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很麻烦您。”明宝清轻声说。
“刚说过又忘了。”陆大夫把抓好的一摞药塞进明宝清手里,说:“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
晨光微熹时?,苗娘子的眼皮轻轻在?颤。
她虚虚睁开?眼,看着绿雾雾的车顶棚,有种仰面躺在?竹林里的感觉,然后一只小青鸟探头看着她,用?尖尖的喙碰了碰她。
小青鸟不是‘啾啾啾’的叫,而是叫她,“阿娘。”
这一声‘阿娘’让苗娘子彻底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游飞身上,在?小驴车里摇摇晃晃。
她并不觉得颠簸,反而觉得这种摇晃很舒服,像是在?被娘亲哄睡。
只不过现在?身份反了过来,是儿子抱着她。
苗娘子伸手摸了摸游飞的脸,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听他说:“阿娘,我好想你。”
她轻轻笑了笑,说:“阿娘也很想你。”想到骨头里了。
苗娘子又见到了明宝锦,看着她在?床前笑眯眯的,像一朵开?在?冬天的花。
她见到了游老丈,看着他佝偻而衰败的样子,看着他背过身去抹眼泪,她很愧疚。
她还认识了很多人,游飞一一给她介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知道游飞身边有些人在?,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可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这让苗娘子觉得很冷,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一个断了线风筝,魂魄随时?要腾空。
每当这时?候,只有游飞握着她的那?只手才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实感,但就连这一点?点?的感觉,也在?日渐消退。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些自觉。
她总在?跟游飞说对不住,她这个娘亲做得不好,但她想见游春生了,很想很想。
众人都能隐约感知到她的流逝,但明宝锦一点?都不觉得,她每日都来看她。
带着自己做的枣糕、栗子羹,带着一株新嫩明黄的小花来看她。
这是用?来留种的珍贵小黄花,但明宝锦悄悄掐了一朵来送给苗娘子。
“这是什么花?有些像油芥子花。”苗娘子气若游丝地问,笑对她来说太累了,但明宝锦还是能从她眼底看见笑意。
“是茴子白?。”明宝锦将这株小花搁到她枕边,说:“你昨日吃的菜粥里就有茴子白?。”
可她不知道,苗娘子其?实没有吃。
不论是昨日的茴子白?菜粥,还前日的虾米黄芽菜,她都吃不下了,但鼻端有闻过那?种新嫩的气息,也够了。
那?株小小菜花无香,就是黄得很金灿,像在?春日一样盛开?着。
这让苗娘子想起她与游春生刚定亲时?的事,他们俩一天都在?傻笑,在?落日余晖中藏进油芥子花田里,笨拙地亲吻着对方?。
“谢谢。”苗娘子对明宝锦说。
感谢她带来了小青鸟,还带来了游春生的吻。
明宝锦笑眯眯地趴在?床前歪头看苗娘子,举着自己和游飞的字给她看。
她绝不会想到,这是苗娘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睛明明那?么亮,眼底的笑意明明是那?么温暖,怎么会是一个要死的人呢?
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对明宝锦来说很模糊也很漫长,明明没有下雨的,但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阴霾昏暗,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冬雨。
她只记得一口长长的棺材从游家被抬了出去,游老丈的身影踉踉跄跄,他追了几?步,然后摔倒了,磕了一脑袋的血。
游飞从棺材前头跑了回来,他无助地看着装着母亲的棺材,又看看气息奄奄的祖父,他身上披麻戴孝的,好像缚满了诅咒。
明宝锦想起她也穿过这种材质的衣裳,第一次是穿在?里面的,贴着身的一层白?衣,然后是腰上的麻绳,第二次就光明正大一些,穿在?了外头,但没有穿很久,明宝清帮她脱了下来,只留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她发?上。
明宝锦发?现自己原来都记得,阿娘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了,但失去她时?的那?种感觉却一点?都没有淡掉,还是那?样的心痛压抑,恣闭憋闷,仿佛天塌地陷而无法宣泄。
她看着游飞,感同身受的同时?也变得懦弱胆怯。
明宝锦不敢上前,但她始终望着游飞,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世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比死还难受。
所以?,明宝锦还是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近在?咫尺了,她想把游飞带回家。
可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忽然横在?她眼前,明宝锦愣愣看着,看着那?沉重的黑从她眼前移走后,露出空空荡荡的游家。
原来,那?是游老丈的棺材。
明宝锦僵硬地站在?那?里,小小的青槐乡,小小的未央里,忽然变得那?么那?么大,大得像是洪荒宇宙,将她一口吞没,连悲伤都难以?感知。
明宝锦找不到游飞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个冬天死?了很多?人, 以致于春天来?临的时候,明?宝锦都?没?有?任何的感觉。
她不太知道冷,不太知道热, 不太知道饥, 这让众人都?非常担心她。
大多?时候明?宝清都?把她带在身边, 并不强求她说话, 更?不会逼她笑。
小毛驴总是一圈圈绕着?青槐乡走,干着?各种各样事情的同?时,也在找游飞。
有?时候送明?宝盈进城, 接她回来?, 有?时候去田头运水运肥,有?时候被黑大他们借去拉点重活,小驴自己给自己挣口粮。
有?时候载些乡亲赚几个零星铜子, 有?时候她们会去的更?远一点, 高平乡、十里乡、龙首乡, 但她们都?没?有?找到游飞, 不知道是不是他刻意避开了她们。
这时候,明?宝清就会顺路带着?明?宝锦去附近逛逛,带她去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豆腐坊里被驴骡拉转的磨, 明?宝清叫这个为湿磨, 因为加进去磨的料都?是带水的。
比如说粮坊里的粉磨,明?宝清管这个叫旱磨。但在明?宝锦看来?这就是两块圆盘大石头, 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出那么多?区别。
旱磨的上磨扇比较厚重,湿磨则比较轻薄。磨盘上的纹路称为磨齿, 斜度深浅也都?不一样, 磨出来?的粮食粗细因此而?不同?,旱磨齿深, 湿磨齿浅。
有?时候,老?人会教?明?宝清一些东西,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琢磨。
比如她们去看的那座,位于龙首乡上汇入金鳞池的那条河流急弯处的水车。
在明?宝锦看来?,那是由?竹木藤条做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彷佛不知疲倦,永无止息地劳作着?。
隔了很远明?宝锦就听到它复杂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
走近了之后,这个水车更?大了,明?宝锦需要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看到它的全貌,比邵家那个还要大一点,它并没?有?连接碾磨,身后也没?坠着?一个磨坊,只是单纯的一个水车,所以在明?宝锦看来?,它更?漂亮,充满着?某种她形容不出的规整之美。
棕绿色的,圆形的一轮,大骨架是杉木,圆弧中间?布满无数叶片和竹筒,每个竹筒都?倾斜着?,水流冲击叶片驱使水车整体转动,竹筒随之轮转,在最低处盛了水,在最高处将水倒入水槽,循环往复,不费人工。
明?宝锦的目光顺着?水槽移动,看着?潺潺水流从槽口中流出来?,流进布满新绿一色的田地中。
明?宝清拿出裁好的纸张和小楷毛笔搁在膝上,明?宝锦看她在画这个水车,画了正面,还有?侧面,渐渐的,水车被她拆解成许多?规律而?复杂的线条和部件。
“为什么要画这个?”明?宝锦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明?宝清笔尖一顿,平静地回答说:“偷种子。”
她们就坐在水车前的闸门边上,雨水多?的时候不需要水车提水,只要把这个闸门一关?,水流就被分阻,水车就会停止运转。
明?宝清甚至摇摇晃晃走在水车的拦水墙上,那拦水墙是把水流束得更?窄,让冲力更?强,露出水的墙体只有?窄窄一条,女娘的纤足也只是堪堪够踩而?已。
明?宝清沿着?墙头走到了水车正对面,鞋面和裙踞都?被激起的水花弄湿了。
但她不在意,从这个方?向,她看清了一些想不懂的问题,湿一湿鞋袜不算什么。
然后,明?宝清就在哗然嘈杂声中,透过叶片和竹筒轮转的缝隙,看见了严观穿着?不良人的官服正朝这边跑来?。
巨大的声响和极端的寂静没?什么分别,明?宝清看清了他面上的焦急之色,同?时还在说些什么。
明?宝清就算听不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小心些,快回来?’。
他身后还有?人,看衣着?打扮像是管理官田的官吏。
水车是官家的东西,灌溉的自然是官田。
明?宝清脑海中念头不过一转,严观已经踏着?淹在水中墙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他大吼着?,一脸不明?所以,又怕明?宝清跌进河里去,所以突兀地紧紧攥住了她的腕子。
“怕什么?摔下去就摔下去了,你难道不会凫水吗?”明?宝清知他好意,倒没?有?把手抽回去,由?着?他牵着?自己小心翼翼走了回去。
等他们走到岸上的时候,那几个官吏也到了近处。
为首那人依旧是表情严肃,满脸狐疑之色,道:“明?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宝清上前行礼,道:“见过都?水丞,我?路过此处,觉得水车有?趣,就来?细看看。”
“荒谬,这岂是你们踏青的地方??”蓝正临瞧见明?宝清袖口处露出毛笔笔头,似藏着?纸张,就道:“拿出来?。”
“都?水丞,这里虽是官田,但又不是官府衙门,她不过是瞧见水车好奇,带着?小妹来?看看,也论不上过错吧。”
严观替她出言辩解,明?宝清轻声说:“没?事的。”
她朝蓝正临走去,将那几张拆解了水车部件的纸张递了过去。
蓝正临先是皱眉,后又抬眸打量了明宝清一眼,说:“你画这些做什么。”
“想在乡里也搭一个,都?水丞,这没?关?系吧?”
明?宝清虽是询问口气,但神色十分淡定,她自然知道律法里没?有?哪条不许百姓仿照官用水车的,但若都?水监牵强附会给她拉拔个名头,也不是不可能,可今天来?的人是蓝正临,她直觉蓝正临不会这样做。
蓝正临沉吟片刻后,道:“好大的口气,你就这么看上一眼,手下既没?有?熟手的匠人,也无测量凭据,光凭这些?”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几张纸,不屑地说:“也想搭水车?”
“测量的凭据不是太要紧。”明?宝清转首看向那辆大水车,笃定道:“反正根据河流流速、水势的不同?,总要重新量定的。酿白河大部分的河段平缓,这么大个水车,放在酿白河河岸,根本转不动。”
至于流速大的那一处,已经被邵家占据了。
“那要怎么办?”蓝正临忽问。
“大半都?要换成竹骨,竹骨要够年份,但也不能太粗。”明?宝清思量着?,“目测,这个水车高有?六丈,车轴五丈有?余,木箭二十八根。承受水流冲击的叶片应该是可以拆卸替换的吧?水流急时,可以拆叶片多?增竹筒,叶片受水冲击,易损坏,至多?隔年要就替换,还不如直接用竹编而?成,更?轻便。酿白河水缓且浅,这一排盛水竹筒应该更?平一点,这样盛水会更?多?些。”
蓝正临听她说罢,抬手指着?这水车由?中心的轮轴向四外射开去的木箭,说:“这叫辐条。水车最紧要就是中间?的轮轴,该如何连接支撑起这些辐条?”
“这轮轴是八角轴,头尾两段做孔,直插辐条。”明?宝清微微眯眼,看着?水车说:“要费些功夫。”
“你自家缺乏劳力,耕种无力,何必折腾这个?”蓝正临不解问。
“乡里有?几户种稻人家与我?们关?系还不错,田亩也都?能连在一处,沟渠零零碎碎,而?且里面的水只有?雨季才会丰盈,什么都?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若有?水车,让他们一起出力搭建,他们应该
会答应的。”
明?宝清说的不是文先生的田,而?是黑大他们三兄弟的新开垦的荒地、孟老?夫人、姜家,还有?陶家以及游家的田。
文先生的田同?他们的田中间?还隔了卫家的田,所以明?宝清暂时没?算上。
游飞消失了这些日子,但游家的田不能荒废着?。
蓝盼晓同?里正说了一声,让黑大他们这一年先种了游家的田,等秋来?有?了谷子,总要给游飞攒起来?的。
蓝正临好一会没?说话,再开口时道:“都?水丞衙门里有?这个水车的图示,我?可以誊写一份给你。”
“多?谢舅舅!”明?宝清惊喜地说。
蓝正临张了张口,到底没?有?不许她这样称呼,只道:“不过你做的小水车成功后,也要有?详细的图示留存。”
“好。”明?宝清回头冲明?宝锦笑,又抬头看了严观一眼,像是要与他分享喜悦。
严观被她的笑颜烫了一下,眼神微微一缩。
他其实一直在看明?宝清,看着?她认真思索,侃侃而?谈的模样,水车周遭迸溅四落的水珠像一场晶莹剔透的雨,她沐浴其中,不论身份高低,永远光芒万丈。
都?水司的官员们离开了,严观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那里,朝不远处几个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那些不良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犯人,明?宝清知道严观是有?差事的,问:“不去不要紧吗?”
“已经了结了。”严观走近几步,垂眸看她湿掉的裙摆和布鞋,“官田粮仓失窃,前些日子已经抓了人犯,这个是共犯,抓回去就能结案了。”
他觑了眼坐在驴车前室发呆的明?宝锦,又轻声问:“游飞回去了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严观皱了皱眉,说:“那应该在十里乡一带,我?之前逮住过他,可那小子厌恶我?,逃了之后反而?销声匿迹了,我?不敢深追,怕把他逼远了。”
“他不是厌恶你。”明?宝清也担忧地看了明?宝锦一眼,说:“他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就连小妹也……
两人一齐看向明?宝锦,见小女孩正坐在驴车上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流转不停的水车,膝上摆着?一个散乱的花环,扎得很不好。
良久,严观问:“药吃完了吗?”
明?宝清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看他。
“陆大夫让我?问的,说早该吃完了,要复诊,她是医者,所以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的。”严观别过眼去,反而?把红透的耳朵暴露出来?,问:“你别介意,身子要紧。”
明?宝清见他这一副故作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
严观松了口气,拿马做人情,说:“要不,你带着?小妹骑上绝影跑一跑?心情也能好些。”
明?宝清觉得这是个主意,就点了点头,走过去柔声哄明?宝锦。
明?宝锦没?有?反对,但也没?什么兴致。
严观看着?明?宝清纵马远去,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朝他跑了回来?。
越近,越清晰,严观看见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脸上神色很轻快,她时不时低头对明?宝锦说着?什么,分心也没?关?系,她骑术很好,对马儿温柔又强势,绝影喜欢她,会听从她的一切指令。
到了近处,她让绝影上了一条田埂,然后往后轻轻拽了拽缰绳,绝影会意,顺从地倒着?走了几步。
明?宝清早就想试一试了,小驴已经被她教?会倒退走了了,但马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向严观,挥了挥手,脚也在马镫上愉快地晃了晃。
明?宝清对他笑的次数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客套的笑容,但此时这个笑不一样,很开朗,很喜悦,甚至有?一点天真孩子气。
严观沉溺在这个笑容里,迟钝地像是一个将要被美酒溺死?的人,就算是无法呼吸了,要死?了,他也很快乐。
明宝清很?听话?地去陆大夫处复诊, 把众人都带上了。
蓝盼晓、明宝盈都被陆大夫斥了一顿,一个眼周扎针,一个脑门扎针, 反正都不是心思?疏朗的人。
倒是老?苗姨和林姨没有?挨骂, 一个是年岁大了什么都看开了, 一个是万事有?别?人做主, 不用?她?操心。
令陆大夫最感慨的是明宝锦,小不点一个,心思?这样郁结。
不过她?没开任何的药, 而是给了她?一瓶山楂麦芽糖。
“吃吧。”陆大夫搓搓她?的小脸, 说:“小孩子不许多想。”
“我?不是很?小了。”明宝锦出声反驳。
“你有?母亲,有?姐姐,你就是最小的。”陆大夫自有?一番道理。
趁着陆大夫去隔壁看病人了, 明宝盈拿出刚取回来的信件细看, 然后笑了起来, 说:“还真有?他的。”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两?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怕被对方的针扎到。
“孟参军说,有?一名孟姓将士在战事中牺牲了,留有?遗孤无人照拂, 他请示过上官, 允准他收养这孩子,信寄来的时候, 送孩子回来的伤兵也已经在路上了。这伤兵缺了条胳膊,在别?处恐难以求生, 孟参军让他送孩子回来, 顺便就在孟家?做个门房什么的,一切听孟老?夫人安排。”
明宝盈算了算日子, 又道:“既借了官马代步,那,那眼下应该快到了才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孟大一家?不会高兴了。”明宝清说话?时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个碾药的工具上,又上手试了试,觉得手感利落干脆。
“谁管他的!”老?苗姨嗤道。
细弱微弱如猫叫的声音飘了过来,林姨探着身子往隔壁间?张望,老?苗姨伸手拦了拦,说:“女娘遭罪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林姨有?些不好意思?,随口说。
“谁忍痛漏出来不是这个声?”老?苗姨说。
过了一会,陆大夫回来给她?们拔针,又把药一样样分好。
明宝清看她?着实忙碌,就问:“上回来那个小郎君不是您的帮手吗?”
“那小笨蛋怎么说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给我?当帮手也是偶尔,怎么会一直在呢?”陆大夫笑看明宝锦,说:“你要不要学医?留下来给我?当小药童怎么样?”
‘太医署的医官。’明宝清想着,垂眸瞧见?明宝锦恹头耷脑地问:“有?工钱吗?”
陆大夫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说:“你要给我?钱还差不多。”
明宝锦低下头摇了摇,她?这样子,明宝清根本也不放心她?留在别?处。
“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