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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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那只白鹞。
几年前,有人将它作为贺岁礼献给她的儿子,她当时便赶到十分不悦。她的儿子那样小,如何能让这样的野禽靠近他。
偏偏太孙说这白鹞珍贵,不仅不听她劝说地将它留下,还时常抱着儿子去笼前逗弄那鹞鸟。
她在太孙面前一直恭顺贤良,虽会劝谏,但从来分寸得当,一次未果,便不会再惹人厌地劝第二次。
所以,她便将那养鹞的内监叫了过去,让他悄悄使些法子,把鸟弄丢也好、弄残也罢,总之不准那凶禽再出现在这府里。
谁知那内监胆子小,死活不敢动手,她只好叫自己的手下去给鹞鸟喂药、逼出它的凶性。听说是啄瞎了那内监的……左眼还是右眼,记不请了。她只记得,那内监瞎了后没过多久便掉进河里淹死了,办丧的钱还是她亲手拨出去的。
太孙听说了白鹞伤人的事后果然十分后怕,来找她时仍是心有余悸,反覆地道“竟又被瑟瑟你说准了,我果然还是应该多听你的话”。
可即便如此,在被她问到何时杀了那只白鹞时,太孙还是舍不得。
她自然不能让他难过,于是只能替郎君分忧,“满怀担忧”地将白鹞交给了陆云门。
原本她想,要是那白鹞在陆云门手中再惹出什么祸事就好了,到时太孙便又会后悔当初没听她的话,然后便会更加信她、更依赖她。就算那白鹞没有闹出祸事,过上几年,听不到它的消息,太孙多半也就将它忘了。
可陆云门竟将那只畜生养得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太孙还是常常会与人提起那只白鹞,说它的威风凛凛,说它的雄姿飒爽,说幸好当初没有将它杀了、不然大梁岂不少了一员“大将”!
她知道太孙并非意有所指,可每次听到,她还是会觉得如被掌掴。
她要陆云门暗中做太子的家臣,他不肯。
她要陆云门纳一名太子亲信家的小娘子做妾,他不肯。
她退让到了极点,只求陆云门私下为太子办几件小事,他还是不肯。
可当她让他养一只畜生、盼着那只畜生不得好死的时候,他却将它养成得大名鼎鼎、威震四方……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听到人们称赞陆云门时,曾无数次地想要剥开他的皮囊,让那些人看清他们心中白璧无瑕的麒麟少年其实是个无情无血、喜怒哀乐俱未尝过的“怪物”。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没用,这并不是陆云门的错处。只要陆云门没有犯错,他就永远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现在,陆云门跟这个无邪到蠢钝的小郡主缠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没有一丝血脉相连,也是将这世间礼法毁了个彻底。
这可是天大的错。
她当然会为他们遮掩。
她会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蔼可亲,说她盼着他们玉烛调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经盘算过要对陆扶光说,等回到东都后,若是郡主与陆云门私会总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义邀郡主四处游玩,陆云门是她的嫡亲弟弟,出没在她的身边再寻常不过,不会惹得任何人怀疑。
想遍整个东都,哪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却不会放过陆云门。
嫡亲弟弟鲜廉寡耻,的确会害得陆品月名声有瑕,但她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受到的影响再大,跟陆云门和陆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两个同她可不一样,一旦被人发现传出去,那便是马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她知道陆云门不在意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小郡主的呢?
这位小贵人在大梁可也是誉满天下、得世人交口称赞,就这样毁了,从此背着臭名度日,陆云门舍得吗?
她不信陆云门舍得。
所以,她不信陆云门敢赌。
陆云门不敢,便只能听她的,帮她做事……
棋局仍在继续着。
小郡主后面的几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陆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陆品月应得飞快。
与她比起来,小郡主却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离陆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经过去快两刻了。
陆品月并不着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着个簪子蹿到了几上,簪尖划破了一颗柿子的果皮。
陆品月看着那支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
她知道它。
骑射赛的宴上,陆扶光用一对拨子簪做了赌注,赢走了她的篆经金镯。
这簪面顽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时,冷不丁地,小郡主开了口。
陆品月心中想着事情,抬头便去看铜镜,却发现小郡主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品月阿姊……刚才是在看这支簪子吗?”
正惶惶于陆扶光是不是发现了铜镜,见陆扶光只是想问簪子,陆品月如释重负,神还未定便顺着她的话应下:“因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兴她这样说:“阿姊认得这簪面上的图?”
“我自然认得。”
见小郡主笑,陆品月也跟着轻轻笑道,“这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是你五六岁时同长公主一起画的。”
“阿姊在说什么呀?”
小贵人似是觉得这话诙谐,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来,“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绘的《百童嬉戏图》中的一幅,在太孙长子的百日宴上,他亲手交给您的。”

小贵人笑得酒凹圆圆,任谁看都是副一味天真、邪尘无染的样子,因此,看着她的陆品月在听清她说了什么的第一刻,所想的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我忘了。”
小郡主忽地睁大了双目。
乌黑的眼睛里仍旧干净得叫人看不出一丝恶,“骑射赛中,阿姊提起世子时的些许言辞让我有些不想听,但众人面前,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拿出了这对簪子。”
“世子的那卷《百童嬉戏图》很是有名,连我都知道。数年之前、太孙百日时,先皇为祝太孙康宁多瑞,便是沉痾难起,也强撑着在一幅前朝名匠所绘的《百子嬉春图》上亲自题字落印、叫人送到太子府。只可惜,在太孙记事之前,那幅画便在太子西迁的途中不慎被毁了,令太孙抱憾至今。”
背书一般,小贵人说得一板一眼,郑重其事。
“许是阿姊想到世子年幼时曾临摹过许多那画师的画作,便在戌儿的百日宴前、叫他照着也画一幅百子图、送来做贺。世子画出的《百童嬉戏图》果然有几分前朝名匠真传的神韵,太孙自得了那卷画后便爱不释手,至今仍将它悬于书案一旁,日日时时品评。”
戌儿是陆品月独子的乳名。在陆品月的记忆里,这是陆扶光第一次这样叫他。
她理应对小贵人的这份亲近感到怡悦,可是……
世子喜爱陆云门的那张百子图、日日将它悬于案旁的确不假,但她要陆云门去画百子图的缘由,陆扶光却说得并不对。
完全不对。
一句都不对。
事情的起因,是太孙得到了一幅出自名画匠之手的百子图。
那画匠姓丁,近些年极负盛名,可他为人颇为傲气,只有兴之所至才肯磨墨濡毫,所以即便达官显贵,也很难用重金权势得到他的几笔画作。
不过,他为还潦倒时的一饭之恩、曾拿出许多自己的画赠给恩公,其中便有一张百子图。
太孙听说此事后,对那张百子图念念不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它弄到手里。
因此,当真正得了它以后,他很快就忍不住在被灌了几碗黄汤后的会友宴上、暗暗吹嘘了起来,说他近日得了张很不得了的百子图,呼朋唤友地要他们到戌儿的百日宴上来看。
可他放出风声后没几日,那丁画匠便进了大狱,罪名是与谋逆的罪臣私交。
万幸的是,太孙最喜看到别人搔头抓耳、猜不出来的挠心样子,因此在众人百般追问那画匠究竟是谁时,他说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诉他们。
可这一言既出,百日宴上便定要拿出幅能配得上“很不得了”这四个字的百子图才行。
太孙没了主意,陆品月却在仆从悄悄来报信的当下就想到了办法。
但她早就不满太孙一旦醉了就管不住嘴的性子,想藉机让他多急一会儿、明白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于是,她佯作不知此事,即便看到太孙在自己面露出了有口难开的样子,也从不相问。
直到太孙为这事攒眉蹙额了好几日、终于求问到了她这里,她才一脸为难地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可以让她的胞弟来画。
陆云门的画,自然也能称得上“很不得了”。解了燃眉之急,太孙对她连声道谢道好、信任更加,她也自信不会有差池地给远在长安的陆云门写了信。
可接连数日,音信杳然。
眼看离戌儿百日宴越来越近,她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写、命人奔马疾驰送到陆云门的院子,此后虽有回音却是在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靠着她不断死告活央、窝火得口舌都快生了疮,才终于在百日宴的两日前看到了那幅百子图。
未曾想,那丁画匠是因行事张狂得罪了人而遭了诬告,很快便洗清冤屈、从牢里出来了。
而福祸相依,女皇听闻此事,倒对他生了好奇,不仅看了他的丹青,赞他妙手,还将他叫进了宫中、与他对酒论画,使他的名声更显了。
而那个时候,戌儿的百日宴才刚过三日。
太孙自从听说了这事后,便马上开始“若是——”、“若是——”地扼腕憾叹个不停。她为他解困的用心,再也没有被他提起过。
可以说,与这百子图有关的里里外外,就没有一样让她顺心。
陆扶光以为她能记得《百童嬉戏图》里的一角。
她怎么可能记得?
别说去看去记了,她连想都不愿想起来。
不管是丁画匠画的还是陆云门画的,都只会让她觉得心烦。
正因如此,她从未对外说过这事里的曲折,便是陆云门也不知道。
陆扶光要是能说对,那才是件吓人事。
让她在意的,是陆扶光说出来的“错”。
那位小郡主信誓旦旦地说,先皇题字赐下的那幅《百子嬉春图》,在太子西迁的途中,被毁了……
太孙第一次同她说起丁画匠的百子图时,她自然也记起了那幅《百子嬉春图》。可听到她问那幅画的所在,太孙却有些不乐意,最后也没有答她。
但太孙一向如此。
当心思全在新得的画儿上时,他便只想听人夸这幅画,其余的话都只会让他觉得扫兴。
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
可这会儿,听完小郡主如此正经地提起那幅画被毁,她却越想、越跼蹐不安。
太孙与丁画匠那张百子图的事,即便被女皇知道了,不过笑一句蠢如豕、再笑一句怯如鼠,最多不过丢些脸面。
但如果陆扶光说的是真的,太子在西迁时,将先皇拖着病体为太孙题字的那幅画毁了,光是不孝和不敬这两座言山,便能压断太子的脊梁。
更何况,西迁途中!
说是西迁,但纵使如今无人敢再提,世人也都知晓,太子当年是因遭女皇忌惮、被发配去了那西边的苦寒之地。
路途遥远艰难,时节天寒地冻,常常堕指裂肤,心中难免愤懑有怨,恨上了女皇,也恨上了将女皇立为皇后的先皇……
当年酷吏横行时,陆品月正是陆扶光这般的年纪。虽然燕郡王府没有受到分毫波及,但她却从中看得分明,只要合乎女皇的心意,砂砾重的错便可以被说成泰山重。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道与理。
说是“道”,写做“权”。
说是“理”,不过“势”而已。
从那时起,她就迷上了这两个字。
她想要它,而且,不要普通的,她想要的,就是那个最大的、能够口含天宪、随意掌人生死命运的皇权!
如果她生在前朝,或是在先皇临朝时她已老去,那陆品月也许会觉得生出这个念头的自己十分荒唐。
可她生在大梁,长于此时。
她亲眼看到了吴皇后如何以女子之身,一步步大权独揽,最终弹压山川、君临万国!
既然吴皇后能做到,那她自然也可以。
她要成为第二个她。
她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她的弘愿。
但她一直在做。
她仿照着她的一切,学着她,学到嫁给了太孙,终于走上了她当年的路。
可大婚第二日敬姑舅时,太子就对她耳提面命了无数次,说太子府的处境如何临深履薄,要她敬始慎终。怕她听不进心,他又逐件逐件说起他过往危难,身近八尺的壮胖男儿,说着说着竟汗洽股栗、弓蜷如虾、惧色满面。
她极看不上他的样子,却也不自觉将他当时的惧怕之深印在了心里。
本来,她对女皇的敬有多重、畏就也有多重,自那后,她时常思及便惊惧心悸,因而刚入府时,她万事都做得小心,束手束脚,怕会惹女皇疑心。
可后来,因身份高了,她与女皇见得多了、走得近了,便觉女皇年纪上来,更贪享子孙环膝的天伦之乐,已没了早年间的杀伐果决。
她有些失望,却也因此慢慢松下了心。
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做得越来越好,得到的越来越多。其间虽然不如意的事也有几件,但一想到女皇当年也是如此,她便将不满通通咬嚼下肚,只待来日、悉数清算。
可就在刚才,郡主随口的几句话,竟又激起了她曾经深埋心底的惊惧,还未细思,身上便已骨颤肉惊。
毁了先皇题字亲赐的画,自然是件大事。
女皇不想惩治他们,则海不波溢。可女皇要是知道了此事、或是想要以此为由头发难,那对太子府来说,这便已足够是一道覆首摧骨的骇浪。
陆品月压住自己青筋现出的右手背,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几上银盘中的柿子。
被簪尖划破的近红果皮上正淌出汁水,一珠一珠,被烛色浸得血红。
她掌心下的手背跳得更厉害了。
陆品月知道,要是不将这件事弄明白,她今后定会惴惴度日、久难安枕。
可她不能明着问太孙。
也不好查……
她看向了陆扶光,想要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天大事情的小贵人这儿再套出些话。
可陆扶光开口,却又说回了簪子事。
“所以我想,阿姊肯定能认出它、从而忆起与世子的姐弟之情。如此,阿姊便不会继续再说世子的不是了。怕阿姊看不清簪面,我还故意引阿姊去看。但周围人那么多,说它来历时,我也只能信口胡诌,没想到阿姊没有认出来,反而应了赌。”
陆品月耐着性子将话听到这里。
在她听来,小郡主说了如此一通,无非就是责怪她在骑射赛的高台上评了陆云门的性情。
但既然她的那些话让小郡主觉得不入耳了,她就同她道个歉、再顺着她的意说些陆云门的好话便是。
虽然不情愿,但她一向分得清轻重。
可陆品月的嘴还没张,小郡主的下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没曾想反而是自己被赔了不是,陆品月一时吞声。
“话说回来,幸好阿姊当时应了赌!”
语气才刚因道歉低下去一句,小贵人的声音就又开心了起来。
她将拨子簪拿在手中,轻轻地晃。
烛光从镂空的簪面透落到几上,影子中的攀树小儿竟如活了一般,连被他抓在手中的柳枝都仿佛正在摇曳。
“托品月阿姊那只金镯的福,我们才能破了孙家郎君的毒计,救了柳善娘子一命。这样说来,阿姊应赌其实是做了件好大的功德事,许是老天不忍柳善娘子继续被奸人所害,所以才有了如此安排!”
说完,小郡主晃着簪子的手忽然停了。
“我刚刚下在平五七,这会儿轮到阿姊下了。”
陆品月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
她本就因先帝赐的那幅画六神不安,又被小郡主前言不搭后语的一串话扰得千头万绪。
可对面,陆扶光已经将眼睛闭上,静静地在等她的下一步棋了。
不能急。
急则无章,反生错处。
陆品月静了静心,想要先专注地将这盘她马上就要赢了的棋局结束。
可当她神情平定向铜镜望去,却发现镜中棋局有异。
异因正是陆扶光刚才的那手“平五七”。
为什么是“平五七”?
陆品月想不通。
两人此前几手分明一直缠在左上,如今白子却突然从下方小飞。
在陆品月看来,这手棋百无一用,只可能是胡乱下出来的。可它却刁钻地将她之前想好的、后面要下的五六步棋的全打乱了。
“戌儿百日宴前,世子并不在他长安的小院中。”
小郡主突然又说话了。
陆品月猛地抬眼,怕被发现她的窥镜,却见小郡主说着话时、双眼仍旧合着,只额间颊侧所描的鲜红艳得扎眼。
“当时,长安城豌豆疮猖獗,世子也在他时常代课的那间书院中染上了此症。不愿波及从未得过这病的于伯和邻里,他便跟书院里几个家中人口许多的小儿一起去了城外的医庐养病。等他回家看到品月阿姊的那封信时,确已过去了一段时日。”
小郡主闭目说着。
“那时世子大病刚愈,人虚弱得很,腕力尚不足握笔,却还是回了口信,承诺百子图会在戌儿百日宴的当日送到阿姊手中。
但之后,见阿姊仍催得急,他不愿刚生下戌儿不久的阿姊总为此事劳心劳神,于是不顾于伯劝阻、不分早晚地作画,总算是提早了几日将画画完了。
可如此力疾从事,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刚将百子图送出去,他便又病倒了,缠绵病榻许久,直到过了冬才好……”
小郡主的语气没遮掩,因此陆品月这会儿听得分明。
说来说去,仍是小娘子的那些心思。
因为她没能记住那百子图里两个小儿的模样,小贵人便觉得她心仪的小郎君没有被重视,所以在这里长篇累牍地为他抱不平。
“我那段日子……的确做得不好。”
忽如芙蕖褪色,陆品月垂首轻叹,一副自责又难过的病西施模样。
“生戌儿时……”
她抬头看了眼陆扶光,眼神中闪过犹豫,但片刻的欲言又止后,她还是继续出了声,“本不好说与还不曾婚嫁的小娘子……可是……我……”
只一个“我”字,她的声音中便隐隐地有了哽咽。
陆品月的皮肤本就比寻常人白且透,泪意稍涌起,眼下就是重重的一片红,她又生得纤细单薄,此时样子,看着极易叫人起怜。
“……阿娘生我弟弟时,我已经能将事情记得很牢了。我站在屋外,听着里面阿娘的叫痛,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比谁都清楚,世人为会说娘子生子如踏鬼门关。”
“生戌儿前,我其实怕得厉害,但我对谁也不敢说、对谁也不能说,只能拚命地听着府里那些照料我的老人的话,将产子有益的事全做了,可到了那一天,却还是止不住血。
好容易吊住了命把戌儿生下来,恶露不净、又起高热、双乳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再浓的燃香也盖不住屋中药汤的酸苦……”
她细细地将生子时的要命骇人说出,小郡主面上对她的责怪果然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感同身受,是随着她曾经的惊而惊、为她曾经的痛而痛。
直到这时,她才说起:“还未熬过这些,一日,太孙的一位门人突然找了过来,说有件事、要求我为太孙去办。”
接着,她将太孙与丁画匠百子图的前因事告诉了郡主。
“……太孙听到丁画匠入狱,心知再将他的百子图拿出来绝绝不妥,但又不愿让友人已起的期待落空,便要门人们出些主意,他们却推到了我这儿,说这有何难,只要叫太孙妃去请燕郡王世子画一幅,此事便解了。”
“虽然来说此事的只是个下人,但我知道,他会来,定是得了太孙的首肯。”
说着,陆品月的眼中又一次起了泪花,仿佛已经忍了多年、终于能将藏于心中怨与屈诉出。
“郡主,我那时虽担着一个太孙妃的名儿,但我嫁给太孙不过一载,有孕后又只顾养胎,在府中过得谨小慎微,身边连几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对着太孙,哪里有说‘不’的余地。那人还反覆地说,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好像我要是摇了头、那便是犯了刻意要坏太孙事的大罪。”
陆品月看着同样快要哭出来的小郡主,自己眼中的泪先掉了出来,簌簌地,落进了她章彩奇丽的瑞锦裙,打湿了那只织就于上的、威赫麟兽的赤金眼睛。
“我不知道云门那时也病了!”
她提了声。
“我想着,画百子图虽辛苦些,但他一向善书善画,离百日宴也还有一段日子,应是画得完的,又害怕回绝了会惹太孙不快,于是最后便应了下来。”
“后来,门人假借关心、频频来问那画何时能到,可神情言语,都是催促。世子对我也常欲说还休,我知道,他也在是在催我。所以,即使是为了做样子给他们看,我也只能不断地寄信去长安。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云门……我绝不会……”
像是哭得说下不去了,陆品月抬手拭泪。
沉默须臾,她叹了叹,轻声苦楚又道:“若不是郡主今日告诉我,我都不知,外面竟还将云门画百子图的事跟先皇赐下的《百子嬉春图》说在了一起。到底是哪里的传言,郡主从何处听说?”
这时,小郡主的眼中还含着泪。
听到陆品月的话,似乎是理不清为何忽然提及此事,小娘子的眼睛圆圆睁着,略怔地想了一会儿。
不能露出急色。
陆品月垂下眼睛,慢慢擦着被泪沾湿的眼角,等着小郡主先说下一句。
她等啊等啊,直到等得她两耳充满了擂鼓般的心跳,对面的那位小郡主才终于又张开口——
“那个啊。”
陆品月不动声色,缓缓抬起眼眸。
接着,她便在目注心凝中、听到了小郡主认真的回答。
“那个,是我胡说的。”

“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刚才我为了世子同阿姊赌气,便信口用这件事扯了谎。但说完后不久,我就后悔了,”小贵人用她还湿漉漉着的眼睛望着陆品月,诚挚极了地向她解释,“所以,我向阿姊道了歉,我说了,‘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不过,”她又道,“我想阿姊应当也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百子嬉春图》是何等贵重的物件,便是用人的性命相护也不为过,太子西迁时便是有再多艰险,也不可能让它毁了,任谁听都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
对信了那番话的陆品月来说,陆扶光的这段话就是赤、裸、裸的讥讽!
可陆品月看着对面神色无异的小贵人,竟仍拿不准她究竟有没有此意。
但无论如何,她的心底已经隐隐生出了防备。
经历过了大起又大落,陆品月急躁跳动的心很快平静,耳朵里的不休不止的嗡鸣也声弱了。她的理智回来,随即便发觉,从进到这件棋室起,许多事就很不对劲。
她似乎一直在别人被牵着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旦涌起,就再也消不去了。她甚至觉得在这间的幽暗屋子中,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盯得她手脚发麻。
她不敢再将小郡主的话当做顺口谈天,开始一句一句地细细掰开了想。
但刚回想了几句,她就后背发寒地惊觉到,陆扶光居然说——“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
那是她与太孙在房中的私下话!
陆扶光怎么可能知道!
有人将这些话传了出去?
当时有谁在旁边侍奉吗?
如果这些话都被传了出去,那其他的呢?还有多少话被传了出去——
“她怎么会知道?”
小郡主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陆品月如麻的乱想。
在她的注视下,小郡主垂首抱起在她膝旁蹭着打滚的小豹,端丽秀雅得,让陆品月一下便想起,上次在宫中见到她时、她正在女皇身边、抱起一只漂亮华贵的白毛猫。
那个时候,陆品月觉得,远处那名金装玉裹的小贵人,像极了她怀中那只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世间恶意的狮子猫。
即使你满怀着祸心、狠掐一把它的尾巴,它也只会不明所以地扭过头、用它那双宝石珠子般剔透的鸳鸯眼看看你,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它蓬茸雪白、一尘不缁的尾巴,在你的手背轻轻拍一下,告诉你不可以这样,它会痛。
接着,它就会把这件事全忘了!
等下一次,当你靠近要去摸它时,它还是会毫无防备地打一个滚儿、天真地露出它的肚皮。
而现在,小贵人和她在宫中抱猫时的样子别无二致,那只不过半臂长的小兽,也同样舒服地软在她的怀中。
它无声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了一排冷冷的、锋利到泛着蓝色的小齿。
“是有人将府里的事情传了出去?”
小郡主又开口了。
仿佛只是在对着小豹自言自语,她的声音轻悠悠的。
“究竟是谁做的?”
“那天有谁在吗?”
“轰”地一声!陆品月意识到,陆扶光正在说她心中所想!这念头如一道惊雷,登时穿透了陆品月的四体百骸,痹得她动弹不得。
后知后觉地,她想到,陆扶光原本眼中满到快要溢出的泪,好像早就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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