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晋丑先前?说的,他脑子确实有点问?题,明明说的是谎话,却?自己先对撒出的谎话深信不疑,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镇山找到他时,他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闲人,名叫鲁葭,撑着一杆“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实则根本?不会算命,就是学了几手骗术,对着人便?夸夸其谈,因没有真本?事,荒年在路边饿得只剩半条命,得弥天教施粥才?活了过来。
这放在哪儿都是废人一个,偏偏方镇山很看好他自己凑上来,话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谎不喘气的脸皮,很是让他想到爱女方定妩和爱将?晋丑,于是将?他招到麾下。
彼时晋丑还担着弥天教教主的名头,将?七拼八凑的“教义”传他,就办别?的事去了。
这鲁葭得到弥天教“真传”,就改了“素玄兵”的名,养了一把?胡须,把?四十岁说成一百岁,摇身一变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门和商宅,凭着一把?三寸不烂之舌,和弥天教在民间的声?望,将?此教在官吏富户之间发扬光大了起来。
如今他成了弥天教的教主,人前?体面人后讲究,不知?是的演的还是自己都信了,总说自己在梦里与弥天大神坐而论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个崔妩随口?编出来的教派坐实了。
崔妩见到他,自得客气一番:“听闻仙师从前?研习六爻,紫微斗数,可能算出咱们究竟能成事?”
“弥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归,只不过……”
“不过?”
“不过若想得弥天大神的庇佑万代绵延,方大娘子必须将?弥天教抬为国教,吾前?世乃弥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弥天之命转世投胎,生来便?得令旨,辅佐漆云寨建立新?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该信奉弥天教,才?能修得来世善果?……”
素玄兵拉着崔妩说了有一个时辰,崔妩面容始终含笑,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崔妩高兴道:“弥天教感运而生,更得仙师这位弥天转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无忧矣,来日新?朝自当奉弥天为国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领悟,吾已无甚担心了。”
待素玄冰离去之后,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哼!还国教,转世轮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业……再发展下去,就该是祸害人的邪教了。
崔妩打?定主意?,将?来大业不管成与不成,一定将?此人诛杀,不留祸患。
晋丑在一旁也听着,看人走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看,人家打?量着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间当真神仙呢。”
“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崔妩并没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旧宅。
这处宅子早就被方镇山买了下来,将?墙打?通,和隔壁宅院相连,开阔了不少。
在这座宅子里,崔妩还见到周敏。
她换了女子装束,薄薄的身形轻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妩来时,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书,叶隙一缕日光落在她浅绿的裙摆上,身旁摆了几本?书,瞧着都是翻看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崔妩好像见到那一双双黝黑胆怯的眼睛。
在崔妩眼中,周敏好像是这万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时她负责安置那一个个小娘子,她们从各个盐官府邸被带出来,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连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说起来,她们在登州过得还好吧?
到时兵乱一起,慈幼堂不济,寻常百姓都难求生,何况是她们。
救她们出火炉又推她们下泥潭,崔妩不知?自己和那些恶心的盐官又有何分别?。
许是余光有人影晃动,周敏自书里抬起头。
见到来人,她眼中泛出惊喜,起身同崔妩行礼:“娘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这里也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崔妩收起思绪,道:“这儿是我早年在杭州住过的地?方。”
见到认识的人,周敏似乎很高兴,更带着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胜感激。”
“无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崔妩说罢,转身离开了。
她脚步匆忙得有点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阴暗之地?的老鼠,要避开过亮的地?方。
天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眼看着要下雪,结果?落下来的又是雨,崔妩恍然,江南难得下雪,还是烦人的雨水更多。
自从被晋丑他们从阿宥身边带走之后,崔妩就再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对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气死了。
接二连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难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业重要,就是谢宥挡在面前?,她也会碾过去。
但不用刻意?打?听,也知?道谢宥已经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来查过此处,彼时崔妩住在隔壁院子,崔家旧宅里住的人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旧宅只是顺道一查,谁都不会相信她能在这边落脚。
“今日是腊八吧?”崔妩想起来日子。
妙青点头:“是啊。”
踟蹰了几日,崔妩发觉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谢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怕见周敏?
“去请周娘子过来喝腊八粥。”
周敏很快就过来了,对于崔妩的避见,她并未察觉到,还道崔妩像在登州一样,有许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她行礼。
“不必客气,”崔妩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块儿,说说话。”
“是。”
崔妩看她抿唇在笑,问?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摇摇头:“只是见到娘子,很高兴,这段时日住在府上实在叨扰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银子,要看什?么书就说,会有人给你带回来的。”
“府中藏书很多,我怕是这辈子都读不完呢。”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妩将?一碗腊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头子。”
对面的人怔愣住,“晋丑也是吗?”
“他也是。”
“那你们为什?么会帮司使查案呢。”
“因为我嫁了他,现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对,我便?与他和离了,”崔妩观察着周敏的神情,说道:“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这儿吧?”
“让我知?道这件事,娘子大概不会轻易放我走,”周敏一点不见紧张,“不过我知?道娘子是好人。”
好人?崔妩低下头笑,她还是个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报,利欲熏心,还视人命如草芥,等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不是。”周敏很认真地?反驳。
她永远记得司使娘子冒着大火冲到她面前?的样子,娘子对她轻生的举动那么生气,说那些怒她不争的话,强行拖着她找回了生路,还有她对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如此细心妥帖的安置,非是感同身受不可。
崔二娘子对人命其实很看重的。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苟且偷生,在江南读书习字的日子竟让她无比庆幸,幸好她还活着,幸好司使娘子将?她拖了出来。
她确实还不想死。
周敏道:“坏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偏偏有一万个借口?做坏事,就像登州那些盐官,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坏,被抓到了只会说自己无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妩听她说着,一口?一口?舀腊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晋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凶悍,也是一头受约束的凶兽,绳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当着你的面滥杀无辜呢?”
周敏没那么拧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劝,若真有我不忍见的事情发生,待还清恩情,我会离开的。”
“到时若是漆云寨不让你走呢?”
“顺应本?心,若不能走,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不欠谁的,不用还什?么恩情,不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崔妩一直不明白,为何周敏历尽苦难,却?没有半点对命运不公的怨愤。
“没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会从四书五经里学的,读书就是要济世为民,才?能领受俸禄,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万民跪拜和供养呢。”
“那些贪官污吏哪个没读过圣贤书,谁会把?书上说的当真啊。”
说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纯,怎么都污浊不了,有些人本?性生来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说:“不过娘子问?我的时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吃过苦更能体察苍生不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做坏事,现在专爱刮富户,囤积的银钱能在季梁河买一排的铺子,骄奢淫逸,半点穷日子都过不了……”
崔妩还待说自己有多坏,周敏却?还是摇头:“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样而已,就算再睚眦必报、贪爱财富,您也绝不会忍心看无辜的人枉死在眼前?。”
她发现自己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搭上了崔妩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又收了回来。
崔妩却?拉住她退开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冻疮,假装满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阴冷,在屋外坐着怎么不戴手套?”
“我不会做针线,往年也没戴过,不要紧的。”
“妙青,去取我的手套来,”崔妩先将?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你屋里有药膏,问?问?侍女该涂哪一样,不用怕麻烦别?人。”
“我知?道了,多谢娘子,”手套还带着崔妩的温度,周敏脸有点红,端详着自己的手,“真好看,我自己也该学着做点针线。”
“你不是忙着读书吗,这些事交给别?人做就好。”
周敏摇头:“我现在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忙得很开心。”
崔妩点点头:“喝腊八粥吧,再有几日就过年了,烦请你带着下人将?府里上下都装饰一下,看着喜庆一点才?好。”
周敏很高兴地?领过这个任务:“好。”
崔妩不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喝起暖暖的腊八粥,雨又落下,妙青放下竹帘,往暖炉里又添了几块炭,她不爱喝甜粥,耐心等着炭炉上的肉烤熟。
夜半听着雨声?入睡,崔妩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一会儿是浑身沾血的谢宥,充满仇恨地?盯着她,一会儿是岸头村的那场大火,好像又燃烧在崔妩眼前?,只是这次变成了手执火把?的人变成了她,烧的不是那些死有余辜的村民,而是万千无辜的黎民百姓,他们在火中哭叫、哀嚎……
这么冷的天,她坐起来时发了一身的汗,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出神。
这把?火,该由她来放吗?
她真要把?这天下泱泱百姓推入水深火热的兵乱之中?
天下终于大乱,然而?先乱的不?是江南,而?是京城。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稳的新年, 消息很快一个接一个从京城传来,桩桩耸动人心?。
方镇山天不?亮就敲响了崔妩的房门,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新帝即位了。”
“谁?”
“皇六子?。”
赵琰……他?当皇帝了。
崔妩久久无法平静。
这半个月来消息格外密集,先是三千万赃银被劫,皇帝震怒, 召押运的三路军队头?领进京问罪。
谢溥不?知从何得知王靖北就是伙同漆云寨、并一路将?领为内应,劫持三千万两?白银的主谋, 在朝中借此事参倒了王靖北。
铁证便是王靖北分到的藏在了自己在京东东路宅子?底下的一千万两?白银, 连日无雨,门前车辙很深,查问宅中下人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强行搜府之后果然查到了深藏的白银。
另外的证据则是一个多月前,王靖北心?腹为了伪装土匪,曾分几次和当地布坊定了许多衣裳, 谢溥将?土匪尸首上的衣裳拿去给布坊指认,布坊掌柜认出了这就是他?们布坊做的。
这本是无人能?想到的,就算知道?也无处去寻,能?被谢溥注意到, 当然也是漆云寨的手笔。
皇帝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 连同先前压下的贪污一并爆发,终于再容不?下王靖北, 下令即刻将?人捉拿, 问罪诛杀。
然而?风声走漏,王靖北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断不?肯受缚,伙同待罪的太子?赵琨谋反,杀入了宫中,直杀到了紫宸殿上。
彼时皇帝正和谢溥商谈朝政,太子?提刀踹门进来,逼迫皇帝写退位诏书,谢溥为护皇帝挨了一刀,被踢到一旁,皇帝亦未能?幸免,身中三刀,被强按写下诏书。
皇六子?所居甚近,是第一个察觉不?对的,立刻带一宫护卫救驾,和东宫卫率相持。
也就是他?们拖住这一阵,宫中禁军赶到,终是将?叛军镇压下来,王靖北被诛杀,太子?废为庶人,断去双腿关到了宗正司去。
京中风波未定,北疆人不?知从何处得知西北守边大将?不?在,竟在鹅毛大雪之时叩关,显然有来历十分可?靠的消息网,西北防线因王靖北身死?变得岌岌可?危。
不?过王靖北虽死?,西北却仍有守将?,部将?李沣是位出色的将?才,在这一年中被王靖北多次提拔,此刻临危受命守住了边关,可?掌着兵权的他?却按兵不?动,只守不?打。
依照约定,李沣在等一个消息。
若没有那道?为叶家平反的圣旨,他?不?会为靖朝效命。
于是,在参倒了王靖北之后,有功的谢溥不?顾伤势,立刻以功劳相邀,请皇帝下旨为叶家平反,揭露李沣为叶景虞的身份。
他?要皇帝认下当年为一己私欲诬陷叶家的账,更是主动承担下皇帝被逼迫的怨恨。
此刻西北的局势危急,皇帝已是风中残烛,也明白谢溥此举毫无私心?,只为江山稳固,为了幼子?继位顺利,皇帝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错误,下旨为叶家洗冤,恢复了李沣叶家子?孙的身份。
圣旨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西北,叶景虞恢复身份之后,立刻正叶家旧部在西北抵抗北疆兵马,靖朝暂且没有被外敌侵入的危机。
安排完这些事,皇帝伤势过重,没两?日便驾崩了,皇位有惊无险地传给了第六个儿子?。
如今,赵琰在风雨飘摇之中继位,成?为新帝,荣贵妃从皇后成?了太后。
知道?这些消息,崔妩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北疆兵到底没能?打入中原。
方镇山道?:“有两?件事我没想到,王靖北竟会联手太子?造反,他?们输了也好,不?然罪责一笔勾销,咱们要面对的可?就是四路大军反扑了,幼帝登基于漆云寨是好事。
还有谢家,也不?是全然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谢溥老儿果然留了后手,算是把西北守住了。”
崔妩点头?:“大相公就是大相公,谢溥没有为长子?报仇就昏了脑子?,置江山安稳不?顾,要拆去王靖北这道?西北防线之前,他?怕是早就在联络叶氏旧部,备好了应对之策。”
谢溥此举即为儿子?报了仇,消灭了王家,又为叶家平了反,更守住了边关,一举三得。
到底是在朝堂屹立多年的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
现在看来,叶景虞应是早就和谢家暗通款曲,或许他?在与王氏
私会之前,就已经和谢溥达成?了交易,不?然他怎会贸然闯入谢家;
又或许是看王靖北要他一辈子?做李沣,他?不?乐意,才主动找到了谢溥,将?自己的身份证据交给了他?,以待来日。
总之,能?为叶家冤案请命的始终是谢氏,还是在皇帝垂危,江山动荡之时,方能?让他?为了幼子?,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难怪谢家没有对叶景虞的真正身份一直追究下去,看来当初是故意放过他?。
王谢两家的和离案还真是错综复杂,精彩无比,到今日还有新鲜的内幕。
只是漆云寨的计划就没那么顺利了。
“所以北疆兵是无法肆虐中原了。”崔妩叹道?。
她正打算说出自己的另一个计划,方镇山却道?:“未必。”
“谁说西北一定安全,你忘了一个人。”
她稍一思索,道?:“你是说……王靖北的妹妹?”
“是啊,那位大娘子?如今正是叶景虞的枕边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被谢家害死?,叶景虞顶替了他?的位置,你猜她会怎么做?”
“出了这样的事,叶景虞肯定提防她,王娴清不?一定有本事把人除掉。”
“不?管她做什么,漆云寨都会帮她杀了叶景虞,西北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了。”
崔妩再次沉默。
“你不?高?兴,是怕你那个刚正不?阿的情郎恨你?”
“我只是不?喜欢北疆兵马践踏中原百姓。”
方镇山眉头?舒展:“这是为了大局,别仁慈太过。”
他?拍拍她的肩头?:“大年初一的弥天大集,汇聚的江南百官商议此事,咱们也该出发了,别耽误了事情。”
崔妩点头?,去收拾过,戴着披风兜帽出门去。
“杭州……下雪了。”她呆呆地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
方镇山道?:“是啊,难得的雪,下一会儿就该停了,走吧。”
马车将?薄雪铺就的石板路碾出道?道?黑色的长痕,往杭州城外的弥天神殿去。
一连几年的初一,弥天祈福集会都在举行,参加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今年更是前所未有的齐全,这江南的真皇帝到底是谁,已渐露真容。
京中的消息让不?少官吏备受鼓舞,靖朝将?乱,一切确如方镇山和他?们承诺的那样。
这次弥天大会更是方镇山带着他?传说中的女儿第一次到场,祭祀结束之后,就该商议和北面翻脸的时机了。
他?们马上就要一跃成?为新朝的三公九卿,如何能?不?振奋。
那夜山洞之中的众多官吏再次汇集,弥天大殿中的主角却不?是崔妩,而?是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正中的弥天大神像重新塑了金身,高?台之上,素玄兵穿着一件斑斓法衣,正舞得兴起。
崔妩仍旧蒙着面纱,坐在方镇山身侧。
殿中烟雾缭绕,祀乐声吵着耳朵,方镇山看着素玄兵在台上跳大神,说道?:“看来我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虽然事成?,他?并不?轻松,割据江南之后,他?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崔妩思索了好几日,此刻藏着许多话,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只问:“这些事阿宥知道?了吗?”
“谢家如今大乱,来不?及使人传消息给他?,不?过他?自己就培养了暗卫,这么大的事,他?的手下一定和咱们一样夙夜赶路,要把消息传到谢宥耳中,
不?过我使人将?南下的路封了,截住他?们,谢宥知道?谢溥参王靖北的事,却还不?知道?太子?造反,西北将?乱,新帝已立的事。”
可?他?很快也会知道?了。
崔妩自己也清楚,谢宥早晚都会知道?,那时他?能?猜出这些都与漆云寨有关吗?
事已发生,乱世将?至,她与谢宥再无转圜的余地,旧情不?必再念,各自为政就是。
她与谢宥已是彻底不?再有关系。
这么想着,崔妩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
很快,素玄兵那劳什子?的祭祀就结束了,官吏中的信徒不?少,捧着重金上前受素玄兵点拨,崔妩翻看过账册,竟还有不?少人是真信这教派的,月月为弥天教捐钱捐物。
待这些信徒退下坐好,素玄兵终于退场。
方镇山带着崔妩走到了高?台上。
他?端着一碗酒,朗声道?:“如今太子?联手西北节度使造反失败,致旧帝崩逝,幼帝即位,北面四路兵马待罪,西北将?乱,此是天时地利之机,本寨与众同仁所盼之日将?至,今日借弥天祭典的契机,众位汇聚于此,就是为与众位共议江南新朝之事……”
崔妩站在方镇山身侧,正走着神儿,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是她爹在把她往后拉。
出了什么事?
极大的拉力让她差点站不?稳,正疑惑着,一只骨节清瘦的长手在面前划过。
原来是高?台下有人想将?她拉住,幸而?方镇山及时出手,不?然崔妩就会被拉下高?台。
方镇山将?她拉到身后去,台下的人落了空,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晋丑立刻带人围了上来,要将?这突然出现的人围住。
“寨中混入了奸细!”有人高?喊。
原本所有人都在大殿之中坐着,听到这一声,人人都站了起来,整齐的队伍变得混乱喧嚷。
崔妩站定之后,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已经抽出长剑,连斩眼前数人,眼看就要再靠近高?台,
崔妩身侧的方镇山却是不?紧不?慢,抽出苗刀静候,好像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一柄水心?剑割破殿中烟雾,崔妩睁圆了眼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清了他?的脸。
那持剑之人的身影,不?是阿宥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她爹面色,显然早候着他?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她抓紧衣袖,阿宥会死?吗?
谢宥再天纵奇才,也只有一次将?人带走的机会,错过之后,隔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如潮水一般推远了他?,就是斩断手中长剑,也杀不?尽面前的人。
很快下面就有人认出了他?。
“是谢宥!”
来者的身份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出去。
整个江南官场的人都认得他?。
“他?是朝廷派来的,他?一定会将?此事禀报上去!”
“必须杀了他?,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出去!”
谢宥早已“恶名?”在外,连日的调查让江南官僚提心?吊胆,早就对他?忌惮,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杀了他?!”
“必须杀了他?!”
听到这么大的声势,崔妩先感觉到了不?可?抑制的寒意,这情势……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听到那些!
崔妩乃至江南百官都清楚,放谢宥活着走出江南,他?们的筹谋只怕会功亏一篑。
让谢宥倒戈……更不?可?能?!
他?宁愿去死?。
崔妩隐隐察觉到了方镇山的用意,心?跳前所未有地急跳起来。
“是你故意将?他?引来的,这就是你要让谢宥知道?的事,让他?和我变成?绝对的死?敌,让我不?得不?杀了他??”
“女儿,你们一开?始就是死?对头?,若没有两?年夫妻关系,你恐怕早日认清此事,下手定是比我还干脆利落,也不?用你爹冒这个险提醒你!”
他?说得不?错,谢宥早该除掉,留他?在就是一个变数。
方镇山道?:“我不?帮他?走到这儿,早晚他?也会知道?这件事,来日让他?回到季梁,一定会为北面四军陈冤,届时合为一股绳,再肃清了北疆兵,一定会带兵回来攻打江南,时日太短,我们是扛不?住的。”
谢宥今日绝对不?能?走。
那头?,谢宥也清楚自己被引入此处的用意。
他?深深看了高?台上戴着帷帽的人一眼,却连她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其?中可?有她的主使?
今日便是带不?走她,自己也绝不?能?在此逗留,若方才方镇山所说都是真的,靖朝真就要亡国了。
战乱一起,漆云寨罪无可?赦。
阿妩……也罪无可?赦
原来这就是她不?顾一切也要回江南的原因,可?她已经是公主,为什么还有走上参与漆云寨谋反的不?归路!
谢宥无法静下来思索,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将?漆云寨的阴谋尽数告知新帝,阻止他?们的阴谋,甚至他?会请命随军剿杀漆云寨,肃清江南道?。
可?谢宥本事再大,能?将?近身的人全部杀掉,也绝对走不?出去了。
今日的弥天大集就是为他?准备的,他?已深陷在包围之中,头?顶甚至张开?了一张巨网,门墙四处都是箭镞,漆云寨显然是有备而?来。
此刻是真正上天无用,遁地无能?。
谢宥会?出现在弥天神殿之中, 还要从季梁城生乱之前说起。
府衙之中,谢宥在听肃云说话,他刚从刑房问话回来, 正一遍一遍洗着?带血的手?。
明黄的圣旨安放在一旁锦盒之中,无人动过。
残冬腊月里,檐角水迹结成薄冰,谢宥长手?一遍遍浸入冷水中,血迹洇散在水里, 五指没有一丝血色,越发苍白如瓷, 清寒如月。
姮虎拿着?记完的口供从牢房走出来, 骤见天光,他脚歪了两?步,挨到墙才?算没摔倒。
“柔弱”这个词头一次出现在姮副使身上?。
这也不怪他,跟着?这位司使东奔西跑,一时找人,一时在各衙门?查文书, 一时审问犯人,莫说睡觉,就是茶都来不及喝一口,连着?几天没合眼, 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这谢司使真是疯了, 他是快活不到过年了吗,怎么忙起来都不带喘气的!
气归气, 正事还是得给他办了, 谁让自?己?曾受过谢大?相公的恩惠。
只是江南的水深水浅他也知之甚少,谢司使对本地官吏防备颇深, 才?可着?他一个人用。
“司使,口供已录完了。”他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
见谢宥不应,姮虎心?道正好,没事吩咐他赶紧走开,找个空屋子?睡觉去?了,不然在年关上?熬死了,平添晦气。
谢宥在想别事,并未有所反应。
父亲上?书揭发王靖北假扮土匪盗窃赃银之事谢宥已经知道了,这也是他从京城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得知此事,谢宥并未太过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