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清很镇定:“公?主若看?不上也罢,也求公?主赏片瓦遮檐。”
“不必我赏,只要你足够有?用,就能从我这?儿挣到,就跟当?初我挣你的铺子一样。”
两个女人对视,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报仇之事我不能答应你,谢宏和?云氏欠你的,谢溥不欠你,他只是尽人臣本分,我不能替你报这?个仇,而且你的两个孩子还?在谢家?,他们都是好?孩子,该有?好?前程,你并非真心?要跟谢家?复仇,只是借此试探我而已。”
崔妩看?得明白。
“至于你腹中孩儿的好?出身嘛,我眼下还?不能立刻给你承诺,只能先将?你安置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所以王娴清才喜欢跟崔妩谈条件,她能给的会给,不能给的也不会哄自己。
她莫名相信崔妩,这?是个开诚布公?的商人,只要足够的利益就能驱动她。
“如此,那就等来日公?主见到好?处时,咱们再谈吧。”
崔妩点头,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恨谢家?,难道就不恨漆云寨吗?”
毕竟若不是漆云寨把消息出卖给谢溥,王靖北窃赃银的事也不会被朝廷知道。
“此事与卫阳公?主你有?关系吗?”
崔妩摇头:“当?时我还?在登州,并未参与其中,也是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了漆云寨和?你阿兄有?这?一桩交易。”
“那我也可以承认,我恨漆云寨,我恨漆云寨首鼠两端,但我知道,阿兄自己也有?错,而且现在的我没能力恨任何人,我得活下来,还?得活得好?,我的恨也没那么?多。”
王娴清甚至不那么?恨叶景虞,她不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这?一刀下去,她才有?理由来和?崔妩谈判。
“你倒是坦诚。”崔妩欣赏她,但远还?谈不上信任。
“我也想问?一件事,当?初谢家?的事我也有?耳闻,你嫁进谢家?一年什?么?都没捞着,还?不能生育,难道不恨吗?”
“该死的人我都杀了,但我不想造太多杀业,显得我多爱杀人似的,罪过不大,教训一下就行了,我最近念佛,心?肠总是比往日慈悲些。”
不是比往日慈悲,是该大开杀戒的时候还?没到吧。
王娴清看?破不说破。
崔妩将王娴清藏在?公主府上, 这一藏就是五个月。
从冬天走过春天,来到夏天,在?满塘芙蕖送香的时候, 王娴清生出下了一个女儿。
崔妩一直在?外面等着?,孩子一生下,她就进来了,乍见王娴清躺在?榻上那么苍白虚弱,她不禁感叹生孩子真是一场大劫。
她怀着?孩子奔波三个月, 胎原本就没养好,生得格外艰难。
接生婆子笑道:“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幸好这孩子是在?公主府生的, 及时灌几碗老参汤下去,大夫扎几针就生下来了,这孩子命大,把福气带给了阿娘呢!”
王娴清也在?庆幸,若她没有来投奔公主府,而是在?荒郊野店里生孩子, 只怕要一尸两命。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是崔妩守在?外边等她生产,若不来公主府,自己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的, 说不定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这个女儿就留在?公主府, 作为人?质,我会照公主吩咐的事去做。”王娴清包上了防风的额帕, 说话有气无力。
“不着?急, 孩子还?小,你先陪她一阵, 将来办完了事,再好好将她养大。”
王娴清深深看着?女儿:“是。”
“放心吧,从前你在?王家过什么日子,她就过什么日子。”
王娴清上哪儿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呢,为了她刚出生的女儿,她怎么也得走下去。
“公主,你抱一抱她吧。”王娴清忽然说道。
崔妩微诧,她从前也抱过小孩,只是没抱过刚出生的小孩。
就那么一点点,接生婆抱过来的时候,她有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的接过。
真轻啊……
崔妩手臂难免僵硬,对着?全身紫红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夸赞道:“好看……”
王娴清被逗笑了,不过她心中那点怨恼也跟着?烟消云散。
“上苍会保佑公主的。”她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崔妩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借你吉言。”
王娴清忙着?生孩子,崔妩也不可能闲着?。
她去看了几场武举,将稍有些天分的武举人?都看在?眼里,更?在?各个军队里也仔细搜寻着?人?才。
崔妩并没有急着?去拉拢已经功成名?就的武将,她只是预备着?来日的抠出来的位置能有人?可用,赵琰忌惮漆云寨的人?,不会让她将漆云寨的亲信安插进来的。
慢工出细活,崔妩的耐心很足。
不过人?是
她点的,奔走说项的活还?是得晋丑来做。
“来日你高?低得封我个太傅当当。”晋丑很是不满。
崔妩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事办好了,晋家世代公卿的美名?就从你这儿开始了。”
晋丑负手而笑,他还?不知道怎么延续出个世世代代来呢。
“不过来了京城,我倒是更?相?信你当初说的,割据江南确实不是稳妥的路。”
“哪儿都没有稳妥的路,不过有这及时掉头的魄力,咱们干什么事不成功。”
除了盯着?武举,崔妩还?在?府中着?意培养女官,让她们精于文书?制诏,再将人?塞入内廷之中,慢慢接近紫宸殿的政事。
她自己则冒着?风险将藏在?京城的北疆细作揪出,让蕈子将旧年废太子借千胜赌坊和季梁府衙所办的事上禀,帮他顺理成章换了主子,成了赵琰手下。
崔妩瞧起来十足是个赵琰帝位的拥趸。
在?她的帮助下,赵琰的皇位坐得愈发?稳当。
努力树立起皇帝威严的赵琰和先帝有着?一样?的秉性,在?外谨慎多疑,对许以?信任之人?则圈在?羽翼之下,纵容放任。
“阿姐,宫中混入北疆细作的事我得谢你,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便宜弟弟拍拍胸脯,瞧着?大方?得很。
崔妩将他面前最后一口淮白鱼夹走,“得了吧,你好好坐稳了皇位让我靠住,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指着?你了,我是为自己着?想。”
“融儿……”荣太后怪她办了好事,却不会说好听话。
“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一个女儿家,娘娘还?指望我有多大抱负不成,前半辈子苦够了,后边的日子我就想做个蠹虫。”
“哪有人?说自己是蠹虫,你小心让外头听到!”
赵琰出来打圆场:“阿姐喜欢说就让她说,一家人?哪能这点随意都没有,传到外边就是宫人?嘴巴不严,撤了就是,儿子如今是皇帝,怎么都能护着?她。”
正是崔妩这份肆无忌惮,让赵琰更?加庆幸,他的至亲是娘娘和阿姐,若是兄弟,便时时地提防着对方图谋不轨,一生难得有亲近之人?。
他不高兴做一个孤家寡人。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高?兴,但是难得过上了好日子,咱们须得稳稳当当的。”
“我知道了,娘娘,以后我只管享受,再不说了。”
崔妩说着?话,又从赵琰面前拿走了康国进贡的金桃。
弟弟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将整盘都端给了她。
这五个月还?发?生了不少事,方?镇山守住西北,近日已经班师回朝。
他在?宫城门外受了封赏,官在?拱卫大夫,夔州安抚使,都管夔州兵马,不过如今夔州那点兵马嘛,不管也罢。
同时方?镇山手下军马俱散,手下五大家将皆散在?各处,寨兵都招安进各军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受防备,不让掌管实权。
漆云寨算是彻底不存在?了。
谁都看得出来,赵琰在?防着?方?镇山。
到了公主府,方?镇山气得将诏书?砸在?地上,“你是没看见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来这儿当孙子来了!”
崔妩清楚,方?镇山如果现在?死了,谁都知道凶手是谁,赵琰只是对方?镇山心存芥蒂,并不会真杀了她亲爹。
“你小心隔墙有耳,让人?找借口杀你,我被你害得现在?也不敢去惹他。”
赵琰为方?镇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妩这几日都自觉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没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儿求着?北疆和谈了呢!”
没你捣鬼人?家西北也不会乱啊。
方?镇山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婆娘都还?没见着?,就让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寿……”
“你想见娘娘,娘娘倒是躲着?不愿见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个说法!”
“这阵子赵琰盯得最紧,怕是不行了,你不离京赴任他是不会安心的,不过阿爹,你这样?冲动,咱们还?怎么将娘娘拉拢过来。”
方?镇山大掌一摊:“我有火还?不能发?了!”
“火先放一边,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娘娘回心转意,”崔妩转着?圈儿将他打量了一通,认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没看清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崔妩实在?不能相?信。
夏日黄鹂鸣在?枝头,被方?镇山的咆哮声?震飞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卫阳公主备了热水、剃刀,亲自给他修面,算是接风洗尘。
剃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道将方?镇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乱转,崔妩警告道:“别说话,别指挥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细把宫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妩修完面,嫌帕子擦脸麻烦,让方?镇山就着?铜盆把脸洗干净,他横刀立马数十年,差点“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个不孝咕噜噜噜——”
收拾干净的方?镇山浑身不自在?,那富贵家翁穿的团纹锦袍在?他身上,像块罩着?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紧紧绷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树临风的感觉。
崔妩打量了半晌,摇头:“这锦衣不适合你,还?是穿甲胄更?威风!”
“那是自然!”
方?镇山重新?换了一身黑甲出来。
“哇——”
一旁看热闹的,枫红和妙青齐齐发?出惊艳的声?音。
妙青悄悄说:“退一万步来说,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枫红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崔妩满意点头,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壶陈年佳酿,这不比先帝要讨人?喜欢?
方?镇山紧了紧护臂:“老子什么时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会找到门路。”
当日崔妩就进了庆寿殿,留宿在?了宫中。
赵琰批过奏折过来,崔妩已经盖了被子睡在?暖阁里。
“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见,你若在?意,就让那安抚使早些离京吧。”
是荣太后的声?音。
久久没有赵琰的声?音,崔妩等得快睡着?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谁让她避着?她爹了,想见就见,与我何干!”
“还?不是怕你生气……”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有脚步声?靠近暖阁,“融儿,睡了吗?”
她从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妩往里让了让,隔扇再次被关上,留给了两个人?一点说私密话的空间。
“你爹如今怎么样?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严寒,为这一场仗伤了内里,从前能提动八十斤的大刀,现在?五十斤都费劲。”
“这么多年的心血烟消云散,独自个儿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养个老,能陪在?女儿身边,可就是这样?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没机会尽孝。”
崔妩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太后拍拍她的肩,“这件事也怪我……唉,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阁外,静默的人?影微动,无声?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赵琰看着?那份留存的诏书?。
为了他一个人?的心情,让娘娘和姐姐这么委屈,他还?是太任性了吗?
似乎,当年还?是他阿爹抢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阶来劝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夔州兵马还?未齐备,方?镇山暂不必太快赴任,先将他调到陈留,遥管夔州吧。”赵琰开口。
这是折中之策。
第二日崔妩睡到三竿起,荣太后跟太妃们在?外头赏雨说话,殿外传进沙沙的雨声?,崔妩推开高?窗,园景被小雨洗出新?绿,空气新?鲜。
她早饭也没吃就出了宫,太后吩咐宫人?给她乘的轿子两边再打上伞,别让风雨侵袭入轿。
崔妩摆摆手,让撑伞的小宫女留在?殿檐下。
小轿在?细雨里往宫门去。
崔妩打起帘子,任细雨扑在?面上。
报仇之后,她对雨的记忆,被谢宥慢慢代替。
在?绵绵雨丝里,崔妩很少再忆起幼时,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着?官袍,撑着?一把油纸伞,长身玉立,握伞的手骨节冷白修长。
崔妩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已经在?宫门外,刚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细算着?轿子差不多到了,她闭上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睁开
崔妩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没什么。”
阿宥离开了之后,崔妩总是一个人?玩这样?的小游戏。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尽头的高?墙上,积了一颗颗水珠的柳枝,明黄琉璃瓦下是戍卫宫禁的重兵。
风吹动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刚刚晃过。
崔妩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寻那个人?。
刚刚是他吗?
可是除了守着?宫门的禁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轿子摇晃,宫人?赶紧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问。
崔妩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还?如此多思多想。
那个人?余生都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她将帘子放下,闭上眼继续睡回笼觉,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娴清和她的女儿,崔妩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镇山。
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