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在祖宅大门口先下了马车,她一时倒没急着上软轿入内,而是立在门口抬头望了望,对两个孙女感慨道:“咱们家如今这样气派,我都想不起当年的模样了。”
崔幼澜与崔清月连忙在一旁安慰了几句,这时早已等候在祖宅门口的一位妇人已经迎上前来,从婢子手中扶过俞氏的手,笑道:“老夫人赶紧进去瞧瞧才是,这些年家里又规整了不少,就等着老夫人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呐!”
俞氏点点头,便也由着妇人扶着她上了软轿,一路往里面进去,崔幼澜和崔清月紧随其后。
众人先到了俞氏这段日子要落脚居住的萱茂堂,俞氏甫一在堂中坐下,脸上笑意便更深。
崔幼澜见了便道:“祖母一回老家便笑得这样开心,也是我们不孝了,原该多陪着祖母回来住住的。”
“还是我们七娘这张嘴伶俐,”俞氏听后心中也欢喜,将崔幼澜招到自己身边来坐下,才对她和崔清月说道,“你们从前来宜州时年纪都还小,不知道这里是我年轻时候住的地方——那会儿也不叫萱茂堂,普通人家没那些讲究,如今看着又更宽敞亮堂了,我怎能不笑呢?”
俞氏话音刚落,那个一直陪在她们旁边的妇人便道:“知道老夫人要回来,早一个月便开始修整打扫了,只要老夫人瞧着好,住得舒服,我们也安心了。”
俞氏道了一句“辛苦”,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们伯祖父的孙媳妇儿,你们也该叫一声九婶娘。”
当初崔幼澜的祖父带着妻儿搬去了盛都,他的兄弟们虽依旧留在宜州,但这些年依仗着崔家势头出去的倒也不少,再加上旁支都陆陆续续分家出去了,所以还住在宜州祖宅的并没有几房,方才那妇人姓蒋,如今管着祖宅的大小事务,她的夫君崔文和平时则打理崔家在老宅这里的田产生意。
崔幼澜和崔清月一同朝着蒋氏福了一福,蒋氏忙上来一手托住一个,不叫她们真的弯腰屈膝,继而又用双手把崔幼澜的手握住,嘴上道:“这两位娘子,不愧是养在盛都的,方才下马车时我连看都不敢看,这相貌这气派,我敢说我们这宜州城里竟找不出第三个!”
她说话时,虽是连带着两个人一起夸,可眼神却只往崔幼澜脸上去仔细打量,崔幼澜倒不介意这样的打量,于是也上下将蒋氏看了一番,她对蒋氏并没有多大印象了,似乎只有小时候回来时见过那么一两回,连有这么一号人都忘了,只见蒋氏长了一张白白的面皮,容长脸,头发抿得紧紧的,梳着一个圆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素银錾梅花的簪子并一朵深紫色的绒花,打扮得有些素朴。
这时崔清月先在一旁入了座,蒋氏也牵着崔幼澜过去在旁边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边。
俞氏便问了蒋氏一些话,多是关于老宅这里的事情的,蒋氏都一一认真答了,只有一些田庄上的事情不太清楚,说是要叫了崔文和过来才知道。
俞氏道:“这倒不急,我只是一时兴起问问,你和文和不必放在心上,我此次回来也是想小住几日,人年纪大了,总是想到以前的日子的。”
“老夫人,即便您不问,我和文和也要一五一十来向您禀报一番的,毕竟宜州这偌大一份家业平时都是我们在打理,若不是怕您刚到累着,账簿我也是要拿过来的。”蒋氏连忙接上去道。
“你们夫妇的这份心,我早就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放心把家里交给你们这么多年。”俞氏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这一路也累了,今日便先歇了,你们也都散了吧,六娘七娘也赶紧去休息去。”
俞氏发了话,屋子里的人也不敢再打扰她,一时便都退了下去,俞氏这把年纪了喜静怕吵闹,所以崔幼澜和崔清月并没有和她一起住在萱茂堂,而是住在附近的竹风阁,虽然比不得在家里时住的地方宽敞,可也足够两姐妹住了。
出来后蒋氏自然而然地为她们在前面带路,陪着她们进了竹风阁,又问:“七娘看看这里怎么样?你可喜欢?若是不喜欢,这会儿搬去其他地方也来得及,我都让他们收拾好了。”
崔幼澜和崔清月对视一眼,崔清月低头笑了笑,崔幼澜便对蒋氏道:“婶娘不用麻烦了,这里就很好了,我和姐姐要休息了,婶娘便去忙自己的吧,不用管我们。”
蒋氏原本还想着多说几句话,但崔幼澜这样说,她也不好继续留下,便只能先离开竹风阁。
她走之后,崔幼澜便走到暖阁榻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然后立刻半躺下,这时崔清月也跟着进来,崔幼澜等她坐下之后,才道:“这个婶娘,可真是个精明人儿。”
崔清月还是方才那样浅笑,并不多说什么,只让婢子拿了自己素日常做的络子出来打着玩。
崔幼澜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过来静静地看着崔清月灵巧的手指上下翻动,
忍不住又说道:“六姐姐,你心里难道一点都不计较吗?”
“有什么好计较的?”崔清月手上停了停,不过很快又继续动起来,“婶娘肯定知道你要入宫,自然对你殷勤些,这是人之常情。人人都为着自己打算,只要不伤害到别人,那就没有什么。”
崔清月垂着头的样子就像一只兔子,崔幼澜瞧见了心里更软下来,又想起崔清月上辈子入宫之后的结局,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愤恨,却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生生自己受着。
“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或者你……到了一些不好的地方,你可怎么办呢?”崔幼澜还是忍不住问道,“六姐姐,你实在太好了。”
崔清月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崔幼澜,目光清浅,灿若晨曦:“七妹妹,我一向不如你聪慧,也不如你能干,这我自己也知道,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无论何种境地,我只做好我自己,做我自己该做的事,又管别人做什么呢?”
听了她的话,崔幼澜一时愣住,直到此刻才发现,虽然她与崔清月交好,可似乎一直没有了解过崔清月内心的想法,荒唐点说,她甚至根本不了解她的为人。
崔幼澜不由在心里苦笑起来,她自幼要强,事事力争上游,也因此在家中颇受器重,在姐妹中也是风光的,这便使得她忽略了身边的人,尤其是像崔清月这般性子柔和,没有锋芒的。
这是她的自大。
如今经由崔清月一说,崔幼澜反而惭愧,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即便那蒋氏再跟红顶白,待崔幼澜殷勤而待崔清月平平,也只是崔幼澜觉得崔清月会不舒服,可实际上崔清月并没有如此,两人高下立现。
崔幼澜不免叹了一声,道:“这样看来我也只是金玉其外,远不如姐姐通透。”
这样好的姐姐,更不能让她有事。
“好了好了,才刚回老家就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也不嫌累,”崔清月也不再继续打络子了,而是过去崔幼澜身边躺下,“我陪你睡吧,否则你也不消停。”
崔幼澜一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一边点点头,顺手拿起锦被盖到两个人身上,皆是合眼睡去,只留一室沉静。
俞氏毕竟年老体弱,回了宜州之后休息了足有三日,才对蒋氏说要出去,在盛都闷久了,倒想看看家乡的风光。
蒋氏也不敢把俞氏带去太远太偏的地方,只能安排到宜州郊外不远的庄子附近,反正是自家的田产庄园,俞氏累了便可立刻有地方歇脚。
这也正中俞氏下怀。
她叫来崔幼澜姐妹俩,对她们道:“我此番来另有一件要事,眼见着咱们家已经在盛都站稳脚跟了,大娘已经是中宫娘娘,七娘也要入宫,宜州这里等我百年之后,更没有人会再回来,可从前你们祖父在这里置了不少产业,我想着不如收拢一部分回来,另一部分就分给族人去经营,让他们可以安心繁衍生息。”
崔清月听完垂眼不说什么,崔幼澜想了想却道:“这部分产业一直是九叔和九婶在打理,个中自然有不少油水好处,若让他们乖乖交出来,恐怕……”
“所以我才要亲自回来一趟,”俞氏当即打断崔幼澜的话,“我后来倒想,让你们跟过来也好,也学些实务,免得日后嫁了人还嫩生生的。这事先不能急,我们先看看,把各处的地方先了解了,再看蒋氏拿过来的账本,才能做决断。”
这下崔幼澜姐妹两个心里也有了数,转日跟着俞氏一起去了庄子上。
第07章 旧友
今日来的是崔家在宜州最大的一个田庄,就在宜州城外不远,庄子连着肥沃的土地,又有山有水,可以说是宜州数一数二的好地界。
崔幼澜原先对宜州的记忆还非常浅薄模糊,可到了这里,反倒想起来许多。
那时也是这样,或是俞氏带着底下的子孙辈出来游玩,或是崔幼澜跟着母亲来,总之年幼时的日子总是惬意的,一日总是那样长,有大把的工夫是花费在玩耍上头,不会有任何烦心事。
人总是善于记住痛苦的事情,然而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来,其实令自己高兴的事也一直都在记忆中。
一行人到了庄子上,俞氏是要先歇一歇的,大家便也都陪伴在她身侧。
蒋氏亲自捧来新鲜的瓜果,道:“这是才采摘下来的,咱们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尝个鲜罢了。”
俞氏年纪大了,害怕用这样生冷的吃食,于是只用银签插了一小块甜瓜,小小咬了一口便不再吃了。
蒋氏见状又到崔幼澜面前:“七娘子也尝尝,新鲜着呢!”
崔幼澜虽不喜蒋氏这样偏颇的殷勤,但也不好拂了她的脸面,毕竟俞氏都尝了,便也只能跟着吃了一块,蒋氏这才又捧到崔清月面前让崔清月尝了。
崔幼澜朝着崔清月眨了眨眼睛,崔清月回以一个笑容,然后认认真真地吃起了瓜果。
午间的饭菜也都是庄子上自家产的,蒋氏为人很是精明能干,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着俞氏的口味,特意将大多数菜肴都做得软烂鲜香,俞氏吃了几口便胃口大开,很是受用。
饭后蒋氏又拿了茶给俞氏漱口,顺便问道:“老夫人可要歇个午觉,屋子都收拾好了。”
“不用,”俞氏抬了抬手,说话还是一向那么严肃,“方才我已经歇够了,今日我也没打算宿在庄子上,若是歇了午觉误了回去的时辰倒是不好了,且心里也想着到处走走逛逛,总还有些精神。”
蒋氏便点头应是,忙又吩咐人去准备,俞氏想了想又对崔幼澜她们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若是不愿意陪着我去,便在庄子上玩。”
闻言,崔清月望了崔幼澜一眼,崔幼澜便道:“我和姐姐也去。”
三月的天说热还不是很热,崔幼澜戴了帷帽站在田间,微风和煦,从帷帽上轻纱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到脸上轻柔舒爽,令她原本还有些郁郁闭塞的内心也暂时松快了一些。
蒋氏走在俞氏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俞氏,一路喋喋不休地同俞氏说着庄子上的事,大到冬日里大雪压塌了的那间房,小到田里被日头晒死的一株草,她似乎都要全部念叨出来。
崔幼澜落后她们几步,小声对一旁的崔清月道:“你说婶娘说了那么多,她的口渴不渴?”
崔清月也忍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姐妹俩一面跟着俞氏她们走,一面在后面自己说说笑笑着,倒也开心。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从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俞氏等察觉之后回过头去看,只见后面的仆妇家丁已经拦住了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狠狠挣扎,只是不肯由着他们带下去,嘴上说道:“老夫人,求您宽限我们几日!”
蒋氏见状忙解释道:“是侄媳妇办事不周,让他过来惊扰了大家。”说完又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人弄走。
崔清月拉住崔幼澜,往俞氏身后躲去,侧了头不敢去看,而崔幼澜却仍隔着帷帽看着他们。
只见来者是个年轻男子,长得高高瘦瘦的,朗目疏眉,竟算得上面貌英伟,只是肤色有些黑,比之盛都那些年轻郎君便没有那么白净了。
她越看倒越觉得眼熟,不由想起一个人来,趁着俞氏还没发话,便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姓薛?”
崔幼澜没看到蒋氏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而那人已经回答道:“是,我叫薛泽。”
“你大胆,你知道面前这是谁吗,就敢自报家门污了娘子的耳朵!”蒋氏走到他面前劈头盖脸怒斥道。
“婶娘不必怪罪,”崔幼澜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崔清月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便走上前到了俞氏身边,“我说如此面善,原来竟是薛家的郎君,这是我们认识的。”
她又继续对着俞氏轻声道:“祖母可想起来了,那年回宜州,薛先生带着他在我们家小住过。”
大约四五年前,她也曾跟着长辈回过宜州一趟,那时还有几个兄弟也一起来,兄弟们淘气,到了宜州更是放开了玩儿,家中一时管束不住,又还要在宜州留一段时间,便干脆请了一位先生来家里。
这位先生姓薛,父辈也与崔家老太爷相识,虽科考屡屡不中,但学问却是极好的,在宜
州也算是有名,他来了之后,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那些半大的郎君们果然听话了许多。
当时为了方便,薛先生就住在宜州老宅的外院中,他还带了自己的儿子薛泽过来,平日里也与崔家的郎君们一起上课管教。
崔幼澜那会儿年纪还小,时常跑到他们读书的地方去玩,自然也认识了薛泽,家里的兄弟们闹哄哄的,薛泽虽然也没有安静到哪里去,却更懂得分寸些,崔幼澜有时厌了兄弟们,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薛泽也不因她是女子或是崔家千金而扭捏,总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过半年,崔家便又回盛都去了,崔幼澜上辈子更是此后再也没回来过宜州,但薛泽这个人,她却是一直记着的。
不仅仅是因为年少时相交过,更是因为后头出了一件事,她做梦都不敢相信。
这也是前世的事了,那时她已经嫁给徐述寒过了两三年了,一日忽然听说崔家祖宅那里出了事,几个护院和管事受了伤,而伤人的人正是薛泽,据说他是白日里和崔家的人起了争执,夜里便进来报复,伤了人之后更是逃之夭夭,祖宅那边气不过第二日便报了官,官府当即便定了薛泽的罪,薛泽成了畏罪潜逃,从此也没有再出现过。
崔幼澜听说后根本不信,她见过薛先生父子,薛先生那样懂礼明义的读书人,薛泽为人又纯粹坦荡,根本不可能做出那样穷凶极恶的事,崔幼澜有心要再问一问仔细,或许另有隐情,然而当时她已经是徐家的人了,况且又与崔家关系紧张且疏远,自己在徐家又自顾不暇,与夫君亦不亲密,自然更无法将手伸到宜州,于是只得作罢。
只是往后每每想起薛泽,总觉得可惜,她晓得家里的兄弟们或是早就忘了薛泽这一个玩伴,所以也不甚在意,她记得却偏又不能相帮,只能暗自伤神。
没想到宜州一行竟有这样的契机,虽然眼下她尚且处于困境之中,但能拉一把薛泽就拉一把,万不能再让他落得上辈子一样身负罪名的下场。
家中大小事几乎都要在俞氏跟前过一遍,俞氏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说道:“快将人放了,先前他突然冒出来,我倒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些困着他的管事仆妇立刻将他松开,薛泽竟也没上前来,只是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俞氏和崔幼澜,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
蒋氏已经说道:“原是他家的田地挨着咱们家的田地,去岁他家不小心将咱们家的田淹了,收成没了不说还伤了土地,当时他们也说了会照价赔偿,咱们家积善之家,万不会逼迫太过,一直到了今年才上门去问了问,当时他们只说没有,让我们再宽限一阵子,谁能想到到了今日,他就自己上门来了呢?”
蒋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言辞间还有怪罪薛泽贸然闯过来的意思,崔幼澜自然不敢十分信她,只是又拿眼儿去看薛泽,没想到蒋氏说完之后,他却仍是方才那样低着头,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崔幼澜便道:“薛泽,你那里是什么说法呢?”
薛泽抿了抿唇,眉头蹙得更紧,更显出他眉目高深,片刻后道:“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夫人说的那样。”
闻言,崔幼澜有些意外,可这毕竟是薛泽自己说出来,再要追问下去,反而是让蒋氏难堪了。
她还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俞氏已经说道:“既然是故旧,那么钱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更何况薛家从前也是读书人家,想必是有说不出的难处,这才来求人的,这孩子从前我也见过,他和他父亲是一样的品性。”
说罢便朝着蒋氏看了一眼,蒋氏素来有眼力见,早就换了一张笑脸出来:“是,是。”
崔幼澜刚要松口气,却不想薛泽竟说道:“老夫人,这是我们该赔的钱,我们不会欠,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找老夫人和二位娘子来的时候才闹事的,实在是明日就到了期限,家中母亲放心不下,这才让我过来找人通融通融。”
“倒果真是个好孩子,”俞氏点点头,“罢了,若真是执意不让你赔,反而折了你家的尊严,那便什么时候钱够了什么时候再拿来罢,不用着急。”
薛泽这才谢过,俞氏又问:“你如今可还在读书?”
“读。”薛泽只简单一个字,并不说多余的话。
俞氏见他话少拘谨便也不再问了,只安慰道:“你先回家去罢,安心便是。”
薛泽走后,俞氏又叮嘱了蒋氏一番:“方才当着外人我不便说你,只是你该知道,崔家一向的规矩,要为善乡里,不可作威作福,我也怕宜州这里一时管束不到,便时常提醒,没想到还是有今日薛家的事,这实在不好。”
俞氏为人刻板严厉,自然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为崔家的老太君,教训人更不会绕着弯子来,连消带打下来,蒋氏的脸上彻底绷不住了。
“侄媳妇知道错了,”蒋氏忍下一口暗气,连声说道,“实在是平日里疏忽了,只道那薛家自个儿说了要赔,便由着底下人去了,以后万不会再有这样的事,老夫人放心,宜州这里我一定打理得妥妥当当。”
因着薛泽的这一打岔,俞氏便没了心情,再加上也有些累了,便回庄子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打道回府了。
回到竹风阁,崔清月自去歇午觉去了,崔幼澜却没有,她略喝了口茶水,便让人请来了蒋氏。
第08章 隐疾
对于蒋氏此人,崔幼澜是说不上多喜欢的,却也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大坏处,只不过似乎是为人势力些。
然而今日之事或许是因为事涉薛泽,她总觉得蒋氏有些古怪,又想起薛泽之后的事,便更不得不小心打听清楚。
蒋氏才亲自服侍俞氏躺下,她这几日总是这样殷勤,倒不忍让人说她什么,一听到崔幼澜有请,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七娘子有何事?”蒋氏知道崔幼澜是要入宫的,所以对她更是关心体贴。
崔幼澜正坐在窗前吃一块蜂蜜杏脯饼,见蒋氏来得这么快,也没有多少惊讶,只笑着道:“婶娘来了,快坐,我想问问今日庄子上的事。”
蒋氏坐下,拿起一个蜜橘一边剥一边说道:“娘子尽管问。”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见到了薛家的郎君,便想问问薛家的事,”崔幼澜道,“我阿兄有时倒提起他,想着从前一块儿念过书也玩耍过。”
蒋氏脸上一僵,但她接话快,忙说道:“那是郎君念旧,薛家这些年……说来也不大好。”
“不大好?怎么不大好?”崔幼澜稍稍坐直了身子。
薛泽上辈子的命运是否会和这个“不大好”有所联系?
蒋氏将剥好的蜜橘递到崔幼澜手上,道:“薛先生前几年已经没了,家里只剩下妻子陈氏和一双儿女,原先乡里乡亲的,大家倒都还让着他们孤儿寡母的,但那陈氏大抵是没了夫君,便格外刁钻些,常与旁人争吵不休,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苦不堪言,这次他家农田被水淹了,知道他家人少,本也该帮帮忙的,但都怕了那陈氏,便都冷眼旁观起来,陈氏做的孽,可惜苦了那孩子,这回知道他与咱们家有旧,平日里我也会多帮衬些的。”
“原来是这样,”崔幼澜听了蒋氏的话后,对上蒋氏投过来的目光,脸上便故意闪过一丝嫌恶,然后塞了一瓣蒋氏给她的蜜橘到嘴里,“我最恨这样无端与人吵闹结仇的,如此说来,今日因也是昨日果,这薛家也实在是自作自受了。”
蒋氏悄悄松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七娘子说得是,那陈氏为人可恶,薛泽又一味愚孝,非但不说劝劝陈氏,反而常帮着他母亲一同找事,也学得和他母亲一个样子,可怜这好好的一个郎君,如此下去恐怕也是被毁了。”
崔幼澜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我知道老夫人和七娘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如今能对薛家宽宥,也是他们的福气了。”蒋氏道。
崔幼澜佯装着揉了揉额角,道:“我知道了,这倒不好回去与阿兄说,罢了。”
送走蒋氏之后,崔幼澜对凝碧道:“你悄悄往薛家附近去一趟,也不要惊动薛家,只暗暗打听,薛家究竟是不是
婶娘说的那样。”
其实一别经年,当时年纪又还小,甚至也算不上很深交,若让崔幼澜说,她也不敢一口保证薛泽以及薛家的品行,然而蒋氏的话她总是信不太过的,薛泽连俞氏免了他们赔偿都不肯,也不是巧言善辩之人,又怎会是蒋氏口中所说那样?
再加上陈氏只是一个寡妇,薛泽又还没长成,她寻常怎么会去故意惹是生非,蒋氏的话实在不合常理。
嘴上说着会帮衬薛家,可又句句挑着薛家不好的地方说,这可不像是想帮人的样子。
凝碧原先就是帮着崔幼澜在外走动,采买她需要的物事的,听了崔幼澜的话之后,立刻便悄悄往外面去了。
裁冰便过来道:“娘子何必费这个心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崔幼澜靠在引枕上没有说话。
她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虽然重生了,可重生的时机却不对,像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又刻意要嘲弄她一番,以至于诸事纷杂,她不仅仅是要解决自己的难题,同时还有祖母和六姐姐的,若只管顾着自己,那便太没有心肝了。
如今除了祖母和六姐姐,还多了一个薛泽,他看起来和崔幼澜根本没多大关系,但既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想尽力去管一管。
也只有这样,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才没有白费。
盛都入夜后便下了一场暴雨,远处雷声阵阵,竟是今春的第一声春雷。
雨水如丝线一般顺着檐角往下落,很快在地上积起一个浅浅的小坑,雨滴四散,往外飞溅开去。
郑国公府三夫人李氏,正慢悠悠走在廊上,偶尔抬头去看一看那雨幕,又回头柔声提醒一句跟在自己身后的儿媳小李氏:“丹娘,你身子重了,走路小心着些。”
婆媳俩终于走到了大房的荣静堂,这里正灯火通明,里面隐约传来纷乱吵闹的人声,但稍一远些便被雨声所遮盖住,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
门口的婢子为李氏打起帘子,李氏进去,一时屋内的人都纷纷转头来看她。
李氏尽力压下想笑出来的冲动,只拉了李丹娘的手走过去,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倒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了呢,说到底与我并不相干。”
一边说着,一边不断拿眼去觑已经在这里的丈夫。
三老爷扭过头,竟是并不想多说什么,便只能由国公府长房老爷,也就是郑国公来解释:“下午时沈家传来的消息,说是大郎一早便去府上退了亲。”
李氏“呀”了一声,又淡淡道:“那大郎人呢,赶紧把他叫来问话才是。”
郑国公道:“跑了,从沈家出来就跑了,原来竟从前几日就称病告假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那总得有个说法啊,”李氏一点都不着急,“否则沈家也不肯依的。”
郑国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拿手点了点三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三老爷是徐述寒的亲生父亲,一时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但又不得不说道:“大郎留了一封信,说是身体有隐疾,所以要外出求医,至于沈家那边,他退亲用的也是隐疾这个理由。”
“隐疾?”李氏差点幸灾乐祸笑出来,“真是可惜了,原本还瞧着沈家娘子很好,是大郎没这个福气。”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出声的叶氏道:“从没有听说过大郎身子有问题,素日都在一处,他何曾有过什么不妥?眼下忽然退亲,谁知道是不是借口,沈家的亲事是我从中牵线,莫不是对我不满,才故意让我难看?”
只见叶氏今年二十五六的年纪,比郑国公明显要小许多,长了一张尖尖细细的瓜子儿脸,细眉毛小嘴巴,整个人都是小小的,连说话声音都是细声细气的。
听到她说话了,郑国公面上倒缓和了些许,柔声道:“怎么会呢,只是大郎一时任性罢了,等我把他找出来再好好问问。”
“哼,”叶氏轻嗤了一声,故意侧转了身子坐着,“大郎又不是任性的人,莫不是被人挑唆了,我倒是一片好心给他说了亲事,别到头来叫大郎以为我是要掌控他,若真是如此,我看大郎啊,还是回去的好。”
这沈家是叶氏姐姐的婆家,叶氏从嫁入郑国公府之后,两家便有了些来往,正好沈家娘子沈雪音与徐述寒年岁相当,两人年幼时也见过几面,虽之后便不见了,但叶氏姐姐却记在了心上,找人来说了这门亲事。
叶氏话里有话,李氏听后自然忍不了,她一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刻便冷笑道:“大夫人,我们平日里都敬着你是国公府的夫人,但你也不能仗着年轻便胡乱说话。大郎是你的儿子,你为他说的亲事,这国公府上下又有谁反对过,谁又能挑唆什么?倒是你自己多了心,如今事情还未明了,便又说要让大郎回来,大郎当年是先前大夫人抱过去的,早已经去宗庙里上了族谱,名正言顺就过继在她的名下,也当做长房嫡子养了那么些年,又岂是你说回来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