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玄青道:“雪泥鸿爪,只要做了,就算抹得再干净,也总会有痕迹留下。很快端倪可察,金川县、宝泉县、永济州至范阳城。还真是凡有所至,风波不断。”
金川。宝泉。永济州至范阳城。
几处地名被一个接一个说出。
陆扶光的后背慢慢绷直了。
在发现瞿玄青能改声换音、且成功顶着阿细的脸骗过了汝阳夫人,她便隐生不安。
她独自行事,想要韬光灭迹不难,但在金川县与陆云门再遇后,她的行迹便几乎都同他有关了。而陆小郎君又行事坦荡,将她带在身边,便从未想过要将她掩藏起来。
一向无欲无求出了名的小郎君,身边突然出现了小娘子,本就是件引人侧目的事。但少年颜丹鬓绿,要说起来,如此才更合人之常情。
可是,没多久,那个小娘子就死了。然后,还不足月,他的身边又有了个新的。
这事不管放在谁身上,都会被骂是“负心”。可偏偏这两个字跟陆小郎君如何都不沾边。
至此,已经很不通了,可那新的小娘子在陪了陆小郎君月余后,竟也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似人间蒸发。而随后,在陆小郎君身边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小娘子,就成了陆扶光。
咄咄怪事。
满篇蹊跷。
一旦有人能查到这些、再细思起来、难免会觉得奇怪。
但这三个小娘子,一个有着北蛮血统、一名出身江南、一位皇亲贵胄,音容举止、喜恶脾性皆风马牛不相及,只要不知道南疆的易容换音,连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的念头都不可能起。
可瞿玄青知道。
她不仅知道,甚至学会了、用得得心应手。
而且,她可是瞿玄青。
陆扶光四岁开蒙,没多久就将先生要她通读的书看完了。那之后,好几年,她都常常成日地埋头在长公主浩如烟海的书阁里。长公主对她从不约束,那会儿当然也是由着她在里面随意地看。
七岁那年深秋,她刚将落湖后病了的身子养好,就又去了书阁,原本是想广阅古籍、从中找出个能不留痕迹除掉襁褓稚子的法子,却无意间在发现了一个封住的小箱。
她将它打开,里面妥善地放着几本文章集子,还有一些字画和棋谱。
起先只是随手翻了翻,但很快她就陷了进去。
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谁所作,但她却停不下来地看她的文章、临她的字、用她下出来的棋打谱,如饥似渴,日旰忘食。
阿娘发现后,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屏退左右,问她这书房里书卷千万、堆案盈几,她为什么独独只抱着这一箧东西不放。
那时,她答道:“这些,卓绝。”
阿娘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言语,只是陪她一起将那箧东西通夜看完。
但第二日,当陆扶光再次到了阿娘的书阁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箱了。
后来,她知道了那箧里的一切都是出自瞿玄青之手,但她也知道了瞿玄青是谁,所以讳莫如深,连一个“瞿”字都不曾提。
但她深深地记住了她。
她跟陆品月那种只是比寻常人稍灵慧些的聪明不同,瞿玄青的的确确、可称卓绝。
她写下那些文章、下出那些棋局时,也就是陆扶光这般年纪。但即使到了今日,小郡主也不敢肯定她就能写出比那箧中更好的文章、能在与少女瞿玄青的对弈中赢下每一局棋。
当时的瞿玄青尚且如此。如今,又过了十六年,她在外九死一生、心智心性定磨砺更加,又通晓了南疆易容秘术,再来查陆扶光的事,自然洞若观火。
“真是惊人。”
瞿玄青神色平平地望着她。
“吴狗以为她坐拥天下,却一直没有发现,她自以为最顺意无争的外孙女,早就背着她在外揽权弄权。一年不到,她先是在金川、宝泉,利用陆云门和李群青,断了吴京元快要铺好的太子路,而后到了范阳,将卢氏这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操于股掌之间。如今又到河东,掀风播浪、如运诸掌。”
“什么良王、什么太子,为了让他们坐上那个位子,千万人打得头破血流,殊不知长公主府,光是一个郡主,就已经能在整个大梁叱吒风云。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洞悉无遗。
这些,全被她窥破了……
“我实在想要将你看得更明白些,于是,我混进了陆府,到了你的身边。谁都没有发觉,连你也没有发现。”
瞿玄青说之前那些话时,即便被她说到最要命的地方,小郡主也只是眉心微跳。但听到最后的这句,她却明显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当即就想反驳!
瞿玄青却在她出声前就水波不兴地继续道:“亲眼见到你,我就明白,你这样的人留不得,应找机会将你杀了、以绝后患。但你那园子围得铁桶一般,让我找不出杀了你后、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虽不清楚你小时候的经历,但看这些安排也能猜到,你从前定不止一两次地遇到过刺杀。在你的园子里,若不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没人能杀得了你。只这一点,陆品月便差你太多,与这样的人斗智,胜了也了无趣味,亏你能有兴致。”
似乎是在讽她,但瞿玄青的声音始终冷冷的,只让听到的人觉得寒意上涌。
“知道你在崖边寺指认山匪,我就明白大势已去。血月、击镜、神明现,多精妙的局,郡主,你在畅快自得之余,有去数一数大火后山中的尸骨吗?”
她在说,她早就料到陆扶光会借血月动手。因为崖边寺已经无力回天,她便在暗中将她崖边寺的势力撤走后、干脆地将崖边寺拱手奉上。而陆扶光却在血月后却觉得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失了谨慎。
听懂了她的话,小郡主的唇颤了几次,没说出话。
被血打湿许久,她脸颊鹤子草上的珍珠终是粘不住了。珍珠掉下,犹如鹤被剜掉了眼睛,只留下血窟血痕。
“你为了嘲陆品月,嚣张到将民间‘夜郎自大’的连环画绘在灯笼罩子上,用那提灯迎陆品月入你的棋屋。因为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手上行棋一步、心中已有百步,所以肆意讥笑她人百无一能。
你总以为自己是黄雀,看什么都如看螳螂捕蝉,可我当时就在你的身边,听你一句一句、仗着自己异人的聪慧、傲慢地大放厥词。”
瞿锦叶垂目看着她。
小郡主的发髻早就散乱了,此时凤簪斜沉,满头金翠,摇摇欲落,“这不可能……能听到那些话的,只有棋屋里的人……”
“你明知我说的是真话,也猜得出我为何能说出这些,却在这里扮痴假呆,不过是想引我同你不断说话、从中找出我的弱点。”
瞿玄青仍是直截了当拆穿了陆扶光。
“你的事,我查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本领手段,我也已经熟谙。”
她看着陆扶光,就像看着曾经那个还未饱经风霜、还受着万千宠爱的、尊贵的自己。
她们太像了。
可也就是因为这份像,她才能将陆扶光看得如此明白。
连着几次被瞿玄青动中窾要,知道自己先前的这些手段不再有用,小郡主似乎也不想演了。
她弛懈肩颈,靠在了石壁上,脸木着:“你说的,是淡曙。”
瞿玄青不言语。
小郡主也不在意:“我的眼睛虽不得用,但淡曙侍奉我下棋多年,若她换了人,但凡有一丝破绽,我身边公主府的侍婢都会立刻发现。”
“易容换音,在南疆大山也是极为珍贵、代代单传的秘术。山佬的师傅在众弟子中千挑万选,才将它传了山佬。但山佬不甘困死山中,找机会逃了出去,师傅无奈,只能又择了冯先生、让他来继承衣钵。”
没来由地,她提起了陈年旧事。
“可师傅刚去世不久,冯先生就也离开了,从此,易容换音便在南疆大山失传。如今行走世间的人中,会这秘术的不过寥寥,山佬除我之外、没有教过别人,你会,只能是跟冯先生一脉学的。”
“可与山佬相比,冯先生的资质差多了。即便师傅倾囊相授,他学会的也只能算作皮毛。”
小郡主说得详详细细,“他能通过易容换音、让自己变得和自己毫不相干,可想要扮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却很难,一定要那人与他本身长得相像,才能勉强不露马脚。我为了引他入局,可是专门照着他的画像、改了游医的脸。但我记得,淡曙和瞿娘子的长相天渊之别,皮相、骨相,无一相似。要真是师从冯先生,那瞿娘子便真的是青出于蓝了。”
陆扶光看不到,但双首少年却发现了,在听到冯先生很难扮成真实存在的人时,瞿玄青的眼角极轻地抽动了一下。
“瞿娘子为什么不出声?”
不用再端着体面,小郡主恣肆地流露着她对瞿玄青的恨与恶意。
“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如此多嘴、长篇大套地评议冯先生的易容本事?”
“瞿娘子,你说你了解我、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定然能判得出来,我刚才的话里,没有一句是假。”
在瞿玄青的审视下,小郡主笑了。
她环佩散落,血污遍身,可此时却仍美得张扬,自在得仿佛只是在宴席上饮醉了酒、不慎将佳酿倾洒了一身。
“刘姓的江山,到底关你们姓瞿的什么事,要劳累你们揭竿而起、好好的国公府不要、非要豁出命去地拥护‘正统正道’?”
她早就因为刚才的那一撞,昏昏快要坐不稳了,可越是面色苍白,她越是笑得招摇生艳!
“要是瞿锦叶起兵是为了自己谋划,想以此摄政、有朝一日黄袍加身,我还高看他一眼。可他赌上全家全族,只为扶一个至庸碌至无能的人坐上皇位,只因那人姓刘!那种人坐上皇位,天下会如何?他瞿锦叶开口闭口、说他是为了大梁,可他为的是谁的大梁?他有没有一次问过自己,他招兵买马、让无数人抛头洒血,究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太平、还是只为全自己一个忠君夙愿!”
她声声相问、咄咄逼人:“瞿玄青,你通天晓地,能谋善断,瞿锦叶谋反时,你也曾跟随左右、在军中为他献计献策。你敢不敢扪心自问,如果当年你们反成了,这大梁,真的会比今日更好吗?”
陆扶光的质问荡在山洞间,击玉敲金,竟震得瞿玄青目生凛厉。
“你不敢。”
小郡主挺起脊背、向她倾身。
明明双眼被遮,可那白布后面却仿佛亮着一双谛听神目,能看穿人心、让谎言无所遁形。
“因为你早就明白,我皇祖母比当时争那位子的其他所有人都更有帝王之才。她经文纬武、论德使能,大梁在她的治理下才最有可能四海升平!你们反,仗的不过是皇祖母姓吴、说她窃了刘氏江山。可笑。这江山难道自古便姓刘?这大梁!难道不是刘家从前朝睢氏手中抢来的!”
她说到此,实在没力气了,浑身都在发抖。
但喘了几喘,她还是咬牙撑住,哑着声,“你们要还政刘家……好啊,我阿娘也姓刘,她是真真切切流着刘家血的人。而且,她也比现下其他姓刘的宗亲都更能坐好那个位子。若是我冤枉了瞿锦叶,若是他当年也心怀百姓、盼大梁昌盛,那现今,你继承你兄长遗志,便该助我阿娘登位才是。否则,你便是认了瞿锦叶当年只为一己私欲、害无数将士送命,害无数家破人亡,他活该被断脰决腹、死无全尸,活该遭累世唾骂、人人得而诛……”
瞿玄青猛然上前,再次抓住陆扶光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撞向石壁,一时间钗环坠地,珍翠四溅!
但瞿玄青眸中戾意仍无法消弭。
她手伸后腰,匕首出鞘。
“姑姑!”
“大郎!”
“让开。”
“可是……”
“我费尽唇舌,述她过往种种,为的是让她知道再演无用、逼她露出本性。如此你才能将她看清、不继续受她蒙骗。如今她本相毕露,你还要为她说话?”
一连串的声音、飘忽不定地落进陆扶光已有些听声费力的耳朵。
双头人在阻止瞿玄青,驾车娘子在劝拦双头人,瞿玄青在规训双头人……
即使听不真切,陆扶光也能知道,他们此时正闹成一团。
原本,小郡主对此应十分乐见其成。
她既有理又无理地对着瞿玄青嬉笑怒骂,就是为了一条一条探出瞿玄青究竟有没有在意的东西。
能将瞿玄青激怒至此、明白了瞿锦叶在她心中的重量,就算真被匕首捅上一刀,陆扶光都觉得合算。
可刚才,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陆扶光脸上的笑,兀得消失了。
瞿玄青自然也知道陆扶光的目的。
她不欲在这个棘手的小娘子面前多与小具交谈,极快地沉气定神、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山洞陷入了安静。
但静了没多久,小郡主开始低声咳嗽。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后来咳得越来越凶,最后竟一口呛出了血。
那口血喷出后,她竟露出了气若游丝的垂死之相,看着实在不妙,便是长久没有出身的驾车娘子也有些担心地低声问瞿玄青,“别是刚才撞得狠了,伤了要害……”
瞿玄青默默打量了陆扶光片刻,让驾车娘子将方才喂给汝阳夫人的保命药也给陆扶光喂一颗。
驾车娘子好像很怕扶光郡主死在她的面前,可她也好像并不愿意靠近扶光郡主。
她捏着颗药丸,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给恶犬喂食般地远远伸着手,想要赶紧将药丸塞进陆扶光的嘴里就走。
可小郡主紧闭双唇,那药丸怎么都送不进去。
驾车娘子于是用了蛮力,不曾想那药丸却脱手滑了出去,她的视线下意识跟着那掉落的药丸移开了一瞬。
就那一瞬,小郡主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死死不肯撒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指头啮断!
拚命挣扎着、几乎被撕掉了一块肉才逃开,驾车娘子惨叫着跑到瞿玄青的身后,决心离这鬼似的小娘子越远越好!
保命的药丸到底没有进到陆扶光的肚子里。
刚才的发狠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此刻,平日里总是意气飞扬的小贵人奄奄坐在那里,进气少、出气多,看着愈发命若悬丝。
而那药丸则在落地后滚了滚,卡进了一处离她不远的小坑,轻微地晃了几下,没能脱困,最终不动了。
但半晌后,有人把它捡了起来。
双首少年拿着药丸,仔细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土,在驾车娘子“别过去”的低声急呼中,蹲跪到陆扶光的面前:“郡主,这是你自己的药……”
“那个药……”
陆扶光开口了。
可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弱了。
“……不能……”
不能……什么?
小具、小崔对视一下。随后,小具侧耳凑到了她的唇边。
“需要……先……先把……”
小具屏息凝神,想要听清郡主的话。
可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陆扶光背后握紧凤簪的手陡然抬起,一击扎向小具的太阳穴!
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等瞿玄青定睛时,小郡主已经从后扼住双首少年的喉咙,将那簪尖刺进了小具的太阳穴。鲜血成股涌出,沾满了陆扶光为断开麻绳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顷刻间,小具脸色煞白,青筋暴跳,煞是吓人!
“大郎!”
驾车娘子惊嚎着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
陆扶光震声喊道,同时握簪的手微微一旋,小具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驾车娘子当即不敢动了。
陆扶光:“我看不见,手上难有分寸,也辨不明声响。只要听到一丝不对,我就先取了他的命!你们要是敢往前走,我也愿意跟你们赌,赌是你们先把我制住、还是我的簪子先刺烂他的脑子!”
驾车娘子更不敢动了。
她看着站在她前面的瞿玄青,快要哭出声地求着她想办法:“青娘子!青娘子!”
“陆扶光。”
瞿玄青立在原处,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你想做什么?”
“你怕他死吗?“
小郡主并不答瞿玄青的话。
现在该她来问、她来答。
“你为什么怕他死?”
陆扶光声音冷冷,心如古井,像极了刚才的瞿玄青。
“几次三番,你对他们的态度都让我不得其解。我想不通他们是谁,能让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晓之以理、分出神谆谆告诫。但就在刚才,我突然生出个猜想,小具、小崔,具为??、崔为隹,上??下隹,合为瞿字。他们两个,难道也姓瞿吗?”
顿了顿,她大喝厉声:“答!”
随着她的大喝,她握着金簪的手,也微微颤动,小具脸色随之遽变,涨如猪肝紫红,目眶瞪裂。
“青娘子!”
又吼了一声,见瞿玄青还是无动于衷,驾车娘子心一横,替她答道:“是!是!”
但答出声后,她对瞿玄青的畏惧又起,眼神屡屡向着前面瞿玄青的背影瞟去,答也变得气虚:“他们是、是姓瞿……”
陆扶光便向她问:“他们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我的儿子!”
眼看自己只是稍答得慢了一点,郡主握簪的手就又要动作,驾车娘子急得再也管不了其他,眼中只剩下了那根要命的簪子。
陆扶光:“你是谁?”
“我……我是曾经侍奉瞿将军的……”
看着血一滴一滴从簪子淌下,“郡主,”她颤得快不成声,“那簪子,不能再、不能再刺了……”
“你叫什么?”
全神盯在簪子上,听到这话,驾车娘子不自觉“啊?”了一声,随后才迟缓缓地转向了发问的小郡主。
陆扶光:“你说你曾经侍奉瞿锦叶,你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当年全府被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时我不在国公府……”
驾车娘子看着小郡主,因想不通她为何要问这些而生出了犹疑和无措,“我跟在将军身边。”
“你说谎。”
小郡主语气笃定,“瞿锦叶束身自好,少年时起便从未有过跟哪个小娘子走近的传闻。因讶于他年近弱冠仍屋中无人,有王侯曾当众要赠他美伎,却被彼时连婚约都未定的他婉拒道‘惟愿与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道,“富贵安乐,尚且如此,起兵之后,身家性命皆顾不及,他又怎会突然要你一个女子无名无分跟在身边侍奉?”
“我真的跟在将军身边!”
驾车娘子却也咬定,“青娘子几次出入军营,她在将军身边见过我!”
“见过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
小郡主不为所动,“瞿锦叶是亲口说了你是他的屋中人,还是当着瞿玄青的面、同你有过亲近举止?”
驾车娘子便是再为那根金簪心神不宁,此时也反应过来,郡主竟是在疑她与瞿锦叶的关系。
难道她知道——
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一早就该把事情说破,何必在这里白白受罪。
但即便觉得有一万个不可能,驾车娘子还是有些慌。
“有信啊。”
她忐忑地望着瞿玄青的后背,“青娘子,您不是说过吗?您收到了将军亲笔写给您的信,那信上清楚写着,我腹中了有他的子嗣。”
瞿玄青似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只看着前面的陆扶光:“你在试探什么?”
“瞿娘子,我听说过小具、小崔出生的年月时辰,推算起来,似是在瞿锦叶举兵叛乱的尾端怀上的。”
小郡主总是不肯直接回答她。
“我虽没有见过瞿锦叶,但这样如雷贯耳的人物,我不可能没有查过。美如冠玉,鸣雁直木,在他举兵前,人人都说,大梁有他,是大梁幸事。如此英才,如果真的在临死前有了遗腹子,倒也是件可喜可贺事。”
她停了停,慢慢道。
“我是说,如果,真的。”
“青娘子,这离间的话,万万不可信!”
“瞿娘子。”
小郡主声音比驾车娘子的小了许多,但又声声比她重。
“我看不见,烦请您帮我看看,那名称自己为瞿锦叶诞下麟儿的女子,是不是受过黥刑,额上刺有‘逃走奴’三字。”
瞿玄青没有照陆扶光所做的回头去看。
她用不着去看。
那人的额前常年戴着暗色抹额,为的就是遮挡住其上的刺字。
但此刻,那三字正被一条棕红色的布抹额挡住,就算陆扶光双眼无恙也不可能看得到。
没有声音,便是答案了。
“花缁!”
小郡主纵声喝道,“你是我阿娘婢女,我便也是你主,你竟敢背主忘恩、助她人害我!”
闻此言,静了许久的瞿玄青霍然大动,转头目视驾车娘子。
被最不可能的人叫破了名字,花缁僵身而立,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
因为颈太僵硬,她的头摇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却又很大,颊颌松垮的垂肉都跟着在颤甩。
“你胡说……”
她应该表现得气愤、冤屈、坚定,应该立马反驳,怒斥她的花言巧语。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让她的眼前闪过了那夜的明月弯刀、血溅罗裙,还有割断了追杀她的歹人的喉咙后、长公主看向她时的那双光焰万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
那双眼睛……
“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双眼睛……
花缁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随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儿子。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刚硬。
“你说这些谎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也不再动摇,“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我的儿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多我阿娘的故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姓、有名。她们的人生过往,全被我阿娘记在心上,一个一个,说给了我听。”
小郡主却在叹了一声后,声音柔了下来,甚至透出了怀念与悲悯。
“花缁,河东道、相州滏阳县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寿九年春。”
小郡主静静地说。
“我阿娘说,她第一次见到花缁,就是在滏阳。那里的县令利令智惛、私贩朝廷慈石。花缁的父亲花皑雪是衙中账房里的小役,发现了县令的所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证据,想要交给已经来到了河东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将到达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发、全家都被县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儿花缁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中逃走。”
“一个小娘子,全家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只她一人在腊月寒冬怀揣着致命的证据、在县令一派的搜捕下东躲西藏,该是如何担惊受怕。”
明明是陆扶光在说,可在场的瞿玄青和花缁却都想到了刘赤璋说出这段话时的模样。
“我阿娘说,那时,她正隐姓跟在巡察使身边。得知此事,她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队人马,说她一定要找到花缁。万幸,她赶上了,她亲手从恶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缁。只是,那个时候,花缁的全家都已经不在了。而花缁,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卖身为奴,第一次逃跑没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仅受了一顿毒打、额上还被刺了‘逃走奴’。”
“一个受过黥刑的小娘子,之后会过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在听到花缁说想要跟着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过县令一众被斩首示众、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将她带回了长安。”
“花缁因额上黥字、不愿见人,阿娘便不让她见,只让她安心在她修行观中的内屋侍奉。如此过了许多年,阿娘身边也没几个人认得花缁。”
“后来,阿娘要藏着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认出来的事,花缁得知后,便请阿娘带上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公主。”
“阿娘说,她们二人相伴,共同经历了许多。”
“她说,花缁于她,就如酡颜于我,是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缁。”
忽然,小郡主问她,“我阿娘的这些句话,你当得起吗?”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这一句话如晴空霹雳,彻底劈开了花缁脸上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镇定。
“我听过阿娘讲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发现了。你本是一家佃农的女儿,灾荒时家里活不下去,就将你卖了。后来你以奴隶身辗转几处、不断被卖、被买,终于在那年和花缁一同被卖进了那间宅子。”
“你和花缁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过来,花缁却伤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临死前,花缁将她藏着县令罪证的地方告诉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来、上交朝廷。但你找了过去,却只带走了和罪证放在一起的、花缁的家传玉佩。因着那块玉佩,你被县令一伙的余孽发现、这才遭到了追杀。”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长公主,便决心假冒花缁的身份,求我阿娘将你收留在身边。这些事,连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会不知?她不过是觉得‘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所行的恶都怪世道艰难,你的欺瞒也都是被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她既如此,我便也认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救你于危难水火、对你恩重如山,到头来,你的回报,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