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姑抬起单薄的眼皮,瞥了沈初宜一眼,见她呆愣在那里,显得有些迟钝可爱,觉得有些好笑。
“这不是你一直念想的?”
沈初宜这才回过神。
“确实如此,不过姑姑教不教我,都看姑姑,随缘罢了。”
说到这里,沈初宜神情倒是认真起来。
“我来同姑姑说话,看望姑姑,只是因为姑姑这里清净……”沈初宜笑了一下,“我觉得很舒服。”
徐姑姑又看了看她。
她看人从来不看脸,只看对方那双眼。
这永福宫里的事情,要紧的事都有周姑姑,她只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即便如此,有些事她心里也是清楚几分的。
就比如沈初宜。
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沈初宜的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干净,她比许多人都要纯粹。
这很难得。
这两个月来,徐姑姑一直在观察她。
最终才下了决定。
徐姑姑点点头,她放下手里的账簿,坐直起身体来。
“你年纪其实不算大,人也聪慧,若只粗浅能识的字,我是能教你的。”
“不过要想往深里学,之乎者也,诗词歌赋,我是不成的。”
沈初宜也不废话。
她直接起身,端正给徐姑姑跪下,躬身磕了一个头。
“谢师父愿意教导我。”
称呼已经变了。
说罢,她才起身,道:“师父,我自不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总不能做睁眼瞎。”
她真的很坚定。
这两年,徐姑姑未尝没有观察过她。
能走到今日确实不易。
徐姑姑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以后每隔两日,你就来我这里一趟,我教你背三字经,教你如何写字。”
三字经是为了能识字,至于里面的道理,不用徐姑姑来教,她也没有这个能耐。
沈初宜笑弯了眼睛:“多谢师父!”
从这日起,沈初宜每日要做的事情就多了一样。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并非懵懂孩童,因此每次徐姑姑都多教她三五句,让她回去一边背,一边学写笔画,背不下来也不要紧,两日后从背不下来的地方继续。
二月的最后一旬,就在忙碌的侍奉和学习里过去。
待至三月春暖,沈初宜才惊觉整个二月陛下都未招寝丽嫔。
她并非盼着侍寝,只是若时间久了,丽嫔恐生心思。
这几日在寝殿侍奉,沈初宜格外小心,不过她仔细打量,却发现丽嫔似乎一直都很平和。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是真的忙碌了。
如此想着,沈初宜自己也松了口气。
这一日,沈初宜照例去看望年姑姑。
年姑姑先给讲了宫里的形势,各宫主位之间的关系,每位娘娘的出身,然后才慢条斯理讲一些兵法上的小典故。
等课上完了,年姑姑才道:“之前你拿来的迷香,已经打听出关键了。”
沈初宜精神一凛。
年姑姑睨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向透着天光的青纱窗,然后才压低声音道:“那种香,名唤阿迷香。”
“阿迷香?”
年姑姑颔首,神情很是严肃。
“这种香并非大楚特有,五湖四州皆未有传闻,不过我问的那名药师见多识广,根据那阿迷香中的辛辣味道,忆起首驼部的一种草药。”
“这种草药可以让人头晕,迷幻,所以名叫阿迷。”
沈初宜听得非常认真。
这种香,她自己闻了也是迷迷糊糊,头脑发晕。
但皇帝的症状显然比他更严重。
“那药师曾在一本游记中看过,用阿迷混合辛子一起炮制,可以做出让人意识迟缓的迷药,但药效很短,只有一刻。”
沈初宜有些惊讶,却没有出言打断,继续听年姑姑说。
年姑姑看向她道:“你之所以不被影响,估计在沐浴的时候,加了让你清醒的薄荷香。”
沈初宜点头:“确实有清新香气。”
沈初宜要侍奉陛下,要在侍寝后迅速离开,她是不能被迷晕的。
“关于阿迷香,那药师只知道这么多。”
年姑姑眉头紧皱,她对沈初宜道:“不过若想影响陛下的认知,让他忘记那半个时辰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坚定认为你是丽嫔,那他一定服用了另一种药物。”
“那种药物跟阿迷香配合,在你出现的一刹那,就把你认成了丽嫔。”
年姑姑非常聪慧。
她在宫中多年,有些话沈初宜从来都未明说,但她已经猜到丽嫔究竟逼迫了她什么。
沈初宜颔首:“姑姑所言甚是。”
年姑姑便道:“你不用急,我已经托那位药师继续研究,看能不能知晓那究竟是什么药。”
“不过无论是什么,对于大楚来说,肯定都是禁药。”
阿迷香这种让人失去神志,行为迟缓的迷香,大楚早就禁止,从来都没流入过国中药局。
要不是那药师见多识广,恐怕要查很久才能查清。
沈初宜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就要放到年姑姑手上。
“姑姑……”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年姑姑冷脸打断了。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姑姑还差那几两银子不成?”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那些人哪里那么简单就能差遣,姑姑帮我,已经只身入局,陷入危机之中。”
“我不能让姑姑破费。”
年姑姑却道:“我等着你以后飞黄腾达,给我这个老东西养老呢。”
见年姑姑坚持,沈初宜便没有继续推送,她只是说:“既然那阿迷香只有一刻药效,那么之后的半个时辰其实都是另外一种药物作祟,姑姑,我若是掐灭迷香呢?”
年姑姑思索片刻,认真道:“暂且不急,慢慢筹谋。”
等回了永福宫,沈初宜还没坐下来喘口气,外面就传来孙成祥的声音:“恭喜丽嫔娘娘,贺喜丽嫔娘娘,陛下翻了您的牌子,请您今夜侍寝。”
沈初宜攥紧手里的书本,深吸了口气。
下午,丽嫔让沈初宜收拾书房。
京中的世家女们,待及三五岁时都会开蒙读书,有的家族人丁
丰茂,家中有自己的族学,有的人口单薄,便送去书院。
不说人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吟诗作对,读书看戏是轻而易举的。
丽嫔也是如此。
沈初宜看着两架紫檀书柜的书籍,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艳羡来。
不过很快,她就收敛起情绪,一本一本整理起来。
整理的过程里,她用自己暂时所学的字一本一本细读,惊喜地发现自己也能认出三五本书的名字了。
就在沈初宜为自己的进步高兴时,书房另一侧,小花厅里,丽嫔正在同周姑姑说话。
沈初宜手上微顿,认真聆听起来。
丽嫔最近有些心烦。
她月事时疼痛难忍,整个人犹如泡在冰水里,夏日时还好些,冬日简直生不如死。
刚刚结束月事,她几乎精疲力竭。
周姑姑用檀香炉给她暖手,安慰她道:“大夫已经寻到了,就等机会。”
丽嫔面容苍白,眉心轻蹙。
实在我见犹怜。
“有劳姑姑了,”她顿了顿道,“告诉母亲了吗?”
前几日,她已经下了决心,要让顾三小姐入宫。
至于能不能选上,成功跻身宫闱,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周姑姑眼含慈爱:“告诉了,夫人说一定好好管教三小姐,不会给娘娘丢脸。”
丽嫔淡淡应了一声。
周姑姑看着她,最终还是问:“既然三小姐入宫,那那位呢?”
好半天,丽嫔都没说话。
盘桓片刻,丽嫔才幽幽开口:“靠别人,从来都不如靠自己。”
周姑姑就知道,丽嫔还是想让沈初宜替自己侍寝。
“可那药不能长久用,万一……我看那丫头,倒也有些心思。”
丽嫔冷笑一声:“有心思有什么用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子轻蔑。
“她不过卑贱出身,能入宫侍奉本宫,都已经是走了大运,就算本宫推她去侍奉陛下,陛下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算什么东西?”
“若没有本宫,她难道还能同陛下说一句话?难道能为陛下侍寝?这是本宫给她的荣宠。”
“她应该感激本宫才是。”
隔着厚重的书架,隔着鸟语花香和书香满地,沈初宜的神情渐渐淡漠下来。
她转过身来,背靠着书架,慢慢阖上双眼。
是啊,她应该感谢丽嫔的。
没有她,她如何能知道,她自己有多低贱。
就在这时,绿桃走了进来,冷嗤一声:“躲什么懒?还不快做事?”
之后丽嫔和周姑姑说了什么,沈初宜未能听清。
傍晚时分,沈初宜照旧沐浴。
她仔细嗅了嗅浴桶中的芬芳,在其中找到了薄荷的清新味道。
她微微下沉,把脸埋入水中,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当她打扮停当,来到暗道门前时,周姑姑却笑着出现。
她今日格外温和。
“换一支发簪吧。”
沈初宜乖顺地让她换上了并蒂缠枝莲发簪,低眉顺眼进了暗道。
她走得很快。
推开门,里面依旧是熟悉的香气。
刚绕过碧纱橱,就迎来一双冰冷的眼眸。
“你是谁?”
男人大马金刀坐在拔步床上,一头乌发披散下来,消减了三分锐利锋芒。
可他周身的气质依旧如白日般冰冷。
尤其那双桃花眼。
此刻早就酝满冰雪。
他看着她的目光没有迷离,没有迷茫,也没有任何飘忽不定。
此时的皇帝陛下无比清醒。
沈初宜心中狂跳。
这一瞬间,她只觉得手脚冰凉,遍体生寒。
从未有过的恐惧席卷而来,几乎都要淹没她的理智。
下一刻,她几乎就要跪倒在地,哭诉求饶。
怎么会?
明明点了阿迷香,丽嫔也一定给萧元宸用过药,为何他依旧清醒?
难道他发现了端倪?
沈初宜心乱如麻。
一时间,她甚至呆愣当场,不知要如何回答。
东暖阁陷入可怕的寂静。
萧元宸看着女子单薄的身影,看着她似有些熟悉的侧脸,微微蹙起眉头。
他正待开口,忽然,一阵略有些辛辣的香气钻入鼻尖,让他的心神一阵恍惚。
“你……”
他只来得及说上半个字,就被那香裹挟所有神志,缓缓阖上了双眸。
沈初宜站在拔步床五步之遥,垂眸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萧元宸下一句话。
她鼓起勇气,缓缓抬起头。
霎时间,所有的紧张和担忧都消弭无形。
还好,阿迷香起了作用。
沈初宜定了定心神,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早来了一盏茶的功夫。
看来,阿迷香起效必须超过一盏茶时间,而萧元宸先用过的那种药,没有阿迷香作为引子,也不会改变他的认知和记忆。
一药一香,必须配合使用。
想到这些,沈初宜才抬起脚步,来到了萧元宸身边。
她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用最柔软的嗓音换他:“陛下,一月不见,臣妾很是想念。”
迎接她的,是热情如火的皇帝陛下。
沈初宜早就不是万事不知的少女,这几次侍寝下来,她已经熟悉了两人一起欢愉的过程。
今日,萧元宸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虽是温柔的,可也令沈初宜心中紧张。
“陛下,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
萧元宸俯下身,在她殷红的嘴唇上轻轻一点,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
“一月不见,爱妃有些陌生。”
萧元宸慢慢地说,紧接着,他凶狠地夺走了沈初宜的呼吸。
又一阵颠鸾倒凤,待云雨初歇,萧元宸重新陷入昏睡中,沈初宜在面无表情起身穿好衣裳。
她来到香炉边,用油纸把里面的香灰拨出来少许,又绕过鸳鸯锦屏风,往稍间看去。
东暖阁外面的稍间一般是萧元宸处理政事所用,除了御用的黄花梨桌椅,就只有窗边的茶台。
此刻稍间无人,沈初宜仔细看过,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待时辰一到,沈初宜这才垂下眉眼,快步出了东暖阁。
依旧是惯常的沐浴更衣,然而等她沐浴出来,迎面却只有周姑姑的慈爱笑容。
没有安神汤。
沈初宜愣了一下,一丝寒意从脊椎窜上,直达发顶。
周姑姑看她疑惑,意味深长地笑道:“乖孩子,以后不用吃安神汤了。”
她伸手拍了拍沈初宜的后背,温柔地哄着?她往卧房行去。
“傻姑娘,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不吃了。”
几步路的工夫,沈初宜理智已回笼。
她应了一声,道?:“多谢姑姑关心。”
周姑姑看着?她进了卧房,合上房门,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消散。
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定沈初宜乖巧躺下入睡,这才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沈初宜才慢慢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明明早春晴朗,可她却依旧觉得冷。
沈初宜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不能哭。
如果?是以前遇到?了磨难,沈初宜大抵是能忍住的,可今日,沈初宜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
冰冷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在陛下面前那是表演,是故意为之,现在才是真?情流露。
她确实?害怕,恐慌,也觉得委屈。
已经被丽嫔这样利用,不明不白?成?了侍寝的替身,又?被喂下一碗又?一碗避子汤。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坚不可摧。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麻木,可事到?如今,她却发现自己依旧脆弱。
此时此刻,黑暗笼罩,无人监视时,她才敢放肆哭一场。
沈初宜无声哭了一会儿,等眼?泪流干了,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
理智回笼,她慢慢冷静下来?。
那根本就不是安神汤。
沈初宜很清楚,那肯定是避子汤。
丽嫔让她替代自己侍寝,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这种?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事发必不能善了。
给她吃避子汤,让她无法有孕,其实?是最聪明的做法。
一旦她有孕,每隔五日就有两名太医登门请脉,太后
娘娘也时有召见,陛下都可能白?日里过宫看望。
这种?情况下,丽嫔如何伪装有孕?
而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如何藏在永福宫中?
这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撒多少弥天?大谎,才能最终完成?狸猫换太子的目的?
更何况,丽嫔肚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狸猫。
沈初宜跟年?姑姑一起议论过,都认为丽嫔不会这样丧心病狂。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已经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一旦被发现,不光她一个人,整个承平伯府都将不复存在。
丽嫔怎么敢?
然而今日,回忆起周姑姑的笑容,沈初宜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意识到?,从生病那一日起,丽嫔就已经疯了。
她要维持自己的荣华富贵,维持家族的倾囊相助,维持自己的高高在上,就只能用无数个谎言和欺骗,维持光鲜亮丽的伪装。
或许,因为选秀,因为顾三小?姐的入宫,因为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逼得丽嫔终于放弃了所有的理智。
她想要一个孩子。
可她自己已经无法侍寝,求而不得的痛苦,让她彻底疯狂,终于把歹毒的主意打到?了沈初宜身上。
这个孩子自然只能由沈初宜来?生。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她得偿所愿,沈初宜能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皇嗣,这样,丽嫔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只要除去沈初宜,把一切都抹平,无人能知这一段过往。
没有人关心沈初宜,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只有她自己在意自己。
沈初宜紧紧攥着?拳头,不让今日忽然发生的灾厄击溃自己。
崩溃毫无用处。
沈初宜慢慢爬起身,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茶盏,一口?冷茶下肚,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听周姑姑的意思,以后都不用再吃避子汤了。
也就是说,丽嫔下定决心,想要让她代替自己生下皇嗣。
但孩子也不是说有就有,即便她运气不好,这一次就怀上皇嗣,从今日到?诊断出,最少还有一个月光景。
丽嫔手里捏着?她的家人,若她不能一击即中,那么全家都会地府团聚。
须得万无一失。
春日倩倩,温暖春风拂过屋脊,一扫冬日冷寒。
宫人们纷纷换下厚重的袄裙,换上了靓丽多彩的衫裙。
年?轻的姑娘们头上戴着?漂亮轻巧的绒花,面庞清丽,笑容明艳。
她们并肩走过宫巷,给沉闷的长信宫带来?一抹朝气。
这一日的永福宫也添了一抹热闹。
难得的,德妃娘娘递了帖子,说要登门同丽嫔吃茶聊天?。
这倒是新鲜事。
丽嫔入宫之后,同德妃也不熟悉,除了宫宴很少走动。
另一个,德妃也不是那等爱串门的热闹性子。
不过德妃娘娘要来?,永福宫自然要好好招待。
去御膳房跑腿的活计,必然又?落到?了沈初宜身上。
绿桃不知沈初宜的秘密,见她任劳任怨,一声不吭,便总把这差事交给她,红果?不便多说,见沈初宜也没有不愿意,便就这样含混。
如此一来?,倒是给了沈初宜机会。
做完差事,她依旧去了一趟年姑姑处。
年?姑姑先说了那药的事情,说已经有了些?眉目,不过具体细节还需等她能出宫一趟,要再等半月。
沈初宜算好时间,低声说了丽嫔的打算,年?姑姑不由坐直身体。
“我知道?了。”
“我会催一催他。”
她握了一下沈初宜的手心,见她手心温热,回握也有力气,不由笑了一下。
年?姑姑长相刻薄,面长眼?细,严肃起来?的时候,小?宫女们都很怕她。
但她这样一笑,眼?尾的岁月痕迹却很温柔。
犹如邻家长辈,让人从心底想要依赖。
“初宜,”年?姑姑说,“你真?的很好。”
她摸了摸她的乌发,认真?对她说:“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①
“你总有弄清音的一日。”
沈初宜没有听过这句诗词,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她能听懂弄清音。
沈初宜笑了一下,面容依旧干净而清澈。
泉水叮咚,环佩琳琅。
她不会轻易放弃希望。
回了永福宫,德妃娘娘自然还未到?。
沈初宜跟着?其他宫女一起忙碌两刻,外面才传来?通传声。
丽嫔早就换了竹青的大袖衫配百迭裙,整个人清俊又?优雅,她恭恭敬敬等在永福宫门前,规规矩矩给步辇上的德妃见礼。
“见过德妃姐姐,姐姐万福金安。”
丽嫔笑容甜美,亲自上前扶下了德妃。
“姐姐怎么想起来?妹妹宫里?若是有事,找人通传一声就是,妹妹自然要去德妃姐姐宫里叨扰。”
这模样,跟平日里在永福宫作威作福的跋扈人可完全不同。
德妃淡然一笑。
她拍了拍丽嫔的手,同她好姐妹似地往永福宫里走。
“我整日在宫里,总觉得憋闷,如今天?色正?好,倒是可以到?处走动。”
“想见你,这不就来?了。”
她们每一旬都要去给太后们见礼,一旬给庄懿太后请安,一旬给恭睿太后请安,即便中间不见面,也不过才十日光景,何来?想念?
面对德妃,宫里所有人都嘴甜。
“姐姐这样说,妹妹可是高兴坏了。”
两个人亲亲蜜蜜进了寝殿,待在花厅落座,丽嫔立即道?:“给德妃娘娘上茶。”
沈初宜跟在绿桃和红果?身后,陆续呈上瓜果?和点心。
春日时节,已经有新鲜瓜果?吃用了。
哈密的甜瓜,京北的蜜桃,还有玉泉山庄生产的山樱桃,正?是好吃的时候。
丽嫔自然不能含糊,使了银钱要了最好的果?品。
点心则是御膳房白?案大师傅的手艺。
枣泥酥,荷花糕,豌豆黄,松子糖。
样样都很精致。
最后沈初宜端着?茶盘,安静给德妃娘娘见礼,然后便在茶桌边侍茶。
清香的茶汤翻涌,香气扑鼻。
丽嫔见德妃一直看着?茶桌,便笑道?:“这是今年?陛下的赏赐,叫春山新雨,煮出来?有一种?松枝芬芳,我自己很是喜欢,现在拿来?招待姐姐。”
说着?,丽嫔羞涩一笑:“姐姐那里自然有的是。”
德妃浅浅一笑。
她笑容总是淡淡的,既不会明媚张扬,也不会阴鸷冷漠,她的笑容清淡,优雅,如同夜里盛开的昙花,虽只一瞬,却美丽至极。
“多谢妹妹招待,这茶我很喜欢,一早就吃完了,倒是上你这里蹭茶吃。”
两个人寒暄过后,德妃才把视线从沈初宜身上慢慢抽回来?。
她看向?丽嫔,道?:“我这一次来?,确实?是有事的。”
除了两个姑姑,其他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沈初宜和一等宫女周芳草守在花厅门口?,不远不近,听不见主子们的交谈,也能迅速进来?伺候。
不过沈初宜却是能听见的。
德妃先开口?:“我听闻,这次你妹妹也入宫参选了?”
丽嫔顿了顿,这才恍然大悟:“姐姐是来?问三妹妹的?”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问:“我记得,姐姐家中并无人参选。”
德妃出身世家大族,往上数三代都是忠臣,在百多年?前的前朝,姜氏就是门阀世家,出过无数大儒名家。
如今的凌烟阁的姜首辅是她嫡亲祖父,子弟又?都争气,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用送女儿入宫维持荣耀。
不知德妃因何入宫,但姜家显然不需要再送一位娘娘进来?。
这一次,姜家无人参选。
德妃应了一声,才道?:“是太后娘娘。”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懿太后娘娘。”
丽嫔眨了一下眼?睛,显得很是单纯懵懂:“懿太后娘娘怎会关心三妹妹?”
德妃道?:“这一次采选,只有你家送了姑娘进来?,承平伯府上又?出了那样的事……”
德妃声音放轻,似乎也不想多说,停了片刻才说:“太后的意思是,让我来?问一问妹妹,家里是为了将功赎罪,还是真?想送三小?姐
入宫?”
丽嫔勉强笑了一下。
她明白?了德妃的意思。
因为之前六堂哥的事情,京中传了好一阵热闹,不过家里还是听了她的话,积极处理此事,最终六堂哥流放十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这一遭,也的确让丽嫔脸上无光。
这时候丽嫔的妹妹入宫参选,就有些?耐人寻味。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因为这事,就没必要让姑娘入宫,既然官司已经了结,双方都接受结果?,那事情就到?此为止。
若是真?想入宫,再观其品行,正?式参选。
可无论怎么回答,丽嫔都觉得脸上似火烧。
宫里这么多娘娘,只有她家着?急忙慌又?送了个姑娘进来?,即便她有私心,可说出来?也足够丢人。
德妃蕙质兰心。
见她如此,便轻声开口?:“就知道?妹妹会羞赧,太后娘娘才命我来?问,你同我说了便是。”
丽嫔叹了口?气。
她垂下眼?尾,收敛起所有的明媚,此刻只剩下无奈和凄苦。
“两者皆有。”
说着?,她苦笑出声:“大约是看我多年?无所出,家里便有些?着?急了。”
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苦。
丽嫔这样无奈可怜,德妃当然要关怀几句,等一番场面话说尽,德妃才道?:“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
顾三小?姐怕是要入宫了。
事情办完,德妃也不多废话,直接就起身告辞。
丽嫔和和气气把她送走,回到?寝殿,衣袖一拂,直接就把德妃吃茶的茶杯砸得粉碎。
她就这个毛病,生气就喜欢砸东西。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把御赐的甜白?釉也砸了,周姑姑只能上前哄:“娘娘,德妃娘娘也是领命办事。”
丽嫔坐在主位上,粗粗喘着?气,看着?一地的碎瓷片面色沉郁。
“不就是个皇子?”
“她能有,我也能有。”
————
很快就到?了秀女入宫的日子。
熙宁元年?的那一次选秀,因刚经历国丧,不便大办,因此只遴选京畿或周边州府等地的闺秀,初选只二十人,最后留在宫中共有十人。
留下的秀女大多出身氏族,因此份位都不低,比如丽嫔入宫便是婕妤,直接便成?了中三位的娘娘。
份位最低的就是汪选侍,她只是个九品县丞的女儿。
初入宫闱,大多都只看出身。
以后的荣华富贵,却多看自己。
汪选侍不受宠,人也羞涩木讷,入宫三年?侍寝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可偏偏就能鸿运高照,皇嗣在身。
丽嫔自看不上这等小?门小?户出身,可人比人却要气死人。
不过妹妹入宫,丽嫔还是和气地关照几句。
有她这个主位娘娘在,储秀宫的管事姑姑也不敢拿捏顾三小?姐。
丽嫔走了一趟储秀宫,回来?身边就多了一名圆脸的宫女。
沈初宜是下午去给丽嫔按脚的时候才见到?她。
那宫女瞧着?二十七八的年?纪,圆脸长眉,生得很秀气。
此刻寝殿里只她们四人,周姑姑恰好站在宫门口?,丽嫔便笑着?对沈初宜道?:“初宜,我听闻你这几日夜里睡不好,便让岑宫女给你看看。”
圆脸的岑宫女便抬起眼?眸,仔细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被她看得心惊,却垂着?眼?眸没有动,甚至对丽嫔道?:“多谢娘娘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