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祠堂长明灯日日不灭,今年清明,我还亲手给你上过香,为你奉过一枝你最喜欢的千日红。”
“千日红。千日红。”
陆扶光松开了扼住双头人的手,嫌脏似的将沾了双头人鲜血的金簪甩出。
“滚。”
她的神色冷漠又厌恶。
“真是恶心。”
金簪坠地,声响将人惊醒。
花缁眼神还怔着,但身体已经向着重获自由的儿子跑去。
可刚迈出一步,她就腿软地直接跌倒在地。
很痛,但喉咙堵死了般,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连滚带爬扑到儿子跟前,母鸡护崽似将他们抱住,用帕子死死捂着小具的伤口,拚命地给他止血,自己却抖得停不下来。
瞿玄青盯着花缁后背。
良久,她举步上前,将花缁推开,不等花缁回神,抬手重重地扇了小崔一巴掌!
“青娘子!”
花缁万想不到瞿玄青会有此举,当即凄厉叫出了声。
可瞿玄青只是看着小崔、双目如钉。
“金簪抵在你兄长命穴,我若上前,许有声响,我不敢赌。但只要你们兄弟齐心,却定能挣脱。”
她问他:“我方才几次同你示意,告诉你正是挣脱时机、要你立即脱身,你为何不动?”
她那一掌捆得毫不留情,红印肿胀浮起。小崔似是被打蒙了,启齿时磕磕绊绊:“姑姑,我、我不敢……要是我动了,反而害了兄……”
“你不是不敢。”
瞿玄青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蠢!”
这种拙极了的谎话,她连一句都不想多听了。
“在今日前,陆扶光一定极不刻意地同你们说过,你们的身体,如果想要活得长久,就只能留一个活。留一个更强健的活下去、让那个弱的去死。对不对?”
小崔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跟被陆扶光道破来历时的花缁一模一样。
他们好像都想不到自己会被看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看穿,总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掩人耳目,殊不知在瞿玄青这样的人看来,一切反是欲盖弥彰。
“刚才情形,她想要挟持你们,簪尖刺喉才最趁手、最稳妥。她看不见,想要将金簪对准人的颞颥如何容易?便是练得再熟,可机会只有一次,千钧之际,她为什么宁愿赌着失手、也要将簪子刺进他的颞颥?”
她还在问小崔。
就像平时那样,把事情掰碎了,不断地问,想要他答。
可小崔嗫嚅几声,还是没能说出话。
瞿玄青清楚地感受到,她以往对他们无穷无尽的耐心、此刻已经快要枯竭了。
“因为只要你们想脱身,无论那根簪子刺在你们身上何处,她都制不住你们。她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她曾经在你的心中埋下过一根刺。而你也正应了她的算计。”
“兄长比我强健,如果真到了这具身体撑不住、要抉择留下谁的时候,被舍弃的一定是我。”
她将小崔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总归我不得活,不如今日豪赌一场。要是陆扶光真的刺穿了兄长的脑,兄长死了,而我活着,之后,我就能顺理成章独占这个身体、一直活下去了。事后,就算兄长得救,我的不挣扎,也能用一句‘我不敢’推脱过去。”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陆扶光是什么城府、什么头脑,你等对她而言不过蟪蛄蚱蜢,她想要利用你们,不费吹灰之力。我一遍一遍同你们说她做过的事、撕开她的真面目给你们看。我叫你们不要听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最后,你们两个,一个对她心软、一个被她挑唆。”
他们以前也不开窍。
但瞿玄青总是想,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本就与寻常人不同,又自小跟着花缁颠沛流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地过了十五载,自然学得慢。
是她没能早早地找到他们。
是她的错。
她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即使已经相处了大半年,即使一句话重复了九十九遍也仍然没有被记住,她还是会恒心十足地说第一百遍。
她从来、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
可现在,她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浓烈的失望。
瞿玄青知道原因。
她闭了闭双眼。
“我阿兄横槊赋诗,武提剑汗马、文斗酒百篇,他的骨肉,为何蚩愚至此?”
“青娘子,”花缁绝不能认这句话,“你看过信……”
“不要与我提那封信。我兄长在信中只道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谁,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给花缁听。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旁边的陆扶光。
因此她发现了,听到这句时,气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识般地、极轻微地向她侧了侧头。
但等她仔细看过去时,小娘子又不动了。只是,还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陆扶光沾满了血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花缁却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将军给我的东西,我可是原封不动给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却只因旁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怀着将军的子嗣,将军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我?”
“东西?”
小郡主突然将脸转向花缁。
“什么东西?”
花缁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缩了缩身,没做声。
小郡主却在极短的停顿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在河东凭空建起一座寺。当年瞿锦叶兵败身亡,朝廷花费数月,始终没能找到传闻中瞿锦叶还没用完的大批黄金。如果瞿锦叶提前将那些黄金将藏了起来、临死前将能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留下给了花缁、她又给了你,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她说的并不完全对,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静地看着陆扶光,听她接着道:“就算没有黄金,你也一定从花缁那儿拿到了当年消失的另一样东西。”
听到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陆扶光了。
而小郡主还在继续:“听说河东陆氏在帮崖边寺扬名时,我就在想,陆家到底是让别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连佛骨都要送过去?我想啊想,想得头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来,站在崖边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来,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盟、在盟约中画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东陆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张地叹道,语气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露着那两颗仿佛刚刚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爱极了地笑着,“那张盟约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诛尽九族都算是轻的。他们中的不少,这会儿应当已经高官厚禄、身居要职了。要是瞿娘子能将那份盟约用好了,号令千军、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确拿着那张盟约,兄长留下的黄金,也都已经归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旧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没有半分势力,她拿着那些东西去用,正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一着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陆扶光不会不懂这些。
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虚弱到说每一句话前都要重重吸气,却还是非要昂着头、牙尖齿利地把这一段说完,只是为了回击她此前讽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眦必报。
不肯败阵。
这个性子,其实并不像刘赤璋……
没有人说话了。
花缁的目光又开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间打转。
最后,先开口还是小郡主。
她的两颗小尖牙仍不见任何收敛地露着,“怎么又没声了?不是正辩着吗?是我方才打断、让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听到什么?”
“听戏啊。狗咬狗的戏。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你螳螂捕蝉的话一堆一堆,将我贬毁得一文不值,自己却连嫡亲兄长的骨肉都能认错,瞿锦叶九泉之下,只怕会被你气得活过来。”
她说得乐乐陶陶。
“花缁之前是怎么骗你的?说她是瞿锦叶的屋中人、怀了瞿锦叶的骨肉?但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你为什么会信?是因为花缁拿出了别的证据,因为瞿锦叶曾经亲口承认他与花缁有过肌肤之亲,还是因为你实在太希望瞿锦叶真的留下了子嗣、希望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瞿玄青没有回答。
十六年前,兄长兴兵除奸的消息刚传回东都,奉命抓人的隋盼安就已经带着重兵围住了国公府。
知道女皇不会放过她们,为了替她们姐妹争到一线生机,国公府的众人合力放了一把大火。
巨大的混乱中,无数人穿着蜀锦吴绫、戴着金钗钿合、骑着烧尾骏马四散冲撞逃亡。即使被乱刀砍中,为了不让两位小娘子挂心犹豫,她们没有人呼出一声痛,只在命绝之时、最后仰天向她们呐喊一句“逃啊!逃——”
瞿玄青的眼泪在灼热中一次又一次烤干。但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终于逃了出去,到了约定的地方,却没有等到瞿玄采。
在跟妹妹分开逃跑前,她们说好,只在这里、只等彼此三日。
可三日到了,她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六天过后的那个清晨,她无声地流完一夜的眼泪,然后决绝地奔向了兄长所在的广陵。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流泪。
而在广陵的那段日子,则是瞿玄青人生中最后露出过笑脸的时光。
兄长很忙。与她见得多的,反而是冯先生。易容换声,也是那时由冯先生悉心教给她的。
但与陆扶光说的不同,从一开始,冯先生教给她的,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的技艺。
后来,战事吃紧,她便肩负起了替兄长运送粮草的重任。
她总在路上,一刻也停不得。就算回到广陵,也只能匆匆地跟兄长打个照面。
好在,他们还通着信。
她收到的、让她最开心的一封家书,就是兄长告诉她,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再过上数月,她就能做姑姑了。
但那也是兄长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等她听闻城破、赶回去时,兄长已经被打退到了南边。
她想要去找兄长,可行至半路,却听到了兄长的死讯。
她不信。
她用了一切手段,机关算尽、终于见到了兄长被砍下的头。
没有易容。
没有换人。
那就是她的阿兄。
此后的十数年,她过得清醒又浑沌。
她只为报仇而活。只要走在报仇的路上,即使泯灭人性、戕害不辜,她也不在乎。
她早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去年年关,她带着山匪新占了一个村子。搜刮时,他们听说,这村子里,有一个双头人。
那群人本来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行当,他们不仅不怕有人生有双首,还将双头人拖到了面前,要扒光他取乐、看看他这畸怪的身体跟寻常人究竟有多少不一样。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双头人那件洗磨到破烂不堪的里衫上,绣着她们瞿氏一族的家纹当康。
她止住了山匪,问双头人这衣裳从何而来,听到他说是她母亲给他的,她便将他的母亲叫了过来。
虽然来的妇人蓬头垢面、鸡皮瘦损,但瞿玄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缁。
当年广陵,出现兄长身边的女子,除了她,就只有花缁。
那时,花缁总躲着人。见了她,也最多只会行一个并不周全的礼。
兄长有同她说过花缁的来历。他道她是个遭主家苛待的逃奴、快被打死前由他救了下来,外面兵荒马乱,他便将她先留在了这儿。
因是兄长说的,她就全盘信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没有问。
时隔十五年,再度相逢时,她用着张与瞿玄青毫不相干的脸,花缁自然没能将她认出来。
直到她露出了真容,花缁才大哭着求她救救她的儿子、救救瞿锦叶的儿子。
花缁说,当年,将军看出广陵快要失守,为了保她平安,派人先将她护送了出去。可随后麋沸蚁聚,保护她的人不是死去了、就是与她走散了,她生下孩子时,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
她靠着自己一个人,托钵沿门、饭牛屠狗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将军的儿子能活下去,为了报将军对她的情与恩。
瞿玄青没有轻信她。
她问了她许多。
但花缁的回答都与那封家书对得上,绝不可能是信口编出来的。
而且,花缁还拿出了她兄长的一张画,说是将军要她好好保管,若是将来还有机会见到玄青,便把它交给她。
在花缁“奴不辱使命”的哭声里,瞿玄青打开了那张画。
画中尽是谜团,寻常人得了也看不懂,需得与他腹心相照,才能解得出来。
瞿玄青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它解开,然后,遵着它,找到了兄长剩下成堆黄金和那张攸关大梁无数权贵重臣性命的盟约。
拿着这些,她开始布局筹谋,小心至极地、在大梁一点一点威迫利诱出自己的势力。
时机正好,她带着人到了河东。
很快,崖边寺的声势如火燎原。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玄采。
只用一个对视,她们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玄采说,她以为姐姐不可能认出她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是她骨肉至亲、与她同胎而诞的孪生妹妹。
可那个最爱打扮、最爱美的小娘子,却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烧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听说了她在做的事情,早已只用“阿细”这个名字的玄采劝她停手,说如今她们姐妹团圆、兄长的骨血也在,与其再九死一生地卷进朝堂纷争,不如一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她怎么能停手?
吴家人和刘赤璋都活得好好的,可她却早就死了。她不会笑、不会哭、甚至连怒都发不出来,只剩一腔冰冷的恨意支撑着骨架与皮囊,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活人。
她还有那么多的仇未报。
她不能停下。
就像她不能生出对小具和小崔身世的怀疑一样。
陆扶光说,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陆扶光说得没错。
可在她带着花缁与孩子从村子离开的时候,她是信的。
因为她找不出花缁话中的假处。
也因为……
她愿意信。
可是今日,从绑到了陆扶光起,花缁的反应就有些怪。
她看起来怕极了陆扶光。
那种怕,并不是因为惧她尊贵的出身或过人的谋算,更像是因为其他的。
而就在刚才,她明白了,那是因心虚亏欠而生出的胆怯。
花缁曾经是刘赤璋的侍婢。就连“救逃奴”,也是刘赤璋做的。
陆扶光说的话,她可以一句都不信,但花缁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当年兄长为什么要对她说谎……
她看着陆扶光。
不该问。
不能问。
一旦问了,就是入她的局——
瞿玄青:“你究竟如何知道,她便是花缁?”
听到瞿玄青的问,小郡主脸上原本的恣意的愉悦却慢慢消失了。
静了片刻,她才又轻轻地笑了。
但却是一声自嘲的嗤笑。
“我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在我出生前便尘埃落定,谁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答案。”
“我只是不信他们是瞿锦叶的子嗣、继而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母亲。可那女子能骗得过你,还信誓旦旦说十六年前瞿锦叶造反时、她常出没于他的身边,可见这些不假。那她,便只能是花缁了。”
小娘子微垂着头,身上大片的血已经快要干了,发起了褐,色愈发深、愈发重。
“瞿玄青。”
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明说的真相坠着、坠着,“你知道瞿锦叶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吗?”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有此一问。
瞿玄青没有回答。
小郡主却轻声地说:“你不答我,我便不答你。”
眼前的陆扶光像是被隆冬厚重的雪压了满身。瞿玄青望着她,“我不知道。”
她答了。
可小郡主接下来却仍在问。
“你说你将我的事查得了如指掌。李忠曾在坛子里封了一颗白骨头颅。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李忠贪图那头骨口中含着的一枚玉印,因担心无法将玉印完好取出、便连着头骨一起偷走。可随后噩梦噩耗不断缠身,他疑心是头骨亡魂作祟,盲信邪门左道,将其封印坛中。”
这些,一半是瞿玄青查到的,一半是她的猜想。但看陆扶光神色,她应当是猜对了。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小郡主说。
“我砸开坛子,是为了取那枚玉玺印,没怎么在意头骨,所以把它砸坏了不少,飞溅出去了好几片成块的白骨。其中的一片飞出时,我看到了上面的黥刑刺字。我当时觉得好笑极了,谁能想到,把李忠吓至疯魔的头骨上,刺的竟是大梁的楷文。本想拿它去逗逗李忠,但等我找的时候,那片碎骨已经不知溅到何处、找不见了。”
这两个字一入耳,瞿玄青便将它们抓住了。随后,剥茧抽丝。
兄长的黄金、被挖开的古墓、没有被发现的第二层、刺有大梁文字的头骨……那只藏于雾后只露出一鳞半甲的兽很快就现出了大半。
瞿玄青猜出陆扶光想要让她知道的是什么了。
她想要告诉她,她兄长的那些黄金,就是出自春陵县的那座古墓。
可陆扶光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问她的,是她为何能认出花缁,那分明与这些没有关系。
但她也不相信陆扶光会说一句无用的话,所以瞿玄青什么都没说。
她等着陆扶光继续说。
而陆扶光也的确继续说了。
“那是座七八百年前的古墓。墓中被盗出的珠玉宝器一应俱是古物,上面留下的字也皆为篆隶,与我在书中见到一样。但那颗头不是。”
山洞内只有她的声音。
“墓棺中多有保尸身不朽的秘法,那颗头又早已化为白骨,便是再有经验的仵作,也无法只用肉眼看看骨头就断出蹊跷。而见过那颗头骨上刺字的,除我以外,只有李忠和赵仁。赵仁匆匆一面、李忠畏之如虎,他们两个都没发现那刺字有异。至少,死之前,都没有。”
李忠疯癫、自尽而亡。
赵仁醉酒、失足溺毙。
至少表面看起来这样。
这些,瞿玄青早就知道了。
但这时的小郡主却好像已经不是想要说服或解释什么了。
“瞿玄青,那是座双层墓。”
她仿佛只是将此事忍了太久太久、今日终于开口说出来了,便怎么都不想止住。
“李忠、赵仁也好,吴家也好,他们谁也没有将第一层墓空空如也的事放在心上,只被眼前的珍宝迷花了眼。但那第一层的墓绝不会是空的。”
“修陵的匠人建出双层墓,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盗墓贼以为这墓只有一层,以此让真正放着墓主人棺椁和珍爱之物的第二层能平安无事、不受惊扰。所以第一层的墓中一定堆满了足够值钱的东西。只有盗墓贼带着第一层中的陪葬物满载而归时,才不会想到这墓下面还有一层。而当这墓已经有了盗洞,后续闯入的盗墓贼看到已经被盗空了第一层,才会也只觉得是自己来晚了,然后悻悻离开。”
“李忠以为是他们发现了墓的第二层,以为在他和赵仁之前,没有人踏足过那里。可那里躺着一具大梁朝的白骨。所以,一定有一个大梁人在那之前进入了那座墓,他发现了墓的第二层,却几乎没有拿走第二层的东西。但是,也许,他拿走了第一层的东西?”
“你在问我?”
迟了迟,瞿玄青开了口。
她以为陆扶光是要一句一句丝分缕析地给她说一段“真相”。
可陆扶光却忽然毫无预兆地用一种很拿不准的语气,向她发了问。
“是。我在问你。”
小郡主的声音中隐隐地泄出了一点急。
“我只知道瞿锦叶在起兵时突然拿出了无数来路不明的黄金,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长什么样子。可你见过。你告诉我,在听了刚才我同你讲的双层墓的事情后,你觉得,那些黄金……”
瞿玄青盯着陆扶光。
陆扶光一定在隐瞒着什么。正是这隐瞒的部分、让陆扶光将春陵的那座墓与她兄长的黄金联系在了一起。但同时,陆扶光对此的猜测却又并不肯定,至少是并不愿意肯定,所以想要从她这里找一个答案。
果然,陆扶光向她问道:“……那些黄金上,有没有可能和那座墓相关的痕迹?”
有没有?
但是瞿玄青不会如实回答她。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句“我不知道”一样。
事实上,她对那些黄金的来历有过猜测。
在用兄长的那张画找到了剩下的黄金后,她就发现了,与十六年前兄长拿出来的金片、金铤不同,那些被他妥当埋藏起来的,是数箱褭磃金和麟趾金。
那些东西,是七八百年的墓中物。
的的确确,能跟春陵县的双层墓对得上。
但也只是能对得上。
七八百年前的墓又不只春陵县一处。
小郡主听不到她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追问:“那座墓的墓主家纹应是珠鳖鱼,四目六足并不常见,那些黄金上,有相似的刻纹吗?”
“瞿玄青?”
小郡主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瞿玄青?”
瞿玄青始终没有出声。
她想要陆扶光回答她的问题,但陆扶光也想要从她嘴里撬出东西。
既如此,该先说出些秘密的自然是此刻如被枷颈铐手的那一个了。
等了片刻,小郡主便明白,瞿玄青已经拿捏准了她。
在她拿出足够重要的东西前,她绝不会再同她说什么了。
“古籍中,曾三两行地提到过那枚雕山玉玺印,桃核大小,温润细腻,光含而不露,斜面满布阴刻勾莲雷纹。可上面从未说过它的印面究竟篆了什么。”
最终,小郡主妥协了。
她说起了她的隐瞒。
“因那头骨是大梁人的,我从它口中拿出玉玺印时,曾担心玉玺印也被掉了包,所以很仔细地看了。但那毋庸置疑,就是古籍中记载的那一枚。”
接着,她为了骗陆小郎君,想也未想就将玉玺印交了出去。随后,它就一直在李群青那些人的手里。直到贾内监将它偷了出来、将它带到了永济州。
这些,瞿玄青多多少少,也听说过。
“从再次将它拿到手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贴身带着它。”
小娘子抬起攥住了缝在她小衫里的玉印。
“我既下不了毁了它的决心,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它,所以我只能把它放在我每时每刻都能确定它还在我手中的地方。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带着它,直到我进棺入土,或者,草席裹尸。”
她随手摘下坠至耳边的细钗,用它用力地将小衫划开。
她看不见,钗尖几次划到她的身上。里面的玉印掉出来时,她腰间雪色的肌肤上已经多了好几道鲜明的血痕。
可小郡主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的痛楚,“但今日,今日可太好了。”
她甚至有种由衷的痛快。
“你没死,花缁没死,你们两个里,总有人能告诉我,那枚玉印的印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瞿玄青走了过去,瞥过陆扶光腰间渗出血珠的道道伤痕,慎终如始地用帕子拈起了那颗小到肉眼很难看清细节的玉玺印。
“我试过的,只看印面很难看得明白,要看它印出来的图案才行。也不用费劲去找印肉,我身上到处都是血,你蘸了去印便是。”
“瞿玄青,你看到了吗?”
“瞿玄青?”
“瞿玄青?”
因为看不到瞿玄青在做什么,小郡主只能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可瞿玄青仍然只是安静地在看那枚玉印。
“是不是血不够?”
突然,小郡主用她还握着的细钗对准自己的手腕,“如果不够,我可以给你一些。”
说着,她竟真的割了下去。
接着,两道、三道,一道比一道狠,看得花缁都不免心惊。
瞿玄青却面不改色,直到她要割下第四道,瞿玄青才抓住她的手腕,将印碾在了她的伤口上。
花缁觉得,那一定很疼。
但陆扶光的神色却反而像是安下了心。
瞿玄青将沾满了鲜血的印面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随后,她看到了那个章纹。
伸长脖子的花缁也看到了。
可那说是章纹,其实只是好多条横七竖八、有直有弯、缠交在一起的道道儿,一团乱麻似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瞿玄青却看出来了。
原来如此。
“你认出了我兄长的花押。”
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小郡主却眉心一蹙:“你为什么认出来得这样快?”
瞿玄青看着手背上的章纹。
她的确认出来得很快。
因为十六年前,兄长曾指着他们起兵战旗上所画的章纹告诉她,那是将两个人的花押叠在一起、取了叠成图案的一部分画成的,而其中就有他的花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