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浩还听到周佐称呼周锦钰为小主人,冯浩暗自佩服,并视之为对手。
他自问把自己放到徐坤的位置上,如此天上地下的落差,他做不到如此淡定。
昔日的小伙伴,两个已经悄然长大,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一个佛系咸鱼活在当下,还有一个争强好胜的憨憨因为竟然输球给周佐不依不饶要继续比。
周二郎从外面回来,看到花园里玩儿球的几小孩儿,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周锦钰看到他,跑了过来,“爹。”
几个孩子跟着一块儿过来,贺景胜先叫了声“叔叔。”冯浩眼睛眨了眨,想到两家之前的恩怨,没有跟着套近乎,有些拘谨地叫了声“周大人。”
周佐则恭敬地称呼周二郎为“主人。”
周二郎冲他们笑了笑,颇为亲近的摸了摸贺景胜的小脑瓜儿。贺景胜立马感觉到自己在周家的地位与众不同,保护周锦钰的责任感也油然而升,他不能辜负周叔叔对他的信任。
周二郎走后,几个孩子又玩儿了一回儿,各自回家。
晚上,给周锦钰泡着脚,爷儿俩闲聊天儿,周二郎就问儿子,“觉得周佐如何。”
周锦钰想了想,道:“他很聪明,也能屈能伸,读起书来有爹的劲头儿,将来应该会不凡吧。”
“缺点呢?”周二郎又问。
“缺点?”周锦钰愣了愣,道:“有时候他可能有一点点自以为是。”
“怎么讲?”周二郎往木桶里又兑了些热水。
“嗯,我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周锦钰目光瞥向一边。
周锦钰没有说实话,他直觉若是说了周佐质问他的事儿,爹定然会追究,想想爹上次发脾气的样子,还是别坑周佐了,不地道。
周锦钰跟别人说慌还好,对周二郎说慌,甭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会觉得心虚,所以每次说慌,他眼睛不自觉就会飘。
周二郎没有揭穿他,继续问,“倘若周佐和周昌只有一个人能活,钰哥儿会把活命的机会留给谁。”
周锦钰拒绝回答,把脚从木桶里抽出来,小手拍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爹,你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问题啊,好困啊。”
周二郎心里冷笑,自己没看走眼,周佐挺果然是出息啊,可惜聪明劲儿没用对地方,竟敢套路钰哥儿了,这才多久,就让钰哥儿对他刮目相看了。
今儿下午几个孩子打角球,他就看出来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家傻儿子在内,全都被周佐控制着。
周二郎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仁慈了,胡安把他气不轻,又来个徐坤,倘若那场宫变失败的是自己这方,他可不认为徐庚会放过自己全家。
他培养徐坤一方面是惜才,另外一方面钰哥儿的病到底让他有所顾忌,不想造太多杀孽,更不想让儿子心里有疙瘩,他可不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培养出个主子来。
周二郎给儿子擦干脚,放进被窝里,又掖好被角,周锦钰装得挺像,哈欠连连,嘟囔了句,“爹,我睡了。”
一翻身,给了周二郎个后背,装睡。
正躺床上看书的周佐打了个大喷嚏:谁在咒我?
第228章
几日后,周二郎从外面带回个同周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来,名唤高敬,也没说那少年是何身份,却是同周佐一样的待遇,亦可以跟着读书识字。
不同于周佐的高冷,高敬十分恭谨守礼,见人三分笑,很快就同府里众人熟悉起来,当然也讨了周锦钰的喜欢。
周佐的危机感油然而升。
他不知道高敬是被赌徒父亲卖入宫中的小太监,才入宫不久,尝尽人间冷暖,偶然的机会被周二郎赏识,带回府中。
对高敬来说,来周府就是他的第二次投胎,周锦钰就是他此生的荣辱所在,周锦钰好,他就好;周锦钰不好,他亦不可能好的了。
周佐桀骜不驯,周二郎自然不可能用对待胡安的法子来惩治一个孩子,找个再温顺忠诚不过的人来与他竞争,一切就都解决了。
而钰哥儿要做的是就学会用人的平衡之道,把这俩人拿捏在手里。
周锦钰哪里能想到,他还美滋滋做咸鱼呢,老爹把未来领导班子都给他安排上了。
他同周二郎说起周佐和高敬两个人就跟上辈子的冤家似的,谁看谁都不顺眼,周二郎就笑。
傻儿子,他们俩若是一条心了,还有你什么事儿。
心里这般想,周二郎却不会这样说,重要的东西让儿子自己慢慢悟去,孩子自己悟出来的东西才是他自己的。
说到底,皇帝要做的事看起来很多,其实本质上就一件事——把正确的人放到正确的位置上。
周二郎相信,只要大权在握,加上制度与管理设置合理,钰哥儿完全可以做一个懒皇帝。
中秋节过后,周锦钰拉着爹和大伯去庄子上挖番薯,他上次去庄子里和爷爷一块儿试着挖了挖,老爷子说肯定没少长呢。
大伯如今虽说做了兵部侍郎,业余爱好仍旧是种地,没事儿就侍弄府里的小菜园儿,看到他养的花好看,又对侍弄花草产生了兴趣。
见过猛男养花不?
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掌,却灵巧得不得了,穿梭在花枝间,从容温柔的动作中不带一丝急躁粗暴,周锦钰想到一句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爹也受影响,开始养花,只不过他只养他自己喜欢的花。浇水、施肥、修枝也只管那一颗,那怕是顺手的活儿,他也绝不多管旁的花一下。
旁的花枯了、死了,关他鸟事?拔掉,扔了。
——别碍他眼。
坐在马车上,周锦钰左看看大伯,右看看自己爹,觉得安京城的女子们眼神儿都不咋好。
周二郎捏了下儿子的小腮帮,“钰哥儿看什么呢?”
周锦钰搂过他爹脑袋,贴着二郎耳朵边儿,小声的,用大郎能听到的声音说,“爹,我什么时候能有大伯娘啊?”
周二郎就笑,目光揶揄地看向大哥。
大郎没有羞臊躲闪,抿唇笑了笑,目光看向车窗外,无人知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周老爷子一大早就在庄子大门口儿等着呢,看到自家的马车从官道上驶来,脸上笑开了,一刻也等不得似的,快步迎上去。
周二郎从车窗里看到老头儿撅哒撅哒的身影,仿佛回到自己以前读书时,每次回家,爹亦是守候在村口的小石桥上翘首以盼。
爹一看到他,立即就从石墩子上站起身,满脸欢喜地快步上前,把他背上放书的褡裢接过来,心疼道:“二郎走累了吧。”
还有一次,大雨瓢泼,爹竟然冒着大雨,趟着没过脚脖子的水,趟过一路泥泞,走到镇上私塾找他,只因昨日里村里有人办喜事,他给人帮忙,得了一小碗儿猪肉,怕夏天放坏喽,着急地送来,让他吃了长身体。
爹全身都被浇透了,唯有那一小碗肉没有被淋湿。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上进,但生活会为你做选择,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选。
他是幸运的,他成功了。
“爷爷!”
周锦钰率先从车厢里钻出来,脆声叫道。
“爷的乖孙。”
老头儿乐呵呵把小孙子从车上抱下来,掂了掂分量,又攥了攥小孙子的小手腕儿和脚脖子,满意了。
——娃身上现在能摸着肉了。
“爹,我听说您今年又跟着去地里收庄稼。”
爷儿几个往屋里走着,周二郎问。
儿子问起这个,老头儿就无奈,道:“爹倒是想干点儿活呢,可他们都怕你,怕爹我磕着碰着、摔着累着,人家惹不起你,我要干活儿,他们就下跪,你说咋整?”
老头儿两手一摊,嘴上嗔怪,神情之中却难掩几分对儿子有出息又孝敬的炫耀之意。
说到这儿,老头儿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二郎认真道:“二郎如今是大官了,可再大的官,咱也不能仗势欺人,更不能欺压老百姓,你得做个好官,不能让咱老周家出个大奸臣,被人戳脊梁骨。”
周锦钰顺口接了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番薯。”
一句话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二郎食指点了点儿子的小脑门儿,“小孩子才二选一呢,爹都要,既要为民做主,又要陪我们钰哥儿种番薯。”
“走吧,让爷爷带咱们儿一块儿挖番薯去。爹,我们出门儿急,忘带遮阳的帷帽,您给找几个过来。”
“爹,我用不着,您给二郎和钰哥儿找就行了。”大郎道。
老头儿看了大儿子一眼,转身取回来三顶帷幔,先给大儿子扣头上了,嘟嘟囔囔道:“黑不溜秋不讨小姑娘喜欢,还不知道趁着冬天快来了,赶紧捂白些。”
周大郎:“……”
周锦钰捂着嘴儿乐,纠正老头儿的说法,“爷爷,我大伯那不叫黑,是健康的小麦色。”
“小麦色?那还不是土坷垃色吗,一看就是干力气活儿的,哪像你爹长得白,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富贵面相。”
“爷,你不懂,这叫阳刚之美。”
周锦钰耐心解释。
“阳刚之美?”
老头儿不解,向有文化的小孙子虚心请教,“那是啥意思?”
周锦钰:“就是长得像男人的意思。”
老头儿:“???”
这不废话吗。
周锦钰想了想,举了个通俗易懂的例子:“爷爷知道项羽吧,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个。”
老头儿点点头:“爷听说书的讲过,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西楚霸王呗。”
周锦钰:“我见过西楚霸王的画像,我大伯长得像他。”
“真的呀,那可是个大英雄。”孙子这么一解释,老头儿不由上下打量自家老大,还真是的,他也看出来了,自家老大好像是黑得跟那些种地的汉子不太一样。
“钰哥儿回头儿把那画像给爷瞅瞅。”
“行,我回头儿就给爷画……,那个,给爷带过来。”
爷孙俩在前边儿边走,边嘀嘀咕。
周二郎拿肩膀碰了碰大郎,“哥,你有阳刚之气,你力拔山兮气盖世,你能干力气活儿,周家开枝散叶的力气活儿就交给你了。”
大郎:“……”
躺着也能挨刀,都是你自己儿子说的,你冲大哥发什么脾气。
被人逼着干活儿叫劳作,自己主动想干活儿,那就是情趣。
周二郎如今下地挖番薯就是情趣。
这时间,田里的庄稼都已经颗粒归仓,就只剩下这半亩番薯,番薯一年可种两季,春种夏收,夏种秋收。
老爷子把番薯藤蔓扒拉到一边儿,大郎观察了一下,小心地沿着番薯根茎四周轻挖,边挖边注意避开露出的红薯,防止铲断。
待到把四周的土挖松,基本可以看到下面埋着的番薯全貌,大郎才果断下铁锹,把番薯给撬出来。
在挖的过程中,大郎就暗暗心惊,等到真把红薯一块块儿撬出来,除了周锦钰,周家三个男人全都满眼地惊喜激动和不可思议——
七块儿!一颗就长了七块儿大大小小的番薯。
周锦钰内心:哇!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
第一次种植,就能如此大获成功,系统绝对功不可没,这番薯就是按照系统给出的种植方法来的。
穿来五年,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发辉金手指的作用,只需借用一下他爹的嘴就行了。
摄政王大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何况一块儿小小的番薯种植之法,没看见爹的书房里有多少藏书么。
周老爷子挖番薯的劲头儿激动地就像周锦钰在现代开盲盒一样:四块儿,还行。
五块儿,不错不错。
三块儿,差点儿劲儿,不过也还凑和了。
七块儿,哈哈哈,竟然又一颗七块儿的。
一、二、三……
“钰哥儿,快快快,爷爷是不是眼花了,你快来帮爷数数,快数数,这是几块儿。”
周老爷子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大郎、二郎哥儿俩对视一眼,就笑。
大郎边挖边说道:“不怪咱爹这般激动,这番薯保守估计亩产都得一两千斤左右,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小麦和稻米的亩产三四百斤也就顶天了。”
二郎点头,“大哥说的不错,最关键这东西可以做主食饱腹不说,还可长期存放,这在饥荒之年,是可以救老百姓性命的好东西。”
“岂止,平常年景,老百姓倘若能吃饱饭,就敢生娃,我大干朝有了人,有了粮,什么蛮夷倭寇,如敢来犯,片甲不留!”
二郎不由抬头看向大郎,重重点头,“大哥说的极是。”
两人都想起了西北平乱时的惨胜。
“爹,爹,大伯,你们快来看,爷爷竟然一下挖出了九块红薯!”
周锦钰兴奋地喊了起来。
大郎和老爷子都是干活儿的好手,尤其是大郎,二郎和钰哥儿说是帮忙,其实就是跟着玩儿。
就这,爷儿俩身上的土比大郎和老爷子都多,尤其钰哥儿,玉白的小脸儿上沾了泥土,滑稽又喜感。
二郎破天荒没说他,难得孩子出来撒个欢儿,可劲儿造呗,晚上洗澡就行了。
老爷子心里不服老,终究是年龄在哪里摆着,最主要来安京城这几年,日子过得安逸,没有出过真力气。
让老头儿过把瘾就得了,别给累着,周二郎吩咐跟来的人上前帮忙。
旁边站着的几人早就眼馋得不行了,这种的啥宝贝,也太能长了。主人家不发话,他们不敢上前惊扰,这会儿得了吩咐,一拥而上……
尽管有心理预期,挖出的番薯全部过秤以后,二郎大概换算了一下,亩产竟能高达三千斤!
当然,真要大面积普及,不可能人人都像老爷子一样伺候祖宗般施肥浇水侍弄这些番薯,但亩产一千斤还是很有可能的。
挖出这么多番薯,再小心,磕碰挖断亦是在所难免,这些碰伤挖断的自然无法储存起来做来年的种薯。
周锦钰对周二郎说可以蒸着吃,亦可以煮着吃,烤着吃。
周二郎命人按照儿子交代的法子拿去做,等热腾腾的红薯端上来,软糯甘甜的口感立即征服众人。
就连老太太这极少喜欢发表意见的人,都对这番薯赞不绝口,周锦钰拿了一块儿烤番薯递给老太太,“奶奶,你尝尝这个,烤得才更好吃,外焦里嫩,比煮的还要甜呢。”
老太太看着孝顺乖孙,满眼都是喜欢和慈爱。
“咦,这个竟然是黄芯的。”
周锦钰种的番薯有白芯,也有黄芯,相对黄芯的比较稀少。
他让人用刀把自己手里的黄芯烤番薯切成几段,给家里人一人分了点儿,他自己留下个最小的番薯尾巴吃。
老头儿要把自己手里的那一块儿让给小孙子吃,二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倘若现在只有一块儿番薯,二郎会毫不犹豫把这块儿番薯让给儿子吃,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孩子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家里人,那就坦然接受孩子的好意,夸他几句,对孩子进行肯定就可以了。
在这一点上,娘显然比爹更明白,一个温柔慈爱的眼神,就会让孩子感受到肯定和爱。
人人都说他溺爱孩子,但二郎自己知道他分得清爱和溺爱。
在他心里,钰哥儿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儿子的命也永远比他的命重要,但他也会让钰哥儿明白父亲的权力,敬他,爱他。
他愿意做钰哥儿的老黄牛那是他自己的事,但钰哥儿把他当成老黄牛,把一切看成理所当然那就绝对不被允许。
一家子高兴,喝了点小酒,如今大郎、二郎都是千杯不醉,一个是天生的,一个练出来了,不过有老太太在呢,所以饮的是果酒,温和清甜,和红酒的度数差不多。
二郎端着酒杯给儿子沾了沾唇。
周锦钰有点儿好奇这个时代的果酒是什么味儿的,就着周二郎的手轻抿了一小口,在嘴巴里咂摸咂摸味儿,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小模样儿。
周二郎忍俊不禁,正要收了酒杯,不成想周锦钰抓住他手,一口给干了!
干……了?
二两的酒杯!
周二郎:“……”
周锦钰是故意的,明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爹你逗人玩儿,来而不往非礼也,儿子也逗逗你。
他其实没敢真喝,这具身体可禁不起折腾,都存到系统空间里去了。
周二郎却是吓坏了,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单手扣住儿子的后颈,一只手撬开儿子的嘴巴催吐。
周锦钰“呜呜呜”的,有话说不出口,两只小手用力扒周二郎的大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二郎沉声道:“哥,你来按住他。”
周大郎也担心,铁钳子似的大掌一上手,周锦钰简直欲哭无泪——催吐的滋味太酸爽了。
周锦钰气得想咬周二郎的手指头,又下不去牙,他爹怕伤着他喉咙,手指上还垫了帕子,对他不可谓不细心。
一通折腾,周锦钰连吐好几大口,把刚才吃的番薯都吐出来了,周二郎也不嫌脏,替他擦干净嘴角儿,给漱了口还不放心,非得逼着喝一大碗水,说是吐不干净的,可以被水稀释掉。
周锦钰靠在大伯怀里,气得翕动着鼻腔,拿眼珠子瞪周二郎,大眼睛里瞪出生理性的水光,委屈得不行。
周二郎不为所动,端着水道:“钰哥儿不喝,爹可就要硬灌了。”
周锦钰气道:“你怎么不干脆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二郎扫了他一眼,“周锦钰,爹数到三。”
“一、二……”
周锦钰打断他,“爹你就会拿三个数唬人,你数吧数吧,你数到三千我都不会喝。”
说完,周锦钰回过头儿,抓着大伯的衣服,“大伯,你端的水,我就喝。”
大郎:“???”
小侄子这服软的姿势还真是……
第229章
在周二郎的精心呵护下,周锦钰一天天长大,他对父亲□□的大家长作风当然也会偶有不满,不过最多也就是小小的反抗一下,不会真的忤逆不孝。
要说害怕自己的父亲,他肯定是有那么一点。
大概是权臣的通病吧,爹是个权力感和控制欲都很强的人,日复一日,大家长的威严在潜移默化中逐步建立。
家里除了大伯以外,就算是爷爷,对爹也是下意识听从的。
不过,相较于小鱼那一世,爹显然进步多了,至少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会以理服人。而小鱼那一世的爹出身名门大族,身上封建大家长的烙印不要太浓厚,在家里的行事作风一句话就能概括:——对错重要吗?我说了算才最重要!
“啪。”
玉白的指尖夹着一粒黑子,犹豫了片刻,随后果断按下。这一式下得精妙,出其不意偷袭了白棋的右上角。
周二郎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周锦钰面露小得意。
得意不过三秒,狡黠就凝固在脸上。
爹的白棋竟然……竟然靠在了自己黑棋的右下角,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计算能力才能够算出这一步棋的精妙,预判出这手棋对全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如果说自己刚才那一手是妙手偶得之的神来之笔,超常发挥,那爹就是掌控全局,步步为赢。
周锦钰一脸挫败地耷拉下眼皮,单手撑住额头,看着像在苦思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实际上就是消极怠工不想下了。
和爹下棋没意思,输赢全不由自己,输了是真输,赢了是爹对他的奖励,觉得该让他赢一盘了。
“下了一手妙棋便洋洋得意;看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妄自菲薄。”
微顿,“爹是这样教你的吗?”
温和而随性的声线里沉淀着说不出的沉静深邃,五年的时间过去,三十岁的周二郎气质愈发沉稳内敛,鲜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即便是对着最疼爱的儿子周锦钰,情感的表达亦变得深沉而含蓄。
他不再摸儿子的小脑瓜,捏儿子肉肉的小腮帮子,也不会刮儿子的小鼻尖。
若不是在一些不经意的细枝末节处感受到爹仍旧如从前一样关心和爱护自己,周锦钰几乎都以为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好转,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了。
就跟动物一样,幼崽的时候才当个宝,长大了,就开始嫌烦,恨不得你离他远点儿。
周锦钰打起精神继续下了一会儿,就开始装不舒服,“爹,头有点儿晕。”
他蔫头低耳,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食指轻揉着太阳穴。
他这点小把戏,比起周二郎当年为了逃避干活儿故意装晕厥,简直小巫见大巫,二郎自是一眼就能看穿。
看穿不说穿,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周二郎一般情况下都会给儿子面子,装傻配合。
周锦钰舒服地枕在爹身上,太阳穴处的按揉力度轻重适中,让人昏昏欲睡,周锦钰忍不住想:爹真是处处都优秀啊,就连伺候人的活儿他都能干得比别人好。
周锦钰很快就真的睡着。
周二郎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儿,嘴里轻斥着“臭小子”,动作却极其小心轻柔的把儿子放平在车厢里铺了厚厚褥垫的榻板上,又给盖好了厚软的棉被。
如今,周家的车队已经离开安京城月余,两个月前,新皇的生母与侍卫私通被人撞见,由此又牵连出新皇当年早产的事,引发了朝廷上下对新皇身份的质疑。
此事实难界定,早产这事儿亦非个例,若要以此为依据来断定新皇身份,未免草率。可其母如今出了与人私通的丑事,就不由不让人产生各种联想。
再者,这新皇长得与永和帝到底像还是不像,见仁见智,每个人的看法不一。
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朝廷上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要从永和帝的旁支里选出一人来,另立新君;一派则认为放下血统不论,新皇登基以来,德不配位,理应学习尧舜禅让给能给天下万民带来福祉的摄政王。
这时就该摄政王亲自站出来表态了,周二郎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说要让新皇禅位给自己,亦不可能再扶持一个出来。
若只是想要个傀儡,赵正桓就相当合格,他何必如此大费周张搞出如此多的事儿来。
周二郎选择跳出漩涡,回乡祭祖。
说是没有表态,态度其实亮得不能再明白,没有支持另立新帝,就是默认反对呗。
再者,他虽然自己离开了安京城,却留下手握重兵的大哥坐镇京城,而文臣这边,薛良、刘永年、冯明恩、卢文康为首的众人都是他的死忠。
而来自京中的密报亦会每日定时出现在周二郎的案头,京中的一切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车队驶入南州府境内,十年未曾回乡的周二郎亦忍不住心头感慨万千。
周二郎虽说是微服回乡,却早有消息灵通之辈暗中打点好一切,既不会唐突打扰摄政王大人,又能让大人感觉到自己的安排。
周二郎一路上所经之地,入住的客栈都是有人精心安排好的,一应用具和饭菜都花了大心思。
现在是摄政王大人,明天就有可能坐上最高位,各地方官谁不想先混个好印象。
周锦钰都能看出点儿猫腻来,周二郎当然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该装糊涂时就装糊涂罢了。
他不缺会办事儿的人,缺的是关键时候能办正事儿的人。
就比如眼前升任两江总督的原南州府巡抚王重礼。
王重礼亦是消息灵通之辈,一早收到周二郎快到南州府的消息,率人在驿站早早等候。
大人既是微服,就是不想高调张扬,是以王重礼只带了几个重要亲信前来相迎。
周锦钰陪同父亲从车厢里走下来,小小的少年郎站在父亲身边,可能因为年龄还小的原因,脸庞和眼睛俊美得几乎雌雄莫辨,可你却绝不会把他看成是个姑娘。
五年来,二郎把儿子带在身边,一言一行悉心教导和培养。
周锦钰气质里自带一股凛然贵气,如松如玉,年龄小,气场却迫人。
不过,相较于其父的沉稳内敛收放自如,小孩儿显然还不够老练,面对众人的夸奖溢美之词有些招架不住的害羞。
周二郎替他解围,道:“为父多年未曾归乡,要与诸位叔伯畅饮叙旧,钰哥儿同爷爷先回周家庄。”
周锦钰忙不迭点头应允,这帮人也太能拍马屁了,自己都快被他们捧上天去了。
这时王重礼拱手道:“老太爷同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住处,不若先休息两晚,再行启程回周家庄亦不耽误。
周二郎略做推辞,应下。
王重礼是自己人,那就不能跟他表现得太见外,太见外他就该自我怀疑,怀疑你是否有意疏远他,他是不是你的心腹之人。
说是畅饮叙旧,其实是有要事要谈,周二郎这次回乡祭祖是带着目的来的。
两日后,一家人启程回乡。
车轮滚滚向前,车窗外的一切如此的熟悉又格外的陌生。
“爹,你快看,这家包子铺牌匾上的题字跟你的笔迹好像呀。”
周二郎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家门面颇大的包子铺,匾额上书“蒸蒸日上”四个楷体大字,正是自己当日为换取银钱所提。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老板给了他三百文的报酬,让他有路费可以中途多回家一次,顺便还能有钱给钰哥儿买了甜甜的松子糖。
儿子小心翼翼的把松子糖塞进嘴巴里,大大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是在惊叹松子糖的美味,又搂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奶声奶气道:“爹真好,喜欢爹。”
他还给云娘、大姐和娘买了桃木簪,给兰姐儿买了绢花。
那时候的云娘很容易就满足,一支小小的桃木簪也值当得她特意跑出去显摆一遭,回来对自己说,“夫君买的簪子好看哩,她们都说府城里的东西就是比咱们小地方的强上许多,夫君对云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