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可进过宫?”
“我吗?”
少年从一阵狼吞虎咽中抬头,唇角还挂着根小葱。
“嗯。”
“最近好像没有。”
他歪头想了想。
“最近我都是下了朝就回东宫的,母后也没怎么找我。”
“明日散朝后去一趟吧。”
江淮之只夹着面前的一道樱桃肉。
“近来陛下圣体抱恙,此事并未声张,想来也不愿让你知道,但为人子为人臣,定期也该去探望。”
“父皇生病了?!”
李乾景登时放下了筷子。
“这种消息一般都是瞒着的,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同我讲的。”
似乎是犹豫了,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深冬天寒,陛下此症来势汹汹,年后的几日朝会皆是硬撑,你要做好暂领国事的准备。”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符柚正垂眸分着一块鸡肉,闻言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说话了。
他颔首。
“只是暂领,你不必害怕,陛下圣体向来康健,不过是一场重些的风寒,否则我不会在席间同你讲。”
少年满头是汗,重重瘫在椅背上,喘了几大口气。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虽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你上面皇兄不少,此等关头,切记好生表现。”
江淮之声音似薄雪般清清凉凉的,听来没有什么感情。
“我是你的先生,凡事皆会考虑在你前头。”
说罢,他淡淡朝那个兀自折磨鸡肉许久的小娘子看了一眼,忽然忍不住有了些许笑意。
“怎么了?”
与那秋月一般的眸子对视上,她心下骤然漏了一拍,说出口的话有些结巴。
“我、那个……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他眸色温柔了些:“害怕?”
“呃...你们说这个,没人能坐得住吧……”
她小声吐槽一句。
“无妨。”
江淮之同她说话时的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
“近来课业上有了些好名声,陛下又在病中,容易念情念旧,对你们的婚事稍显松口。”
他眉目清朗,好似自云雾后透出的月光一般柔和。
“也是不小的孩子了,许是今年便能与乾景完婚吧。”
符柚听着登时不乐意了,鼻尖一红就搁下了筷子。
“什么完婚,不是说要退么?要退便赶紧退了,到底在拖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嫁入皇室,更没愿意嫁过他李乾景!”
“不是,我有手有脚长得也还行银钱不少地位也说得过去,你就非这么嫌弃我?!”
李乾景听了父皇的事,心情本就有点低落,闻言直接炸了。
“对,我是也没少嫌弃你胡搅蛮缠叽叽喳喳跟我从小打到大,可我从来也没……”
也没想过换一个太子妃啊。
他心里头堵得厉害,偏过头去硬是没往下说了,“……嘁。”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你别的方面有什么关系!”
被这么一吼,她也不干了,什么话都往外吐露。
“我也不想攀什么高枝,一辈子困在后宫和莺莺燕燕斗个没完!”
“柚儿!”
江淮之低声喝止了,声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种话,不要再拿到第三个人面前说。”
小娘子似乎被气得够呛,白豆腐一般的双颊肉眼可见变红了,纤长的鸦睫扑棱扑棱挂满了泪珠,直直才往下坠。
见她哭了,二人皆有些紧张。
“……好了,”
李乾景别别扭扭地嘟囔。
“我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是不是凶到你了,对不起啊小柚子。”
江淮之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瞧着她委委屈屈蜷作一团,不免有些心疼。
“抱歉,方才只是怕你惹祸上身,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就惹祸上身了怎么办。”
她开口闷闷的,兀自闹着小脾气。
“自然会保护你的。”
他语调很稳,落到她耳中颇有些安全感,惹得她泪哒哒抬了眼。
面前的公子坐得挺拔,白玉作骨,芙蓉为面,皎若元夜明月,朗似松间清风,质如飞雪踏白鹭,气盖人间三两竹。
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好像忽然生不起气了。
只是到底娇生惯养长大,哪有那么快便作罢,低头一扁嘴,“爹娘训斥我,也保护我吗?”
“江家自开国以来,便列于各世家贵族之上,我若上门为你求情,丞相大人也应予我三分薄面。”
他耐心哄着。
“那……那要是得罪了皇家呢?”
“我并非不敢在御前直言之人,若当真是不可饶恕之祸,便当是教不严师之惰,替你扛下便是。”
他仍是温和。
“不哭了。”
符柚听着暖暖的,偷偷吸了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正待说些什么顺着这台阶下了,坐她旁边的李乾景忽然幽幽开了口,“那个,有没有一种可能,以后没有人敢欺负皇后。”
江淮之:“……”
这个是真有地位。
“……那我还不如被欺负。”
她拿起绣帕在眼边细细擦拭了一圈,小声怼了回去。
“都吃吧。”
江淮之叹了口气,一人给他们夹了块肉到盘子里。
“第一次请你们吃东西,便要吃凉的?”
“我、我吃差不多了,给小柚子吃。”
李乾景自觉惹哭了女孩子理亏,赶紧送了块玉团酥过去。
江淮之淡淡睨了他一眼,挑了块最嫩滑没有一点刺的鱼肉放她盘中。
李乾景随即补了块嫩羊肉。
江淮之略有些不爽,选了块最好的烧鹿筋。
太子殿下不甘示弱,取过她的杯子替她倒满了蜜浆。
下一筷是人参豆腐。
小娘子顾不上看是谁夹的了,嘴里被塞得满满的,一下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吃不了了吃不了了,别闹了……”
二人对视一眼。
好了好了。
她笑了!
花灯会散了。
待了一夜也没能卖出的花灯,被店家一盏一盏熄灭,白昼般的光亮与喧嚣也随着四散的人群渐渐偃旗息鼓。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水泄不通的一座桥便倏忽安静下来,恢复了往常宵禁时的寂寥模样。
背对着满城明灭灯火,江萦月随着人群一点点走入黑暗中,恣意天真的少女笑颜,也好似随那花灯一起灭了。
“是回府的时辰了。”
江唤恭恭谨谨将绒毛斗篷为她披好,声音很轻。
“再不回,怕不是要被三公子发现了。”
“小柚子惯是个缠人的,不会那么快放哥哥回来的。”
她摇头苦笑,同他一道走在长长的街上。
“倒也是。”
江唤逐字应着。
“今日玩了许久,小姐可开心?”
“自是开心。”
街上人烟稀少,她大着胆子张开双臂,呼吸一口清凉的晚风。
“许久没有玩得这么舒畅了。”
“当心着凉。”
他似乎很是紧张,伸手接过了她掌心里握着的那盏鱼儿灯。
江萦月偏过头看向他,那漆黑一片的瞳孔里看不分明情绪,只是好像一直紧紧看着她。
“阿唤,那这盏花灯……怎么办?”
“……应是不能带回去的。”
“可是我舍不得它。”
他想了想。
“那便,先挂在这梅树枝头,明日一早属下便出府,偷偷给小姐带回来。”
“也好。”
见她应允,江唤蹲下来,好似贵人们上马车时要用的人凳一般,要她踩到自己身上亲手挂上。
江萦月瞧着心痛,不愿理他:“你去挂,我不要踩你。”
“……谨遵小姐令。”
精巧的鱼儿灯随着夜风,在梅树枝头轻轻摇曳着,江萦月站在树下,仰着一张端庄娴静的脸出神了许久,到眼前都有光晕的重影才肯罢休。
“这小鱼儿,是见不得人的。”
她开口极轻极轻。
“和我们一样。”
闻言,江唤神色微变,登时垂下头去。
“属下从来只当小姐的话是孩童戏言,小姐金枝玉叶,当配世间最好的男子。”
“……嗯。”
江萦月收回视线,眸中神伤。
“那我明日便去相看了。”
“属下送您。”
不知是否是错觉,这句话入耳略有些发颤,似乎还压抑着些莫名的情绪。
只是她没再说话了,加快了步子。
的确太晚了。
若是哥哥先她一步回府,母亲明日便会知晓她并没有和哥哥一起赏花灯,定要狠狠罚的。
北风吹起人家墙顶上松动的瓦片,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转过一道巷口,正欲从江府最偏的一处角门偷偷回院,瞥见门外那道青松般的挺拔身影,忽然腿便软了软。
“不是不舒服?”
江淮之淡淡询了,语气听不出喜怒。
“跑到哪里去了?”
“我……”
江萦月低下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花靴,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身旁,江唤直直跪了,叩首谢罪。
“属下失职,请公子责罚。”
“不是,不是,哥哥你不要罚他……”
她慌乱间口不择言,语毕,顿觉头顶上那道视线愈发灼灼,烫得她大气不敢出。
她总觉得哥哥很温柔。
可她忘了,身为江家下一任家主,他身上更多的,却是清冷疏离,以及似乎与生俱来的迫人气场。
“其实是,是……”
江淮之负手立于门前,只静静看着自家妹妹:“是什么?”
生怕自己与江唤私会之事暴露,她踌躇半晌,眼一闭心一横——
“是、是小柚子想让我找借口离开,想和哥哥多待一会的!”
江淮之默了默。
“……就知道。”
翌日寅时。
昨夜小娘子归府归得晚,又跑去人山人海的花灯会染了一身尘气,不顾疲乏硬是要了桃花瓣并牛乳泡了好一会澡,又用加了檀香、茯苓的皂角将每一寸肌肤细细洗过,一直折腾到子时中了才躺下。
合眼还没两个时辰,又要起。
辛夷瞧在眼里,按例将她叫起后,不免多了句嘴:“小娘子金枝玉叶,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不然今日就不去了吧。”
“得去。”
盆中温水被她一把甩到脸上,又拿过熏了一夜花香的手巾擦拭干净,“嗯……下次换盆凉水吧。”
辛夷听了更是心疼了。
“小娘子自读书以来,一日假都没告过,告上一日又如何,老爷和夫人其实早就心疼坏了,又怕皇家不要你,夫人更是一边铁了心一边在房里哭。”
她正擦脸的小手闻言一滞。
“我不是非要当这个太子妃!”
罢了,她无处解释,她也解释不清。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除了不喜欢李乾景,不愿嫁入皇家这一点是板上钉钉的,其余的感情眼下可谓是一团乱麻。
想着,她对着铜镜里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忽然有点美了:“真是好看。”
“……”
辛夷实是不知她的想法是怎么突然跳跃到自己好看上的,倒也恭维着她的自恋,“小娘子自是仙姿佚貌,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人儿呢。”
“那你说,这京城第一美人儿的脸,可招人喜欢么?”
她琢磨着。
“那是自然了!”
辛夷没有一点犹豫。
“小娘子一出门,那可真谓是桃羞杏让,多少男子都为之倾倒呢,只是小娘子打小就有这婚约,各家公子自是不敢肖想,要不到了您及笄之年,咱们相府的门槛都得被踏烂了!”
符柚听得舒心,得寸进尺了。
“那辛夷姐姐的意思是,若是我没了这婚约,我想喜欢谁,谁就不可能拒绝我?”
“当然!小娘子若仅仅是长得美便罢了,这家世也好,性格也好,从来都把我们这些丫鬟婆子当朋友,您这娇娇一甜嗓,哪家公子敢不长眼拒绝您呢?”
虽是调笑的语气,这话却实打实说到了符柚心坎里。
她美滋滋将昨日江淮之送她的簪子别在发间,嘴角都快压不住了:“诶,对了姐姐,你前些日子买给我的那份酥酪好吃得很,是在哪家买的?”
“小娘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辛夷笑道。
“是城南苏家铺子的点心。”
“是点心铺子呀?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开门?”
“苏家生意一向好,寻常卯时就开了,小娘子若馋了,奴婢等会便出去买。”
“不用你忙,我是想买些带去东宫的。”
符柚歪脑袋想了想,心下一紧。
“不对,卯时这个点很危险呀……容易迟到!”
她最后整理了下一丝不苟的妆容,拎起自己的小绣包拔腿就往外跑,“我去他们家门前等着,万一开门早了呢——”
“诶——小娘子慢点!”
她这一跑可给辛夷急坏了。
“您怎么还戴着昨日的簪子就跑了,您的发饰从来是一天一换的!”
小娘子娇俏一笑,眉眼都弯了:“我喜欢,就戴这个——”
好在天公助她。
苏家铺子比往常早了一刻钟开店,她匆匆忙忙打包了两份酥酪就催着车夫往东宫跑,直跑得那小马儿都要不干了,才卡着点正正好踏入崇文馆。
只因她昨日特别注意过,江淮之夹得最多的便是甜口的菜系,糕点更是意外地用了两块,她这才灵光一现,大早上跑过去要了新做出来味道正是最好的酥酪。
为何是两份。
自然是做得不能太明显,得拿李乾景打个掩护。
瞧着着急忙慌闯进来,鼻尖上都跑出一层汗的小娘子,江淮之掷了书卷,淡淡抬眼看过了窗外的天色,“正正好,一分不迟。”
“还好还好……”
她扶着腰喘了几口气,将两份精致的糕点盒摆到他们面前。
“新、新做出来的,今日第一笼酥酪,先、先尝一尝。”
“怎得想到早起买这个?”
江淮之自觉她的模样有些好笑,抬手接过一盒,甫一掀开木盖,细腻的甜香便盈满了整间书室。
“早知道你要带东西来,那早膳我就不吃了!”
李乾景毛笔一扔,毫不矜持扑了过来,随即抱怨道。
“这个看着好甜,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的。”
符柚没好气道:“不喜欢吃给我吃!”
本来也不是给你买的。
“那我不!”
他登时跟个小孩一样抱紧了盒子,猛塞一块进去。
“唔……好吃!小柚子给买的都好吃!”
“……”
她颇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从哪学的这么‘下饭’的话。”
“从话本里学的呀!”
他被甜得龇牙咧嘴的。
“都说这种话对女孩子管用,看来小柚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符柚瞬间炸了毛,追着他满屋子打:“你!!”
江淮之安安稳稳坐于上首,瞧着他们幼稚地打来打去,不免无奈。
只是这新出笼的酥酪……的确好吃。
细腻的奶香与清甜的酒香碰撞出软嫩丝滑的口感,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更为这盏酥酪去几分腻,入口即化,甘甜醇厚,真可谓是“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1]
这孩子……竟是个心细的。
想来是昨日他下筷的口味太过明显,被她有心捕捉到了。
这苏家铺子做出的甜点实是京城一绝,却日日卯时后开门,他因要为太子授课,几乎从未吃过这第一笼甜点,如今倒也算是满足了。
想着,他眉眼不自觉柔和起来,下意识向她那边投上一眼,恰好撞见她也往这边看。
小娘子好看的一双眸子清洌洌的,视线相撞的一刻,她冲他娇俏一笑,随即又害羞地低下头去,连耳根处都满是少女的羞涩。
他亦是温柔笑笑,微微颔首谢过了她。
“不闹了。”
他开口意外地带些宠溺。
“过来上课了。”
李乾景骤然停住脚,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人平常是这么说话的吗?
他正要跳起来吐槽,却瞧见方才正和他打闹的小娘子,早已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似乎还挂着抹压不住的甜笑。
只把他留在原地,像个大傻子。
“……什么嘛。”
李乾景讪讪过去,那边却已经开始例行检查功课了。
“诗里写的是缠丝玛瑙。”
符柚嗓音甜甜的,几乎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不错。”
江淮之挪开手中书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近日学得都很好。”
她被夸得美滋滋的。
不枉她过个年都在家里死记硬背,他夸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呀。
“今日便先不学诗文了。”
淡淡的雪松香气近了些,她嘴角上扬着抬头,恰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捻了张薄纸在她面前。
“练练作画。”
符柚甜丝丝应道:“好!”
李乾景更无语了。
“小柚子,咱能不能不卷了?”
他口中嘟嘟囔囔的,听起来似乎十分不满。
“你现在怎么见着他就笑啊,读书有这么开心吗?”
话未说完,江淮之将握着的竹简卷了起来,生生敲在他脑袋上,笑得喜怒莫测。
“管好你自己。”
李乾景痛苦地蜷作一团。
“你等着,等我哪天登了基,看我怎么折腾你的!”
江淮之抬手又是一下。
“臣等着。”
符柚坐在旁边,忍得很是辛苦,小手握着画笔描着江淮之事先勾好的图样,使劲才憋着笑。
这种不畏“强权”的性子,可真是……
好喜欢。
脑海中突然蹦出的念头,直直吓了她一跳。
想什么呢?!
笔握得更紧了些,她圆圆的眼睛死死盯上薄纸绘出的图样,不敢再朝前面瞄上一眼。
是青山有松的图样,幼时她也曾见江萦月描摹过,二姐姐的闺房里也被她偶尔捣乱翻出过几张,想来是拿来练习的经典式样,只是越描下去,却愈发觉得这晴日青山好似那人的眉目,这挺拔山松又好似那人的身姿,连带着松下千锤万击的山石,都有几分江家风骨的影子。
故而她越描,脸上就越是发烫,小脑袋几乎要扎进桌案里。
她堂堂丞相千金,符家小娘子,到底是怎么了?
终于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江淮之授课的语句忽然停了,问询的语气中少了几分疏离,“不舒服?”
“没、没有……”
符柚心虚地回了话。
“这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了,有点热……”
“啊?你不早说小柚子!你脸都热这么红了,跟那个猴的……”
她没让这位抽风的太子殿下说完,“你闭嘴!”
说罢,她又自觉影响自己的形象,慌忙咳了几声打掩护。
江淮之却不知何时已踱步至窗前,轻轻开了两扇窗。
“可好些了?”
他问道。
“若还是热,我唤宫侍进来去些炭火。”
“好、好些了先生。”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微凉的晨风从右后方的窗外轻轻吹拂过来,一下子让她褪去了好些莫名的燥热。
“多谢先生,先生真好!”
“无妨。”
他温温柔柔应着她的撒娇。
“有事直言便好。”
“不公平!”
李乾景一声尖锐爆鸣,打破了这边岁月静好的氛围。
“以前我喊热,你一直都说什么心静自然凉,骂我心思没在读书上,怎么到小柚子那就不一样了!你偏心!”
江淮之抬了抬眼皮,难得没给他一个爆栗。
他说得似乎也没错。
好像自从符家小娘子来了,他对她一直都称不上严厉的,甚至于也可以说是偏宠,几乎有求必应,也很少训斥过她,哪怕是告状最后也只成了威胁,化作笔下两三句美言送往丞相府。
毕竟是个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受宠些也是正常的。
他把原因归结于此,出口淡淡一句:“方才讲的学会了么,就叫?”
符柚与李乾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奇方才究竟讲的什么,符柚小脑袋往那边偏了偏,提出了疑问,“对了先生,为何我日日练字作画习琴背书什么都有,他却只要念书就好呀?”
“他学得早些,你眼下练得这些东西,他不需要练了。”
江淮之竟是没有像对太子一般,斥责她浪费时间,反倒将李乾景的书要过来递给了她。
“若是好奇,可以一看。”
小娘子眨眨眼睛,连忙接过来,却蓦然张大了嘴。
这什么?
这天书!
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般印在册子上,字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一时之间,她连哪句话是哪句话都分不清。
“你的书是我事先作过批注的,再跟我些时日,你便也念这种。”
江淮之耐心和她解释着。
“这些古文,本就是没有句读的,要自己分辨。”
“这也太难了吧……”
符柚面上一红,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日日还嘲笑他答非所问,原来他读的是这些东西。”
李乾景小嘴一扬,刚要骄傲,那边却继续说了。
“乾景虽然蠢笨了些,但毕竟起步得早,三岁便跟了我念书,你自然是追不上的,并非你比他笨——”
太子殿下有点想炸了。
江淮之丝毫没给眼色,依旧娓娓而谈。
“柚儿很好,不必气馁,慢慢来。”
太子殿下彻底炸了。
“什么叫我蠢笨?”
他一把把自己的书夺了回来。
“你这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非得这么难听,要不是我小时候没脑子,还在父皇面前说你教得好,你那会才多大,才十来岁吧,怎么可能稳稳当当官拜太傅!”
他越说越来劲,少年的急脾气一览无余。
“再说了,你别老夸小柚子行不行,她不过就是把课业都给你完成了,别的也没干什么,你干嘛天天就夸她哄她!”
“李乾景,你说什么呢!”
小娘子一叉腰,眼眶一红,吵架的架势便出来了。
“我认认真真完成课业,先生夸我几句怎么了!先生教得这么好,能当太傅都是他的本事,你当时一个三岁的娃娃,怎么就以为自己能左右朝政啦!”
“你再说!”
“我说怎么啦!”
她也来了劲,也顾不上当着江淮之的面了。
“你干嘛老是说先生不好,我待了两个月也没觉得哪里像你说得那么过分,就你天天跟谁踩了尾巴一样,找完这个事找那个事……”
“符柚!”
少年多日来隐忍的醋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成日替他说话,你喜欢他是不是?”
此言一出,仿若平地一声雷,在三人心里炸出巨大的涟漪,随即归于一片死寂。
符柚一双清冽的眸中,霎时盈满了泪,神色中满是不知所措,“你……你吼什么呢……”
被人生生这样戳着心窝子吼了一下,她既委屈又无助,好似一直没有能摸清、没有敢确认的小心思被直接撕裂到人前,害她难堪得要命。
“够了。”
江淮之心绪有些乱,亦有些不自在,皱着眉便呵斥了。
“这里是允许你们吵闹的地方么?坐回去!”
将连日来心口的堵塞发泄出去,李乾景也渐渐冷静下来,略带无措地去拽她的袖子,“小柚子,我……”
话未说完,他的手便被重重甩开了。
小娘子一个人窝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泪滴滴哒哒地落在刚绘好的青松上,“……婚什么时候退。”
李乾景也跟着坐了回去,低着头闷闷的,“婚不退。”
“我讨厌你。”
“我知道。”
他赌着气。
“那也不退。”
“吵够了么?”
江淮之冷下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
“从明日起,柚儿在这屋,你去那屋,我分着教,听明白了?”
“去就去。”
李乾景嘟囔着。
“我也不想跟她坐一块了。”
符柚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默默点了点头。
好似委屈坏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啊。
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挪走了,那她岂不是……
可以单独和江淮之待在一起了?!
想着,她猛地一抬头,哑着嗓子就喊:“明白了!”
李乾景:“……”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殿下还没拉下脸哄呢,她怎么就高兴上了?!
她眼里头亮晶晶的,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兴奋的,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太子殿下的书册全给扔隔壁书屋去了。
“你,今天就去!”
原本的屋子很快安静下来。
江淮之坐于上首,一手捏着青松图样,一手捧着古书典籍,瞧见下面只一个小姑娘蜷在位子上泪汪汪地偷瞄着他,叹息一声将手中物什皆放下了。
他起身,将连接着内廊对过一间小书屋的门关上,坐到了她身边。
“乾景都走了,怎么还哭?”
他温了温语气,询道。
“委屈了,一时收不回去。”
符柚撇撇小嘴,如实答道。
“他刚才声音好大,我不喜欢人吼我,特别不喜欢。”
“许是你为我说话,他心里不高兴了。”
江淮之抬手,将她手中湿透了的巾帕取过来,换成了自己那条干净的给她攥。
她嗅着那方有竹香味道的小帕。
“他为什么不高兴?”
“毕竟是他的未婚妻,怎可以向着旁的男子说话。”
“幼稚。”
小娘子嗤了一声。
“从小便挑我这挑我那,争着吵着要退我婚,现在疯疯癫癫的吃什么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