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位蝙蝠公子的手下。
“二位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年轻人笑容和善地说。
任谁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三和楼只有三层,且第三层只有这么一间阁楼,要迷路到何种程度才能走到这里?
莫老头冷笑:“是不是走错了,你心里难道不知道?”
年轻人目光微闪,他大约是想知道莫希、安小六的底细,侧头看向海阔天。
海阔天摇摇头,他并不清楚这一老一少的来历。
那个骷髅似的老头武功与自己在伯仲间,但身法诡异、出手狠辣。
至于老头身后的姑娘……
海阔天身为紫鲸帮帮主,眼力和直觉都是一流,海上每个月来往货船甚多,他却可凭本能判断哪艘船能动、哪艘船不能动。
在见到那美貌女子的第一眼,海阔天就觉得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这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比那“骷髅架子”还要可怖十倍!
年轻人微笑:“既然不是走错了,那二位有何贵干呢?”
莫希阴恻恻道:“送你见阎王。”
年轻人笑容不变:“哦,可在下并不想见阎王。”
“想不想见由不得你。”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不是莫希,而是莫希身后的安小六。
年轻人觉得鼻子热热的、湿湿的,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摸了摸自己的口鼻,手掌竟是一片鲜红。
“你,噗——”
他身体摇晃了两下,扶着桌子倒在了凳子上,鼻血就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出。
年轻人低下头,不知何时自己膝盖上竟有一根细如牛毛的竹针。
所有人惊呆了。
他们不可置信望着对面的安小六,一言不合暗器伤人,这个女人……不讲武德!
安小六笑了笑,深琥珀色的眼睛扫过酒席间每一张脸,最终落在流鼻血的年轻人身上:
“回去告诉那位公子,我很期待与他见面。”
“解……药……”
鼻血横流的年轻人一字一字道。
安小六笑了笑:“没有解药。”
这种两个时辰后自然解除的毒药,她从不研究解药。
莫希望着那流鼻血的小白脸,心中的痛快无人能比:
“我们在码头的如意客栈恭候大驾!”
莫希如小人得志一般猛甩袖子。
安小六头也不回地离开阁楼。
一室安静。
除了鼻尖涌血的年轻人偶尔发出一声呻吟,无人说话。
这荒唐又可怕的一幕究竟是怎样发生的,谁也说不出来。
酒席间唯一的女孩身体颤栗:“她、她是谁?”
海阔天脸色惨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神如此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瘟、神。”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口又出现两道人影。
所有人倏然起立,抄起家伙防备地望着门外。
“就算我们来迟了,诸位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吧。”
只见门外出现两个身材高大、外形极为抢眼的男人。
一个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公子般的闲适风流,一个豪放不羁、下巴有短短的胡茬,仿佛是边塞的落魄浪子。
这二人虽外貌、气质天差地别,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融洽与默契。
刹那间,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阁楼上唯一的女孩,她几乎是瘫坐在了凳子上。
“发生了何事?”
下巴有胡茬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海阔天勉强笑了笑,可眼中的恐惧却不似作假:
“二位进来时可曾见到一个干瘦的老人和一个美貌的姑娘?”
二人俱是一怔。
“不曾见过,”英俊的男人迟疑道,“那二人有何特殊之处?”
“我们这般草木皆兵,皆因那二人而起,”海阔天苦笑道,“那老人身份几何在下不知,但那个姑娘却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女煞神……”
“女……煞神?”
男人喃喃自语,不知想到什么,竟有几分失神。
海阔天虽然奇怪对方的反应,却也没有兴致多想,索性直说道:
“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毒杀石观音、逼死快活王的‘瘟神’,瘟娘娘?”
靠近码头的如意客栈,海风呼啸,拍得窗户“啪啪”作响。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客栈里静悄悄的,整个走廊只有这一间房还亮着灯。
莫希捋着银白的胡须,反复在屋子里踱步。
安小六趴在桌子上晕晕欲睡。
莫希老儿身为大内侍卫,昼伏夜出是常有的事情,这个时间他正精神呢。
“小娃娃,你说蝙蝠岛会派人过来吗?”
“嗯嗯……”
“老夫什么时候能见到蝙蝠公子?”
“嗯嗯……”
“小娃娃、小娃娃?”
“嗯嗯……”
莫希又唤了两声,发现安小六已经睡着了,恼火之余又有几分好笑。
想自己行走江湖大半生,晚年倒还不如一个孩子沉得住气:
“也罢,不想了,老夫回房睡觉了。”
他刚要离开房间,又原路折回——这是老夫的屋子。
于是,莫老头一把毒沙将安小六轰出房间。
安小六哈欠连天,将本来就不算捋顺的头发挠的更加毛躁。
她正准备推开隔壁大门,她和莫老头的房间本就一墙之隔。
就在这时,富贵儿忽然开口:
【“后方出现一个被你抛弃的轻功卓绝的可怜男人。”】
——什么玩意?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眯着困顿的眼睛,脑子不清醒地回头。
顷刻间,她睁大眼睛——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和记忆中相比,肤色白了些、气质成熟了些。
安小六一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仿佛过了好久,她笑了笑:“楚公子,好久不见。”
那人却没有笑,他定定望着安小六。
安小六站了一会儿,困意再一次涌了上来。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打出哈欠时,对方终于开口。
“楚公子,”他似笑非笑说,“怎么?你有新王妃了?”
安小六:……
走廊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安小六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鼾声, 听到莫老头刻意发出的咳嗽声,听到楼下店伙计在梦呓中骂掌柜,听到窗外呼啸的风、汹涌的江、翻涌的海……
世上最美的情人,永远活在过去和未来。
安小六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男人抱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思, 她怀念他, 但并不想面对他本人。
“下堂妃”楚留香。
【“渣女。”】
富贵儿小小声说。
安小六佯装没听到, 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拿出火折子点亮屋子里灯盏。
黑暗的房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随意坐吧。”
楚留香却没有坐, 他站在原地凝注着拿着一盏灯的安小六:
“你和丁枫有过节?”
楚留香忽然问。
安小六有些懵:丁枫是谁?
【“蝙蝠岛的鼻血男。”】
富贵儿适时提醒道。
安小六又是一怔:“……你也是海阔天的客人?”
“是,”楚留香点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他没有过节,只是想通过他找一个人,这个时间他身上的毒应该已经自行化解……怎么, 他是你的朋友?”
若丁枫是楚留香的朋友的话,安小六可能会调整策略,比如现在就药倒楚留香免得他坏事。
楚留香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对他背后的秘密有些兴趣。”
“你盯上了他?”
“是。”
安小六沉默, 无论是武功还是头脑, 楚留香都是顶级的存在。
他几乎是安小六见过的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若仅仅是脑子转的快也就罢了, 他还善于观察和思考。
可惜……
莫老头平生最讨厌样貌英俊、武功高强的后生。
虽然安小六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昔年武林毒榜排名第三的江湖前辈名不副实,却也不会真的将他的隐私泄漏出去。
所以……
我该怎么打发他呢?
美人计吗?
不得不说,楚留香实在是一个很聪明很体贴的人。
他大约已经察觉到安小六的“无话可说”, 怕双方进一步尴尬, 率先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安小六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善于找借口的人。
“谢谢。”
她对楚留香说。
这一句“谢谢”她说得很真诚。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我之间本不用这么客气的, 你休息吧。”
安小六将他送到门口。
这种主人送客人的态度让楚留香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极快转身,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住了安小六的鼻子,直到将安小六漂亮的鼻子捏成可爱的粉红色才松开手。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为什么?”
“因为我愿意。”
说完,他戳了一下安小六的脸颊,施展轻功一掠三四丈,弃门跳窗,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安小六怔怔望着敞开的窗户,平稳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她觉得自己……
不等她考虑清楚——
【“一个暗中偷窥武艺平平的用毒高手。”】
安小六倏然开门。
只见莫老头正鬼鬼祟祟趴在门外,看到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安小六,露出尴尬又不失友好的笑容。
“嘿嘿嘿,小娃娃,刚刚来找你的男人是不是江湖大名鼎鼎的楚香帅?”
莫老头一边搓手,一边贼兮兮的望着房间,笑容也很猥琐。
安小六:……
二十年前的江湖到底有多好混,这货居然也能是毒榜第三?
“他走了。”
安小六面无表情地说。
“走了?你怎么让他走了?!”
莫希气得不得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安小六张张嘴,答非所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长得好、武功高的人吗?”
“谁说的,哪个说的,这是造谣,是诽谤,”莫希说了一串,捶胸顿足道,“若有香帅相助,哪里还需你我奔波,你这个笨娃娃,怎么就让人走了呢。”
安小六嘴角抽搐:
“这么后悔,那你去找他吧。”
说着,“嘭”一声将门关上,门板差点夹住莫老头的鼻子。
码头的客栈,天不亮就已经很热闹了。
安小六是被岸边的口号声吵醒的。
大堂吵杂声一片连着一片。
安小六吩咐店伙计烧了热水,收拾妥当后下楼用早饭。
然后……
她看到阴阳怪气的莫老头,正用一种恶心巴拉的笑容与两个男人聊天。
这两个男人安小六恰好也认识。
“姑奶奶,你可算下来了,你再不下来,某个人可是要坐不住了。”
说话的男人唇边有着短短的胡茬,头发有些松散,外袍的衣襟敞着,乍一看就像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可他的笑容却很真诚,哪怕是开这种稍稍过火的玩笑也显得很善良、很友好。
安小六望着桌上的酒壶,她认识很多喜欢喝酒的人,但大清早也这样喝个不停的除了熊猫儿就只有……
“胡大侠,好久不见。”
安小六神色复杂道。
莫老头昨晚因楚留香走了后悔不迭,今天一早不仅结识了楚留香,连胡铁花也一并认识了。
饶是安小六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这些成名已久的大侠差,此时心里也酸溜溜的——
莫老头待自己可从未如此和蔼可亲过。
胡铁花笑道:“是好久不见,你长得越发好了,也难怪某人念念不——”
他话未说完,嘴巴已被楚留香微笑着塞了个烧麦。
“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楚留香对安小六说。
安小六点头入座。
不大的八仙桌各种早餐铺了一桌子,看起来很是丰盛,莫老头坐在她对面,她左边是胡铁花,右边是楚留香。
这二人平时同进同出,座位都是紧挨着,今天这样的安排倒像是刻意为之。
她夹了一个烧麦、两个虾饺,低头专心致志的吃东西。
胡铁花正在和莫希老头讲丁枫的笑话。
也不知丁枫哪里得罪了他,胡铁花并不是刻薄的人,对丁枫的措辞却极为不客气。
正好莫希也不喜欢丁枫,一老一少聊得热火朝天。
就……一句正事不提。
安小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胡铁花忽然问:
“待会你可有安排?”
安小六咽下嘴里的虾饺,不紧不慢道:“不知道。”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和莫老头应该在如意客栈等人,但眼下她又不确定了。
——莫老头看起来要和胡铁花结拜。
她也不想当拆伙的王母娘娘。
胡铁花笑嘻嘻道:“有没有兴趣去船上转一转,我和老臭虫昨晚睡在海阔天的船上,那船舱里又窄又挤,但白天却是好得不得了,要不是老臭虫催我,我还真不想下船呢。”
安小六并不是很想去海盗的贼船。
她有一种预感,一旦去了那艘船极有可能下不来了。
可莫希老头眼睛却亮了起来:
“胡大侠说的可是紫鲸帮帮主海阔天?”
“就是他。”
“海帮主与老夫颇有几分交情,老夫正想与海帮主结交一二。”
安小六顿时无语,莫老头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越来越强了。
他昨晚才把人家属下的眼睛戳瞎,今天又说和人家是老交情。
这算哪门子的老交情?
不过鉴于自己这趟只是拿钱办事,自然是雇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小六没有反对。
吃完早饭,安小六和莫希上楼收拾东西。
房间里的陈设和安小六下楼前一模一样,可地面一根毒针上却沾了血。
她下楼时特意交代过客栈伙计不要收拾房间。
这血肯定不是店伙计的,否则沾血的毒针就不可能只有一根。
显然有江湖人利用轻功潜入安小六房间,但那个人也没想到安小六会在自己屋子里布下毒针,以至于不小心中招。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莫希老头的惊呼:
“小娃娃快过来!”
安小六连忙走到隔壁。
只见莫老头手里拿着一张帖子,帖子外面印着蝙蝠图案。
“好一个蝙蝠岛,真是完全不把老夫看在眼里!”
莫希“啪”一下将帖子拍在桌子上,看起来极为愤怒。
安小六拿起那张白色的帖子,发现帖子里除了莫希的名字,还有一幅航海路线图。
安小六觉得这幅路线图墨汁有些粗糙,忍不住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墨汁里竟然有——
“子午催魂沙?”
“哼,居然把老夫的毒沙搀和在墨汁里送给老夫……好小子,够种!”
莫希怒极反笑,任谁被这样挑衅都会生气,更何况莫老头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我没有这张帖子?”
安小六有些奇怪。
蝙蝠岛的人明明也去了她的房间,为何没有给她留下东西。
【“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死人,死人自然不需要任何帖子。”】
安小六:……说的好有道理。
“前辈准备如何应对?”
莫希冷笑:“找海阔天借船,那蝙蝠公子不是要老夫去找他吗,那老夫就如了他们的心意,老夫倒要看看他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
安小六张张嘴。
她明明记得莫老头说紫鲸帮和蝙蝠岛也有关系,莫老头向敌人借船,难道不怕海阔天在船上捅个窟窿把他淹死吗?
这样想着,安小六跟着莫老头下楼。
这个时间并不是饭点,可大堂里的喧哗声却比安小六上楼前还要大一倍。
“码头死了个人。”
“凤尾帮的。”
“被毒死的,好厉害的毒,尸体都黑了,躺在码头吓死个人。”
安小六一怔:浑身发黑?难道是……
【“一个死亡的蝙蝠。”】
安小六他们是乘着小艇过来的。
紫鲸帮帮主的座船实在太大了,只能停靠在距离码头二三十丈的位置。
诚如胡铁花所言,这是一艘很漂亮的船,坚固、气派、华丽。
高高的桅杆, 甲板光可鉴人, 连水手身上的衣服也干净体面。
哪怕胡铁花说船舱又窄又挤, 安小六也不介意在这样的船上住上一晚。
正想着,安小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顺着灼热的目光,她看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一个冲动没脑子被爱情糊了眼的千金大小姐。”】
安小六一怔, 是她?
昨晚海阔天在三和楼设宴,那位姑娘是席上唯一的女客。
眼下她穿着华美的红色箭衣,腰间悬着一把很漂亮的宝剑,头上是金灿灿的紫金冠,身上的配饰虽然不多, 但每一样都很讲究。
确实是个派头很大又很漂亮的姑娘。
安小六不由得问:“她是谁?”
“一只母老虎。”
一旁的胡铁花大声说。
红衣少女如炸了毛的猫崽瞬间弹起,气冲冲道:“姓胡的,你说谁是母老虎?”
胡铁花施展轻功,如利箭一样飞掠而出, 大笑道:“谁生气说的是谁。”
“胡铁花, 你混蛋!”
那姑娘拔剑砍向胡铁花,一男一女在甲板上开始追逐。
依照胡铁花的武功, 一个人打这姑娘十个不在话下,偏他就像逗猫似的,只在那姑娘附近转悠。
老实说这一幕着实有些眼熟, 可安小六怎么都想不起来。
【“琵琶公主。”】
富贵儿小声提醒。
——对, 就是琵琶公主!
这一刻,红衣少女似乎与龟兹国那位骄傲美丽的公主重合, 明明两个姑娘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安小六却仿佛回到了两年多前的大漠。
却在这时,安小六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
“她是‘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最小的孙女,人称‘火凤凰’的金灵芝。”
楚留香微笑望着安小六,他挨着安小六,声音也比平时低许多。
安小六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楚留香呼吸间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耳轮上,毛毛的、痒痒的。
【“狐狸精。”】
富贵儿阴阳怪气道。
安小六:……确实是有点那个意思。
莫老头听到楚留香的话,目露诧异:“居然是金家人……”
哪怕是对江湖各门各派一知半解的安小六,也听过金太夫人的事迹——她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二十八个外孙,除金灵芝,每一个都是江湖响当当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
“你们可终于来了!”
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华服大汉大步走向安小六,他看起来精神好极了,走路虎虎生威。
正是紫鲸帮帮主海阔天。
【“一个即将毒发身亡的海盗。”】
安小六:……
我刚来他就要死了吗?
安小六忍不住认真端详海阔天的脸:哦,距离毒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还行吧。
海阔天抱拳道:“在下已备好了酒席,还望瘟娘娘赏脸,船上比不得陆上,娘娘千万别嫌这里酒席寒酸。”
不得不说,海阔天真是能屈能伸。
身为一个帮派的老大,居然可以伏低做小到这种程度,着实出人意料。
安小六却没有说话,她定定望着对面的海阔天,直至把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道:“瘟娘娘为何一直看在下。”
“因为你快要死了。”
海阔天笑容一滞。
若非对方是江湖凶名赫赫的瘟神,海阔天怕要当场翻脸。
“娘娘这是何意?”海阔天面露不悦。
安小六转身对楚留香说:“送我回去。”
不等楚留香开口,安小六又道:
“他就要死了,待会要是死在我身边,紫鲸帮的人岂不是要冤枉我毒死了他们帮主?”
安小六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
楚留香和莫希俱是一愣。
连原本在甲板打闹的胡铁花、金灵芝和船上笑着看二人胡闹的水手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阔天的脸,就连眼力最好的楚留香也没看出海阔天有中毒的迹象,更别提其他人。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出来,”金灵芝小声嘟哝着,“别是诓人吧。”
胡铁花却没有说话,他学着楚留香的样子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六爷爷性子冷,虽然偶尔也会开开玩笑、戏弄别人,但从来不在生死大事说笑。”
金灵芝倒吸一口气,漂亮的眼睛在安小六与海阔天之间反复游移。
海阔天脸色变得很难看,此时他已经明白了安小六的意思,有人在他身上下了毒。
医毒不分家,但凡毒术精湛的之辈,必是用药的行家,江湖皆知瘟神用毒一流,几乎忘了这位还有个“活人不医”的名头。
华玉轩当家人华一帆的父亲身中剧毒,整个东南的名医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瘟神出马将老爷子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
正值冬天,太阳虽然很好但并不毒辣。
可海阔天的头上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是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计前嫌——”
不等海阔天说完,安小六停住了脚步: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诶,是是是,酒菜已经备好,”海阔天忙不迭点头,“可在下身上的毒……”
“不急,”安小六慢吞吞道,“距你毒发尚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先吃饱了再说。”
海阔天仿佛被人塞了一嘴的黄连:“娘娘,这——”
安小六忽然笑了,她深琥珀色的眼睛凝注着海阔天:
“忘了告诉海帮主一件事,比起瘟娘娘,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我姓安,我叫安小六。”
酒菜很精致。
在楚留香的介绍下,安小六见到了暂住在船上的其他客人。
楚留香和胡铁花的朋友,“快网”张三——
【“一个手脚不干净贪财还算讲义气的习武之人。”】
安小六:这不就是个讲义气的偷儿吗?
来历神秘的白蜡烛和公孙劫余——
【“两个来自公门的假脸。”】
安小六:……莫老头的同行。
身手极好的勾子长——
【“一个身怀巨款杀人如麻的通缉犯。”】
【“建议黑吃黑,哦,错了,是替天行道。”】
安小六:……
最后是人称“海上孤鹰”的向天飞。
【“一个心狠手辣来自蝙蝠岛的武功不错的假脸傀儡。”】
安小六:真正的“海上孤鹰”怕是已凶多吉少。
除此之外,还有先前安小六见过的金灵芝。
【“一个不知道自己爱谁的傻女人。”】
安小六:……行叭。
晌午正是冬日阳光最好的时候。
海阔天将酒席摆在甲板上,本意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风光。
但现在他却像是屁股上长了痔疮,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就……很有意思。
“安姑娘……”
海阔天欲言又止。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得知自己快要死了,还是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冷汗直流。
其他客人暗自好笑。
海阔天中毒的事已在船上传开。
众人不知是真是假,但心里的想法与金灵芝一样,都觉得安小六在诓人。
安小六两条烤鱼下肚,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开始擦嘴。
一旁楚留香察觉到什么,不由得放下筷子。
对面的海阔天笑容勉强:“安姑娘,怎么不吃了,是不是饭菜不可口——”
“不,”安小六平静道,“你要毒发了。”
刹那间,所有人齐刷刷抬头,不约而同看向海阔天。
海阔天虽然看起来状态很差,但那更像是被安小六吓得。
——毒发?
——真的假的?
那个化名为“白蜡烛”的年轻人明显不信,只觉得安小六在故弄玄虚,代替“向天飞”的小蝙蝠则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安小六所言极为不屑。
“装模作样。”他冷冷地说。
【“宿主,他在害怕。”】
富贵儿毫不犹豫地掀翻对方老底,安小六忍不住笑了起来。
海阔天冷汗如浆,心脏越跳越快,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不,他是真的不能呼吸了!
此时他的脸涨得像个紫茄子,几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连嘴唇也变成了紫色:
“救、我……”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安小六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她把药递给已经呼吸困难的海阔天,海阔天抢过药丸一口吞下,盘腿坐在甲板上运功。
不过多时,他口中喷出一滩黑血,脸上的紫色却逐渐的消散,只是嘴唇血淋淋的,看着可怖。
没有人说话。
从海阔天毒发到解毒不过短短几个瞬息,对这位海上霸主来说却像是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没有人可以精准描述出海阔天心里的想法,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这一刻,海阔天竟生出了隐退的想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年轻时总是很有拼劲,想着大不了就一条命,失败了可以重新再来。因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所以不留后路。
当一个江湖人不再有冲劲的时候,也是他该与江湖道别的时候。
海阔天深深吐了一口气,他撑着地,踉踉跄跄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三下才算站稳,抱拳对安小六说:
“安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紫鲸帮愿意以——”
“马首是瞻”四个字还未出口,他的面前多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