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姨煮的粥很简单,白米而已,熬得晶莹粘稠;酱瓜一碟,脆生咸香;醋泡虾米,酸鲜开胃,还有一枚煎蛋,发亮的深色酱汁流淌在蛋白被?猪油烹出的密密凹洞里。
老苗姨和明?宝锦都?不会去说这酱油是怎么来的,只要?游飞大快朵颐,就比什么都?要?宽慰人心。
他?吃了一头的汗,又?跟明?宝锦待在一处,两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晚到?大家都?要?休息了。
“我?先回家了。”游飞站起来的时候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若没有蓝盼晓抓他?一把,他?就摔了。
众人都?知道他?怕回去,但蓝家全是女娘,实在很不方便收留他?。
“我?送你去姜家住。”姜小郎这些日子全猫在高平乡拍未来老丈人的马屁,所以姜家屋舍有空,就算没有,姜小郎暂时还是光杆,怎么说都?会收留游飞的。
“没事的,我?要?回家。”游飞斩钉截铁地对蓝盼晓说。
但是站在夏初柔软的夜风里,游飞的掌心冰凉,蓝盼晓紧紧地牵着他?,走在去往游家的路上。
游家没有人,也就没有灯,天空黑蓝一片,明?明?知道家就在那里,但望过去,却什么都?找不到?。
蓝盼晓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游飞收拾好心情。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思绪随着夜风飘飘摇摇,记忆像是被?风勾了出来,她听见那个人叫她,“阿曦。”
蓝盼晓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不过是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声音而已。
可游飞却转过身去,又?很快转过脸来看她。
蓝盼晓怔了怔,缓缓转脸望过去。
道路那头站着个穿着月白衣裳的郎君,他?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从风中奔跑到?了她眼前,满眼不加掩饰的思念与喜悦。
“阿曦。”
“阿回?”
蓝盼晓不敢相信,伸手去戳他?的脸,然后?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随即,游飞因踏空而发出的呼叫惊醒他?们,两人赶紧去把跌进田沟里的游飞拽起来。
蓝盼晓羞得面孔粉染,而文?无尽只是在看她。
他?从小就在看她,看到?她哭,看她笑,看她一日日长大,看她出嫁……
这之后?,他?就看不到?她了,就见进侯府向她禀报事宜,也总是站得很远,或者干脆隔着屏风。
可就算这样,文?无尽也能感觉到?蓝盼晓很害怕,能体?会到?她在侯府里无所适从。
她母亲生前为她定下的这门好婚事其实并不适合她的性?子,只是门第很高,很耀眼,仰首望着的时候都?会被?刺痛。
但是文?无尽不甘心,他?放不下她。
侯府落败的时候,他?已经在华洲了,一心侍奉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等蓝盼晓寻求暂住青槐乡的书信寄到?时,他?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文?无尽对着空白的信纸出了很久的神,他?替母亲煎药、喂药,服侍母亲用膳、入睡。
夜深了,他?才提笔,一字一句,冷静克制,没有漏出半分情意。
但他?很快就不甘愿这样了,他?大着胆,在一封一封信里试探着蓝盼晓的心。
字里行间,他?嗅到?了蓝盼晓的情意,为此他?欣喜若狂,辗转反侧。
守在母亲病榻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枕下都?压着那些信,他?觉得信里,有她的气息。
但现在,文?字虚妄而淡薄的意味已经被?蓝盼晓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碾压,文?无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够离开她。
“文?先生。”游飞觉得这些大人某些方面都?蛮有毛病的,无奈道:“你倒是帮我?抖抖被?子啊。”
回过神来的文?无尽干起来家务活来还是挺麻利的,一会子功夫就跟蓝盼晓将游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
神龛里的牌位是游飞自己去擦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灰,老苗姨来打扫过了。
文?无尽的包袱里也有他?父母的牌位,他?走到?哪里,香火供奉都?不会断。
游飞看着文?家父母的牌位,又?扭脸看着游家的,心里泛着一种平静的哀伤。
他?在蓝家那一阵是吊着精神的,自己不觉得累,可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子,齐齐叹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游家的堂屋里,很快继续了方才那个未尽的拥抱。
蓝盼晓面上的灼烧感还没有淡去,文?无尽的气息就又?拢了过来。
他?自背后?抱住了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说,“我?同阿娘说过了,我?说我?要?娶你。”
蓝盼晓笔直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文?无尽生了张纯良的脸,身材清瘦,可勒在她腰间的胳膊却并不羸弱。
她被?他?紧紧缚在怀中,几乎像是被?缠绕着,而且这株藤蔓所有的细枝细芽都?在颤动,鼻息和唇热不住在蓝盼晓耳廓上浮游。
她很快软了下去,就连声音也软乎乎的,但又?因为紧张而抻薄了,显得像在低吟,“她,她怎么说?”
“她说好,又?说自己的首饰不好看,叫我?卖了重新打给你。”脖颈间有热流淌过,文?无尽的哭喘声像是热潮一样。
“不要?,不要?卖。”蓝盼晓呢喃着,“我?喜欢她留下的首饰,喜欢那对银镀的小鸟,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我?就盯着她耳朵上的这对小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喜欢她手上那只银镯子,我?摸过上面每一道纹路,我?还喜欢……
她的身子被?文?无尽转了过去,她未尽的话语被?凌乱而滚烫的吻堵住了。
文?无尽的气息从没有这么浓郁而深入过,蓝盼晓揽着他?的脖颈,几乎是垂在他?身上,文?无尽贴着墙面渐渐滑下去,沿着墙根屈起一条腿坐着,蓝盼晓也渐渐滑进了他?的腰窝里,纹丝不动地嵌在那里。
吻没有停过,蓝盼晓在迷乱间听见文?无尽断断续续在说:“她还留下了我?,你也喜欢我?吗?”
无尽的思念在这一刻有了停歇的时候。
第069章 茄子花
不知?道为什么?, 水车的声音不会惹人厌烦,离得?近的人家夜里听着了?,反而睡得?更香甜。
今年的雨水要比去岁还少一些, 雨稀稀拉拉落, 根本浇不透田。
碰上这?样的年景, 庄稼都是靠一桶水一桶水浇出来的。
卫家就只能?这?样浇地?, 卫家且还没有井,得?去河边提水。
到了?河边看见那水车就面热眼红,恨不能?蹦出火星子来。
可天渐旱起来的时候, 里正就把这?靠
水车灌溉田地?的几户人家偷偷叫到一处去, 说?每日安排一个人去看着水车,女眷守白天,夜里就由他们这?些人去守。
游家的田被黑大他们耕着, 游飞就排到了?一个守水车的活计, 不过今日不是游飞在守水车, 是里正家的儿媳妇。
她怕晒黑, 躲在那树荫里掏耳朵呢。
听见脚踩烂泥的‘叽咕’声,她一下?就警醒起来,皱着眉瞪着眼瞧清了?那个鬼鬼祟祟靠近水车的人, 叫道:“卫大郎!你作甚!”
卫大郎吓了?一大跳, 讪讪道:“没,没, 就看看。”
他自觉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心虚过后又挺起腰板, 说?:“看看也不行?”
里正家的儿媳妇白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家翁的英明有远见。
卫家的人像蚂蚁一样一轮一轮的搬水, 卫大嫂来总是去远些的河口提水,她不愿意叫人家瞧她的弱势。
光是这?一早上,她就走了?十来趟。
两只桶吊在扁担上,一只是好的,一只快裂开了?,水滴滴答答的掉,到田边的时候,那一桶就剩了?半桶。
卫大嫂蹲在田边掏泥巴糊桶子,糊着糊着,她又开始掉眼泪。
苦累、委屈,她快熬不住了?。
抬眼瞧着蓝家的席草田和菜圃仍旧是那么?郁郁葱葱的,菜圃她们每天提着小桶,拿着小瓢来浇,院里有井就是便利。
至于席草田,黑大三人时常会帮她们灌溉,陶家时不时也会指使长工来一趟。
姜家和里正家离得?远些,没做过这?事,可自打结了?瓜,挂了?豆,他们见天就要摘些什么?送过来,亲亲热热同?蓝盼晓说?话,有时候走到门?边了?,话头还不断,还手拉手,一副两家好得?没边的样子。
再就是文无尽也回?来了?,他原本就同?里正交好,一个乡里没几个秀才,他又是最?年轻的一个,自然受捧。
文无尽自然得?空就带游飞去蓝家,明宝锦的课业一下?就多了?一大截,他自己要守孝不能?参加科举,所以真是拿他俩当科举苗子在教。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陶老丈就把自己小孙给接了?回?来,交给文无尽。
乡里乡亲的,束脩也少一些,还有姜大郎家的两个皮猴子,里正家的孙子,再有几个别的里打听来的学生。
这?下?,蓝家的小方桌坐不下?了?,得?回?游家去。
文无尽把收来的束脩都推给老苗姨,说?请捎上他和游飞两张嘴吃饭。
老苗姨人老成精,到了?饭点做好饭,就让蓝盼晓去送,她提着小食篮出去走一走,也好放松放松眼睛。
‘那点苗头以为谁看不出来了?!呸,也不嫌害臊!’卫大嫂日日看着蓝盼晓往游家去,又时常见着文无尽往蓝家来。
男男女女那点事,闻都能?闻出来。
里正家说?话好听,夸他们郎才女貌。
卫大嫂直翻白眼,暗道,‘还不是寡妇一个!’
但,寡妇也抢手,也不看看蓝盼晓的模样,那柔柔一笑的风情,面上黏根头发丝都恨不得?给她舔了?,性子又比她几个女儿都要和顺。
看样子,两人的确是登对的,也没什么?好说?。
卫大嫂不知?道为什么?,长长叹了?口气,又扭脸看陶家的田,沟渠里都是水汪汪的。
水车灌溉看起来也不快,可昼夜不停,绝非人力?可以匹敌。
‘现在算是知?道那丫头的厉害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卫大嫂的眼睛被汗渍得?酸疼,在心中恨恨想。
夜里偷陶家水的主意没人提过,是不约而同?冒出来的,这?似乎是卫家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看见那些水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淌进自家田里来了?,卫家三个郎反而有种?憋屈的感觉。
原来这?么?简单,只要开这?样一道口子就行了?。
那他们这?些天走的那些路,耗费的那些力?气又算什么??
当初搭水车,明宝清要是愿意算上他们一份,这?事儿不就妥了?吗?
水潺潺流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卫三郎依依不舍地把田埂又糊上了?。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谁也不傻子。
可少了?的水也没这么容易能补回来,这?几日毕竟天旱少雨,陶老丈出来瞄了?一眼,立马带着染坊的长工来砸门?叫骂。
卫家三个郎龟缩不出,把老娘和媳妇推出来,弄得陶家像是欺负老弱。
陶老丈是凶却不恶的人,冷哼一声道:“今晚上等你来!我看你敢不敢!”
染坊捣蓝,浸布其实都是重活,大批的布都是在染池里染出来的,没点力?气怕是要掉进去,所以染坊里的帮工也都是壮劳力?,上半夜下?半夜分开守,还得?一碗炒米吃,帮工都是愿意的。
卫家尝到了?甜头,又企图去刨蓝家的席草田,被陶家的帮工高?声呵住。
“干你屁事啊!”卫大郎怒红了?眼,骂道。
他几锄头下?去,砍开了?田埂,就是要偷蓝家的水!他不信陶家还能?替蓝家干架!
那帮工也的确没有动手,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居然还笑了?笑。
第二日,文无尽跟着里正来卫家讨要欠他的谷粮,两年的份。
卫大郎算是知?道人家为什么?笑他了?,送上门?的由头,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呢。
卫大嫂自打文无尽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她反而是这?里最?冷静的,打落了?妇人不值钱的脸面,苦苦哀求着他。
她会这?样,里正和文无尽还真没想到。
他们俩对了?一眼,里正看向卫大郎,道:“早知?如此,何必做下?这?么?难看的事!”
卫小郎窝在角落里,不甘地?说?:“你心也太偏了?。”
里正正值壮年,眼不花耳不聋,当即拍案道:“我怎么?偏心了??搭水车有你的份吗?你家是出了?力?,还是出了?钱?”
累得?卫大嫂又是卖尽了?可怜,最?后文无尽总算发了?慈悲,说?定秋后交粮,在欠粮之上还要多算两成。
小院和田产,文无尽本是打算还给蓝盼晓的。
蓝盼晓本来推拒了?,但文无尽笑呵呵说?物归原主,又说?:“反正日后也是一家人。”
游飞一边扒饭,一边很佩服地?看着文无尽,觉得?他似乎是某种?榜样,但具体是什么?榜样,他又还没琢磨明白。
蓝盼晓红着脸想了?想,说?:“我们虽没落了?贱籍,户籍上却是畸零户,不知?道这?田产房契好不好落在名下?的。”
“那去衙门?办个女户如何?”文无尽说?。
蓝盼晓轻轻摇头,说?:“元娘早先有打听过这?事,可以倒是可以,就是银钱疏通要耗费不少,毛算算,百八十两。”
这?事儿其实有个很好的人选去办,但大人们各有顾忌,谁都没有提,倒是游飞练腿脚时同?严观提了?一句。
严观也没做声,只是让里正出了?一份手书,又让他去乡长那跑了?一趟,等年末衙门?里重新计户籍账的时候,就能?变更了?。
这?事儿严观做了?也没说?,是里正说?出来的。
怎么?能?不说?呢?这?事儿可算他给明宝清的一份大人情呐!办了?这?事儿,秋后粮食少些也说?得?过去了?,他自然要提的。
不过里正没碰上明宝清,他是跟正好放了?旬假的明宝盈说?的。
明宝清这?些时日白天都不在,青槐乡一共有五个里,乡长请她去别处也建水车。
青槐乡的乡长致仕前曾做过县令,如今虽上了?年岁,眼界却没有退。
明宝清帮各个里建水车,也是没有钱的,但每日都由乡长家的仆役送饭食,且小驴车驶出去,没有一日是空着回?来的。
因为有未央里的这?个水车在,谁都知?道水车的好处,明宝清肯
这?样顶着日头来去,送到她小驴车上的瓜果豆粟,是感激,也是讨好。
只是这?世上哪怕是金子造的人也会被嫌弃重,不少人怨明宝清不把水车造得?离他家田亩近一些,但都是背后嘀咕居多。
所以这?句话冲出来的时候,黑蛋人都傻了?,骂人的话憋在喉咙里,涨得?他脸都红了?。
“建在此处,因为最?合适,没有别的原因。”明宝清倒是不意外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又问:“你家的田在何处?”
“明娘子别理她,”有个声音清脆的妇人道:“他家的田连沟渠都没挖,从老子懒到儿子这?辈了?!知?道您要来建水车,里正就叫咱们把断掉的荒掉的沟渠都凿开了?,就他不信您有这?本事,眼瞧着水车动了?,水来了?,就在这?说?起屁话来了?!”
妇人是存心要来上一架的,把这?话一说?,随即就掩到人后去了?。打架么?,自然有郎君们去的。
既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的确没有必要再理会,明宝清上了?驴车,嗅着满车的瓜果香气,倒也不觉得?闷热了?。
因为明宝清缺人手,又觉得?黑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有几回?造水车都带上了?他,黑蛋也乐意。
只是他聪明归聪明,却是一个字都不认得?。
“你去文先生那学学吧。”明宝清说?。
黑蛋一想就觉得?臊,扭捏着问:“您觉得?有必要?”
明宝清郑重点头,黑蛋一咬牙,说?:“好,那我就去!”
夏日的蔬果长得?特别快,车门?一打开,好像剖开了?一个菜园子。
自家的棚架也不爬瓜藤了?,老苗姨真正种?上了?葡萄,成了?一个葡萄架,小手掌一样的叶片在风中招展,已经凝出了?小小的碧紫珠果。
明宝清没有在别人跟前过多透露过自己的喜好,但有时候,她觉得?那些乡亲们有着一双很狡黠的眼睛。
他们送茄子给她,也送茄子花,浓紫色的柄端,刮去了?刺,浅紫色的花,其实比很多养在盆里的花还要独特漂亮。
但大部分的人都忽略了?花,只看到果。
他们送她瓜,还送她小嫩瓜,手指粗细的小刺瓜,根本还没长开,还蜷着,覆着一层细细绒毛,但汁水饱满口感脆嫩,比果子都不输,只是吃小瓜崽未免太奢侈了?。
他们送她豆,五花八门?分了?好几捆,短一些,他们叫‘不爬架’,长一些的那种?要搭架子,就叫‘裙带子’。
‘裙带子’又细细分了?四大捆,嫩的,不老不嫩的,老了?点的,老苗姨收拾起来很方便。
嫩的,就腌着吃,盐巴浸透,香油一泡就行。
不老不嫩的,焯了?水晒起来,存起来等过年杀猪那阵拿出来炖鱼炖肉。
老了?点的,豆荚肥嘟嘟的,老苗姨剥出里头的豆米和米一起焖饭吃。
游飞回?来之后,明宝锦又开始问东问西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就会变得?更好吃。
为什么?豆子嫩一点腌了?好吃,瓜太嫩了?,腌了?却软烂。
“豆子有豆荚,豆荚粗老,腌不透了?,而嫩瓜肉细,盐巴一渍水全?出来了?,容易烂。”
可答了?一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等着她。
老苗姨被明宝锦问得?一个头两个大,明明耳聪目明,却装自己耳背。
明宝清唇边含笑,躺在竹椅上看着一老一少在灶间忙活着。
明宝盈正在理菜,把卖相好的都打理出来,明日去紫薇书苑的时候可以顺路卖一些。
她一摞一摞码好,侧眸看明宝清,见鬓边紫色的茄花照得?她脸庞都明亮了?些。
“阿姐,严帅对咱家的事儿是否太上心了?点?”
明宝清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手里摇着的草扇慢了?下?来。
天最热最旱这?一阵, 青槐乡所有的水车都落成了。
酿白河从上游至下游,有无数个竹筒在舀水,像是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 永远也?喂不饱。
云门里?在酿白河的最下游, 水车舀上来的水日渐浑浊混沌, 有时甚至半筒泥沙半筒水。
“今年雨水少, 好?不容易有了水车,舀上来的还都是泥!”
云门里?的赵里?正同未央里?的杜里?正抱怨着,没有水车的时候觉不出水车的好?, 有了水车, 才知道原来有一大截的苦可以不必受。
“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前个还预备着去同乡长说呢, 这?水车都有了, 加个轱辘连磨, 不就?是个小碾硙么。秋后收粮, 还用得着费银子去邵家那?磨坊,还是去别?个乡里?磨粮食?咱们自己就?好?弄的呀。”杜里?正摇摇头,把明宝清的说法充当成自己的, 也?做一副唉声叹气, 又义愤填膺的样子来,“可一想, 不成啊,如果连上转磨, 那?, 那?个被水冲撞的叶片就?要更多,阻拦下的水力就?会更多, 你下游的泥沙也?会更多,甚至断流!静安寺和邵家庄子上那?个大碾硙架着,这?河道都撑死?了,咱们就?踏踏实实的,水车舀舀算了。你是最不能起这?连磨念头的,到时候下游要淤死?了,你找谁哭去!?”
赵里?正不吱声了,过了会子又说:“那?要是少一个大碾硙……
“少哪个?”杜里?正抿着鱼干摇着头,说:“是静安寺那?个先帝御赐的碾硙,还是邵家那?个?唉,其实邵家是真不怎么厚道,从游家强买的地,买时还同游郎君说好?不设碾硙,一转眼当屁就?放了。啧啧,我估摸着这?里?头有风水的关系,现在那?游家死?的就?剩一个小郎君了!”
“啊?”赵里?正一皱眉,又‘啧’了声,说:“这?可得留意着点,万一人家要的不只是游家一家的风水,是整个里?,整个乡的呢?”
杜里?正本想说他越扯越玄了,可一张口挤了个饱嗝出来,气平了,他琢磨琢磨这?话,倒是也?没错,听说邵家犹嫌不足,还在高平乡也?设了碾硙。
这?公侯大臣们与?民?竞修碾硙,何尝不是争抢风水呢?
“那?咱们小老百姓能怎么办呢?”杜里?正剔着牙,说:“那?就?阿弥陀佛,趁这?几日天旱,落个雷火下来给他烧了,反正他那?庄子也?烧过。”
“对,不说也?是游郎君给放的火吗?”赵里?正压低声音,好?奇问。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呢?他媳妇苗娘子还说是掉下悬崖死?了呢!结果不人不鬼的回来了,熬了两日,又死?了。这?事儿啊,游家也?没个说法,死?者为?大,声誉要紧,且死?无对证,于事无补啊。但我觉得,这?俩事内里?一定是搅在一起的!哼,咱们老百姓啊,这?辈子就?是受苦来的,等该受的苦都受完了,才能死?!”
杜里?正到底是做了多年里?正,看过的听过的多了,他未必全猜得对,但有一点很清楚,邵家一定是害苦了游家。
赵里?正听得仔细,嘴上话却少了,像是都藏在了心里?。
老天爷不给面,日头顶着晒时每个人的脸就?像被晒干了老瓜瓤子,全是愁苦,一落起雨来,脸就?平整起来,像是被擀了一遍。
孙婶子家那?几亩田不靠河,早早改种了麦,如今就?有那?闲心去这?家问问,又去那?家瞧瞧。明知道人家犯愁,可就?愿意听人家抱怨诉苦,别?人苦了,就?像是自己甜了。
但有了水车灌溉的稻田还是油绿绿的,就?算是犯愁雨水少,皱皱眉,转眼又笑起来。
尤其是姜家人,这?几日听说是要给姜小郎做亲,要去给女方?家里?下聘,等冬节日就?能办喜事了。
孙婶子闲来给喜欢给人做媒,乡里?有好?几对都是她给扯的红线,成就?姻缘,延绵香火不说,谢媒酒再加上媒人红封,那?也?是一番很可观的收入,不然怎么会说‘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呢。
姜小郎这?婚事,孙婶子早就?看在眼里?了,姜家人性?子都和气,姜母虽守寡,却不是悭吝性?子,同大儿媳一贯有商有量。姜父虽去
得早,可当年也?攒下了钱做家底,姜大郎娶妻生子的排场样样齐全。
他兄弟两个不多不少,一个是庄稼好?手,一个也?能在山里?搂食,这?门亲事一说一个准。
可能干的儿郎必定是有自己主意的,姜母也?奈何不得,姜小郎又是人面广的,孙婶子刚一提兴牛里?的刘家女,他马上就?说:“她阿耶是不是上门入赘,等岳父岳母一死?,立刻把全家都改他姓的那?个?”
孙婶子‘呔’一声,说:“哪有全家,他,他媳妇不,不没改吗?”
姜小郎大笑起来,摇摇头。
过了几日,孙婶子又提义丰乡上的一个寇家女,姜小郎摸摸下巴,说:“她阿兄是不是就那个同卫小郎打架的?”
“这?打一架又没什?么喽,是卫小郎先惹事的!”孙婶子信誓旦旦地说。
姜小郎叹了口气,说:“为路边的几个烂果子也能打架,简直是闲得发慌,怪不得头上光光,脚板长疮!”
“人家脚底板的事你都知道?”孙婶子真无可奈何了。
作为?一个很难被媒人三言两语蒙蔽的人,孙婶子觉得姜小郎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盲婚哑嫁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什?么都门清,这?亲还怎么定?
可偏偏,他就?真要娶个长处短处一览无遗的人回来了。
“钟娘子啊!?”孙婶子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姜母点点头,她已经过了震惊、反对、犹豫、默许等等阶段,眼下她心里?有的只是期待。
原本姜小郎春天的时候就?去过高平乡了,那?时候钟父是同意的,钟娘子不同意。
她是被休回来的,再嫁还嫁在的同一个地方?,真是面皮也?不要了。
姜小郎则信心满满,还是一得闲就?去钟家表现自己。
知道钟娘子想在家中编些席草制品,近处的席草都被周家买去了,他就?替她去远些的地方?买,这?事儿很见心意。
钟娘子虽还是不答应,席草钱也?是给了的,但态度已经和缓了些。
渐渐地,席草编出来了,夏日席子、扇子好?卖得很,姑嫂、侄女三人边编边卖,装钱的罐子都没时间数。
钟父吃过一盏酒,似是醉意醺然,走过来踢了一脚,倒出半罐的铜钱来,他故意脚踩在上头过,做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样子来。
可姜小郎再来时,他的口风却严谨了起来,口口声声惜女爱女舍不得女。
他嚷得很高声,很自得。姜小郎面上笑容不改,只是侧眸睇了钟娘子一眼。
隔着朦胧黄绿的草帘,就?看到她低着头坐在一堆席草里?,手里?折来折去,然后抬起那?只有无数细小伤口的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那?并不是因父亲珍爱而?深受感动的泪,而?是心酸的泪。
再后来,看在一份与?头婚无异的彩礼单子上,钟父答应了。
钟娘子脸红眼睛也?红,撩了帘子回屋去了。
一贯机灵的姜小郎傻头傻脑想追进去,被倚在门边的嫂嫂一拦,钟家嫂嫂手里?正编一把扇子,她笑了笑,说:“绕窗后头去,妹妹面皮薄,你进去还怎么说话?”
姜小郎爬在窗台上往里?看,见这?屋子里?摆着很多杂物?,门边还倚着一根捞鱼的网兜,这?是他给钟娘子侄女做的。
这?个屋子应该已经成了孩子的房间,也?是杂物?房,钟娘子勉勉强强挤进来,处处不自在。
她侧身?坐在床沿上,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雨。”姜小郎喊出了这?个他偷听来的名字。
钟娘子转脸看他,只看到他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
这?人不高大,也?不英俊。论外貌比不上周大郎,论性?情她暂时也?只看到机灵油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