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贞善一撩车帘只见?马尾甩动,她呵道:“明宝清!”
那匹白马停了下来,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像是马背上的两人有不?同的指示。
最终马儿?还是后踱到了岑家的马车旁,岑贞善的手紧紧抠着窗沿,泪水涟涟,道:“你为何出来的这样迟?是不?是又去袁先生跟前嚼舌根了?我自问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自家遭难,我们岑家也?受了侯府不?少牵连!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没豁出去,用整付身家性命来养你们罢了!就叫你就这么恨我?你有什么道理啊!?”
“多哭哭,把脑子里的水多哭出去一些,想想我方才的话,真揭了你什么短吗?你自己?太心虚!后头那豆沙酥卷的事,是袁先生瞧出了端倪,不?想同你再?虚与委蛇下去,故意戳破的。我又能?奈何得了吗?”明宝清不?耐烦撩了撩缰绳。
“你奈何不?了?你好厉害的呀,在我面?前那样神气?,偏在那
关头无能?为力了?”岑贞善不?信,也?是不?肯信。
明宝清说不?通她,道:“我劝你一句,还有体面?的时候就收着体面?,别让别人砸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你,你,”岑贞善气?得发抖,颤声道:“你这贱人。”
岑贞秀在车里很惶然地听着她们争执,这一声‘贱人’过后,就是一声鞭穗甩动的响声。
明宝盈动作之快,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索。
岑贞善倒进车里,不?敢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唇。
明宝盈低头看了眼马鞭柄端上的密密的皮穗子,还真没想过用来抽人嘴巴子也?会这么好用呢。
她神情淡定,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把伸手握向明宝清手里的缰绳,抖了一下,道:“驾。”
岑贞善的事情, 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忙起来就抛之脑后了?。
只有明宝锦在制物课上还能瞧见她们姐妹,但明宝锦也是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什么功夫搭理她们。
岑贞善有时候挑一些话来说, 明宝锦不接就是了?。
她不喜欢翻来覆去?讲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弯弯绕绕像是在打?官司, 无?聊极了?。
而且时间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日子过得那样快,转眼间夏就将尽了?。
明宝盈与文无?尽一道是要参加秋试的,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看书, 只是兼顾两边, 多少有些耗费心力,再怎么精心饮食也是收效甚微。
她瘦得愈发像一条柳,但却很韧, 风越吹越有劲。
明宝盈站在官署檐角下想?心思?时仰着头, 不知是在看天?看云还是看风, 神色有些空灵, 听到一声‘姐姐’时才回?神,笑道:“咦,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户部?”
殷初旭没有上台阶, 只走到阶旁抬头看明宝盈, 笑得眼睛都弯弯。
“去?户部司的衣粮案议一点私事。”
明宝盈不解地含笑蹙了?一下眉,殷初旭踮起脚, 还掩着口?,像是预备着说一个?秘密。
“鬼鬼祟祟。”明宝盈虽这样说, 还是半蹲了?下来, 倾身去?听他说话,“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来?难怪夏日里薇娘反而给我送了?一坛子豆豉呢, 还说办了?个?制豆豉的作坊,原是你的打?算?”
殷初旭笑道:“姐姐给我做的豆豉,我一向吃得爱惜,夏日炎热不思?饮食,所以就带了?些到官署里佐餐。林学士也来尝了?尝,说味道很好,要是能多做些,替了?官员份例里的一部分醯酱就好了?。这事儿我交给妹妹去?做,她办得不错。林学士见我卖力,就给我引了?个?人,就是户部司的郎中。”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虽说官员经商一事司空见惯,也可以说是积重难返,但我觉得圣人近年来的政令一向偏重食禄之人不得与下人争利,你想?办这件事,银钱利禄恐怕占了?小头。一则是塑薇娘的心气,二则是与你父亲较劲,我只是觉得找个?官坊议一议,挂个?名?头在户部受些约束也好。”
“一应都听姐姐的,我会去?办。”殷初旭望着明宝盈轻声诉道:“我还想?着,这豆豉哪一日能正大光明纳入军粮里,姨母若时时刻刻能吃到,就像我母亲还在她们身边。”
明宝盈见他如此说,不禁软了?神色,道:“一步步来吧。”
“姐姐今日是早值,等会我送姐姐回?家吧?”殷初旭道。
见明宝盈摇头,他又?道:“那是与孟郎中同路吗?”
明宝盈又?摇头,殷初旭便又?笑了?起来,道:“那一定是跟大姐姐一道回?去?了?。”
明宝盈还是摇头,殷初旭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还会有他预计不到的答案,原本笑弯的眼睛变平了?,睁圆了?,缓缓眨了?两下,又?笑起来,明宝盈将他的这个?表情看在眼里,觉得挺有趣。
“小妹来接我。”她干脆地说。
“真好。”殷初旭轻声说:“家里都是家人。”
“改日带薇娘来家里吃饭,也松泛松泛,”明宝盈伸手拍拍他的臂膀,道:“回?了?家成日勾心斗角也累,幸好翰林院同别处衙门?相?较还算清静。”
“一定。”殷初旭得了?明宝盈这一句话,心头暖洋洋,又?道:“六舅舅待我很是照顾,有那么几回?同父亲碰上,他还替我说话,呛了?父亲几句。”
明宝盈也就是这两年进?了?官署,才同岑石信及蓝正临两位‘舅舅’有了?些来往。
蓝正临依旧严肃,眼明而话少,岑石信则亲和直爽,明宝盈很能想?象他替殷初旭呛殷御史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殷御史太贬低打?压自己儿子了?。
说来也巧,明宝盈出承天?门?的时候远远瞧见明宝锦车边站了?个?人,等她走进?的时候对方已?经要走了?,侧过身才发觉是蓝正临。
“蓝大兄是问我们初十那日在不在家。”明宝锦有些不解地说。
“噢,约莫是给曦姐送嫁妆。”明宝盈在明宝锦身边坐了?,轻轻巧巧地说。
“三姐姐怎么知道?”明宝锦身上一股麦芽香,闻起来还甜甜的。
“我不但知道蓝大兄的来意,我还知道有只小猫儿跑去?街市上看人家熬糖了?,可吃了?吗?”明宝盈问。
“没有,我想?要糖稀,不想?要糖块,可是糖稀一满勺十二文,若是自己带个?小罐来,就只要十文,我要回?家自己拿罐,大姐姐和严阿兄上回给我买了好些漂亮罐子,我才不多使那两文。”
明宝锦这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听得明宝盈止不住笑。
初十这日,蓝正临和支如玉果然带着一对箱子登门?了?。
箱子是红漆香樟木的,还捆着彩绸,可哪怕就是这打?扮了?,蓝盼晓还没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嫁妆。
直到支如玉把礼单交到她手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眼睛也红了?。
众人把堂屋留给他们兄妹几人纾解心结,便都寻了?借口?离开了?。
“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蓝大兄是要送嫁妆来呢?”明宝锦挽着明宝盈,问。
“依着蓝大兄的性子,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呀。从前?是因为嫡母的苛待而生了?怨恨隔阂,但文先生同蓝大兄毕竟要好,支家嫂嫂又?与大姐姐、二姐姐来往频密,最要紧是曦姐从来也不会为母亲的错处而强词夺理,肯低头,文先生也陪着她低头。兄嫂这股怨气消了?,恨也就放下了?,他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自然会这样做,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明宝盈道。
明宝锦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开了?花,蹦跶着往厨房去?了?,喊道:“今晚上吃大菜啦!”
家中来客,自然是有好菜的,明宝盈看着明宝锦的背影,想?着她是因为‘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这句话而感到高兴的。
这话虽然是由明宝盈说出来的,但她自己并没有明宝锦这么大的感触,不过经由她这么一笑,明宝盈忽然也觉得这句话很好,有着一种温柔而绵长的暖意。
天?冷了?下来,事情就紧了?起来,明宝珊和冬衣手上要制的冬衣积了?很多,明宝锦既要做铺子里的点心,也要帮着老苗姨一起开始囤冬菜,游飞和蓝盼晓时常要回?乡上去?炭窑、纸坊和田产都需要打?理。
竹蔗将要收获,竹蔗园的石碾也需明宝清去?最后校试一
遍,再就是文无?尽和明宝盈要参考。
明宝盈要比文无?尽轻松一些,毕竟她还年轻,而文无?尽已?经被耽误了?太多年,更何况今年秋试的主考官已?经定下了?,是郭给事中。
明宝盈本来想?骗一骗文无?尽,但转念一想?,郭给事中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他必然要去?乱文无?尽心神的,所以还是据实相?告了?。
文无?尽挺平静的,在众人面?前?是这样,在蓝盼晓跟前?还是如此,说:“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次日明宝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尚宫局里传来一道旨意,让翰林院挑一位官员做副考官,翰林院的林学士选了?岑石信。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考量,只是因为岑家今年没有子弟参考,近亲之中也没有。
而文无?尽作为岑石信外甥女继母的未婚夫,就算实际上很亲厚,可就连郭给事中也不好用这层关系来赶岑石信下台,说出去?非但可笑,恐还暴露他自己的心思?。
明宝清说:“我同舅舅提过了?,他说会在封卷的时候让人留意你的卷子,只要那时候姓郭的找不到做手脚的机会,到时候封了?姓名?再阅卷,就能求一个?公平了?。”
“天?命佑你。”蓝盼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文无?尽,而是垂下了?眉眼,虔诚为他祈祷着。
而文无?尽没有顺势向上天?祈求着什么,他只是看着蓝盼晓,觉得天?命其实早就对他有所垂怜了?。
这三日很难捱,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游魂。
文无?尽和明宝盈还算好,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一碗煲了?整夜的桂圆荔枝汤,半粒糖都没有,味道却浓厚甜蜜能浸透灵魂。
明宝盈睡下去?时天?还微亮,醒来的时候却黑透了?,院里也安安静静的,每间窗子都暗暗的,她醒在最寂静的时刻。
她这屋里只睡了?她一个?,回?来的路上听了?一句,说朱姨和明宝珊这两日在赶工,所在宿在铺子里了?。
明宝盈推开门?的时候,有团黑东西突然弹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四爪乱挠飞进?月光里,看清了?是明宝盈,‘喵呜’声显得十分无?奈,懒洋洋一抬爪,拍住那只想?遛的鼠。
明宝盈觉得看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不禁道:“松鼠你也抓?放了?吧。”
花狸狸并不理她,明宝盈又?说:“拿鱼干跟你换。”
花狸狸听得懂‘鱼干’这个?词,但它甩着尾巴不喵呜,它并不饿,只是想?玩活物,猫儿其实是挺恶劣的性子。
明宝盈拿了?那根明真瑜做得鹰羽掸子来逗它,影子飞来飞去?像一只黑蝶,花狸狸兴致来了?兴致,但又?想?兼得,松鼠一逃它也跟着跑,顺着墙上的花窗钻进?东跨院里去?了?。
明宝盈透过窗子见它又?得手了?,想?到蓝盼晓的婚期近在眼前?,不好叫花狸狸咬死了?活物在里头,就开了?角门?进?了?东跨院。
花狸狸见她又?来了?,叼起松鼠又?到外边墙头上了?,明宝盈扬起鹰羽掸子来,高声对猫道:“亏得小妹还特意去?硝皮坊买兔头晒干了?给你啃,小青鸟回?乡那么点功夫还记得给你网小鱼干呢!若敢叫这院里溅上一点血,你是兔头也没了?,鱼干也没了?!”
这时墙头还跃上来孟家那只玳瑁,蹲在那听她喋喋不休地威胁着,两只猫似乎是约好了?一起玩的,还凑在一块说小话。
明宝盈无?端就觉得它们在讲自己坏话,道:“讲什么呢你俩,成天?腻在一块,翻倍坏!”
笑声轻轻的,从墙外飘进?来,像是忍了?一会了?。
东跨院的角门?上明宝清也留了?可以移开的小口?,但视野有限。
明宝盈往门?外瞧了?瞧,只见到月下有一抹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仰着头在看墙头的猫,又?似乎是等着什么。
明宝盈没有出声,那影子如树影,随风晃动。
很一会,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明宝盈眼里,他果然是一时兴起跟着猫儿出来夜游,所以裹了?一件素黑的大氅,肩头还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下轻扬。
在看见明宝盈的那一瞬,孟容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旖旎而古怪的梦境里,清凉凉的月,墙头上的猫,门?上的美人面?勾唇一笑,神情极淡极艳。
孟容川不假思?索地朝自己的美梦走了?去?,拾阶而上,立在门?前?,低头看着明宝盈。
她倚着门?,侧着脸,像是画在小笺上几笔月影,白素淡雅,却细细描了?一双纤长娇妩的眼,点了?一瓣花蕊唇。
孟容川的神情非常平静,眼底像是铺满了?深秋的晨霜,比松软的积雪还要清冷一些。
这令明宝盈感到一点不快,她挑出一根指,伸出那方寸小口?,在孟容川的下颌上极缓慢地勾了?一下,想?要划破他此刻的淡然。
这三日在考场,她留起了?一点尖尖的指甲,并不那么光滑圆润,反而很脆薄容易劈裂,甲弧很不平整,带着点‘锯齿’。
孟容川感到一点酥麻疼痛,觉得自己的灵魂因这一道裂口?而从躯壳里流泻下去?,他没有片刻犹豫,俯身将自己投向了?她。
墙头上的两只猫儿吊着尾巴歪头瞧了?瞧,只见到孟容川跪在那黑沉沉的门?扉上,匍匐在晦暗的夜色里,不住地啜吻着小窗里的一方明亮。
第177章 不知羞
明宝盈尝到一点橘瓤的味道, 深处有微微辛辣的草植气?息,真是很烈性的酒,连残留在柔软唇舌间的余味都这样鲜明。
她还没问, 他就?说:“没醉。”
孟容川是从来喝不醉的, 单论酒量在军中也能拔得头筹。
其实?文无尽和严观的酒量也都很好, 只是文无尽喝酒越喝越开心, 一直在笑,严观则是越喝越放松,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两人都不似孟容川这样愈喝愈发精神?抖擞, 倦意全无, 清醒地不得了。
“心里有事?”
明宝盈说话时的气?息呵到他唇上,那点冷茶的滋味全没了,她尝起来越发像一盏暖呼呼、甜津津的酒, 是被他搅缠酿造出来的一口酒。
孟容川没有回答, 只是打量着她, 似乎是想探求什么?。
他颧骨和鼻梁上各有几道深红的压痕, 让明宝盈轻易就?能想起他方才是怎么?忘情地把鼻唇埋进?小窗口里的,舔吻碾转。
红痕近乎几抹乱涂的绯红胭脂,让孟容川看起来有那么?点羞赧和醺醉, 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明, 只是视线在明宝盈面?上逡巡勾勒时,像是饱胀墨汁的一笔字, 拖行出晕染点点情欲来。
“只是官署衙门里的一些事,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 还惹得你饮酒?”
“于眼下而?言, 无关紧要。”他轻轻摇了摇头,问:“明日还歇吗?”
“要去官署了。”风拂着他的发, 有那么?一缕扑进?小窗口里,将滑下去的时候被明宝盈捏住了,拽进?门里来,细细绕在手?指上。
孟容川看着她的举动,道:“失礼了,原本准备睡下的。”
‘失礼了’这三个字让明宝盈觉得很好笑,她唇瓣上还有酥麻的感觉挥之不去,孟容川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太‘得体有礼’,相反的,他带给她一点疼痛的刺激,但很奇异愉悦。
“那明日可以同?行吗?”孟容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重新?收拢了方才汹涌的情绪,“马车上已?经换了蓄绒的暖垫。”
明宝盈看着他,问:“老夫人她……
“母亲她默许了。”孟容川说得轻描淡写,他在这方面?总是能赢,好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胜过他内心的抉择,但处在对?抗之中总会有痛苦,明宝盈在想他今夜饮酒,是不是也是因?为面?临着一些阻力。
明宝盈沉吟了片刻,忽道:“听闻,唐家和尚家有宿仇?”
唐侍郎是孟容川的顶头上司,而?孟容川实?质上又受了尚将军的举荐。
孟容川看着明宝盈,缓缓翘起唇角,他酒后总是冷面?不爱笑,但明宝盈是例外。
“谁人同?你说的?”
“九娘,她说史馆里的老史官可有意思了,各个都像一本注解不同?的厚书。”
孟容川轻一颔首,道:“先?帝刚登基时打江口的那场战,唐家的援兵按理来说是来得及的,但路上说是遇阻,堪堪堵了敌军死路,可尚家那时的家主与长子?都在那场战事里丧命了,只护住了一个次子?和百个精锐,那次子?就?是尚将军的父亲。”
“难怪。”明宝盈看着孟容川,微微眯了一下眼,又缓缓说:“难怪。”
孟容川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她的审视,反而?迁就?着她的目光,更低了低头,睫羽
垂下,又抬起,一只眼里闪着爱意的碎芒,另一只眼里又烧着自私的俗火。
窥见了他的心底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竟令明宝盈更有了一点悸动,就?如尝到了他这副清冷皮囊里残留着的辛辣酒味一般。
“你这只狐狸。”明宝盈见他颧骨上的红痕有淡化的迹象,就?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剜红,孟容川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明宝盈在他面?上剜刻。
她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地贴了过去,又斥道:“狐狸精。”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明宝盈会挑这个词来骂他,孟容川又有些想笑,但连笑都顾不得,只把唇鼻都框了进?去。
花狸狸脚下踩着的松鼠不知去哪了,俩猫蹲在墙头上,一只往墙内看,一只往墙外看,然后又换了过来,喵喵叫着,像是在说:“不知羞,不知羞,唇舌不留着论前程,搅在一处乱吃一气?,有什么?趣?”
这前程在唇舌里是议不出的,卷子?写完了就?由不得人做主了。
考生一考完试,试卷就?要封条的。
眼前天黑得早,试院里为了防火虽是不设炭盆的,但蜡烛总免不了,封卷的事情都是不识字的仆役去做,他们只消糊好卷名,贴上红纸就可以了。
岑石信抱着手?炉站在阶上瞧着,余光时不时扫过那个正站在文无尽考棚里,要给卷子?封名的仆役。
这仆役是他瞧好的人,不会出事,只见他糊好了,想把那份卷子拿起来搁到案上的卷堆里,可一转身,另一个端着蜡烛替他照亮的仆役像是也要跟着他走,两人胳膊一碰,那融化的蜡油就飞溅了出来。
岑石信不由得惊叫一声,“小心!”
边上一个羽林卫比他反应更快,似乎也一直有留意着,径直伸手?接了那几滴滚烫的蜡油,刀鞘一挥,更将那拿着蜡烛的仆役挡开了。
郭给事中立刻呵道:“卷面?污损留痕者,弃之。”
“并未留痕。”那羽林卫和仆役飞快道。
“请吏部不参与阅卷的主事代为审查一番吧。”岑石信强作镇定,连忙道。
郭给事中睨了岑石信一眼,但他这话合情合理,也只得同?意。
一旁的周主事端着灯笼走了过去,细细看了看,道:“不见污损,可录。”
岑石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道:“那执烛的仆役做事如此不当心,还不遣出去!”
他眼见着那份卷子?进?了长案上的卷堆里,又被接下来的一份份卷子?压得不见了丝毫痕迹,这才算放心来,只是有些鄙夷地睃了眼郭给是中的背影,强扯了扯面?皮,道:“待将这些卷子?送去内帘,交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各部进?士也就?是了。”
郭给事中心中火气?正旺,也只能假惺惺道:“岑侍读辛苦,那今夜的巡查就?托付给你了。”
岑石信道:“给事中太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他瞧着郭给事中离去,护送卷子?进?内帘的时候,瞧了眼那个伸手?接蜡油的羽林卫,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东禁苑严中侯手?底下抽调来的,但转念一想何?必明知故问,落人口实?,只道:“烫伤没有?”
“多谢侍读关怀,小人无妨。”那羽林卫道。
“那就?好,试院里有医官,你若感不适,可以去看看。”岑石信说罢,跟着进?了阅卷屋子?,但只在外帘坐了。
阅卷官身边的几个不识字的随从出来取了卷子?进?去,一一分发给各位阅卷官,直至张榜都不许旁人入内。
岑石信是头一回做试院的巡查官,也觉得新?鲜,只是夜深时听廊下几个仆人交班时闲话了一句,说从前科考阅卷哪有这样憋屈的,跟蹲大狱都差不多了。
岑石信听了一笑,如今这科考的架子?对?于有真材实?料的学子?来说那真是恩赐了,岑石信都有些不好意思回顾自己的功名是怎么?得来了。
虽说秀才的功名的的确确是他自己考来的,但从举人开始,这中间也少不了做些邀买人心的事,那时候的风气?不做不不行啊,人人都走捷径,而?岑石信不走,岂不是傻子?了!?
岑家的老家主还算务实?了,子?弟里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那余下的事就?别提了,拿出去多丢人。
岑石信又想起方才那堪称惊险的几滴蜡油,卷面?污损留痕者作废也是今年才出的一条令,这条令主要是为了防范考生与阅卷官提前打了商量,在卷面?上落了痕迹表明身份,没想到也能被人用来铲除异己。
幸好,幸好。
张榜那日是寒月初五,岑石信终于被放出来了,一边上马车一边吩咐随从,“买一面?黄灿灿的大铜锣上兰陵坊明家敲去,诶,这喜钱别让别人挣了啊。诶诶,两份啊,别少要了。”
姜氏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笑骂道:“贺礼都还没挑好呢,喜钱你倒惦记上了,这实?打实?是双喜临门,文先?生和三娘的贺礼该怎么?挑?”
“夫人做主就?是了。”岑石信道。
“从前父亲书房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都不在咱们手?里。”姜氏说着说着又不开心了,岑石信皱了下眉,道:“是了,把三娘中举的消息到各房都说说去,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可元娘定亲的事情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三娘毕竟又隔了一层。”姜氏道。
“不,要去说。这消息咱们带到了,不许他们装作不知道,若还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那就?都别给了,往后咱们也有个说法,省得小娘子?们前程越好,他们反而?回过味来,想把如今这副嘴脸都给抹了,那可真是做梦了。”
姜氏搂了岑石信歇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脸,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好,我去说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长远的想法,近在眼前了,”岑石信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前月里三兄主动提起与元娘定亲的事情,为得什么??说张家在灵泉乡的酒坊不是倒了吗?朝廷借势也摸清了余下那些私设的酒坊,虽未逼迫坊主关张,但勒令日后酿酒只能从官坊购买酒曲,又定了一条颇重的税。虽是这样,但酒这东西?毕竟好赚,灵泉乡的酒坊关了不少,三兄倒想在延福坊里开一间酒坊,只是如今城中酒坊的牌子?不好拿,工部捏得很紧,他话里话外刺探着元娘能不能给他办下来,哼,到底面?皮还不够粗,没备下贺礼,也没脸堵到元娘跟前去。”
第178章 贺礼
寒月初八前夜, 严观就到了明家,他进来时内院的门都已?经关掉了,但文无尽给他开门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 精神抖擞地跟着严观进了他的房间, 显然?还有的好聊。
“你不困, 我困。”严观坐在床头脱靴, 很无语地看?着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的文无尽。
羽林卫的官靴很重,砸到地上的响动跟掉了把榔头差不多。
“你睡你的。”文无尽摆摆手,盯着灯花看?了会, 又说:“宵夜不吃啊, 四娘给你留的,炭盆上那小瓦罐。”
原本倒进床里去的严观又直挺挺坐起来了,腰板像是不会打弯, 文无尽瞧着笑得厉害。
小小一个?瓦罐跟严观拳头差不多, 揭开来香气扑鼻, 看?清了却只?是素淡一碗菜粥, 勺子一搅又没那么简单,底下全是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剥壳小虾米。
“香吧?粥底有鸡皮的。”文无尽道。
严观点了点头,看?着那一只?只?又粉又嫩的小虾米, 道:“回乡上了?送请柬?”
“嗯, 住了两日,除了请柬之外还清算了今年的一些?账目, 今年冷得这样早,这样厉害, 怕是会冷, 会多雪,到时候有个?什么事?就不便?回去了。”文无尽也是心情好极了, 竟对严观说:“冬夜寒凉,你过几日也定?亲了,到时候多提拔个?副手,多给自己留些?闲暇时刻。”
严观吃着粥没说话,过了会子才道:“双喜临门,有何感想?”
文无尽笑了起来,道:“运气真好。”
他这样说也就够了,非要再来一句,“是不是很羡慕啊。”
严观斜着文无尽,他又说:“唉,定?了亲就是熬出头了,离见光的日子也不远了。”
“早点睡吧你。”严观赶他不走,想了想,说:“你又没有脂粉好涂抹的,明天一身红衣两个?黑眼圈,好看?吗?”
严观这句话把文无尽说紧张了,他站起身就要回房,可又无奈道:“我试了,我睡不着!”
严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朝外走去,文无尽叫道:“你作甚?”
严观朝他招招手,文无尽跟了过去,碎嘴道:“怎么跟招狗一个?动作。”
严观进了他的屋门,再招手,文无尽愈发狐疑,见他进了自己内室了,忙道:“诶诶,我婚服在那架着呢,你别给我碰翻了。”
他急急跟
进去,就见严观又指了指床榻,文无尽也是脑子发懵,很顺从地坐下来脱鞋,但嘴里还在念叨,道:“我真睡不着啊。”
话音刚落,严观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文无尽往床里一倒,睡得香香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