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谢宥没?当场杀了你,只是顾念你的公主身份,你们二人早成?仇敌。”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妩忽然问他:“你说再杀谢宥一次,胜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毁了他!
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他越冷淡自己?,崔妩越对他生出毁坏欲来。
崔珌几乎要为?崔妩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宥。
可现实却促使他反对:“
很难,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过一回,已生警惕,要杀他动?静一定不?小,事情闹大了反而于我们不?利。”
这样吗……
崔妩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杀不?了,策反也几乎不?可能?,还?要被他盯着难有夺权的动?作……
崔妩脑子格外?混乱,额头逼出了汗来浑身燥热,贴上身上的湿衣服变得格外?难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枫红着急忙慌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没?人给娘子撑个伞,这要着凉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从府官前呼后拥着,崔妩置若罔闻,一意往前走。
晋丑跟着方镇山在钓鱼,看?到她径直走过,也没?看?他们一眼。
方镇山脖子追着女儿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这个样子?”
晋丑叹了一声,继续钓鱼。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铁铸的胳膊差点给他捅到池子里?去。
晋丑耷拉着眼睛,说道:“那位谢司使的活着回来了,咱们的顺心日子没?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镇山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啊!”
崔妩进了屋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背后,将头发钗环一件一件卸下,三千发丝垂荡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边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
谢宥才?进?门,云氏就开口问了:“我听说刚刚卫阳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飞起?。
云氏最疼爱这个儿?子,得知他死讯那日简直是肝肠寸断,如今这儿?子失而复得,她不知有多高兴,这是谢家满门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来第一天就被那个害他的?公主缠上,还追到家里来了,云氏怎么能不着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让儿?子跟私生的?公主来往。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
“哼,你别死过一回还不清醒!”云氏紧绷的?脸有些狰狞,“你已与?她和离,绝不能跟她再有半点牵扯,要?是胆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卫阳公主还不能管自?己的?儿?子吗。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谢宥声调有些恹恹,“儿?子不会与?她再有牵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执着在一处了。
“你在我面前发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见一丝光亮,谢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儿?子发誓,不会再与?卫阳公主有任何牵扯。”
“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谢家有多艰难,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父亲也不用再强撑着,往后你就是谢家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误入歧途,和歹人?掺和在一起?,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家族败落,引人?耻笑。”
接着又编排崔妩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杨花的?,我曾见她与?年轻男子共乘一驾,怕是早有勾结,你死了她倒高兴,你莫让她甜言蜜语再哄骗了去……”云氏说起?来喋喋不休。
说到某件事时,谢宥微微抬起?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堂中?尽是云氏的?说话声,之后谢宥除了道一声“知道”,再无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离开了。
崔妩洗过热水澡,从汤池里爬上来,逼迫自?己不再想谢宥的?事。
在罗汉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她问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报菜名一样:“酒库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妩莫名其妙不知跟谁置起了气。
酒是打进?细颈长壶里端上来的?,崔妩捧着青玉杯喝了几盅,满屋的?梨花酒香,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她对现状格外满意。
卧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宫里来了口谕。
赵琰果然还是心软了,将方?镇山安排到了陈留遥领夔州军,那个地方?离京快马不过五日路程,出发的?日子也没说死。
就是说,方?镇山还能在京城留一阵子,不过如今他爹除了空头官位和俸禄,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妩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镇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既然不急着离开,正好还能安排方?镇山和荣太后见一面。
在这之前她就探过荣太后的?口风,她对于方?镇山并不排斥厌恶,那封被她捡起?来的?信,还有眼泪,也证明娘娘对她爹旧情难忘。
崔妩这个做女儿?的?,只?盼着方?镇山老当益壮,能将荣太后神魂颠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进?了宫,目的?当然是在皇帝面前谢恩。
在弟弟面前,崔妩虔诚且感激道:“琰哥儿?,谢——谢——你——”
要?不是御案隔着,她能扑倒赵琰身上来:“你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官家!”
“琰哥儿?,我乍一看,你长得这么俊呢?”
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姐姐这么高兴,赵琰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赖。
但他还是被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说一句,我把他发配岭南去。”
崔妩立刻闭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撑在赵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宫玩?我听说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攒了赌局,要?不咱们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捣了他们——”
要?想关系铁,一起?做“坏事”最能让感情升温。
她越说越起?兴,赵琰听得意动,芳阶就进?来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禀告:“官家,谢司使在外求见。”
谢宥来了?
赵琰和崔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让他进?来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国事为重。”
国事?他是想看热闹吧。
谢宥走?入殿中?,崔妩斜望着他,在他抬头时别开脸。
见到崔妩也在这儿?,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见过官家、公主。”
崔妩脸都没朝他,自?然也不会应声,低头用指尖把狼毫滚来滚去。
赵琰难道看到她耷拉个脸,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礼,芳阶,给三郎君赐座。”
姐姐和前姐夫……两个人?看起?来有矛盾,但又不算剑拔弩张,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三郎君寻朕有何事?”
崔妩竖起?耳朵听。
谢宥却说:“只?是想与?陛下闲叙,不知公主为何在此?”
还防着她呢!崔妩暗自?冷嗤。
赵琰坐正了,下巴搁在手?背上:“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听闻公主昨夜去寻你了?”
谢宥点头:“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
“说了点什么?”
谢宥沉默下来,崔妩也含糊过去:“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吗?”
谁料赵琰唯恐天下不乱,对谢宥道:“当时和离你也不在场,现在我想问一问,三郎君可有意重新当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来说此事的??”谢宥看向背对他玩笔的?人?。
什么就她说的??
崔妩激动地跪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
谢宥稍往后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一张脸含羞带怒,冠子上的?金叶摇颤得厉害。
她捏紧了拳头,歪着头瞪他:“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让官家赏我几个面首!半点不关你的?事!”
对!面首!
崔妩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着吗,那就使劲儿?盯着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谢宥轻念了一声,莞尔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就原来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阶不错,就让我带回府里去陪我,行不行?”
芳阶为难道:“奴婢也不会伺候公主呀……”
赵琰握拳抵在唇边压下笑意:“不行,芳阶是我身边难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乐师。”
“那官家给我慢慢挑着。”
崔妩起?身干脆地离开了。
赵琰饶有兴致道:“姐姐既然开了口,想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挽回,我给她挑几个面首,三郎君不会介怀吧。”
谢宥冷下面色:“国库空虚,年年水灾旱灾军费……处处,没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公主养面首。”
“也是,芳阶,你去告诉姐姐,她想养面首自?己出钱,不拘多少,别惦记我的?银子。”
“是。”
观赏完热闹,赵琰一边喝芳阶端上来的?茶,一边问:“对了,你有什么事?”
“臣想提当初在江南,微臣在弥天殿所见之事。”
“这些事姐姐都已经交代了,她当时是为了救你,难道有假?”
“此事不假,但恐怕不是全?部。”
崔妩自?那日气冲冲起?来紫宸殿,还真去教坊司转了一圈,不过人?家吃饭的?活计练得纯熟,就不能再要?求长相惊为天人?,身量瞧着也太过柔弱。
她吃过好的?,对于次一等的?,难免下不去嘴。
找不到也不着急,崔妩正好忙别的?事。
这日进?宫陪荣太后用过早膳用过,她陪荣太后去了京中?的?慈幼堂去。
自?先帝过世,女儿?回到身边,荣太后仍旧心系慈善堂,但她只?能在宫中?过问外头的?事,最多派女官去巡视过,回来禀报自?己。
如今她将这份差事交到了崔妩手?里,可是慈幼堂从建立,再到从自?己手?里交出去,荣太后还没看来一眼,心中?难免遗憾。
这一次在崔妩劝说下,荣太后终于决定出宫看看,顺道看看崔妩这几个月经营得如何。
她已是太后,出入宫闱也不必请示皇帝,只?是派人?知会了一声。
赵琰虽有些疑虑,但很快又放下了。
季梁慈幼堂中?,管事殷勤和太后公主介绍起?如今堂中?养育的?孩子,多不足十岁。
荣太后看到他们胆怯又好奇的?眼睛,就忍不住猜想小?女儿?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怯生生的?,光想着就心酸。
让宫女将带来的?衣物和吃食分发到孩子们手?里去。
管事继续介绍过去:“季梁城内的?孤儿?大多在此长大,长大之后各自?成家立业,也会回馈慈幼堂……”
荣太后问:“这些孩子长大之后都怎么谋生?”
“男孩儿?们多帮闲跑腿送信当中?人?去望火楼,女孩儿?们呢,则教她们针线绣花、茶果点心、热锅冷盘……四司六局那头每年会过来考核要?人?,外头食铺酒楼也多青睐。”
荣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们有着落就好。
崔妩却道:“这季梁城里的?慈幼堂还好,活计多,乡绅也愿意多捐银子,可外地的?却没有四司六局这些,跑腿中?人?的?活计更是少之又少。”
荣太后也是穷苦出身,立刻就明白了,“是啊,京中?富庶,只?要?肯干总能活下去,在外头没有两亩地,想吃饭难上加难。”
二人?边走?边说,努力想着解决办法。
“这背后是什么地方??”
走?到慈幼堂后边,荣太后看到了一间屋子,比别的?屋舍要?新上的?不少。
“这是我新建的?书舍,还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想教堂里的?孩子读书认字。”
崔妩自?己那样的?出身,太知道孤儿?最需要?怎么管教怎么养育。
“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太穷的?地方?不好安排,但像江南那些富庶之地的?慈幼堂,大可请一位识字之人?,未必需要?什么秀才?先生,孩子们毕竟不求科举,只?需识几个字,往后离开慈幼堂,又是一门吃饭的?活计。”
荣太后欣慰道:“还是你想得格外周全?。”
里里外外管得也很好,这一路所见都让她满意,女儿?当真很有才?能。
“阿娘,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崔妩牵着她的?手?要?进?屋,在女官们要?跟上来时,她回身阻止:“诶!这是秘密,你们不许知道!”
女官们看向荣太后,她笑道:“没事,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崔妩带着她进?屋关上了门。
“好孩子,你要?带我看什么?”
她笑得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摊开了手?:“阿娘,你想看什么?”
荣太后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正想开口问——
“婉娘。”
这一声“婉娘”是从书架那头传过来的?。
这隔了二十年的?称呼,唤起?了荣太后的?记忆,她神魂震荡,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书架边出现的?高大人?影
“你是……阿山!”
在荣太后进来之后, 他?就走出了书架。
骤然见到这个人,荣太后像被施法定住,忘了呼吸, 连眨眼也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山的五官已不如旧时锋利,却?仍旧有些?桀骜,五官染上了风霜,可依旧威武俊朗, 看着看着,他?和记忆中?许多年前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眼瞳里?无端有了眼泪, 荣太后愣愣地看他?走近。
她还以为他?受了伤, 已经成一个失意虚弱的老人,不是不知道他?就在城里?,就在女儿身边,可顾念着儿子的心情,自己如何?都不能见他?。
现在这样私下相见,更不行!
想到儿子, 她立即清醒了过来,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子找了你好久。”方镇山也在仔细看她,玉冠宫装,明丽之外更添了风韵, 彼此都还是记忆中?的轮廓。
真是她!还真是她!
这都二十年了!太多话等着说?清楚。
方镇山忽略掉婉娘眼中?惊恐, 大步走了过来。
看到小山一样的人逼近,把来自窗户的光全挡住, 荣太后往后退, 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却?只摸了个空。
“融儿——”她扭头?求援, 可人都不见了。
这书舍是崔妩修的,她已经悄悄从暗门?溜了。
荣太后更慌,看向方镇山:“你想怎么样?”
“老子就问当初亏待你什么了,你不想我当土匪,转身就跟一个王爷跑了,是什么意思?”方镇山回想起来简直要怄死。
鬼晓得二十年前他?火烧火燎地出去找女儿,找了三个月,一回家连婉娘都不见了,整个人是怎样的天崩地裂。
二十年来到处找她,结果一点线索都没?有,方镇山还以为她死了,原来是奔到京城这锦绣富贵堆里?来了。
想要钱为什么不能跟他?说?,他?也不是窝囊废!
“你给老子戴绿帽子的账,老子还没?跟你算清楚,怎么还整了一个小孽种出来!”
“你胡说?什么!”
荣太后很不适应方镇山的说?话方式。
“老子胡说?,你不是我婆娘?我准你走了?”
方镇山一句句问着,表情凶神恶煞,压迫感吓人。
荣太后用力想把人往外推,可他?真就跟山一样,纹丝不动,反而将她反扭了一圈困在身前,锁住了她的双手。
整个脊背都紧贴着男人的身躯,荣太后彻底慌了。
这二十年来她已经被伺候惯了,就是稍热的茶盏,宫人都没?让她端过,哪里?会被人这样对待,更只与先帝一个男子接触过,他?又?是儒雅斯文的性?子,和这身强体壮的莽夫是天壤之别。
云履离地,荣太后抠紧他?如铁灌就的手臂,忙不迭斥他?“大胆”。
方镇山还笑?她:“老子就大胆,凭你这力气,挠我脸上都不见血的。”
气息自身后而来,还是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惹得荣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只得好言好语同他?道:“你有话好好说?,先放了我!”
一边说?一边要挣开,不过她的力气对方镇山来说?真只是挠痒痒。
外头?的女官们听到屋里?有些?许动静,忙唤道:“大娘娘?”
屋里?安静了片刻,传出荣太后威严的声音:“没?事,我跟公主打闹几句,你们都走远些?!”
荣太后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看见。
屋外的事解决了,方镇山把人锁紧:“你当初为什么走?”
刚修的面又?长起胡茬,娘娘养得精细,被他?胡茬扎得难受,不耐地挣扎:“我是被迫的……”
荣太后当年还等着他?把女儿找回来,怎么可能主动跟人走了。
“咱们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你认不认?”
荣太后犹豫了起来。
方镇山看她这反应就生?气,自己还没?开始找她麻烦呢,这时候也该她跟他?服软讨饶。
见方镇山一臂卡着她的腰,一手将门?闩拉开,她忙按住,低声说?:“认!我认!”
方镇山也不是真的莽汉,吓住她一时罢了,真跑了他?女儿怎么办。
见她乖乖听话,他?又?要求:“那咱们是夫妻,又?没?和离,来日?你跟我回老家信阳。”
“你疯了?”
她现在是太后,儿子是皇帝,熬了那么多年才到今天的地位,怎么可能走。
“不走也行,往后我找你,你得来见我。”
“我见你做什么,你想让皇帝杀了你吗?”
方镇山眉毛扬起:“你不见我,是为了我的命?”
荣太后又?不说?话。
“我可不怕死,那小崽子他?爹的账我还没跟他算呢……”
崔妩并没?有立刻离开,她躲在隔门?里?,偷听着屋中?情况,确定二人不会打起来,才干脆地一走了之。
当日?方镇山并未回来。
崔妩派人去慈幼堂找了一趟,也没?有找到,到了第二日?,下人才看到他?回府。
崔妩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外面待一夜,难道太后能不回宫?这风险也太大了。
荣太后当日?确实回了宫,可架不住方镇山不放人,非要扮成她的护卫随她回宫。
若她不愿意,方镇山真打算带她翻窗离开京城,那还得了,实在没?有办法,荣太后只能屈从他?的淫威,将他?扮作?护卫带了回去。
回宫之后,荣太后又?不能眼睁睁看这个莽汉在内宫里?横冲直撞,便把他?藏在自己的内殿之中?。
纵然有自己给自己下毒陷害太子的魄力,在宫中?藏男人这件事上荣太后还是心惊胆战,虽然先帝已经死了半年,历史上寡居的太后也未必老实守寡。
将内殿宫人遣走,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这厮解了甲胄,沉铁声落地,就这么大剌剌撑着脑袋躺在她的床上,粗糙的大掌在枕头?被子上这压一下那压一下,还嫌弃:“这床也太软了!”
荣太后淡淡说?道:“先帝躺过。”
方镇山弹也似的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跟豹子似的:“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仅此而已,咱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了,你冲动行事只会害了女儿的。”
荣太后到了自己的地界,也算冷静了些?,同他?陈述起其中?利害来,最后请他?为女儿着想:“我们往后就当不认识。”
对于二十年的光阴她不是不遗憾,可过去就是过去了,彼此不是孩子,还是要向前看。
谁知方镇山只有一句,“凭什么,这二十年的账怎么算,老子可是打了二十年光棍!老子不管,这二十年你得补偿我!”
“你——”
这个人憎狗嫌的性?子一点没?变,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荣太后又?恼又?臊,“你要怎么补偿?银子还是女人。”
“什么银子女人,老子要你,”方镇山躺在另一边的摇椅上,晃悠着长腿,“你既然认了,那咱们以后还是夫妻!那狗皇帝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你再嫁我一次,给我做二十年婆娘。”
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来这儿出卖“色相”不但是挽回自己娶的婆娘,也是帮女儿拉拢关系。
直言搞她儿子她肯定不愿意,退一步要跟她好,这理由就正?当许多。
至于怎么嫁,自然还是得搞定她儿子,她不答应也暂不用管,只要他?们重新在一起,不愁不能让婉娘倒向自己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