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钰窝在周二郎怀里,正处在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眼皮闭上一会儿,又努力撑开,目光没什么焦距和意识地看一眼对面的大伯,又继续闭上。
大郎被小侄子的憨样儿逗得忍俊不禁。
二郎冲大郎做了个口型,“困了。”
说完,就把儿子往怀里揽紧了些,把小脑袋扳进臂弯里,给撑起一个温暖又相对封闭的环境。
周锦钰跟小猫儿似的又往里拱了拱,自觉找了个舒坦的姿势,没多一会儿就发出平稳细微的酣睡声。
大郎拽了一旁的薄毯小心得给盖上。
二郎看着大哥,感慨:“哥,咱爹头上的白头发比以前明显了。”
大郎瞅了自家弟弟一眼,垂下眼角,轻声道:“二郎不必拐弯抹角催婚。”
周二郎扑哧乐了,“好吧,大哥,弟弟就不铺垫了,那个……大哥可听说过卢氏女?”
大郎想了想,认真道;“暂时不考虑这些,以后再说吧。”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一句再说吧,截断弟弟后面所有的话。
皇权之下无父子,更无兄弟。
不出意外,二郎必然把兵权交到他这个大哥的手上,手握重兵,再娶一个世家大族的贵女,还不是普通的世家大族,而是鼎鼎大名的名门望族。
再加上二弟只有钰哥儿一个孩子,身体还不好……
他们兄弟之间相互信任,可他无法保证自己将来的儿子没有异心,与其如此,不如把一切危险的可能都提前扼杀掉。
“孩子睡熟了,交给我吧,你歇会儿。”
大郎伸出手,从弟弟怀里小心翼翼的接过小侄子。
周锦钰落水后睡眠一直不怎么好,萧祐安又叮嘱不是迫不得已,不让用安神助眠的药物,二郎为此极是发愁。
今天许是累极了,大郎抱过来的时候竟然动都没动,一点儿要醒的迹象都没有,这倒是意外发现。
二郎喜道:“钰哥儿从王府接回来以后,我总是怕累到他,不让孩子跑,不让玩儿得太闹腾,今日里见他兴致高,没忍心拘着他,没料到这白日里玩儿累了,倒是睡得踏实。”
大郎把小侄子调整了个更舒展的睡姿,笑笑,放低了声音道:“钰哥儿的病在身上,看得见。”
他顿了顿,又道:“二郎的病在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钰哥儿。”
“你与云娘的事,大哥不好置评,但走到今天,定也有你自己做得不到位之处。如今钰哥儿还小,你怎么管着他,拘着他,他都听你的,可他总有长大的一天……”
周二郎不语。
大郎看着弟弟,语重心长道:“二弟应当多尊重钰哥儿自己的想法,而不应当总是替他做主一切,就比方说今日孩子想留在庄子里,无非是麻烦些,把府里的医官派过来就是了。”
“说到底,二弟就是要把孩子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行。”
语毕,大郎揶揄道:“等哪天钰哥儿成了亲,你再这样儿,人家小夫妻该苦恼死你这糟老头子了。”
二郎被大哥教育,脸上不自在,低声嘟囔了句,“他敢!”
大郎握着钰哥儿的小脚腕儿,轻轻蹬了二郎一下,“如何不敢,你看我们敢不敢。”
“嘘——,大哥轻点儿动他,别给弄醒了。”
大郎就笑,拍了拍弟弟的手,“二郎放轻松些,莫要太紧张,钰哥儿的病会好,我们周家会好,一切都会好。”
“大哥……”
二郎动容,眼角微微红,眼睛里也浮起薄薄的水光来,威风八面的首辅大人,一声大哥叫得那是一个委屈劲儿。
仔细听,竟还能听出那么一星半点子黏黏糊糊的哭腔来,和小时候央着大哥替他出头揍人的小腔调一模一样。
大郎一阵心疼。
弟弟压力这般大,和云娘又生了不快,还差点失去钰哥儿,紧张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慢慢来吧。
周二郎偷瞄了一眼大郎脸上的表情,见大哥果然露出如他所料般的表情,假装疲惫地往大郎肩膀上一靠,“大哥,太困了,我眯会儿。”
弟弟都困了,大郎自是不再絮叨,再说他也不是絮叨之人,也就实在看不过眼了,提醒弟弟两句。
出来的时候没有料到回去如此之晚,给孩子带了毯子,大人没有,周大郎小心地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二郎披上。
周二郎闭着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他们兄弟断然不会似赵家兄弟一样手足相残,倘若有需要,大哥命都会给他,反之,他对大哥亦是一样。
工部孙侍郎满面愁容来找周二郎商量万灯塔的事事,时间太紧,任务不是一般的重,最主要还是缺银子。
这也就罢了,首辅大人还勒令不准强征民工,要求按工计酬;不准强征民财,只准按照市场价从老百姓手里买。
这真他娘的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活活把人给为难死。
“大人,银子再到不了位,下官实在是无法保证这万灯塔的工期呀,求大人体谅。”
周二郎慢悠悠放下手里的毛笔,缓声道:“缺银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不是一直都处理的很好吗?”
一抬手,请人落座,“那就还照着以前的法子来就是了。”
周二郎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孙侍郎大为震惊,然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对方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冷汗从男人的鬓角处一点点儿冒了出来。
周二郎笑了笑,道:“最近天气是有些燥热,来人,端些清热的凉茶上来……上好茶,别搞那些偷工减料的玩意儿唬弄大人。”
听到偷工减料四个字,孙侍郎腿一软,跪了。
他几乎声泪俱下道,“下官实属无奈之举,实在是大人拨下来的银子不够用呀……”
“知道不够用,也没耽误你贪墨银两啊。”
周二郎打断他,猛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知道这些银两本官是怎么凑起来的吗?”
周二郎咬着牙冷笑。“本官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搜罗,就连本官的月俸都贡献出来了,你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可对得起你头上这顶乌纱——”
“还是说你脑袋也不想要了?”
孙侍郎跪伏在地,颤颤不敢言。
周二郎深吸了一口气,拿手中折扇用力打了一下孙侍郎的头!
孙侍郎也是官场老油条,立即意识到首辅大人这个铁不成钢的小动作,分明是把他当做自己人的。
孙侍郎打蛇随棍上,立即抱住周二郎的大腿痛哭流涕,“大人,都是下官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有负大人重托,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啊……呜呜呜……。”
福至心灵般,孙侍郎突然想起首辅大人宠儿子无度这茬来,忙哭道:“下官原该以死谢罪,可下官家中还有无辜幼儿……呜呜呜……求大人救我。”
四十来岁的人,都够给周二郎当爹的岁数了,却像个乖儿子一样,匍匐在二郎的脚下哭得涕泪横流。
周二郎嫌弃得皱着眉,强忍住要踹他一脚的冲动,怒道:“救你?我还想让你来救救本官呢。”
周二郎拔出自己的腿来,恨不得现在就换身衣裳,鞋子也要换,谁知道有没有对方的口水鼻涕蹭上去。
周二郎沉声道:“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万灯塔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声线一冷,周二郎的视线压下来,“你毁了皇帝的救命稻草,你猜他是要抄你满门还是诛你九族?”
孙侍郎吓得面无人色,瘫软成了一滩泥,不过他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恐惧之余,敏感地从周二郎刚才的话中抓到一些东西。
皇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首辅大人的话,有点儿大逆不道啊。
孙侍郎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皇帝倘若死了,那首辅大人就是妥妥的摄政王了呀,二皇子那个蠢货如何能与大人斗。
甚至更进一步……
电光火石间,孙侍郎的脑海中产生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孙侍郎忽然激动起来,如此一来,眼前既是他的危机,也是他此生最大的转机呀,干成了,他就是从龙之功,再不济他也可以成为摄政王的心腹!
反正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再坏了。
你爷头的,赌一把!
孙侍郎牙一咬,豁出去了,改变论调,开始痛斥起永和帝大兴土木的罪过来。
极尽夸张,只把永和帝说成是一个亡国昏君。
周二郎见他上道,抬头望向窗外,远眺天边的云,说出一句极为高深的话来。
周二郎语带深意道:“入夏以来,雷雨天气越发频繁了。”
徐侍郎闻言看向窗外,远处的天空中聚集起了黑云,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果不其然,夜里狂风突至,电闪雷鸣。
周二郎半倚靠在床头,手上捧了一本《奇门遁甲》为周锦钰讲解,这书有没有用不好说,但内容却是极为晦涩难懂,周二郎讲得亦是云里雾里。
周锦钰听得昏昏欲睡,没多会儿,脑袋往周二郎肩膀上一歪,竟然是听得睡着了。
周二郎哑然一笑,除了白天让儿子多活动,这也不失为一个催眠的好法子。
安顿好孩子,周二郎看了一眼窗外频繁闪过的白光,勾了勾嘴角儿,落下账帘,熄了烛灯,安然入睡。
石破天惊——
昨夜万灯塔被雷火击中,失火坍塌!
天灾还是人祸,天知道。
一切都在按照周二郎设计的剧本进行。
消息第一时间被送进宫内,永和帝乍闻之下,无法接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来人怒斥其胡说八道。
报信人却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绝不敢欺君,还说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大铁锅般的硕大火球从天而降……
永和帝当场一口老血喷射出来,昏迷不醒。
皇宫内一片兵荒马乱,魏伦立即下令封锁消息,同时派人迅速通知了周二郎。
周二郎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宫中,一众人见到他仿佛见到了主心骨,周二郎不负众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中诸人把后面的事安排妥当。
很快,圣旨传出,大意是皇帝突发重疾,立二皇子为皇太子,首辅大臣周凤青为监国。
二皇子身在皇宫中,却对永和帝宫殿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册封的圣旨传来,让他欢喜得当场就失了态。
反应过来,他急匆匆跑去皇帝寝宫探病谢恩,被拦在了宫门外……。
对于满朝文武来讲,仅存的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周二郎晋升辅政大臣都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再加上现在朝中势力只有周二郎一家独大,所以旨意传出来以后,并未在朝堂上引发太大的震动,反而是民间流传起了一些不利于皇帝的谣言。
这倒也可以理解,不要说老百姓,就算是一些朝廷官员亦觉得这雷劈下来的有点邪门儿。
不管外界如何反应,周二郎在实际上彻底掌握了朝政大局。
他也更深体会到了手里握着锦衣卫的好处,不仅仅是可以掌握第一手的信息,亦可控制舆情走向。
就比如面对现下的这波流言,他可以迅速掐灭,亦可以推波助澜,善加利用,当真是一把利器。
可惜了……端王只知道用来抄家排除异己。
睡了一觉的功夫,一睁眼,爹成名副其实的摄政王了,就问这是一种什么体验。
周锦钰的心情很复杂。
但凡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自古以来摄政王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被灭族鞭尸那都是常有的事儿。
爹才二十五岁,激情满满的精神小伙儿,搁现代来说那就是打了满腔鸡血,且事业攀上高峰的创业青年,这时候劝爹隐退,先不说走到这一步退不退得下来,就是爹他自己也绝无可能有这个心。
心里担忧,周锦钰却没有多嘴。
他能明白的,爹比他更清楚,他相信历史上那些做过摄政王的大人物也非不懂什么叫前车之鉴,可没有执掌过乾坤的人如何能知道身在其中的人是什么感受呢。
呃……其实就是,周锦钰有自知之明,明白说也白说,爹能被他指挥才怪。
他当下能做的就是相信爹,理解爹,别给他添麻烦找不痛快。
“爹,爹,快快,浮子动了。”周锦钰压着激动急声催促。
“嘘——别急,还在试探,没咬实钩子。”
夕阳下,亭亭如盖的碧荷深处,露出小船一角,任谁也想不到此时周二郎还有闲情陪着儿子钓鱼。
鱼浮晃荡几下,猛地下沉,周二郎把钓竿儿交到周锦钰手上,握着儿子的手微微用力,向上一提,一条巴掌长的小鱼被钓了上来。
“爹,好像是条小鲫鱼,回家我们做鲫鱼豆腐汤。”周锦钰歪头咧着小嘴儿乐,可爱得很,周二郎摘了一片荷叶扣在了他头顶的小斗笠上。
胡安撑着船,心里暗自偷笑,实话说,老爷这半吊子的钓鱼技术也就是唬弄唬弄小少爷这种啥都不懂的。
这都钓了多半天了,那怕算上刚钓上来的这条,旁边儿水桶里统共也就两条小鱼儿,做个鱼汤,也就刚够他们爷儿俩喝。
钓上一条如此不易,这小少爷能不激动嘛。
他正想着,就听周锦钰道:“爹,你真厉害,钰哥儿平日里都没见过你钓鱼,第一次钓我们就收获这么多”
胡安:“……”
周二郎脸上带着几分回忆,“这是爹第二次钓鱼,第一次是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同你大伯和姑姑钓过一次。”
“不过鱼没钓上来,倒是钓上个老鳖精来。”周二郎笑。
胡安:“……”
周锦钰眨着大眼睛,“真的呀爹,那你们运气可太好了。”
小孩儿的眼珠像是淬过水的黑宝石一样明亮清澈,周二郎突然发现自己儿子的眼睛好像开始由圆变长,鼻子好像也有了变化,身上有了越来越多和他更相像的特征。
真的是不知不觉在悄悄长大,周二郎既期待,又不想要儿子太快长大。
他再一次抛了鱼钩下去。
刘三儿给精心调制的鱼饵儿他没有用,就只用了简单的蚯蚓,他其实内心极为讨厌虫子,尤其是蚯蚓这种滑腻恶心的虫子,看见甚至想吐。
但他仍旧极为淡定从容的从小罐子里捏起蠕动的蚯蚓,仔细地穿在鱼钩上,因为这才是对待“饵”的正确态度。
刚才胡安寻摸来寻摸去,无非是在找适合垂钓之处,他岂能看不出来,但他的目的不在于钓鱼。
他要通过钓鱼的过程让儿子明白“钓”字的精髓唯有耐心二字,鱼儿上钩之前,你必须要耐得住寂寞。
周锦钰知道爹这一杆子下去,到鱼儿上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闲得无聊,想要脱了鞋袜,把脚伸水里玩儿。
周二郎手在水里划拉了两下,现在已经进入伏天,又晒了半晌午的阳光,水温并不很凉,周二郎给儿子脱了鞋袜,自己也一道脱掉下水。
别说,把脚伸入微微泛着一点点凉意的水中,确实惬意舒爽。
怕周锦钰掉水里,周二郎一只手虚扶着儿子,一只手握着钓竿,周锦钰手里握着个莲蓬,从里面扣出莲子来吃。
新鲜的莲子,清甜中又似乎带着一点儿微苦,比单纯的甜又别有一番风味。
周锦钰尝着味道不错,他自己吃一颗,给周二郎吃一颗。
吃着莲子赏着荷,垂钓,戏水;微风拂面,坐看天边晚霞满天,当真是不亦乐乎。
比之前两次,第三条鱼来得似乎格外快,周二郎感觉着手上杆子被拉动的力度,估摸着这次很可能是个大家伙,便仍旧让儿子起杆,他在旁边辅助。
哗啦!一声。
一尺多长的大鲤鱼被带出水面。
“爹,大鱼!”周锦钰惊叫出声。
周二郎笑道:“运气不错。”
胡安:“……”
周二郎把鱼杆交给胡安,不允许儿子继续光着脚丫子,要给穿上,周锦钰不乐意,“爹,我还没过瘾呢,又没一直在水里泡着脚,不碍事的。”
周二郎不惯着他,一边给擦干脚上的水分一边道:“碍事不碍事,爹比你清楚,想玩儿,又不是没有下一次。”
周锦钰反驳道:“来多少次,还不一样不让人尽兴。”
周二郎捏了一下他小耳朵,“不尽兴就对了,下次还会想着,一直有兴趣。”
“倘若一次玩儿腻歪,下次不就没意思了。”
“爹,你就强词夺理吧。”周锦钰白了周二郎一眼。
周二郎就笑,吩咐胡安开船往岸边划,出来的时间不短了。
周锦钰确实不高兴,倒不是他任性,主要是这样事儿累积得多了,虽然知道周二郎是为他好,但也会有逆反。
周二郎小声哄着说好话,又给儿子道了谦,说是担心儿子着凉受罪,小心些总没坏处。
周锦钰默默拿起鞋袜往脚上套。
看儿子乖巧听话的模样,周二郎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想着:再大些,孩子再大些,身子骨再壮实些,他肯定就不会这样管着了。
周锦钰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周二郎带他采摘莲蓬,没多一会儿就把这茬过去了,父子俩有说有笑起来。
周二郎问儿子要不要采荷花回去,周锦钰说府里有荷花,就不摘外面的了。
到了岸边,上到自家马车上,周二郎又就钓到的三条鱼该怎么个吃法,询问起儿子的意见来。
周锦钰兴致勃勃得说鲫鱼做汤肯定是最鲜,大黑鱼可以红烧着吃,越说越兴起,大眼睛里带着光。
周二郎见儿子注意力彻底转移,边点头边赞赏,说晚上就让厨房这般做,让全家都尝尝他们爷儿俩今天的劳动成果。
回到家中,周二郎吩咐厨房今天晚上这三条鱼务必按照周锦钰的说法,做得好吃些。
老爷亲口吩咐,厨房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只是这鲫鱼以及鲤鱼都是河鲜中的下品,若想做出不凡来,并不容易。
不容易是真,但少爷吃高兴了,老爷真金白银的赏赐也是真。
有赏赐就有动力。
厨子用心,再加上自己钓的鱼从心里上就觉得香,周锦钰晚饭吃得极为开心,小脸红扑扑的,周二郎赏了厨房几人银钱,皆大欢喜。
与此同时,周二郎让人查的有关二皇子早产一事,亦有了眉目。
这样死一般的沉寂,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怵。
一阵风吹起明黄色的帷幔,帘子后有拉风箱似的粗喘声传出。
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瘆人。
“来人呀,来人,翻身,朕要翻身……”
永和帝嘴唇干裂起皮,面色苍白如纸。
他仰躺在龙榻上,想要翻一翻身都困难无比。
喉腔里断断续续喘着粗气。
他费力抬了抬胳膊,又无力垂下,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唤。
苟延残喘,他哪还有半分九五至尊的威风,自然也无需再怕他。
近前伺候的小太监面无表情杵在他床前不远处,任他如何□□哀嚎,像块石头墩子一样,纹丝不动。
他可不会随便动他,动一动,他若疼了,指不定又要治罪。
自打永和帝病重卧床,几乎每天都有宫女和太监因为伺候不周,被他重罚,在他身前伺候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精神高度紧张。
若是惹怒了他,运气好些,赶上周大人在,还能留下一条性命;运气差点儿,一顿板子下去,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他们盼着永和帝驾崩不是一天两天了。
哗啦,珠帘晃动,魏伦从外面走进来。
小太监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躬身行礼,魏伦摆摆手,小太监应声退下。
看到魏伦进来,永和帝突然激动起来,面目狰狞,对着魏伦怒目而视,“你——,你这个背主的狗奴才,不得,不得好死!”
魏伦向前两步,似是嫌弃皇帝身上的怪味儿一般,在龙榻几步远处停下,冲永和帝轻淡一笑,“陛下勿要躁动,小心气大伤身。”
闻言,永和帝五指用力抓紧身下布料,干枯的手背上青筋乱跳,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拿魏伦没什么办法,只能拿拳头胡乱捶打床榻,嚷嚷着要见周二郎,要见二皇子。
相比永和帝的狂躁,魏伦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开口:“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替您操劳着国事,怕是抽不出时间来见您,至于二皇子——”
魏伦轻轻勾了勾嘴角儿,继续道:“二皇子如今已经被您册封为皇太子了,正迫不及待等着您给腾地儿呢,他哪有心思来给您尽孝呢。”
“呵~。”魏伦声音极轻的,带出嘲讽的尾音。
“逆臣贼子!拉下去,拉下去!”
“给朕千刀,千刀万剐……”永和帝嘴唇哆嗦,气得语无伦次。
魏伦淡淡一笑,“看到陛下这般绝望,老奴突然间就想起当年一些往事,陛下可还记得老奴并非是自愿做太监的,老奴那时也如同陛下这般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永和帝怔愣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些什么——魏伦是被他强迫自宫的。
因为他需要绝对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无根的太监最是合适不过,魏伦能干且忠心,用得也顺手……
他想起魏伦每次表忠心的时候,总喜欢说:老奴是无根之人,从进宫那天起就无牵无挂,心中只有陛下您一人,除了依靠陛下,奴才还能依靠谁呢?
——原来那些都是反话。
不理会永和帝的错愕,魏伦微微俯身,轻轻替永和帝理了理被面,淡淡道:“陛下觉得魏伦对您有用,就让魏伦做了太监;如今又觉得离不开周大人,便赐他一杯毒酒,让他给您陪葬;”
“陛下的赏识和看重,让人承受不起呢。”
说完,魏伦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宫。外面阳光正好,他终于为自己报了仇,可他的一生却早就被毁得面目全非,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许是白天刺激太过,半夜里,永和帝突然情况不妙,面色灰白,呼吸急促,口中吐着白沫。
宫中御医匆忙过来查看,见此情形,冲魏伦摇了摇头,道:“撑不过今晚。”
魏伦垂眸不语,半晌后,摆了摆手,命人速去通知周二郎。
周二郎接到消息后,却没有立即进宫。
消息是真是假,魏伦是否被人胁迫,都未可知。
他自然不会犯徐庚和端王的错误,做好后手以防不测。
二郎嘱咐萧祐安看顾好家里人,倘若看到皇城中有烟火信号放出,则立即带人从密道出城。
萧祐安点点头,叮嘱他行事小心。
辞别萧祐安,周二郎带着大哥以及胡安从府里出来,先去了一趟锦衣卫,带上精锐心腹,这才快马加鞭赶往宫里赶。
到了宫门口,周二郎把锦衣卫的兵符令牌交到周大郎手上,道:“大哥勿要担心,如今整个朝堂以及皇宫都是我的人,此番布置只是以防万一,半个时辰之后,胡安若出不来送信,大哥便率人闯宫。”
大郎什么都没说,目光直视二郎,双手用力握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一切叮嘱和关心都在不言中。
周二郎点点头,带着胡安策马上前叫门,守门之人自然认得他,忙小跑着打开宫门相迎,把人放进来,复又迅速关上。
伴随着一阵吱扭声,宫门一点点闭合,将周二郎的身影隔绝在宫门之后,大郎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皇宫内,君臣终于再次见面。
只不过这次是周二郎站着,居高临下,有些怜悯地瞅着龙榻上奄奄一息的永和帝。
见到周二郎,永和帝灰败的眼珠突然迸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亮,胸腔剧烈震颤,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声,他着急地蠕动嘴唇,拼命想质问什么。
周二郎万万没想到永和帝吊着一口气儿见自己,是为了来兴师问罪,果然和端王赵修远是一家人——没有一丁点儿自知之明。
周二郎开口,声线淡淡,“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慷慨丈夫志,生当忠孝门。”
“陛下,周凤青当年一腔热血忠君报国,难道不是您逼着臣一步步学会尔虞我诈,玩弄权谋之术的么?”
“所以,周凤青也罢,徐庚也罢,端王也罢,哪怕是太子,都是被您一步步逼到了谋反的绝路上,凡事皆有因果,陛下与其责怪臣,不如反省己身——”
噗!永和帝猛地一口鲜血喷出,随后头颅像是失去了支撑般,无力地垂落在枕头上,身侧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归于平静。
一切安置妥当,周二郎面无表情地走出寝殿,命魏伦传令下去,“皇帝驾崩了!”
很快,宫中就哭成一片,二皇子跌跌撞撞跑来,差点儿撞到周二郎的身上,“大人,父皇他……”
他眼里闪着疯癫与热切,唯独不见一丝悲伤。
周二郎面色沉痛,微微颌首。
二皇子忍不住抓住周二郎的衣袖,颤声道:“大人,那我——”
周二郎打断他:“太子还是先进去为先帝守孝,免得被人说是不孝。”
他声音不大,语气亦不算严厉,目光中的冷冽和压迫却叫赵正桓无端畏惧,不由目光躲避。
周二郎见他露出怯意,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道:“进去吧。”
赵正桓点头,他发现今日的周大人似乎与往日不同,可能是父皇突然驾崩,心情不好吧,他未及多想,匆忙往先帝宫中跑去。
进到大殿中,赵正桓除了知道跪着哭,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直到周二郎再此进入殿中,他才彷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周二郎率群臣哭丧完毕,有条不紊地安排太子在先帝灵前继位,百官就地脱下哭丧的衣服,换上吉服,去太极殿举行登基仪式,接受百官朝拜。
先皇遗旨,新帝年幼,晋封周凤青为摄政王,辅助新皇总管朝政,有听政、议政、监政之权,为表尊崇,特赦免其朝拜之礼。
周二郎站在新帝身侧,与其一同接受了百官朝拜。
至此,周二郎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或者说此时的他已经是这个国家的真正掌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