要打她,那她当然就得受着。被毒打完,遍体鳞伤,两个人血肉淋漓地被丢进了猪圈旁的柴房。
当天傍晚,花缁就不行了。临死前,她把她埋罪证的地方告诉了她,还说,那里面放着一块她的家传玉佩。
花缁求她,等巡察使得知真相、她的父母一家被放出来,就请她将那块玉佩交给她的父母,替她道一声女儿不孝、不能再在他们身边侍奉陪伴了。
花缁断气后没过多久,有仆役进来拾掇柴火,发现了花缁的尸体,连忙跑出去报信。
虽然是奴隶,但打死人这种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死人放在宅子里也晦气,主家听说了此事,便叫人趁着天黑将尸体裹个席子丢出去。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阿姊用来吓唬她的把戏。她拣了石块夹在腋下,静静地躺在了花缁的尸体旁边,又在来人探她鼻息时屏住了全部的气。
然后,她便也被当做死尸,被裹着草席拉出去丢了。
月没参横,她从四下枯骨成堆的乱葬岗爬起来,踩着满地的腐肉,跌跌跄跄走了出去,用了一天一夜,一步一步走到了花缁交代给她的地方,挖出了花缁埋在里面的东西。
她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是想要先把玉佩卖了,换成钱再说。
到如今她也想不通,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就做出了“装死”的决定。
她可能是看到了花缁的死,觉得以主家的残虐,如果再待下去,她早晚也会被打死。
但她也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突然疯了。
因为她疯了,所以才会在那个晚上遇到了疯子,不由分说拿着刀就要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疯子是县令的手下,他认出了玉佩,把她当成了花缁,所以要将她灭口。
但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拚命地逃啊逃啊。
摔倒了,逃不动了,要被杀了。
她不再动了,静静等死,但那把一直逼在她身后的短障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转过头,一柄弯刀正从那疯子的喉咙上划过。接着,血狂喷出来,溅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罗裙。
血红色的弯刀。
血红色的圆月。
还有比那轮圆月更加明亮的、小娘子的、血红色的双眸。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她就是在听完了这句话后,全身脱力地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巡察使已经用从她身上拿走的证据、给县令定了罪。而花缁的全家,都死在牢中了。
几名看起来比天女还要华贵的小娘子围着她、尊敬地称着她“花小娘子”,给她沐浴,为她上药,还在问过她饿不饿后、给她端来了对那时的她来说只有神仙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
她们告诉她,她们是长公主的侍婢,而长公主,就是救了她的人。
长公主?
她知道公主很尊贵,但又想像不出到底有多尊贵。
她曾在街上看到县令坐轿出行,周围的百姓全俯首贴地地跪着、屏声息气。在她看来,那已经是如天般高的尊贵人了。
恍恍惚惚地、醉了似的沉溺在食物里,吃完了一顿饭,她在侍婢们的劝说下躺回了床榻,在那片散着安神香气的罗衾锦褥中越陷越深,睡了过去。
睡醒了,再用药,再吃饭。
然后再睡去,再睡醒。
终而复始,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听到长公主要来见她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能说出自己不是花缁。
她应该说的。
可在见到长公主后,她还是没说。
她没说自己是花缁,也没说自己不是花缁,只是默默地听长公主用“花小娘子”叫着她,听她向她说那份罪证如何重要,说那县令马上就会被问斩,说花家大义、要给他们厚葬。
太久了。
她没有否认已经太久了。
久到她已经没办法再将真话说出来了。
长公主离开后,后怕向她涌来。她这时才想到,她不可能就此成为花缁,就算花缁的家人全死了,在这座花缁长大的滏阳,也肯定有人认识花缁,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戳穿。
对县里县令稍微跪得晚了些,都要被荆条抽、被常行杖打,她可是对公主说了谎,岂不是要被剪断指、剪断脚!
她慌极了、怕极了!终日躲着以泪洗面,说自己额上被刺了字,不想露脸、不想见人!
长公主没有勉强,还让人给她送来了许多顶帷帽。她在屋中时时戴着,怕到连觉都不敢睡,生怕一醒来就大祸临头。
但是,她没被发现。
她戴着帷帽去观了斩首、葬了亲人,直到坐着长公主的马车离开滏阳,她都没有没发现!
后来她想,也对,这些贵人眼高于顶,哪里真的会在意谁是花缁。她们不过是要个善待、厚待忠臣的名儿。
但即使这样想,她也还是怕。
刚到东都的那几年,她总是不停地做噩梦,梦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接着便是心脏狂跳、浑身麻痹着惊醒。
她对长公主的惧怕愈发得强烈。
怕到只是想起长公主,骨头都会开始打颤。
即使她已经是花缁了。即使原来的那个裘二娘已经死在了滏阳的那间柴房、尸肉也许早就被野狗鹫鸟分食。可她仍然不敢待在长公主的身边。
所以,刚到东都时,她就又用自己额上的刺字、小心翼翼地求长公主说她不想见人。
这次她还是如愿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如愿。
长公主将她安置在了她出家的道观,让她留在那儿打理侍奉,常年见不到几个外人。
可每当长公主要隐姓埋名出远门,就总是会去带上她、让她做随行的婢女。
于是,她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要开始不停不停地惴惴不安。一次又一次,上洛、襄武、春陵、汝阴、辽山、范阳……
可扶光郡主却说,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花缁。
如果长公主知道,如果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那她这么多年因此而受的啃噬和痛苦,到底算什么……
“郡主,你与陆小郎君的事,我听说了。”
因为剧烈的痛与恨,花缁反而更镇定清醒了。
她盯着陆扶光,双眼如夜中幽亮的狼目,“你们早已花前月下,背着人,谈尽了情和爱,可当有外人在时,你们却疏离又守礼地只是世子、郡主,只是堂兄、堂妹,让别人谁也看不出你们有染。跟你阿娘当年,好生得像啊。”
看到小贵人变了的脸色,报复的快意让花缁连肉、体的痛都忘了。
她接着看向了瞿玄青,对着她,大到快要撕裂般地咧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讥嘲的笑。
当年,虽然常在外伴于长公主左右,但花缁从来都不知道长公主隐迹藏名著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具体又做了什么。
长公主并不是时时带着她,回来后也不会同她交代,就算当着她的面说了什么,她也总是听不懂。
什么“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她于长公主,不过就是个伺候衣食的侍婢而已。
可瞿小郎君不一样。
几次乔装外出,他与长公主都形影不离。
他们同进同出,同吃,也同住。
也是那个时候,花缁才知道,原来,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只靠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书上的“眼意心期”,写的就是他们的样子。
但当她留意后才发现,整个东都,竟没有一个人看出长公主与瞿小郎君的男女之情。
他们在众人面前,也会
说笑,也会聊诗聊画、谈天论地,可也仅仅如此,两人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情愫,与她曾见过的完全不同。
都是骗子。
她是骗子。
他们也是骗子。
不过,她没想到,他们居然连瞿玄青也骗了。
去年再遇瞿玄青时,她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想也没想,脱口就将她和段郎的儿子说成了是和瞿小郎君的。而后,她又急忙地将许多瞿小郎君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换成了和她的。
眼看好像能骗过去了,她却听瞿玄青提起了瞿小郎君的那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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