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降诏,召萧持亲自?携玉,入都城献宝。
此举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时人?人?都等着,看萧持会作?何反应。
萧持没有如某些人?所想的那?般斩杀天使,顺势与?皇权翻脸,只将吓得抖如筛糠的天使送回都城,令他代自?己向天子赔罪,并附言‘玉石乃天底灵气滋养之物,当以赤子之心配之。陛下身边群美环绕,不患寡而患不均,吾不欲使得陛下烦恼,便?决意当以此玉赠吾妻,望陛下谅解吾之苦心。’
字里行间那?股桀骜不驯之意,差点儿把老皇帝气得中?风。
宠妃以为萧持话中?是在讥讽她没有赤子之心,俗人?一个,不配佩玉,又气又恨,去?老皇帝面前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却被本就不耐的老皇帝拿着天子剑划过柔软的咽喉,当即毙命。
兜兜转转,那?块儿玉,竟然真的被萧持留了下来,送给了他的妻子。
翁氏女特地带着这对玉钗来见她,可见,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角儿。
翁绿萼并不知道李瑶光此时心中?在想什?么,萧持嫌她的衣柜与?妆匣里东西太少,叫人?搬来了许多裙衫、首饰给她,他事忙,无瑕和她细说其中?的来历,因此翁绿萼也只停留在看出了其中?许多珠钗玉环不是凡品,叮嘱杏香她们?平时收拾时要小心些。
李瑶光见她面色淡然,俨然胸有城府的模样,心中?忌惮更甚,她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与?防备揣测人?。萧持之妻,显然是块儿难啃的骨头。
“婚仪那?日,妾未亲至相贺,是怕有那?等无聊之人?说闲话,败坏了君侯与?女君新婚的兴致。”说到此处,李瑶光带着些歉意,看向翁绿萼,神情与?语气都是恭顺柔软的,但那?双美丽而富有野心的眼睛里闪过的分?明是暗潮涌动的挑衅之意,“故而妾今日才登门送上贺礼,女君不会责怪妾不懂礼数吧?”
瑾夫人?在一旁听得微微蹙眉,也有些好奇翁绿萼会如何反应。
但愿她不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之人?,若是连这点儿容人?的雅量都没有,今后奉谦纳妾,她还不得醋得来将这府上给搅得不得安宁?
面对李瑶光绵里藏针的话,翁绿萼只是莞尔,轻描淡写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陈夫人?能?特地走这一趟,已是对我夫妇至诚的祝福心意了,我又怎会小性?至此,责怪陈夫人?呢?”
她的话里含着笑意,让人?听着如沐春风,再看向那?双美丽澄静的眼,谁会相信她也会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
论迹不论心……呵。无非是笑她虚情假意,话中?有话。
这是李瑶光与?翁绿萼的第一次正式见面,隐隐的交锋过后,李瑶光对翁绿萼在萧持心中?的地位与?她本人?的性?子,有了新的评估,也不再恋战,又客套几句之后,便?起身告退。
瑾夫人?见她乖顺懂礼,先前还斥责萧皎休要将奉谦与?李三娘那?个小寡妇扯在一块儿的厌恶之心淡了淡,还主?动叫她有空便?过府来说话。
“我记得,你姑母从前
是最爱交际游玩的。只可惜了,她这几年身子不好。”提起旧时的手?帕交,瑾夫人?的语气更和缓几分?,“你既路过平州,便?留在多住些时日吧,陪陪你姑母也是好的。”
李瑶光就是这样的人?,她有心交好的人?,就鲜少有不成功的时候。
唯有一个例外。
李瑶光掩下眼中?的阴翳,柔声应是,又对着翁绿萼笑了笑,纤腰曼行,迤逦而去?。
客人?走了,萧皎今日也不在,去?了郊外马场跑马,没人?陪着,瑾夫人?更没有和儿媳聊天的心思,只冷淡地打发她回去?。
翁绿萼垂首,松了口气。
杏香陪着她回去?,先是暗暗得意女君美貌,就是李三娘也难以匹敌,又对瑾夫人?的态度感到担忧。
见四下无人?,她低声道:“女君,老夫人?怎么……还没有将中?馈分?给您帮着打理的意思呢?”
翁绿萼闲适地欣赏着小路两?旁的美景,君侯府上的花匠的确个个都是莳花弄草的高手?,此时春色灿烂,海棠、木棉、杏花、迎春各色花朵将这片春色装点得更为娇美夺目,空气中?浮着的花香亦沁人?心脾。
听杏香这样说,她故意道:“你这妮子,是见不得我好过吗?君侯在外,我整日乐得清闲,莳花作?画,再自?在不过了。”
话是这般说,但是……
杏香着急地又要劝,翁绿萼忍俊不禁,轻声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才成婚第二日,君侯走得匆忙,我不欲冒进,惹得老夫人?不喜。待君侯归家,缓缓再谈吧。”
杏香一听,觉得女君说得很有道理。
她私下里和丹榴嘀咕,君侯看着脾气暴躁,但见他这几日举止,只怕也为女君美貌所倾倒,到时候有君侯撑腰,料想老夫人?也会顺着儿子的意,放权给女君。
既然女君不想那?么早生孩子,把权势握得牢牢的,也不错!
翁绿萼不知道自?个儿的贴身女使正在为她大燃事业心,她没将李瑶光突然来访的事儿放在心上。
至于李瑶光送来的贺礼,她也没有打开?来瞧瞧的心思,只径直去?了松意轩探望翁临阳。
他明日就要启程回雄州了。
翁临阳见到妹妹过来,自?然欢喜,又见翁绿萼眼圈儿发红,知道她舍不得自?己,他心里也跟着一酸,但面色如常,甚至曲着手?指在她光洁白皙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下。
果不其然,翁绿萼很快就皱起鼻子,瞪他。
翁临阳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那?样难得畅快的笑声将她们?带回了还在雄州,城门未破之前的明快时光。
翁绿萼给他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过来,又要替他检查行装,见他只得一个小小包袱,有些不乐:“虽是轻车简从,但阿兄这行李收拾得也太轻便?了些。我给你做的那?两?身衣裳,给阿耶做的手?套、护膝,你换洗的两?套旧衣……竟就没了?”
翁绿萼的庖厨之艺绝佳,翁临阳许久没有吃到妹妹做的糕饼了,吃得正高兴,听得她唠唠叨叨,无奈道:“毕竟我一男儿,出身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凑合着穿就是。”
翁绿萼叹了口气,有些嫌弃地睇他一眼:“难怪阿兄今年二十有四,也没能?求娶佳人?过门。这样不爱讲究,仔细招人?嫌弃。”
现在可不就是招嫌弃了么?
翁临阳耸肩。
“阿兄,我们?出门走一走吧。你来平州,却没有好好逛一逛这座古城,怕是也遗憾。”翁绿萼突然做了这个决定,翁临阳迟疑着拒绝:“老夫人?那?边,怕是……”
翁绿萼摇了摇头,瑾夫人?虽然对她隐隐不喜,但这些小事上,她是懒得同她计较的。
杏香得了吩咐,急急过去?万合堂请示。
片刻之后,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来,对翁绿萼她们?笑着点了点头:“老夫人?允了!”
翁绿萼对着翁临阳一笑:“看来阿兄的马要多吃些苦头了。待会儿我多给它买一些饴糖,当是赔罪可好?”
小女儿家的口吻俏皮可爱,翁临阳没忍住,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
兄妹俩踏上了平州的街道,亲眼看见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道路皆通铺青石地砖,宽敞而干净,摊贩的叫卖声、百姓们?的说笑声与?蒸笼、油锅间溢出的烟火气,齐齐涌入她们?面前。
“平州不愧是千年古城,真是繁华。”翁临阳面色如常,笑着对翁绿萼道。
翁绿萼点了点头,难得出一趟门,除了和兄长?一块儿逛一逛平州的街市,她也想买一些东西。
那?位替她送信的巫族少年,此时不知游历到哪里了,若下回能?再遇见他,翁绿萼说什?么都要将备好的谢礼给他。
不然屡屡受到他的帮助,自?己却不曾答谢过他什?么,那?样太失礼了。
翁绿萼买东西不拘名贵与?否,她看到一小摊上有一个竹子做的水壶,模样颇为新巧,她心里生了几分?欢喜之意,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还转头问翁临阳:“这水壶给你带着路上用,好不好?”
翁临阳点头,杏香凑过来问了价钱几何,觉得可以,她掏出铜板递给摊贩。
摊贩却不接,只红着脸看向翁绿萼,飞快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您,您可是君侯府的女君?”
翁绿萼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摊贩脸上的激动之色更重,他连连摆手?:“我哪儿能?收您的钱呢!承蒙女君看得上我的东西,您拿去?用就是,不必给钱!”
他语气坚定,见翁绿萼她们?不愿白拿,涨红了脸,声音也跟着大了些:“女君,您就收着吧!当年要不是君侯仁慈,赏了我买药的钱给我老娘续命,现在我就没有娘可以孝敬了!这等大恩,一个竹壶又算得了什?么!您快拿着,快拿着!”
翁绿萼一窘,萧持从前施的恩,如今倒是惠及到她头上了。
不过……萧持竟也有过那?样热心的时候吗?
随着摊贩的大嗓门传开?,周边慢慢聚集了一些人?。
“女君?真的是女君来了?”
“阿娘,我也要穿女君那?个颜色的裙子!好看!”
紧接着,有妇人?训斥孩子的声音传来:“那?是女君美!你一个黄毛丫头,还穿裙子,穿得明白么你!”
眼看着周遭的声音越来越杂,翁临阳不再犹豫,丢出一个银角子落到摊贩面前,护着翁绿萼往旁边走去?。
平州的百姓大多只是好奇,加之婚仪那?日翁绿萼坐在喜轿上,只露出小半张脸也足以见其美貌,大家伙儿不由得对女君更加好奇起来。
不过他们?也有分?寸,见女君对着她们?笑了笑,却不说话,便?知道她无意张扬,大家便?都体贴地没有上前打扰,等到那?道婀娜身影慢慢走远,她们?才放开?了嗓子开?始说话。
有一对母女从旁路过,年轻些的那?个女郎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的秀美脸庞上突然闪过几分?异样。
“阿娘,她们?说的女君,是从雄州嫁过来的!”
雄州,雄州……
翁州牧还能?有几个女儿?不就是她阿娘从前哺育养大的翁绿萼!
黄姑被女儿攫住手?腕的力气弄得有些疼,听她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果真吗?我就知道,女公子生得美貌又聪明,定能?寻一门好亲事。”
韦伯兰见母亲这时候还抓不住重点,眼中?不耐一闪而过,却耐心地哄道:“阿娘,你不是说翁家娘子最是心善么?
我记得,你离开?翁家之时,她十分?不舍,哭着送你到雄州城门处还不愿走呢!如今咱们?日子难过,不如——”
黄姑自?是明白女儿话中?的未尽之意,但她有些犹豫:“我不过是照顾了女公子十几年,主?人?家又不是没有发工钱给我。如今女公子出嫁,成了他府女君,我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去?找她呢?那?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黄姑的思想十分?淳朴,韦伯兰却不喜母亲这样不知变通的性?子,只怒道:“你不去?便?不去?吧!之后阿兄再找人?要将我卖掉,你也别吭声!”
提起家里的一团乱麻,黄姑脸上的皱纹都随着那?阵悲苦的心情加深了不少。
“好,好吧……”
最终,她还是应承了下来。
待到翁绿萼她们?回府时,看见君侯府前的阍者正在驱赶着什?么人?。
她投去?好奇的一瞥,正好与?其中?一个年老些的妇人?对上了眼神。
“姁姐儿!姁姐儿!”黄姑激动又困窘地高声呼唤着她的乳名,在看清楚她美若明珠的脸庞时,情不自?禁地滑下两?行热泪来,“姁姐儿,你可还记得婢吗?”
翁绿萼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圆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黄姑,我怎会忘记你呢。”
见女君似是认得那?对母女,阍者有些讪讪地收了扫帚。
黄姑得了机会,哭着与?翁绿萼说着近年来的事,见她可怜,杏香也忍不住跟着抹了两?把泪。
翁临阳皱着眉看着黄姑身旁的那?个女子,眼神轻浮,外表老实而已。
妹妹心软,但他不会忘记,萧候可是个香饽饽。
绿萼是君侯府的女君,她既决定暂收留黄姑母女,给她们?找个活计做,翁临阳没有当面反对,只提醒了性?情更稳重的丹榴,要她多上些心,警惕着黄姑母女。
乱世之中?,没有谁值得托付全身心的信任。饶是黄姑曾经照顾了绿萼十三年,但几年过去?,谁知道她的脾气心性?有没有改变?
至于黄姑的女儿……
翁临阳眼皮微跳,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翁临阳就是再不放心, 也不得不踏上归家?的路途。
翁绿萼送他到平州城外的十里亭,还没来得及说话,成串的泪珠便?从她柔嫩腮边滑落, 呼吸间亦带了些微的哭意。
翁临阳被她这副情状搅得心里发痛,他紧紧咬着牙, 不叫自己和绿萼这样的小女儿家?一样露出哭相。
最后还是翁绿萼轻轻抽噎着,结束了这场悲伤的沉默:“时?辰不早了,阿兄上马吧。”
萧持松了口, 她之后便?能正大光明地与父兄通信, 虽说次数不能太多, 但一年两三封, 总是可以的。
翁临阳颔首,叮嘱她几句以自己为重的话, 想起黄姑与她女儿韦伯兰, 一时?间有些犹豫。
翁绿萼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笑道:“阿兄不必为我担忧, 我记挂着黄姑对我的哺育之恩,见她此时?狼狈,自然要拉她一把。但我也不会逞强, 君侯府并不适合她们。再过些时?日, 我会为她们安排新的去处。”
绿萼自小就灵透聪颖, 翁临阳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罢了,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 你知道多留些心眼就好。”
翁绿萼颔首, 翁临阳不再犹豫,翻身上马, 其余亲兵也跟着疾驰而?去,风中扬起的尘土中隐隐传来一句——“绿萼,回吧!”
负责护送女君出城相送其兄长的人是老熟人张翼,见翁临阳一队人马已?经?启程,他几步上前,请示她是否可以启程归家?。
归家?。所有人都在和她强调,如今平州君侯府,才是她的家?。
翁绿萼慢慢舒了一口气,点头:“有劳张羽林。走吧。”
杏香扶着她上了马车。
一路上都有些沉默,杏香抓耳挠腮地想让翁绿萼高兴起来,故意提起黄姑:“黄姑从前最是细心,女君生病时?没有胃口,只要黄姑端去一碗亲自熬的肉粥,女君就是快睡着了也要起来喝几口再睡。不知道这回婢开口求她传授一番烹饪那肉粥的秘诀,黄姑会不会答应。”
提起从前,翁绿萼一笑。
“黄姑也是可怜。带着女儿改嫁到重州,本以为后半生能安安稳稳过下去,但家?里男人死得早,如今是她那继子当家?,婢听?说,韦伯兰就是怕被她继兄卖到秦楼楚馆那样的下流地方,才卷了家?里的钱,带着黄姑到了平州。”
杏香说得确有其事,翁绿萼有些惊讶,她昨日将人安顿在芳菲苑的后罩房后,见黄姑与韦伯兰皆是一脸菜色,看着又饥又饿,疲累交加,便?没有再打扰她们,只让留在芳菲苑的两个婆子费心照顾一下她们母女,让朝颜送去了换洗的衣服与好克化的吃食,便?离开了。
朝颜正愁女君平时?只用?杏香和丹榴二人近身服侍,冷不丁地给她派了活儿,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许诺一定会办好女君吩咐的事儿。
翁绿萼原以为杏香和她一样,都没来得及与黄姑好好叙旧,但听?她这架势,俨然已?经?摸清了黄姑母女近年来的事儿。
察觉到翁绿萼带着些惊讶的钦佩目光,杏香得意洋洋地继续和她分享:“要婢说啊,那韦伯兰真真是个胆大的,一贴蒙汗药下去把她继兄给迷晕了不说,还给他换上了自个儿的衣裳,上了浓妆。等到那地方的管事来要人时?,她又扮作汉子,亲手把她继兄给交了出去。”说完,杏香啧啧两声?,“难怪她要带着黄姑逃呢!要是她继兄醒过来,管事和那群打手发现不对劲,一定会找她麻烦的。”
翁绿萼脑海中那个眼神轻的女郎形象随着杏香的话逐渐丰满,她点了点头,肯定了韦伯兰的举动:“临危不乱,这很?好。知道反抗,还能反将一军,说明她是个聪明人。”
听?女君这样夸一个外人,杏香有些酸溜溜的:“就是她看着脾气不大好……”
“脾气好的人容易受欺负,这话不是你说的?”翁绿萼觑她一眼,见杏香的脸都快鼓成包子状,她忍俊不禁,笑声?清扬,心底那点因为离别?而?悲伤的情绪也终于消散不见。
翁绿萼笑眯眯地塞了块儿点心到杏香嘴里:“恰逢乱世,女人该怎么活,不必再照本宣科,脾气差些,也不是坏事。”
杏香被南瓜酥饼塞得唔唔直叫,看着翁绿萼认真的眼,她有些艰难地点头。
女君莫不是担心她会和韦伯兰那等黄毛丫头争风吃醋?嘁,她如今可不会那么眼皮子浅了!
该如何帮着女君在府中站稳脚跟,才是杏香愁的头等大事。
马车慢慢停稳,杏香先跳了下去,伸手去扶翁绿萼时?,见她似是在走神,杏香有些奇怪,轻唤了一声:“女君?”
翁绿萼回过神来,将手递给她,下了马车。
她刚刚不知怎得,突然想起萧持在流云寺下,掐着她的腰抱她下了马车,又说了一通十分自以为是的话,叫她颇感无?奈的事儿。
奇也怪哉,她怎么突然想起萧持了?
翁绿萼按了按额角,回到中衡院之后,她与杏香和丹榴商量起用手上的嫁妆银子去平州城外买几处农庄的事儿。
“女君怎么突然想到置办地产了?”丹榴一想,又明白?过来,“您是想找个地方安顿黄姑母女?”
翁绿萼点了点头,君侯府上的大小事宜如今仍是瑾夫人把持着,她的确可以向瑾夫人开口,求她帮忙,但可以自己做到的事儿,翁绿萼也不愿特地去领略一番瑾夫人的冷脸。
“置些产业也好,总不能坐吃山空。”
女君说得有道理?,杏香与丹榴纷纷点头应是。
如今已?经?过了春耕农忙的时?候,各处庄子闲置得不多,萧皎借了个得力的婆子陪着丹榴四处走走看看,一时?间还是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庄子。
翁绿萼并不急,但是已?经?在芳菲苑住了十天半月,却?没有做什么活计回报女君恩德的黄姑却?很?惶恐。
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歪着身子在榻上嗑新炒出来瓜子的韦伯兰倒是没什么所谓:“女君家?大业大,养咱们两个闲人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儿。阿娘你歇会儿吧,转得我头晕。”
黄姑不转悠了,但她对女儿这种态度感到很?不满意,张嘴又要教训她,韦伯兰实在是厌烦母亲这样懦弱又唠叨的性子,把瓜子皮一丢,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求女君!求她给我赏个体面的差事!行了吧!”
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黄姑生怕这犟脾气的丫头冲撞到女君,哎呦一声?,连连唤了好几声?,见没能阻止韦伯兰,她赶紧追了上去。
萧皎这段时?日似乎有些不对劲,来去匆匆,徐愫真找不到她
阿娘,做完功课之后便?来寻小舅母,小娘子可爱又聪明,来得勤快,翁绿萼当然欢迎。
只是一时?间,翁绿萼不太好找到搬回芳菲苑的理?有。
这日翁绿萼去给瑾夫人请安后出来,难得在花园拐角的地方碰见萧皎,见她面色红若春桃,一瞧就是气血极足的样子,只是两弯黛眉蹙着,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翁绿萼问,她也支支吾吾的,平日里爽朗大方的人露出这样为难的情态,翁绿萼也不强求,笑吟吟地问她要不要去中衡院用?些茶点。
萧皎觉得自己这样纠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这弟妹年纪虽小,人却?很?是灵透,不如寻个时?机,假装她有个朋友,将那事儿说给她听?,让她帮着自己拿个主意。
姑嫂俩欣然同行。
到了中衡院,萧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座原本清简板正的院落、屋舍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鲜艳妩媚的花、色彩典雅的插屏,都十分赏心悦目。
“有了女主人之后,这院子看着都顺眼多了。”萧皎夸了一句,忽地想起一桩事,将她们成婚那日,她身边的庆姑发现有个中年妇人挤在人堆里格格不入,便?留了个心眼子,派人一路小心尾随,发现那妇人竟然进了李瑶光在平州暂居之处的事儿和翁绿萼说了。
翁绿萼听?了,不以为意:“登门?拜访也好,私下窥探也罢,她既没有点明,我也不愿生事,且看之后她待如何。”
相处这么些时?日,萧皎也算了解翁绿萼的性子,见她并不介怀,心里边儿对萧持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同情,不过须臾后,她又懊恼起来,她还等着看奉谦追妻的戏码做什么?
她自己这儿都还一团乱呢!
就在萧皎准备好措辞,准备开口时?,远处廊下忽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其中夹杂着盔甲轻晃时?,那种沉而?威严的微鸣声?。
翁绿萼心一跳,手上失了力气,茶盏跌落在地,清扬淡绿的茶水弄脏了她近日来最喜爱的花树对雁纹织锦地毯,她也来不及可惜。
在萧皎带了些揶揄的眼神中,翁绿萼站起身,心跳隆隆,犹如春雷。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
徐州离平州甚远,且他是一军主帅,怎么可能这个时?候丢下战局回来。
来人步伐极快。
是张翼。
张翼奉命留守平州,今日巡城时?见有信使?过来,自然而?然地揽过了这个活计。
“女君,君侯有家?书传来。”
他双手呈上信,双目恭敬地垂下,心里却?为女君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有过一瞬微妙的滞涩感。
翁绿萼接过信:“多谢张羽林。”
张翼低下头,道此乃分内中事。
萧皎看着翁绿萼姣美?的侧脸,故作叹息:“奉谦在外征战那么多回,叫人送家?书回来的次数啊,简直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了。这娶了妻的人,到底不一样,知道特地写信回来提醒你,莫要忘了他这个夫君。”
被萧皎这么一打岔,翁绿萼突然想起半月前,萧持临走前,对着她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她们都唤我君侯,你呢?你该唤我什么,绿萼。”
翁绿萼眼睫微颤,看着手中那封薄薄的信。所以,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正如她现在心中猜想那般?
男人心,海底针,真难猜。
萧皎提醒她:“得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夫妻俩细品相思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和你说话。”
她的那个朋友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少?不得又要纠结几日。
若是那人真的闹上门?来要她给一个名分的话……
萧皎有些头痛,余光见翁绿萼要起身送她,连忙摆手:“罢了,你莫送我。快些看了信之后回信要紧,可别?叫张羽林久等啊。”
她带了几分调笑的话让年轻俊秀的羽林郎涨红了脸。
他想和女君说,慢一些也没关系,他会在廊下一直等着女君吩咐。但又怕这样说,反倒唐突了她,徒增压力,只能笨笨地站在原地。
翁绿萼拿着信去往花罩隔开的书房之前,吩咐丹榴拿一些糕点和茶水送给张翼,请他到侧厅稍等片刻。
张翼抬起头,正好望见女君对着他微微一笑,那道袅娜身影随即转过书房不见,他心一跳。
丹榴手脚麻利地端了东西给他,笑道:“这些糕饼都是女君亲手做的呢,不知道张羽林能不能吃得惯。”
张翼沉默,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的,隐隐流露出几分珍重意味。
丹榴与这个曾护送她们到平州的羽林郎算不上熟络,完成了女君的吩咐之后,对着他笑着福了福身,便?掀帘进去了。
张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侧厅走去。
屋内静悄悄的,杏香与丹榴都很?识趣地没有进来打扰。
翁绿萼拆了信,信上写的内容不多,亦很?简单,萧持说他已?至徐州城二十里外的博岭,又说了些行军路上的事儿。
翁绿萼换到第二页信纸,他写,昨日巡逻军卫时?,在夜空下观星,见星汉灿烂,明月皎皎。
他在后边儿似是随口提了一句:‘你若得见,必然欢喜。’
翁绿萼微微翘起唇角。
他看星星的时?候,会想到她吗?
翁绿萼思考了一下,诚实地表示,若是她,在那种时?候是记不起她还有个夫君的。
到信尾,萧持的笔迹变得飘了一些,不知是时?间吃紧,还是头一回在信纸上写夫妻二人的私密话,他略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她,上次临走前他问她的事儿,她想好没有。
翁绿萼忍不住莞尔。
头一回读萧持给她的信,感觉么,比和他本人面对面说话,要轻松多了。
翁绿萼折好信纸,没再继续发散心绪,张羽林还在等着拿了她的回信交给信使?,她不想耽搁时?间,提笔欲写,屋外却?隐隐有喧闹声?传来,随着杏香带了些恼怒的声?音传来,那阵喧闹声?却?越来越大,叫人不堪其扰。
翁绿萼蹙眉,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拉开门?:“何事?”
正张开双臂拦着韦伯兰不叫她过去的杏香回头,见翁绿萼蹙着眉头站在门?口,有些懊恼,还是打扰了女君给君侯写信!
见翁绿萼现身,韦伯兰哼了一声?,甩开黄姑拉着她的粗糙大手,直直上前:“女君,我——”
“大胆!不可对女君无?礼!”
张翼本就在侧厅等待,那些糕饼太精致,他吃了一块儿就舍不得再动,准备待会儿都装回家?去,慢慢吃。
这会儿听?到动静,见女君露面,那个脸生的女郎又不像是良善之人,他皱着眉大步上前,拔剑出鞘,银色冷光一闪,锋利无?比的剑刃挡在了韦伯兰面前。
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