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盛怒之下,惩罚了钰哥儿,钰哥儿不服,父子俩一直在冷战。
兰姐儿从舅舅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拿着孩子做由头,同二郎说起钰哥儿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来。
周锦钰所在的太子东宫内,周佐与高敬正耐心开解着,周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剑锋般英气的长眉下是一双沉静明亮的狭长双眸,英俊中带着一点凛然,高敬比周佐小一岁,今年十七,略显阴柔的黑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
与二人相比,十六岁的周锦钰则显得样貌过于出众了,他那种招人喜欢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像是早晨清洌的露珠子,让人倍感清爽,笑的时候又像暖阳掠过,温暖治愈。
综合了周二郎、萧祐安以及云娘的美貌,太子是大周朝名副其实的第一公子。
他这会儿正被禁足呢,软塌塌半躺在榻上难受,等着他爹先低头。
他顶撞周二郎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诏狱里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观震碎,无法接受。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觉得爹做了皇帝以后,他们父子就变成了君臣,比起父子亲情,爹更在意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这些年他被二郎带在身边悉心照顾教导,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这种事无巨细的父爱让他感动的同时自然也会感觉不自由,不过这点儿自由相比父亲的日渐“疏远”更让他不愿意接受。
为人子女,除非自己做了父母,其实是很难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
周锦钰并不知道他看一眼都要吐的诏狱,他爹当年得把翻涌上来的呕吐物强行咽下去,与端王谈笑风声。
他觉得他爹对端王太过残忍,却不知道但凡行差走错一步,他爹的下场比端王更凄惨,还要带累全家。
他更不知道,他去诏狱是父亲的刻意安排,二郎要让儿子看清楚朝堂争斗的残酷和血淋淋。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诏狱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诏狱的冰山一角,他看到的只是他爹考虑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故而特意安排让他看到的。
他也不知道罚跪、禁足乃是他爹刻意演给下面人看的,他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的仁厚,等到太子继位后即可顺理成章的废除诏狱,获得众臣的感恩拥戴。
大周以仁义治天下,天下归心,不需要靠诏狱来控制群臣,这话确实没错,只不过是现在还不行。
周锦钰这会儿侧着头,眼尾微微上扬着,有点儿冷又有点儿被娇惯出的傲娇,不过发红的眸子出卖了他。
五天了,他爹竟然就这么把他扔在东宫,一次都没来过,可真行!
周锦钰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委屈的同时,他思维还挺能发散,想着他爹会不会大号不待见了,再弄个小的出来?
只不过宫中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皇宫之中太子最大,其次才是陛下。
敢说陛下是暴君,哪个太子敢?
太子的底气打哪儿来,还不是皇帝陛下他自己给的。
也只有太子自己身在此山中,看不分明罢了。
高敬劝道:“父子没有隔夜仇,殿下这次言语太过冲撞陛下,莫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是要生气的。”
周锦钰不耐,“你不用同我讲这些,那些话不过是我话赶话得说出来,七分都是气话,我爹心里清楚的很,他就是故意冷着我呢,萝卜加大棒多来几次,我就不敢忤逆他了呗。”
“我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太子而已,他才不在乎我心里什么感受!”
周锦钰这话其实也是发泄不满的气话,只不过他话音未落地,被进殿的二郎听个正着。
刚才兰姐儿“劝着”二郎,说是钰哥儿胆子小,乍一进诏狱那种地方,定是受了惊吓才会口不择言,这会儿又怕又被父亲惩罚,心里必定憋闷,莫要引发了喘症才好。
二郎借坡下驴,带着外甥女儿母子一块儿来了东宫,不成想正好听到儿子的吐槽。
二郎嘴角儿抽了抽,装作没听见。
周锦钰知道他爹肯定是听见了,脸上一阵羞恼难言,从榻上翻身起来,敷衍一礼,厚着脸皮叫了声“爹。”
二郎手指动了动,又收拢。
他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周佐、高敬一众人自发退下。
屋子里没了外人,周锦钰也不理会二郎,故意从他爹身边蹭过去,笑着伸手抱姐姐家的小团子。
相比皇帝身上的威严,太子温和可亲多了,小孩子也知道喜欢温柔漂亮的,乍着小胳膊要小舅舅抱抱。
兰姐儿看到舅舅摸了摸鼻尖儿,一向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帝王,此时竟然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可怜。
舅舅以前最会哄钰哥儿,难道是因为做了皇帝,所以拉不下面子吗?
兰姐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周锦钰笑道:“记得小时候舅舅也最喜欢抱弟弟了,恨不得拴在自己的裤腰上,我记得弟弟都六七岁了,舅舅都还抱着舍不得撒手呢。
周锦钰逗弄着怀里的小团子,听到兰姐儿的话,鼻子突地发酸,眼中控制不住得湿意汹涌,他抬起头,用力张大眼睛,含住迅速聚集成的泪珠子。
二郎站在阴影里,他看到儿子挂着水珠的长睫毛扑扑颤动,脚下的炭火盆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燃烧正旺的火苗上窜升腾,窗外的梅花被风吹落,铺了满地。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周锦钰就像没有感觉到他爹的目光,一点儿反应都不带给周二郎的。
他只专心勾着小团子肉乎乎的手指头玩儿,又对着兰姐儿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那黏糊的亲热劲儿把兰姐儿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
他以前犯了错,周二郎也不是没罚过,但罚归罚,不会冷着不搭理他。
现在倒好,把人往东宫里一扔,让你自个儿好好反省去吧,一连五天都不闻不问。
他心里不高兴,脸上的笑用力过了头儿,就有几分滑稽兮兮的,五官太过惊艳,就算滑稽也显出些与众不同的可爱来。
兰姐儿看着他,忍不住替自己弟弟发愁,这得给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舅舅满意呀。
有人爱着有人哄着,身边一群人都对你唯命是从恭敬有加,任谁也会被养出几几分任性来,周锦钰也一样。
二郎可以允许儿子任性,但要分时间,分场合,私下里怎么胡闹都行,但在外人面前就当守君臣之礼。
他自不会当着人对儿子说教,哪怕兰姐儿是自己的外甥女。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多聊会儿,朕还有奏折要批阅。”
说完,二郎一甩袍袖,抬腿走了。
与儿子擦身而过时,二郎亦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儿子飘过来的视线。
这就走……走了???
不是,爹您干嘛来了,难道不是来讲和的吗,哄都没哄我一句呢,拍拍屁股您就走人?
周锦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相信的羞恼呆懵。
兰姐儿捂着嘴儿直想笑,舅舅若是连弟弟都拿捏不了,他拿什么镇住朝堂上那些精于算计的大小官员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魅魍魉?
就如丈夫私下里同自己所讲的那样:执政四年,舅舅把内阁变成了议政处,议政处的官员均为兼职,有事出来议政,无事回去干好自己应负责的那摊子活儿。
最重要的是议政大臣虽然有了更大的权力,但皆品阶不高,所以权利并没有真正在他们手里,没有皇帝在后面撑腰,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完全威胁不到舅舅的皇位。
贺岭感慨,“如此一番改变,自我大周朝以后,再难有真正的权臣。”
“兰儿,为夫以后要吃软饭了,我们贺家的前途还要靠兰儿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兰姐儿觉得把丈夫的话变成人话就是——舅舅权臣上位,然后让后来人再也当不成权臣,舅舅果然还是舅舅。
她不是大家闺秀又怎么样嘛,命好才是真的好。她不学女红不懂女戒又如何?
这些个小瑕疵如何能与贺家的荣华富贵以及前程相比,其实越是世家大族,才越懂得权衡利益。
另外,这强扭的瓜可太甜了,贺岭知情识趣又体贴,还赏心悦目,至于真心还是假意,追究那么多干嘛,好好享受比什么不划算。
娘没嫁对人就不说了。
舅妈嫁对人了又想得太多,没事儿瞎折腾,可又没本事驾驭舅舅,终究落得夫妻离心。
有空跟男人较真儿还不如跟妯娌们摸两把牌,赢了自个儿开心,输了别人开心,皆大欢喜。
收回心思,兰姐儿怜爱的摸了摸弟弟的头,有了孩子以后,她眉眼间那种母性的温柔显而易见。
同样的,做了人家娘,自然而然就懂得要为小崽子们谋划,皇帝舅舅和太子弟弟必须要巴结好。
舅舅对她是没得说,小崽子们可都差着辈儿呢,感情得培养。
兰姐儿母亲般的怜爱,让周锦钰心里的委屈更重,忍不住说道:“以前我爹不这样的,现在做了皇帝架子越来越大了,说一不二,连我都不能忤逆他了,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又是罚跪又是禁足的,当主子都当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兰姐儿笑道:“弟弟说的什么气话,哪个当奴才的敢给主子甩脸子,刚才弟弟故意气舅舅,舅舅没舍得责怪弟弟一句,只是躲开了,弟弟就不想想,舅舅是皇帝,除了弟弟以外,还有谁敢给他难堪?那是要砍头的。”
见周锦钰不说话,兰姐儿又道:“姐姐觉得舅舅或许不是因为你顶撞他,才会动这么大的火气,我猜八成是和那个端王有关。”
话点到为止,兰姐儿不说了。
经兰姐儿这么一提醒,周锦钰眨了眨眼,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了。
他是怎么跟爹吵起来着?
他当时好像是替端王说话,然后爹就沉着脸让他住口。
接下来,话赶话,他就口不择言了,说爹是暴君,好像还说他心狠手辣来着……
周锦钰忍不住一捂脸,可不是生气嘛,估计爹还伤心得不行呢。
事实上他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觉得爹不应该那样折磨端王,对方是不是端王他都会这样说。
估计爹肯定是想多了,他会觉得自己幸苦养大的儿子是非不分,胳膊肘往外扭,为了个仇人朝亲爹捅刀子。
这会儿细想起来,端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自己爹再狠心,都是有自己原则和底线的。
而端王祸害自己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是小孩子,若非他那药,自己的病也不至于连萧祐安都觉得无比棘手。
再加上落水失忆,能恢复到今天这个程度,爹和外公付出了太多心血和努力,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儿。
爹有多心疼自己,大概就有多恨端王,自己说那些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周锦钰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在气头儿上的时候就应该闭嘴!
兰姐儿见弟弟想通,找了个借口抱着孩子要走,周锦钰也没心思再和姐姐闲聊,把自己脖子里的玉佩摘了,给小外甥带上。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自然是万分珍贵,兰姐儿不要,周锦钰道:“我与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锦钰想得多,姐姐虽贵为公主,可到底与那些从小培养的世家贵女有所同。
自己和爹对姐姐的看重,就是姐姐在夫家的底气,自己脖子里这块玉佩带了好几年,明面上是给小外甥,实际上是给贺岭看,给贺家人看。
兰姐儿眼圈微红,钰哥儿做了太子,可还仍如从前那般把她当成最亲的人。
送走了兰姐儿,周锦钰心里那股委屈劲儿泄了,却又对自己爹愧疚起来。
他才刚刚给他爹甩了脸子,有点儿抹不开现在就跑过去解释,可不解释清楚,他又憋着难受。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到了现代人不好说的话写出来就行了。
没有微信,写信也一样。
周锦钰坐下来,索性开始写道歉信,写完自己默念一遍,诚意满满,字字发自肺腑,呃……好像有点儿煽情。
算了,不管了,周锦钰命人给二郎把信送过去了。
没多会儿,二郎的回信就被送回来了。
这么快吗?
周锦钰迅速从内侍手里拽过信,满怀期待地打开——
龙飞凤舞两个大字跃然纸上!
周锦钰快气死了,他真心实意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足足用了三张信纸解释来龙去脉,好嘛,他爹就回了两个字儿。
刷!刷!刷!
周锦钰提笔就来,写得比周二郎还龙飞凤舞,内容也相当之精炼,二个大字——呵呵。
信被送出去后,这次他等的时间有点儿长,周锦钰寻思着他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次肯定是哄他的好话,嘴角儿抿着笑,展开——
汝心欣悦,予之大悦。
翻译成大白话:你高兴就好。
皇帝的御书房内,二郎把儿子的道歉信看了好几编,小心地折叠好,收了起来。
忽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二郎的嘴角儿抿出一丝笑意——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呀。
其实山不来就我,嗯……我也是会忍不住去就山的。
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二郎哪会真的跟年幼的儿子一般见识。外面的脚步声由快变慢,由重放轻,二郎摸了摸下巴:孩子大了,总是要做出点儿矜持傲娇的样子给父亲看的,以证明他长大了。
脚步声在御书房外停住,周二郎低头佯装批奏折,只是那脚步不过停留片刻,就气昂昂地离开了。
“……”
片刻后,二郎再也忍不住笑意,把头深埋进自己的臂膀里,双肩微微抖动,闷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
周锦钰被他爹摆了一道儿,他得找补回来,虚晃一枪,小得意着回了自己的寝宫,等回到自个儿宫里,他又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幼稚,摆出个高冷面孔给宫里人看。
太子就要有太子的样子。
转眼到了盛夏,皇帝带着太子、皇后等一众人等到锦钰山庄避暑一个月。
萧祐安终究没有与云娘相认,比起他这个未曾尽过一天责任的亲生父亲来讲,朱隐更适合做云娘的父亲。
再者,女儿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讲其实是一种痛苦,至少现在对她来讲,从秀才娘子一路升至皇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到中年,二郎和云娘都有了心境上的变化,对待彼此都更加宽容,倒是相处融洽,云娘领养的小公主今年四岁了,小娃并不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皇家血脉,对云娘和太子哥哥很是亲近,对威严的父皇有点儿惧怕。
这会儿周锦钰正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拽者缰绳带她在马场骑马玩儿,周佐和高敬陪在他左右。
“苒苒累不累?还要哥哥带着跑一圈儿吗。”
“不累,要哥哥再跑。”小姑娘仰着头细声细气说道。
周锦钰冲妹妹展颜一笑,双腿微一夹脚蹬,催动身下的龙驹宝马,此马比汗血宝马还要难得百倍,乘之如蹑云,一尘弗惊,以姿容俊秀、行姿优雅著称,不过却极难驯服,需要有经验的养马人从小驯养。
这是上次父子俩闹矛盾以后,二郎低调向儿子示好,送了这匹刚刚五岁的小马驹,正适合儿子骑乘。
周锦钰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自己吃穿用度的规格全都比肩父皇,甚至很多都超越了皇帝,周二郎给儿子的无不是最好的。
又带着妹妹慢跑了俩圈儿,天气渐热,周锦钰怕热着她,没有再骑,命人把小姑娘送回去,小姑娘依依不舍,还想同哥哥玩儿,周锦钰也想玩儿,但没办法,他一会儿还有课,要跟着太傅学治国之道。
给小姑娘出了个谜语,告诉她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才能再找哥哥玩儿,妹妹绞尽脑筋儿的萌样儿让周锦钰憋笑,挥了挥手,命宫人把小姑娘抱走了。
周佐递过去一方帕子,周锦钰接过来擦了擦鼻尖细绒绒的汗,顺手把帕子放回他手里。
周佐道:“太子要回宫换身衣裳吗?”
周锦钰摆摆手,“算了,时候不早了,太傅最不喜欢人迟到。”
周二郎为周锦钰精心挑选的大儒,本事有,脾气也有,文人的骨气更有,就连二郎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再者,几位先生对自己都是倾囊以授,周锦钰亦是从心底尊敬。
太子要学的课程,周佐和高敬是没有资格听的,俩人把太子送到书房外,就要自动退下,周锦钰忽然叫住周佐,道:“令堂的病好些了吗?”
周佐一拱手,“劳太子记挂,家母已经见好许多。”
周锦钰闻言点点头,“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事,老人生了病,总是会想着儿女在身边的,你回去照料几天。”他又转头吩咐高敬去库房里领些品质上好的药材给周佐。
周佐目光里横溢着感激,周锦钰安慰似的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又整了整衣冠,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内静悄悄的,书案后坐着的人却不是须发皆白的太傅。
“爹?”周锦钰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太傅呢?”
周二郎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从书案后缓缓抬起头来,道:“今日朕来为太子授课。”
太傅更多是为周锦钰讲解治国之道,而周二郎则要让儿子明白帝王的驭人之道。
今日他要为周锦钰讲的是驭人之道中的“立威”。
这东西光靠讲是无法深刻的,尤其自家儿子仁慈有余,狼性不足。
是以,周二郎身体力行,亲自示范他作为父皇的威严是如何一步步建立。
半年以来,他对周锦钰甚是严厉,给立了一大堆规矩,不准顶嘴、早晚请安、在外人面前必须称父皇等等。
周锦钰不明白他爹这样做背后的良苦用心,只以为是做了皇帝的爹再也不是从前的爹。
可不管周锦钰如何伤心,如何不理解,二郎均不解释,有任何不服气,忍着。
周二郎半年来的努力效果显著,周锦钰行了礼,规规矩矩坐到二郎对面,一副正襟危坐的乖巧模样儿。
二郎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也不想这样对儿子,可大周朝不是儿子口中千年以后的法治社会,在人治社会就要懂人治社会的规则。
他不下狠心用点手段,很难扭转儿子的心态。
“怎么,钰哥儿现在是怕爹么?”
周锦钰心说明知故问,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先君臣而后才能父子。
心里这样想,可他嘴上却是说官方语言:“儿臣不敢。”
这是不服,但又干不过。
周二郎没说什么,缓声道:“钰哥儿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王者,立身之本乃是获得天下人的爱戴。”
“那么,爹问你,天下人爱戴君王,是因为君王的德行好,还是因为君王给他们带来了切实利益?”
周锦钰道:“自然是后者更重要。”
二郎点点头,“很好,也就是说钰哥儿承认评价一个君王的好坏,不是以他的德行为标准,而是要看他做出了多少切实的政绩。”
周锦钰:“我承认是以君王的政绩为标准,但这并不妨碍君王有好的德行。”
“说得好!”
二郎朝儿子投去肯定的眼神,继续道:“既然你承认是以政绩为标准,那幺爹问钰哥儿,若想要朝廷上下团结一心,令行禁止,把事做好,爹以德服人就能做到的吗?”
二郎又继续道:“就以钰哥儿自己为例,你告诉爹,是爹的道理让你听话,还是爹的惩罚让你听话。”
“爹为什么非要我听你话,难道爹做的就永远都对吗!”
周锦钰忍不住情绪有点儿激动起来,眼尾泛红,黑眼珠子泛起薄薄的水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二郎质问:“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属下!”
二郎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周锦钰面前,摸了摸儿子的头,横溢的父爱在他目光里流转。
周锦钰听到头顶上方响起父亲温暖而肯定的轻喃,“傻孩子,你当然是我的儿子,是爹疼爱和喜欢的孩子。”
周锦钰伸出胳膊,用力搂住父亲的腰,哭了,眼泪止也止不住,浸湿了二郎的衣襟。
二郎摸着他头安慰:“好了,是爹的不对,让我儿受委屈了,所以爹允许你哭一会儿——不过我们钰哥儿是大周的太子,不能任性,只准你哭一小会儿,能做到吗?”
周锦钰哽咽着,在周二郎怀里轻轻点头,周二郎轻拍了他的背安抚。
片刻后,周锦钰松开父亲,眼睛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周二郎递给他一方丝帕,“自己把眼泪擦擦。”
周锦钰却没接,一把拽过周二郎的胳膊,就着龙袍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道:“我难受了半年,爹轻飘飘道个谦就算完事了吗。”
二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故意皱眉道:“钰哥儿没把鼻涕口水也抹到爹身上吧?”
周锦钰秀挺的小眉毛一扬,“怎么,你自己儿子的鼻涕口水你还嫌弃?”
二郎轻笑,“那敢,太子的口水应该叫什么来着,龙涎?那爹这身衣裳可舍不得洗了。”
周锦钰忍不住破涕为笑,二郎却正色道:“好了,钰哥儿哭完了,委屈也发泄了,那咱们继续刚才的话。”
周锦钰心情好了,单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把身子坐正。”周二郎纠正他。
周锦钰把腰挺直,就听二郎道:“钰哥儿看到了,这半年以来爹对你严加管教的结果就是:爹的话你基本都能执行。”
语气一转,“可爹刚才稍微对你放纵,钰哥儿就开始以下犯上,钰哥儿如此,朝臣如此,天下人亦是,人性如此。”
“所以,做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即要让天下人的爱戴,亦要天下人敬畏,倘若二者发生了冲突,钰哥儿当选后者。”
“爹让钰哥儿选后者的依据是什么?”周锦钰目露不赞同。
周二郎想了想,对儿子道:“治国如治家,治家亦如治国,钰哥儿想想,你姐姐与贺岭过得和睦,是爱起的作用多,还是惧起的作用多?”
周锦钰相信爱情,但是并不觉得爱情单纯,一辈子那么长,谁敢保证自己的爱情不枯萎,但有些东西却是稳固,且双方谁也离不开的,那就是经济基础。
姐姐的经济基础就是公主的身份,贺岭的爱太主观,今日喜欢姐姐这样的,明日或许又会有了别的喜欢,但姐姐有了公主的身份,他就不敢胡来,因为这公主的身份亦关系到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见儿子若有所思,二郎又道,“就比如爹如今推行地丁合一,那些被损害到利益的豪强起来闹事,钰哥儿觉得在这样的利益冲突下,若采用怀柔的手段行得通吗?”
周锦钰轻轻摇头。
二郎道:“所以,对君王来讲,考虑的永远是大局,只要有利于大局,有利于天下长治久安,有利于万民苍生,你就可以不择手段,某些不该有的仁慈才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
“爹说的有道理。”
“爹的话不一定全都是对的,但皇帝的话必须是对的,钰哥儿明白吗?”
“我懂,爹是要立威。”
“好孩子。那接下来,爹就给钰哥儿讲你当如何立威。”
爷儿俩一直聊到中午的时间,二郎带儿子用完午膳,周锦钰的小心灵又被治愈了,明白自己爹这半年来故意对自己严厉的良苦用心。
心结打开,在二郎面前他又成了“不懂事”的娃,撒泼耍赖,非要周二郎陪他午休。
二郎嘴上强硬不惯着,可还是随儿子去了太子寝殿,小坐了一会儿才走。
二郎走后,周锦钰往榻上一仰,嘟囔道,“真是的,我爹哄人还不哄到位,应该等我睡着了再走嘛。”
高敬一面给他扇着扇子,一面轻笑道:“奴婢倒觉得陛下是用心良苦,处处为殿下考虑,溺子如害子,陛下是担心太过宠爱,让殿下容易产生依赖呢。”
周锦钰有些感慨道:“以前看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我爹是在为我设计一个他所认为的完美的人生,并且不余遗力的培养我,让我有能力驾驭这样的人生。”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小时候,我爹事无巨细这也管那也管,有时候都会嫌他烦。”
“那时候我甚至会想,等我爹老了,管不了我了,我就像他管着我一样,管着他,让他也尝尝处处被人管着的滋味儿。”
“可如今长大了,我爹对我一点点放手,自己心里又怀念被他管着的日子,世上不会有人比我爹更疼我了。”
高敬温声安慰,“陛下对殿下您,就像那些教孩子蹒跚学步的父母,看似撒手了,其实一直在他们认为最安全合适的距离守护着呢。”
高敬给周锦钰扇扇子的节奏不快一分不慢一分,力度不轻一分不重一分,周锦钰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要换个人来扇,他就会立即感觉到不习惯。
周锦钰忽然道:“你那个爹就算了,长兄如父,你哥哥有些什么本事,我让人给安排个合适的位置。”
“殿下的心意,奴婢感激,只是我那大哥为人没什么坏心,却是个好面儿爱吹牛的,若殿下真给了他什么美差,尾巴怕是要翘上天去,用不了多久,我那嫂子就该被他嫌弃休掉了。”
周锦钰扑哧乐了,“你倒是坦白,既是如此,就给些银钱吧,回头你从我的私库里取二百两,不过却不是交给你大哥,要交给你嫂嫂。”
高敬忙磕头谢恩,周锦钰让他起来,“没有外人的时候,你无需多礼。”
高敬口里应着,却是对周锦钰不敢有丝毫不敬或是不周之处,东宫到处都是陛下的眼线,这里飞进来只蚊子都会被汇报到陛下那里去。
也就是太子自己不知道罢了,那些因为太子脾气好,就敢对太子有所怠慢的宫人,这会儿坟头上的草都多高了。
太子因为他爹对他冷落而烦恼,实在是……。
周锦钰眼皮发沉,渐渐入睡,高敬的扇子却不会停下来,依旧如太子醒着时一样扇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