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此刻心里也?又痛又急,官差来了把家?里抄了一顿,地没了,牛也?没了,以后一家?人要如何过活?媳妇还?气病了,他正六神无主呢,柱子一个劲儿的在?他身?后转悠,一会儿一句“我娘怎么了?”“我要牛!我要牛!”
李二本来就是个急脾气,烦不胜烦,自觉只是教训了柱子一下,想让柱子安静点,柱子想要牛,他就不想要了吗?!他们敢和狗仗人势的官差斗吗?!刚刚踹柱子的那两脚未必没拿柱子出气的意思,可是踹了又后悔了,想着他人小忘性大,可能哭一会儿就跑着去隔壁找阿宣玩了。
谢家?今天请客,做了不少好吃的,他不是最喜欢阿宣娘做的饭了嘛,所?以看到他跑出去,李二并未在?意。
没成想再听到柱子的消息,便是柱子落水了。
几个乡亲牵着牛走了许久,柱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肚子渐渐瘪了下去,他被呛得咳了起?来。
李二媳妇立马挣扎着上前,将柱子从牛背上抱下来,紧紧的箍在?怀里哭道:“我的儿!”
柱子缓了缓睁开眼,越过众人,直直看着碧空喃喃道:“我这是死了来到天上了吗?”
他娘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道:“浑小子,胡说什么,你得给为娘养老送终呢。”
柱子的眼珠儿转了转,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他眨了眨眼道:“娘!娘!家?里的牛!”
谢壑俯身?摸了摸柱子的脑袋道:“官差同意将牛还?回来了,你看,牛不是好好的在?那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驮着柱子溜了半天圈的牛正是李二家?被官差夺走的那头牛。
李二媳妇又惊又喜,但见谢壑一身?湿衣,心中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她跪在?地上磕头道:“谢家?兄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壑温声说道:“快回家?去吧,柱子现在?受不得凉。”
李二媳妇站起?身?来,抱着奄奄一息的柱子往家?赶,李二落后几步看着谢壑说道:“谢家?兄弟……”
谢壑眉眼瞬间冷了几分,对这种只会拿幼子撒气的男人十?分不耻,亦不欲跟他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道:“你这牛已经抵给了官府,官差也?不敢随便拿。”
一句话,李二听明白了。这牛还?是不属于他们家?,年底若还?不上大哥借的秋季青苗钱,官府还?是会来收,再收可就是真的收了去,不会回来了。
他点点头,对谢壑说道:“谢了,这份恩情我李二会记在?心里。”说着,他回过头去,牵着牛追上自家?妻儿的脚步。
谢壑牵着裴逸安的马继续往家?赶,索性离家?不是很?远了,他浑身?湿透了,亦没再骑马。
等?他湿漉漉的走进家?门时,裴逸安玩笑道:“临渊,你把我们请来,又放在?一旁,是做什么去了?”抬头见他浑身?湿透了,不由?一愣。
谢壑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少陪片刻。”
惠娘端了一盆热水送去谢壑房里,她不禁疑惑道:“郎君这是……”
谢壑从怀中摸出一张沾了水的凭据,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儿道:“将这个收好,刚刚借了裴逸安的马去问?官差要这个去了。孰料回来的时候碰见柱子落了水,又下河将他捞了上来。官差来这么一趟,隔壁乱的很?,等?一会儿多做些饭食送过去吧。”
惠娘收了那张凭据道:“柱子没事吧?”
谢壑沉默了一息道:“应是救过来了,先别跟宣儿说。”
惠娘点点头,郎君如此说,证明还?挺严重?,她道:“郎君用热水洗洗身?子,我一会儿熬些姜汤,出来时别忘了喝。”
“嗯。”谢壑应道。
惠娘走了出来,谢壑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湿腻的衣衫,用手巾蘸着盆里的热水擦起?身?子来。
隔壁吵吵闹闹的似乎来了很?多人,谢宣刚想趴墙头去看,被他娘一把薅下,一块新蒸出来的绿豆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谢宣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
片刻后,谢壑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坐在?桌上慢慢喝了起?来。
蔺冕今天被打击的不轻,虽然裴逸安开解了他半晌,依旧有些闷闷不乐,他见谢壑坐在?一旁喝姜汤,不禁开口问?道:“临渊,难道新法真的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吗?”
谢壑知他钻了牛角尖,将手中的姜汤安稳放在?桌案上才?道:“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新法亦有不少可取之处,我从江南一路到熙州,见过许多因新法受益的百姓,凡事不可一概而论。”
“可……哎!”蔺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刚刚你不在?,我和逸安探讨了许久,觉得根治此等?弊端还?是得先从吏治抓起?,临渊觉得呢?永宁县令只知投机取巧,一边钻新政的空子横征暴敛,一边又去舔谢京,觉得自己?能搭上临安谢氏的东风,殊不知谢京只是垂涎他妹子的美貌,这才?多看他两眼罢了。”
裴逸安手肘碰了碰蔺冕,示意他收敛些,一来谢壑到底出身?临安谢氏,在?此时提临安谢氏有点不合时宜,二来谢宣正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些花边消息确实有些少儿不宜。
蔺冕这才?反应过来,他手指碰了碰鼻子,伸手揉了揉谢宣的冲天鬏道:“小孩子什么都没听到。”
谢宣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道:“蔺叔叔,你这是掩耳盗铃。”
蔺冕乐?*? 道:“你这小家?伙还?知道掩耳盗铃的故事?”
谢宣骄傲道:“我谢宣三?千睡前故事可不是白听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挺胸抬头满意的离开了桌子,又去灶台看他阿娘新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
饭桌上重?归旧题,谢壑垂眸沉思片刻道:“事有轻重?缓急,新政已经铺陈开来,现在?才?抓吏治有些不赶趟。”
裴逸安凝眉道:“临渊的意思是?”
“吏治需得抓,只是这是道慢活,想要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便有些痴人说梦了,以求大齐上下所?有官员都恪守君子之道亦不现实,与君子讲道,与小人言利才?是正解。每州每县的潜力都是有上限的,从古至今一直有上中下三?等?之分,又南北风物?不同,青苗之法还?需细分,从法令上给不同等?级的州县估算个额度出来,不许超过规定的限度,治一治官员的攀比之风,亦可寻出一两个典型来以儆效尤,以肃新政。”谢壑徐徐说道。
蔺冕眼睛顿时亮了,他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道:“临渊若过不了县试也?无妨,我现在?就想将你捆了打包送回京师,我爹指定喜欢你。”
谢壑笑骂一句:“少咒我!”
裴逸安亦在?一旁附和道:“科举才?是正途,你还?怕他到不了蔺相公跟前效力?到时候恐怕你这个亲儿子都得往后靠一靠了。”
蔺冕故意叹道:“好啊,连你都来打趣我,先时我父兄还?说裴逸安是个老实人,让我多和你亲近亲近,他们只是怕不知你的真面目,知道了也?是要大吃一惊的。”
几人说笑一番,席间的气氛渐渐和缓下来,裴蔺二人得知谢壑刚才?出门的原因,纷纷摇头感慨道:“还?得是你谢临渊。”
惠娘将刚刚蒸好的点心一道道上了来,共有四道糕点,杏仁酪、豌豆黄、玫瑰鲜花饼和绿豆糕。
裴逸安夹了一块玫瑰鲜花饼咬了一口道:“香酥可口,竟比那日在?米家?吃的还?要美味几分,弟妹这手艺着实了不得。”
谢壑道:“这是新烤制出来的,自然更好吃些。”
蔺冕看着碧莹莹的绿豆糕,伸筷子夹了一只放嘴里慢慢嚼了起?来,不由?瞪大眼睛道:“入口即化,竟然还?添了薄荷,清爽又香甜,豆沙滑腻,好吃!真好吃!我祖母指定爱吃,临渊,问?问?嫂夫人这个可以放几天?”
“哎?喂喂喂,蔺成冠,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想连吃再拿吧,还?真是不客气!”裴逸安摇头晃脑的调笑道。
蔺冕脸色微红,强行辩解道:“绿豆糕清爽开胃,祖母吃了开心,我也?开心,我这是孝顺!孝顺你懂不懂?!”
“懂懂懂!绝不是你蔺成冠嘴馋了!”裴逸安不惜火上浇油道。
谢壑失笑道:“应是可以放几日的,只是风味不如刚刚做出来的好。”
正巧惠娘将热菜端上来,她笑道:“回头郎君将方子写下来给蔺老夫人送去也?可,现做鲜吃岂不便宜?”
糕点方子都是高门大户的不传之秘,为着自己?的口腹之欲讨要别人的方子便有些不合君子之道了,蔺冕摇了摇头说道:“不必如此麻烦,嫂夫人将今日吃剩的糕点包些给我即可。”
惠娘哪里真给他剩点心吃,见他爱吃绿豆糕,又去灶房蒸了两屉,等?回头他走的时候给他带上。
几人边吃边谈,裴蔺二人离开的时候,天都快擦黑了。
蔺冕抱着两大包热点心,终于明白裴逸安那句“他可不是孔颜乐处”是什么意思了,谢临渊原来吃的这么好?!!震惊了!震惊了!!
他微微纳罕,按说谢宣之母也?是从临安侯府出来的,他去谢靡家?吃过席,可从未在?谢靡家?吃过如今日这般可口的饭菜,真是怪哉怪哉,也?许临安与汴京的临安侯府不一样呢。
当晚,蔺冕执笔给家?中写信,写他在?熙州军中的所?见所?闻,写他看到的新政弊端,写他新结识的好友,然后将两包绿豆糕和信一起?交给仆人,快马加鞭送回汴京蔺府。
蔺祈刚刚下朝,带着庙堂上积攒的满身?疲倦回到府中就收到了小儿子的来信,他在?书?房中展信一读,眸色渐渐深了下去,他背手临窗沉思,细雨打在?青翠的蕉叶上,疑似民间疾苦声。
他深知新法一旦走形,将会变成无数明枪暗箭把他射钉在?青史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只是一人一家?一姓的荣辱又何足挂齿,大齐繁华热闹的背后,是一片无序的萧条。
先帝驾崩后,国库空虚,甚至连发送先帝的丧葬钱都已捉襟见肘了,不变法不成了。
蔺祈深深吁了一口气,指尖无声无息的划过谢壑的名字,听幼子说,这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想着自己?刚刚将谢靡贬出汴京,他苦笑道:“但愿其子不似其父。”
他看着信纸上的言语,又点了点头道:“不愧是江南陆氏教出来的学生,确实言之有物?。”若有朝一日他能考到京里来,倒可以不拘一格,重?点关注一番。
他拎着那两包绿豆糕往后堂去,年逾古稀的老母正精神矍铄的侍弄着花草,见他进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小铲,用干净的湿巾净了手。
蔺祈道:“阿娘,这是成冠派人送来的绿豆糕,您尝尝?”
蔺老夫人在?软椅上坐定,闻言问?道:“成冠去了熙州这些时日,可过的惯?”
蔺祈解了包点心的纸道:“过的惯,他好着呢,甚至新结交了朋友,这绿豆糕便是他去友人家?吃席时拿的。”
蔺老夫人嫌弃的看了儿子一眼道:“你这当爹的就是糙,也?不知道惦记惦记儿子,他从小在?汴京长大,吃过什么苦?他说好便是好了?”
蔺祈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我也?出门游学,母亲可没有这样担忧过。”
蔺老夫人笑道:“多大个人了,还?吃儿子的醋。”说着,她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绿豆糕,抿了一小口,仔细品了品道,“还?酸呢,你也?尝尝,成冠这心意你们就比不了。”
“是!小孙子什么的,最得母亲的心了。”蔺祈逗趣道,他拾起?一块绿豆糕也?吃了起?来,不禁一怔,片刻后方道,“怪哉,很?有几分禁庭御品的感觉。”确实是母亲喜欢的口味。
熙州乃偏僻乡野之地,按说没有厨艺如此高超之人啊,他垂眸想到绿豆糕的来处,也?觉得正常,但又仔细一想,不对啊,谢靡家?几斤几两,二人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他还?能不知道?真是稀罕。
惠娘哪里知道两包绿豆糕真能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汴京?
她盛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的吃食,又拣了几样可口的点心摞在?饭菜上,推门朝隔壁柱子家?走去。
牛被谢壑拉了回来, 虽然是暂时的,可李二一家心里依旧觉得十?分宽慰。
李二媳妇因为抄家和柱子落水的事,生了两?回大气, 又惊又吓,此时正懒在屋里歪着。
李二自?知理?亏,也不往里屋凑,只在灶房里生火煮豆饭,抬头见惠娘来了, 他忙笑?道?:“快进屋吧, 你嫂子在呢。”
惠娘点了点,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了屋, 天色不早了, 屋里也有些?暗沉, 李二媳妇为了省钱也没有点灯烛, 惠娘将手中的碗放在屋里的长柜上,而后?缓缓坐在李二媳妇身?旁。
本来一片寂静的屋子,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声声极为压抑的低泣, 惠娘伸手拍了拍李二媳妇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嫂子,别哭了,还没到绝路上呢。”
“惠娘……真的……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地也没了,牛估计到年底也会被官差重新牵走, 如今我和柱子还病歪歪的,去哪里想?钱呢?有时候心想?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李二媳妇断断续续的呜咽道?, 声音里透着无力的心酸与委屈。
透过昏沉的光线, 柱子还在炕上沉沉的睡着,看上去无知无觉的, 惠娘心里一凛,伸手探了探柱子的额头,暗道?一句:不好!而后?她抬头问李二媳妇道?:“嫂子给柱子喂姜汤了吗?”
李二媳妇点点头道?:“喝了半碗便又睡了过去。”
惠娘道?:“柱子发热了。”
李二媳妇身?子一僵,家里还有一些?退烧的药,她没好气的支着李二去熬药,然后?自?己与惠娘两?个人先使些?土法子给柱子退烧,小儿溺了水,就怕发烧伤肺。
惠娘担忧道?:“若柱子待会儿喝了药还退不下?烧去,无论如何也得送去郎中那里瞧瞧了。”
李二媳妇噙着泪点头。
两?刻钟后?,李二将退烧药熬好了,急急忙忙送了来,连屋子的地都?不敢沾,又火烧眉毛似的跑了出去。
李二媳妇气骂道?:“遇到事儿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他。”
惠娘没有言语,只帮着李二媳妇将柱子叫醒,协助李二媳妇给柱子喂药。
柱子烧得迷迷糊糊的,白天的时候溺了水,鼻喉被水呛的难受,这会儿乍一见惠娘只“阿娘,阿娘”的直叫唤,不甚清醒的样子。
惠娘心里一酸,哄道?:“柜子上有好吃的,柱子乖乖的将药喝了,等烧退下?就可以吃了,宣儿还在家里等着找你玩呢。”
也不知柱子听到没有,但药明显好喂多了。
柱子吃过药之后?,又躺下?睡了,李二媳妇眼?睛眨都?不敢眨,只巴巴的看着。
惠娘陪她坐在一旁道?:“熙州开?市易务了,朝廷想?着以商济农,给了不少优惠政策,便是市井小民也能?借着这股东风做些?小买卖补贴家用,我去了县城几次,大家都?忙的热火朝天,可惜那时我一不在县城安家,二也没有车马,做长远生意总也不方便,不过这对嫂子来讲却不成问题,牛还在,可做的事情就多。若经营好了,年底之前保下?这头牛也完全不成问题。”
刚刚还神色恹恹的李二媳妇立马来了精神道?:“此话当?真?”
惠娘点了点头道?:“自?然当?真,今日天色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等明日再和嫂子仔细分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嫂子还是要宽心才是。”
她这一番话说的李二媳妇直眼?热:“好,我明日等着妹子来。”
又寒暄几句,惠娘转身?出门?,不想?在李二家门?口碰到了蹲哨的李大媳妇,黑布隆冬的,吓惠娘一跳。
见惠娘出来了,李大媳妇谄笑?着迎上前去,殷勤道?:“白日我听说谢家兄弟将老二家的牛讨回来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住着,我们家平时也没少帮衬你们家,谢兄弟可不能?只偏帮一家啊,我们家的地想?必谢兄弟也有办法……”
惠娘没等她说完便怼了回去道?:“没那本事,李大嫂子别挡道?。”
“哎,惠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男人生病的时候,你坐了我们家多少回牛车跑去县里抓药,你不记得啦?”李大媳妇胡搅蛮缠道?。
惠娘气极反笑?道?:“首先牛是李二嫂家的,你们虽为妯娌却早已分家各过各的了,其次若驾车的是你家,每次多要一文钱的车马费时,你可没想?着攀交情,最后?,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不仅仅欠了官府的青苗钱,还有我们家三百文的担保费,你们李大一家但凡有个喘气的,这钱我就不能?不要,还有就是让开?!”
惠娘外貌颇为秀丽,又总是文文静静的,对人也温柔和善,总是笑?脸相迎,相处下?来总让人觉得她性子好极了,可泥人还有三分脾气,李大媳妇被说的十分没脸,讪讪的站在一旁将路让了出来,等惠娘走过去之后?,她低啐一声咒骂道:“不就男人是个死读书的,牛气什么?还能?老天开?眼当个秀才娘子不成?凭你也配?!”
李大媳妇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惠娘脚步顿了顿,心道?:李大媳妇丝毫不觉得自家连累了邻里心中可耻面上无光,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就像人人都?欠她的一样,也是绝了。原先还觉得李大媳妇摊上李大这么个赌鬼丈夫怪可怜的,如今却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谢家院子里,一家人正在树下?乘凉,薛氏将谢宣揽在怀里教他数星星,谢宣抬头望着满天星辰,理?直气壮的说道:“奶奶,你教我些?数得清的吧。”
一家人:“……”沉默片刻后,相继大笑?。
谢宣将手里刻好的小木狗递给他爹道?:“给!爹爹,我要个这样的小狗。”
谢壑接过惟妙惟肖的木雕,仔细打量了片刻后?轻笑?道?:“好。”
这只小狗木雕虽然手法稚嫩,可小狗被雕的憨态可掬,可爱极了。谢壑心中留意,大约自?己这个孩子学画会很快,等家里多攒些?钱,买些?颜彩来,便教他画画罢。
这时谢宣来了兴趣,他悄悄磨蹭到他爹身?边笑?道?:“阿爹真给我抱一只狗狗养啊?”
“嗯,爹从不骗小孩。”谢壑回道?。
“那我可不可以给他起名叫黄豆?”谢宣连狗都?没看到,便把狗的名字都?想?好了。
“可以。”谢壑应道?。
谢宣拍掌笑?道?:“好耶!这样我就可以和柱子一起玩了,我们也就不会再往河沟子那边跑了,哎,那样的话,柱子也不会掉进河沟子里了。”
谢壑抬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李家的事儿想?一直瞒着他来着,没想?到这小家伙人不大,却什么都?知道?。
谢宣见他爹看他,瞬间就不服气了,叉腰道?:“我是小又不是傻,白天闹哄哄的我都?听到了,柱子被河水淹着了,我想?去看,阿娘不让,大抵是不好看怕吓到我吧。”
谢壑揉了揉儿子的冲天鬏道?:“这次知道?河沟子不能?去了吧。”
谢宣拼命点头道?:“嗯嗯嗯!等我养了小狗,就哪里都?不去了,只跟小狗玩。”
谢壑摇头失笑?道?:“忘不了你的。”
一家人正谈天说地呢,惠娘推门?进来了,谢宣从杌子上站起来嘚嘚嘚跑过去问道?:“阿娘,柱子好了吗?”
惠娘回道?:“已经睡下?了,等过两?天又能?和你一起玩了。”
谢宣得到还算满意的答复,又重新坐在杌子上,继续缠着薛氏讲故事听,谢老汉坐在月亮地下?刮麻。
惠娘盛了一簸箕绿豆,坐下?和薛氏一起拣坏豆,她边扒拉绿豆边问谢壑道?:“郎君觉得去跟市易务做些?小买卖能?够赚到钱吗?”
谢壑道?:“可以,只是不多。”
“那从市易务赊些?钱货出来呢?”惠娘又继续问道?。
薛氏一脸紧张的看着惠娘,白天李家的事儿还令她心有余悸呢,借官府的钱容易,还的时候容易倾家荡产。
她不安的看了谢壑一眼?,读书人心气高,即便贫困一般也能?接受耕种,但十?有八九接受不了做小买卖吧,但见谢壑面无异色,没有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她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劝道?:“惠娘,这不大好吧?”
谢壑摆了摆手道?:“无妨,在自?己承受范围内即可,李家遭难是因为贪心不足蛇吞象。”
惠娘惊喜道?:“这么说郎君同意了?”
“嗯。”谢壑轻声应道?,“你做点心用到的糖霜比较多,市易务那边的糖霜价格公道?,比市面上还便宜一些?,倒是可以一试,到时候手里宽裕了,可以在县城支个店面,自?己做了卖也好,继续给茶楼供货也好,不过,若是与市易务那边做交易的话,再给茶楼供货,利润就薄了许多,胜在生意安稳,看你自?己的喜欢。”
有了谢壑这一番话,惠娘心里有了底,这事儿说着轻松,不过还是得继续合计合计,争取找出最能?赚钱的办法来,见薛氏仍有几分不自?在,她笑?道?:“伯母,这只是暂时的,现在我们手头紧,本钱少,能?借助他法周转一下?便可借来用,等手头宽裕了,就不在市易司那边讨生活。”
虽然薛氏仍旧认为惠娘在与虎谋皮,她还是点了点头说道?:“甭管黑猫白猫狸花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她手里还有些?私房钱,但没有拿出来,任他们年轻人去折腾吧,大不了她最后?兜底,也绝不会落到李家那个下?场,那本来是她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可如今侄、孙都?有了,养老倒是不愁了。这笔钱便留着应急用吧。
月亮渐渐躲入云朵之后?,沉默寡言的谢老汉将两?捆麻皮刮好,惠娘和薛氏也将明日要用的绿豆拣出来泡好,谢宣在杌子上坐着困的直打盹儿,谢壑合上手中的书册,一家人准备休息了。
惠娘将儿子轻轻的抱起来朝前院走去,谢壑抄手走向后?院,薛氏不经意的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奇怪,惠娘夫妻俩也不像感情不好的样子,怎么年纪轻轻就分房睡了。
虽然大家族里主人家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那是大家族的主君女人多,需得分开?过活。
可阿壑就惠娘一人,按道?理?说小两?口亲热还来不及呢,怎么还分房呢?她目光疑虑的看向谢壑轩轩昂昂的背影,心道?:毁了!不会是壑哥儿的问题吧?!她顿时忧心忡忡起来,家里就宣哥儿一个孩子终究单薄了些?,可给宣哥儿添个兄弟咋就这么难呢?!哎哟,她的老天爷!
薛氏觉得天都?快塌了,谢老汉看老伴儿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问道?:“还在为惠娘说的那事儿上愁呢?我觉得惠娘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吃不了亏。”
薛氏扫了自?家老头子一眼?,更愁了。
惠娘躺在炕上,想?起柱子奄奄一息的惨状,心中不胜唏嘘,她将儿子抱的紧了些?,千叮咛万嘱咐道?:“宣儿平日里可不能?去河沟子附近溜达。”
谢宣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饶是如此还忍不住撑着精神说道?:“有黄豆了我就不去别处玩了。”
“总之就是不能?去。”惠娘继续强调道?。
“嗯。”谢宣实在熬不住了,说完这句话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惠娘睡不着,她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重,隔壁家的柱子还病着,他少了玩伴,以后?可得看紧些?,否则后?悔莫及,想?到隔壁家的遭遇,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谢壑也睡不着,刚刚惠娘问他市易务的事,他认真盘算了一下?,如今这项新政刚刚推行,还算有利可图,比照着青苗法的严重荒腔走板,很难保证市易法推行初衷与最终结果不背道?而驰。
整个新政看似如火如荼,实则左支右绌,他还跟在老师身?边求学的时候,常听老师仰面长叹:新法必会招致民生凋敝,但又不得已而为之。
不身?居庙堂大概不知,新帝因为没钱发送先帝,这才想?辙子变法搞些?钱的,当?时朝中一干老臣集体反对,德高望重的都?不接这茬儿,只有相对年轻一些?的蔺祈站了出来,主持新政事宜。
老师陆恪是先帝朝的进士,正好三年翰林院散馆,他卷了铺盖趁机从京中溜了出来,辞官回乡以教书为生,依他的话来讲,新政必败,没必要掺和一脚。
当?时谢壑还挺纳闷的,新帝改革之心坚定不移,蔺相公又才高八斗,也算是君臣庆会政通人和,为何会败?
当?时老师意味深长的笑?道?:“新帝之所以支持改革,一是因为国库空虚,二是因为相权过于牵制皇权。无论哪一种,有一样是为黎民百姓考虑的吗?蔺祈是个济世经邦之才不假,仅凭蔺祈一己之力需要让渡多少东西才能?换新帝坚定的支持新政,朝中那些?浩如烟海的奏折,有多少是参蔺祈的?有多少是借着参蔺祈掣肘新帝的?蔺祈所面临的压力不仅仅是新帝还有整个庙堂,这样的负重前行又能?走多远呢。常言道?,大道?不孤。可这道?只是上位者敛财的遮羞布呢?早晚有被撕扯下?来的那一天。”
那时候就有风闻,新帝与朝中重臣奏对言新政利害,新帝言新政未尝与百姓不便,那位大臣直截了当?的回道?:“陛下?是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君臣争权至此,黎庶只是上位者的筏子。
所以新政道?阻且长,青苗法的弊端蔺相公就一点儿不知道?吗?不,谢壑心中从不这样认为,连他这种未曾涉足庙堂之人都?知该如何尽量避免?蔺相公不会想?不到的,他大概只是做不到吧,青苗法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诱家族不肖者破其家之嫌,可国库的结余一直是增长的。
府库日益充盈,新帝就会满意。他白日对蔺冕提及的法子只是安慰了蔺冕的情绪罢了,蔺相公不可能?如此做的,因为新帝不准,新政当?务之急是效果拔群,只有有效才能?封住反对者的嘴,只有有效才有持续下?去的必要。
而自?己的提议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新政的有效性,不会被采纳。
图幽云故地也好,想?充盈国库也罢,不把黎民百姓放在重要位置的新政,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这大概也是老师对庙堂失望不愿再出仕的根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