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臣并非为己发声,所行所愿在私则为自家学生与妹妹忧心,在公则为我大靖立国之本正音,天下百姓一言一行,皆以朝堂之上、宫墙之内为尊,臣斗胆逾矩,望陛下为天下正礼。”
符柚用薄雾尚未消散的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不卑不亢拱手而礼,良久方偷偷吸了口气。
……他好会上纲上线。
从意外落水到为天下正礼,短短一会也不知他怎么拐过来的,好像明明只是后宫阴邪手段却被他上升成顶天的事,感觉比她还能演。
她云里雾里地听完,抬头瞄见皇帝正作沉吟状,眸中方渐渐有了光亮。
竟然真叫他把皇帝说动了?
他好像是有点厉害的,讲话虽然她听不太懂,却字字沉稳,掷地有声,生生砸进她心口里,叫人天然对他有几分信赖感。
当真是她幼时跑到街上听人说书玩时,想象中那诗书满腹、气质矜贵的男主角的样子。
原来这种人是真的存在的,不是话本中编出来哄小女孩开心的。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多往人家那里瞄了好几眼,直至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符柚跟着转头看过去,蓦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那日被江唤捅了一剑的丫鬟吗?竟然没有死的?
她分明记得,江唤的剑直直插进她的胸口,满地的血让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是虞妃娘娘给我银子,让我去推符小娘子落水的,不是我要害人的,不是我……求你们放过我……”
那丫鬟面色苍白如纸,被人架着丢到地上几乎魂儿都要没了,抖着身子直呼饶命,将虞妃如何指使她竟是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绕是说得再支离破碎,这场闹剧的观众也总该明白了!
只开头那一句,符柚便听得背后直冒冷汗。
怪不得她觉得当日这丫鬟是冲她来的,原来本来要被害的人就是她,根本不是萦月!
她这十几年都是一条出了名的咸鱼,成日里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惹过谁也没兴趣去找谁的茬,凭什么要对条咸鱼下毒手?!
想着,她狠狠地朝虞妃的方向瞪过去,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跟这人干上一架。
只是这回脸色苍白的轮到虞妃了,那蒲柳般的柔弱身子听着听着就有些站不稳,竟盈盈倒在地上,伏于座下腻着个嗓子哭得伤心:“陛下……”
“够了。”皇帝一挥衣袖将她掀开,紧锁着眉头似乎烦躁到了极点,“朕日日陪你宠你,你倒还有功夫搞这些下作手段!”
“陛下,臣妾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是……”
皇后在一旁坐得端庄,冷冷地睨了一眼那哭得正伤心的娇艳美人,心底嗤了一声。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朝一边要了绣帕细细擦了手,方无悲无喜地开了口:“当着朝臣的面,虞妃妹妹还要哭到几时?”
是讥讽,亦是提醒,皇帝朝殿下看了一眼,神情似更为不悦,却仍旧还是难掩心疼:“你心思不正,行为不端,朕罚你禁足一月,休得吵闹,退下!”
此言一出,连符柚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才一个月?
萦月到现在还受寒咳嗽着呢!
江淮之亦是明显不满这样的圣裁,不动声色地凉了凉眸子,竟又一拱手:“以礼治国,是陛下所欲,亦是百姓所愿,若损礼逾矩却徇私偏袒,方是寒了人心,望陛下三思。”
符柚觉得他有点疯了。
被拐着弯骂的当事人也是这般想的,面上渐渐有了怒意,“你的意思是,朕偏袒虞妃,判得轻了?”
迫人的天子威压叫殿中众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江淮之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清风朗月般的眉眼间温和又坚毅:“轻了。”
“好、好!”底下此起彼伏地一阵吸气声,皇帝登时怒极反笑,“不愧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这江家风骨当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淮之跪着,却好似棵最挺拔的青松,天子之威如狂风骤雨直直泻在他的身上,仍不见他弯上一寸,虽自称文臣,竟是比武将的腰杆还要直。
他一言未发,却也一步未退。
良久,皇帝摩挲着檀木椅把手,瞧着这位未来长伴太子之人,终于冷笑一声。
“虞妃居心险恶,陷害朝臣贵女,朕褫夺其妃位降为嫔,禁足三月罚俸半年,可满意了?”
江淮之只温和一笑,淡淡拜了:“谢陛下圣裁。”
他是松口了,可虞妃快要疯了。
妃与贵妃不过一步之遥,可嫔与妃却好似鸿沟,她费劲心思爬到今天这一步,眼瞅着贵妃之位都要被哄到手了,却因江淮之一句话,她多年的辛苦全要白费?!
失了恩宠,在这深宫之中,与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那美艳的一张脸上渐有山崩之态,虞妃再也顾不上什么,慌不择路竟跌跌撞撞跑到符柚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丝毫未见此前的高傲:“小娘子,本宫不该有歪心思,求小娘子原谅……”
她几乎卑微到连符柚都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小娘子,小娘子去说几句话呀,是本宫错了,本宫再也不敢这么做了……”虞妃疯了一样摇着她的手臂,口不择言,“本宫是妃,怎么能做嫔,怎么能做嫔……!”
全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两个人身上,符柚虽有满腔怒意,却被盯得十分不自在。
她后退一步,生生将虞妃挂在她身上的手扯开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可能给你说话。”她开口依旧是那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架势,“我只想知道,我成日困得要死就想着睡觉,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本宫……本宫……”
她本宫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那边江淮之早已起了身,负手淡淡立于一侧,饶有松风水月般的容貌,出言却未曾给人三分薄面。
“你做太子妃,惹到她了。”
符柚与李乾景同时“啊?”了一声。
“盛宠多年,却未有所出,自然要为将来打算,幸而家中侄女生得貌美,只要毁了你的闺中清誉,她自然有机会将侄女推到太子殿下身边。”
说罢,他竟是微微弯了唇角。
“不是吗,虞妃娘娘?”
虞妃瞬间瘫倒在地,眸中隐隐约约闪着难以抑制的恨意,哭得几乎已经没有泪了。
“拖下去!”
皇帝已然是震怒,比起虞妃干出的那档子事,他更痛恨的是自己如此不堪的后宫赤裸裸揭穿在众臣面前。
天子颜面何其重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
“陛下、陛下……”
符柚眼瞅着一袭大红衣裙不可一世的宠妃,被几个冲进来的宦官毫不怜惜地架走,哭嚎哀叫全然不顾自己的脸面,难免有些唏嘘,出口却只是轻哼一声。
一个太子妃,她根本又不想当,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一咬牙,随即飞了个眼刀过去。
被泼天怨气重伤到的李乾景:“……?”
闹上这么一闹,这生辰宴也只剩下食之无味了,又饮了两轮酒,宴席便散了场。
爹娘正在与几位她眼熟的叔伯寒暄着什么,李乾景一散宴就好像被皇后叫走了,符柚一个人努力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出宫殿,直至殿内喧嚣声渐远,微冷的夜风拂面袭来,一下子吹干净了她心底的燥热。
她停在原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太舒服了!
既清净又凉快,从晨起备礼到黄昏开宴,她这一整天都没有这么畅快的时候!
“当心着凉。”
清清冽冽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符柚一下子睁开眼睛,转头见到来人,登时雀跃起来,“先生!”
“嗯。”江淮之温声应着,倾泻而下的皎洁月光淡淡洒在他的脸上,更添几分清疏俊朗,“夜要深了,还不走?”
她仰起一张小脸甜甜一笑,才初初至他肩膀:“想回去了,但是爹娘还没说完话!”
“那便回殿里等,风有些大。”
“外面凉快!”符柚站在他身侧,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竟鬼使神差撒了个娇,“不想等了,先生送我回去好不好嘛?”
话一出口,她方后知后觉脸烫了三分。
其实她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话似乎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走吧。”江淮之微微怔了下,摇头苦笑,“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他负手行在前面,符柚顾不上被一眼识透的羞赧,小步子倒腾几下便追了上去。
“你怎么知道是虞妃干的?”
“这不难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月光长长投映在宫道上,“江唤是我养出来的心腹,危急时刻即便动手也自然知道避开要害,一个小丫鬟能有几分骨气,用不了多久便招了。”
思及那日小丫鬟被剑插在地上,却仍在挣扎的恐怖画面,符柚了然地抽了口凉气:“就算这样,虞妃一直住在后宫里,要拿证据也不好拿吧。”
“的确如此。”江淮之微微颔首,难得的好耐心,“思虑再三,这件事情我告诉了乾景,又通过乾景告知了皇后娘娘,娘娘听闻你险些被人陷害落水,很快就派人在后宫取了证。”
“所以知道此事的还有皇后娘娘和李乾景?他们在看着我演戏?!”
她的耳根瞬间都要红透了,尴尬地仿佛要寻个井跳下去。
“皇后娘娘端庄大方也便罢了,李乾景他怎么忍住一声不吭的啊!”
“他当然忍不住,他知道的时候差点掀了房顶。”江淮之轻笑一声,用极平常的语气道出惊人之语,“故而我警告过他,今夜是柚儿的主场,他若敢多说一句话,我便送他十倍的课业。”
“……”
符柚语塞,抬起头看向身侧那位气质清贵文雅的翩翩公子,脱口而出,“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一会是天上落下来的仙人,一会又跟个魔鬼一样?”
“看人,原本便不该只看一面,多思多想方能有自己的判断。”
说出这句话时,江淮之也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下自己。
这种情况下都能讲出道理,他当真是不世出的皇家育儿之才。
“我知道啦!”
符柚咸鱼多年,心思单纯,脑袋也没那么灵光,竟很快接受了他的精神荼毒,反倒夸起他来。
“先生你虽然气人,但是真的好厉害,陛下那会那么凶,我喘口气都觉得要掉脑袋了,你居然一直说他罚虞妃罚的轻,我当时都要吓死了!”
……说了多少遍了,这种前缀能不能不要!
他咽下这口怨气,“权衡利弊罢了,我既然敢这么做,便自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你是特别确定,陛下不会为难你啦?”她跟在身边蹦蹦跳跳的,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可是虞妃这两年的恩宠极盛,我就算不关心宫内事都听说了。”
“再得圣宠,终究只是个妃。”
江淮之喟叹一声,眸光淡淡扫过天边那一轮圆月。
“为一个宠妃为难江家,不划算,也没有必要。”
说来奇怪,符柚每次瞧见他安安静静朝天边看时,眸色总是温柔又哀伤,好似个赋诗悲秋的远行客。
被这倏忽忧郁的气氛所感染,她也望着那圆玉盘不由自主来了句,“是不是皇家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喜不喜欢都要看有没有价值呀?”
闻言,江淮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很快收了自己的情绪,低头看向步步紧凑跟在身边的小姑娘,“是也不是,旁人我不知,但柚儿定然不是的。”
“为什么?”
“柚儿是个嘴甜的,惯会哄人开心,打小皇后娘娘便对你印象不错,不然也不会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拖住这桩婚事。”
他耐心解释着,声音在安静的街上入耳很是清晰。
“当然,最重要的莫过于,乾景是心悦于你的。”
“什么?!”
刚刚安生了没一会的小姑娘瞬间又炸了毛,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在夜半大街上太过张扬,害怕被人跳出来打,慌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他?李乾景?喜欢我?!”
“很惊讶?”江淮之挑了挑眉,似乎很爱看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感情戏,“不难猜吧,我才看了你们几日,便心知肚明了。”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符柚果断矢口否认,瞧起来怨气不浅,“他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我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子,才不是他那种吊儿郎当的小孩子!”
他笑得耐人寻味:“成熟稳重?比如?”
“比如……”
比如你呀。
符柚下意识接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小脸羞得直臊。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连抬个头都不敢,比如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淮之都看在眼里,索性也不再逗她,“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又是拿谁当参照物,今日的做法是对的,此后若有谁再问起你,也一概不要答,记住了?”
熟悉的丞相府大门就在前面,她一向觉得进宫路途漫长,可今夜甚至连马车都没坐,只是随着先生一步步走回来,竟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她偷偷瞄着那位始终行在她一步之前的玉公子,小声应道,“因为我……是太子妃吗?”
“嗯。”他声音温温和和,落在她心上却凉丝丝的,“要到了,回家去吧。”
再找不出任何和他再待上一会的理由,符柚瞧着自家府门,只得点点头:“那你呢?”
“太晚了,我回江府住。”说罢,他将右手上拎了一路的那只布包裹解了下来,“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都快子时了才送到你手上,希望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她眼里一下子亮了,伸出双手便急匆匆将包裹接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拎的是消夜呢……呃,这么沉!”
“谁都与你一般爱吃?”
江淮之摇摇头,笑了一声,“去吧,到屋里再打开。”
符柚应了,小腿倒腾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回自己的院落,会客厅与外堂上堆着琳琅满目的贺礼一概不看,桌上早早预备好解馋的小食也一应不动,只傻傻搂着那只宝贝似的布包裹,乐呵呵地扑到自己榻上去了。
辛夷有些疑惑。
这符小娘子打小就是娇生惯养起来的,什么好东西没瞧过,没见她收什么贺礼能这么兴奋的。
其余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好奇,偷偷摸摸蹭过去,将这闺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目睽睽之下,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满面春风地拆开了包裹——
却骤然传出一阵痛苦的哭嚎。
辛夷吓一大跳,掀起帘拔腿就往里窜,只见那连身上衣裙都没顾上换的小娘子,抱着一叠书哭得稀里哗啦的——
“为什么……为什么全是试题册啊!”
平旦时分,还未到寅中,符柚便肿着一双通红的大眼,迷迷糊糊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夜她一手抱着软被,一手抱着试题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一边哭一边痛骂江淮之气人,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方昏沉睡去。
结果很不幸,到这个点她还是自然醒了。
听得里间动静,辛夷打了个哈欠,连忙将早就备好的水盆端了进来,“小娘子……哈……早……”
“早……”
符柚有气无力地应着,瞧着快去了半条命,“我今天能不能不去……”
“能……”辛夷也好不到哪去,眼睛都眯成条缝了,还费力把她的爪子浸到热水里洗,“小娘子不是,不是过生辰嘛,老爷给小娘子请了两日假呢。”
她想起来了。
她自小就是千娇百宠的,过个生辰更是兴师动众,在宫里过一遍还不算完,第二日还得摆遍家宴,大哥哥大嫂嫂、早已出嫁的二姐姐乃至年迈的老太太都得因她这小丫头聚一堆来。
思及此,她抬起刚洗净的手揉揉眼睛:“那、那我起床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啊。”辛夷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奴婢也以为今天能睡个好觉呢,谁知道小娘子居然醒了……”
“……”
符柚裹了裹身上暖呼呼的软被,只迟疑了一秒,果断一蹬腿躺了下去,瞬间又一抬腿跳了起来。
辛夷瞧得目瞪口呆的。
小娘子这最近不仅好学了,怎么还爱运动上了?
“不是……”符柚被硌得龇牙咧嘴的,小脸都皱得要命,“磕到书了。”
“小娘子还抱着书睡?”
辛夷更呆了。
卫冕京都第一咸鱼兼美人儿之称十六年的符小娘子睡觉都抱着书,是她没睡醒还是小娘子偷摸饮酒喝多了?
“他送的。”
葱一般的小指抚过书页,符柚又想哭了。
“你都不知道,我收到他送的贺礼有多高兴,那么多礼物我都没拆,我第一个拆他的,结果他居然就送我这个,呜……”
小娘子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在床上好一阵撒泼打滚。
辛夷听明白了,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小娘子莫气了,自己先生送的能送什么,无非就是文房四宝古书典籍,外间太子殿下送的那些您还没拆呢,不如瞧瞧未婚夫的?定能通您心意。”
“李乾景能送什么,每年都是珠玉金钗,什么贵就挑什么往里装,这些年的首饰都快被他给包了。”
符柚整个脑袋都埋进软枕里,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昨天你不还挑了个簪子弄我头上了嘛,给他美坏了。”
“是奴婢擅作主张了。”
听得太子殿下高兴了,辛夷也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小娘子不拆,奴婢就依例让底下丫头们把外面那些全收拾入库了,小娘子瞧着也清净些。”
“嗯……去吧……”
温暖的被窝重新唤起了她在鸡鸣前的困意,符柚含糊不清地应着,呼吸声倒是愈发均匀。
辛夷看着便心疼了,小心翼翼给她盖好被子,又端了水盆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她算是悟出来了,这皇家的门,哪里有这么好进的。
以后谁若再敢说她家小娘子命好,生下来就有太子妃当,她包第一个骂的!
虽然小娘子满打满算也就努力了半个多月就是了……
难得不用念书,符柚一觉足足睡到了午时后,尚且还贪恋着被窝的温度不肯动弹,侧卧着用小指戳了半晌那枕边小山般的试题册,才长长舒了个懒腰。
“崔夫人都快进院子了,小娘子可赶快吧。”
饮溪苑里的丫鬟婆子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实在是等不及了,一股脑蜂拥进来给她架到镜子前,描眉画眼分工熟练得很。
“二姐姐今年来这么早呀。”
符柚扶着自己新梳好的发髻,一双澄澈的秋水目在镜台前滴溜溜转,兀自挑选着自己的金钗,不住地往头上比对。
她的二姐姐符娆前些年准岁出了阁,嫁的是帝京东头镇国将军府的崔小将军,平素夫妻恩爱,也常常回娘家走动,只是今年三伏天里查出了身孕便安心在崔府休养,算算这也是许久未见了。
而大哥哥符慎远比她大上许多许多,连小侄女都给她添了一个,一家三口一道住在另一个院里,她成日好吃懒做,出门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多,说起来也就她的生辰与年节时分,他们兄妹都能团圆团圆。
这各有各的归宿,如今轮到她了,陛下反而要悔婚,也难怪爹娘急得团团转。
没敢耽误多久,符柚也不想让他们多等,收拾收拾很快就进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侍奉的丫鬟还未来得及打好帘子,她那小身板就灵巧一钻,蹦蹦跳跳来到了人前。
小娘子桃腮含娇,肤白胜雪,头戴金乌花树头钗,耳坠飞燕踏枝翡翠环,身穿桃红色彩绣广绫长尾裙,衬得那褪了些稚气的小脸愈发娇艳动人,直叫众人看得呆了些,半晌竟不敢认。
只是那樱桃朱唇一启,皓玉齿一露,出口却是掩不住的兴奋:“奶奶哥哥嫂嫂姐姐好久不见好想好想你们!”
众人:“……”
什么京城第一美人,还不是自己家那个被惯坏了的小娘子。
“柚儿,快过来,让奶奶瞧瞧。”符家老太太已是满头白发,皱巴巴的胳膊往外一捞,就把这最疼爱的小孙女捞到了身侧,“哎呀,这送去东宫几日,都瘦了。”
“瘦点还不好吗?”坐另一侧的符娆端着身子,笑着打趣道,“这成日里琼浆玉露灌着,我想瘦一点都难。”
“二姐姐好辛苦。”符柚稳定发挥着她一贯的嘴甜攻势,“二姐姐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带可爱的小侄子小侄女来见柚儿呢!”
“就属你说话甜。”大哥大嫂对视一眼,故意揶揄她,“这听说咱们柚儿都去跟着江太傅念书了,不知江太傅认不认你这甜嘴呀?”
“他才不认呢!”
符柚立马一叉腰,重重“哼”了一声。
“你们别看他人长得好看的要命,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可气人了,三句话就能给你噎到闭嘴,卯时就要上课,课业又多又重,他还、他还——”
她摊开双手,露出白皙的掌心。
“他还敲人小尺子呢!”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老太太第一个不干了,心疼得要命:“这、这就算是当朝太傅,也不能打我们家小柚子呀!我们小柚子这么天真,诶,这么可爱,犯天大的错也不能跟她动手啊!”
说罢,老太太紧皱着眉,眯起眼睛费力地环视了这屋子一周,“她爹呢,这得跟人家江三郎说啊,不能这样啊!”
“没有没有,奶奶您别着急!”怕她心急,符柚赶紧乖巧地抱住奶奶的胳膊,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迟到了嘛,他想罚我,但是没打着,李乾景给我挡了!”
“哦——”
屋中人随即一副了然的表情,笑得极为耐人寻味。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下子倒是给符柚自己急坏了,正匆匆忙忙想解释下那来龙去脉,那边丫鬟优雅一打帘,符相与长公主便携手进来,口中尚玩笑着:“净说人家不好,这日日寄到府上的文书里,人家可是一直给你留着三分薄面呢。”
“那是因为柚儿优秀呀!”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索性跟着大家一道笑起来,氛围一下子被活跃得极好。
“先入席传茶吧。”
离宴席既定的时辰还有上一会,长公主挽着老太太到上首坐了,便熟稔地朝下吩咐着,众人随即按位次排开,其后各站两名侍奉丫鬟,一名只在身后站定待命,另一名则接过传菜嬷嬷们送来的白玉茶壶,跪在桌案侧边为各自的主子倒出一盏热茶。
一切皆是大家族的井然有序。
符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眼看过去,除却自己房内的兄姊,下面还坐了几个婶子,身边携着的是哪些个姐姐妹妹她也委实认不出,只觉得眼熟,索性也就不管了。
只是双目交汇的一刻,对方却先开了口:“小娘子如今在外念书,虽时间尚短却也能瞧出变了许多,不知这江太傅授业可好啊?”
符柚被这么一问,倒是莫名有些不舒服,微微皱眉回过去:“太子太傅,江家小家主,学识上能有什么问题,他自然是很厉害的。”
说罢,她朝后面偏了偏头,瞥见辛夷给她比了个三的手势,才继续说道,“三婶婶有什么事吗?”
那三婶婶笑着答道。
“只是你妹妹乔儿打小就在府上学堂里跟着念书,忝居了几分才名,我们便也想着给她在外面寻个先生,瞧着柚儿方才义愤填膺的,又怕先生太凶委屈了她,这才出此一问。”
“婶婶不必这么想,我的先生人长得好看平素里也温柔,治学很严谨学问也很渊博,敢在御前秉公直言,生活上对我也很好,婶婶只当我方才的话是小孩子脾气闹着玩,不用因此就觉得先生不好。”
她似乎当真以为大家因为她几句话就能对江淮之印象不好,一番话出口护短得要命。
在场之人眸中皆有些复杂神色。
毕竟作为已定下夫家的女子,这般夸赞一个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着实不妥,又念着这师生之谊,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也都没有多言。
“姐姐说笑了,江太傅自然是很好的。”
坐在三婶婶旁边的小姑娘嫣然一笑开了口,瞧着比她小个三四岁的模样。
“那日去江家的书坊买书,见到了太傅大人,为人谈吐着实令乔儿向往,只是似乎没有姐姐那么幸运,只能在江家寻个旁的先生。”
“你见过他?”
符柚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是,他不是传闻中京都贵女人人倾慕的君子嘛,但是他肯定不会收新的学生了,他说我的出现本来就是个意外。”
“……”
安阳长公主听得语塞,忍俊不禁。
她生的这个傻孩子,说话能不这么实诚吗?
咱确实是联合皇后娘娘搞了这么一手,也不用把人家对此的评价这么公开出来吧!
“所以乔儿才说姐姐幸运呀。”
符乔咯咯笑起来,左手拿着一卷册子,右手拎起裙摆就朝她过来了。
“乔儿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着得不了太傅教导,问问太傅大人的学生也是值得的,才特意在姐姐的生辰宴上带书过来。”
长公主这下笑不出来了。
她家柚儿不通文墨是条咸鱼这事符家谁人不知,这不分明就是故意难为她踩她面子来的吗?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东西让符乔这么干的!
她一皱眉头,正欲喝止,孰料她家那个傻丫头一点没听出来,直接就应下了:“可以啊。”
罢了,孩大不由娘。
符柚满脸单纯,冲这个不是很熟的妹妹甜甜一笑,白皙的小手摊了开来,接过了那册子。
册子尚残余着妹妹手心的温度,感觉像是握了很久的样子,她定睛看去,双眉随即好看地蹙起,惹得她的爹娘兄姊连带着老太太都心下一沉。
只是下一秒,她甜声开了嗓:“正朔夜半之时,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