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宜无声哭了会儿,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些,这才抹了一把脸,慢慢往外行去。
等在另一扇门前的果然是周姑姑。
周姑姑见她眼睛通红,人也瑟缩发抖,心里倒是不怎么同情,只是觉得她无甚用处。
不就是侍寝,怎么这般模样,以前娘娘可从来不觉得害怕。
不过面对沈初宜时,她难得端出慈祥面容来。
“累了吧,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一会儿沐浴更衣就舒坦了。”
她犹如家中的寻常长辈,似乎觉得只要慈悲为怀,晚辈就能感恩戴德。
沈初宜沉默片刻,才压低声音道:“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周姑姑过来扶住她,那双干枯的手犹如铁钳,牢牢挟制住了她的自由。
“傻姑娘,方才陛下可有疑惑?”
周姑姑气定神闲:“你莫要怕,不会有事的。”
沈初宜没有说话。
这一次沐浴,红果没有跟进来。
沈初宜已经哭过一场,也没有再哭,她安静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穿衣。
她穿的依旧是自己的宫装。
精致柔软的软烟罗再好,也不是她的衣裳。
待她收拾整齐出来,就看到周姑姑温和的笑容。
“今日肯定累了,来初宜,喝碗安神汤,回去好生歇着。”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垂眸看向送到手边的安神汤,没有任何迟疑,接过便直接喝下。
药很苦涩。
有一股让人几乎作恶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但沈初宜还是强忍着吃了下去,没有剩下半分。
待她吃完,周姑姑才满意点头:“回去吧。”
沈初宜福了一礼,然后才地垂着眉眼,安静转身离去。
此刻的永福宫并不如平日安静。
皇帝陛下从不在嫔妃处留宿,他后半夜还会回乾元殿,独自入睡。
今日亦然。
在沈初宜沐浴更衣的时刻中,萧元宸已经被真正的丽嫔唤醒,被丽嫔侍奉着吃了一碗姜茶汤,才让姚多福伺候更衣。
待更衣之后,萧元宸也不会多言,直接离去。
沈初宜从偏殿出来时,皇帝陛下的圣驾刚刚离开永福宫。
所有的荣华与热闹都随着陛下离开,沈初宜回到自己的小卧房,合上房门,隔绝了所有的喧嚣。
她平静脱下外衫,躺到床上,此刻才慢慢放松下来。
身上很疼,心里更疼。
可能周姑姑给她吃的那一碗真的是安神汤,沈初宜躺下没多久,竟然昏昏沉沉陷入深眠。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沈初宜懵懵懂懂醒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金
乌高悬,她一口气睡了四个时辰,错过了平日早起当差的时间。
不过就如周姑姑说的那样,给她已经告了假,红果并未来唤她当差。
沈初宜安静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好些了,才慢慢起身。
她简单梳了头,依旧穿着旧衣衫,慢慢出了房门。
已是上午。
暖阳灿灿,照人神魂。
被那刺目的阳光一照,沈初宜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差点落泪。
她努力眨了眨眼神,吞下不该有的眼泪。
她安静来到茶水间,刚好碰到了过来喝水的红豆。
丽嫔娘娘重复恩宠,永福宫上下都很高兴,宫里人惯会察言观色,之前永福宫少了的宫人,今日一大早就被送来了。
这一次一共送来了两名扫洗宫女,一名扫洗黄门。
做活的人多了些,红豆就稍微能放松。
她看到沈初宜,眼睛先是一亮,紧接着便看到她苍白面色。
“沈姐姐,你怎么了?”
沈初宜勉强笑笑,不叫她搀扶自己,只说:“染了风寒,这两日就能好,娘娘体恤,让我休息。”
红豆点头,特地去寻了管茶水间的一等宫女桐花。
桐花可能被红果提点过,倒是很客气,让红豆拿了还温着的栗子面窝头,另外还变出一碗粟米粥。
沈初宜安静吃完,谢过红豆,才回了卧房。
她刚坐下,外面就传来热闹。
沈初宜开门细听,隐约听到前殿唱和的声音。
两刻之后,红果过来叫她。
当沈初宜再次出现在丽嫔娘娘面前时,脸上重新堆起谦卑的笑。
“娘娘万福金安。”
丽嫔显得非常高兴,脸上的笑容比平日都要灿烂,可那笑并不达眼底,若是仔细看去,能看出她强忍着的怒意。
“快起来,你可是咱们永福宫的大功臣。”
丽嫔柔声道。
她指了一下桌上摆着的琳琅锦盒,道:“这都是陛下的赏赐。”
沈初宜忽然觉得冷。
但丽嫔的话却还没说完。
她用涂着丹蔻的洁白手指在海棠漆木盒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只样式最简单的鎏金梅花簪。
她如同施舍般,随意递给了沈初宜。
“这是赏赐你的,你做的很好。”
沈初宜年少时有个同村的玩伴。
她家中只有父母和长姐,近亲家中也没有同龄的女孩儿,阿妹年幼,不能陪她玩。
她就经常同隔壁的豆子玩。
豆子有个阿姐。
她家阿姐生得很漂亮,比她们大了七八岁,沈初宜八九岁时,蔓蔓姐已经十五了。
十五岁,正是豆蔻年华。
本来已经要谈婚论嫁,可她父母先后染了重病,家中弟妹又小,蔓蔓不能眼看父母死去,能借的亲戚都借了个遍后,走投无路之下,年纪轻轻的她把自己卖了。
卖去的是溧水县上的妙音阁。
妙音阁说好听些是乐伶和舞姬的歌舞场,说不好听,就是雅致妓馆。
那时沈初宜还小,不知道那许多故事,只知道从那以后豆子再也不出来玩了,每日跟弟弟一起在家里忙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刻都不得歇。
那一年过年,沈初宜帮家里打猪草,忽然看到一道亮丽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那是半年不见的蔓蔓姐。
沈初宜很高兴,想要同蔓蔓打招呼,可蔓蔓却退后半步,不让沈初宜靠近。
沈初宜至今还记得,蔓蔓姐笑着对她说:“蓁蓁,以后见了我,也当成不认识。”
“不能污了你的名声。”
后来沈初宜长大了,才慢慢明白,妙音阁是什么地方,蔓蔓姐为何说那些话。
此刻,看着送到眼前的鎏金梅花簪,沈初宜忽然发现,她跟蔓蔓姐其实是一样的。
伺候好了贵人,贵人高兴,随手给几个小物件,逗弄一下听话的小狗。
沈初宜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
“谢娘娘赏赐。”
但她还是平静接过梅花簪,甚至还露出得体的微笑。
丽嫔看都不看她,目光回转,看到桌边的另一个木盒。
她同周姑姑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努力温和地说:“你这些时候辛苦了,本宫十分心疼。”
“本宫知晓你惦念家中,剩下的这一百两银子,本宫会安排人送到你家中,提前给你阿妹医治。”
沈初宜面上露出感激,她很恭敬给丽嫔磕了个头。
“多谢娘娘,娘娘真是心善。”
丽嫔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才又开口:“以后你也不用多做粗活了,就跟着红果伺候本宫吃茶点香便是,你如此乖顺,本宫也很喜欢。”
沈初宜谢恩,安静退了出去。
回到卧房,沈初宜看着手里捧着的木盒,忽然笑了一下。
她跟蔓蔓姐不一样。
她贵多了。
她应该觉得满足。
这几日,沈初宜除了在屋里做绣活,就是伺候茶水,倒是不怎么辛苦。
小年节是大节日,宫里狠狠热闹了一回。
丽嫔领着周姑姑、红果和绿桃一起去了前头的太极殿,参加宫宴。
永福宫中,剩下的都是寻常宫女。
沈初宜寻了个安静的时候,特地去看望徐姑姑。
徐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她在先帝初年便入宫,如今已过四十。
她看起来比周姑姑年轻一些,人也生得更和善,不过也因为和善沉默,伺候不到丽嫔娘娘跟前。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宫里派来的管事姑姑。
宫里人都跟红顶白,永福宫同样如此,眼看周姑姑在娘娘面前红火,就都一窝蜂孝敬周姑姑去了。
徐姑姑倒是也不争抢,只做细枝末节的小事,管着四季宫人应用之物。
沈初宜登门的时候,徐姑姑还有些疑惑。
“你怎么来了?”
沈初宜笑笑,声音清婉,看起来乖巧又懂事。
“奴婢刚升为二等宫女,这才有机会同姑姑亲近,前几日才发现姑姑手上生了冻疮,这病若是不好好医治,总是不好受的。”
沈初宜从袖中取了一对棉手套,呈给了徐姑姑:“娘娘体贴,念奴婢身体不好,允奴婢多修养,闲来无事,奴婢便给姑姑做了一对手套,出门可以御寒。”
徐姑姑却是一点都不惊讶她的忽然谄媚。
她也不去看沈初宜那张俏丽的脸,只是依旧慢条斯理看着手里的账簿。
“知道了。”
徐姑姑淡淡道:“你有心了,去忙吧。”
她似乎很不讲人情,没有问沈初宜是否有事相求,只冷漠收了东西就要催人离开。
沈初宜自己也不太在意。
她抿嘴轻笑,然后便起身行礼。
“姑姑若是有要差遣的地方,只管吩咐奴婢,奴婢这就不打扰了。”
回了卧房,沈初宜继续做手套。
徐姑姑有了,年姑姑自然也得有。
之后几日,陛下前朝事多,未来后宫。
没有陛下,后宫一向和气。
这一日沈初宜捧着茶水间新煮的清水泉茉莉茶,静悄悄进了寝殿。
丽嫔病好了,又重新得了圣宠,以前的“好姐妹”自然要来看望她。
今日来的是端嫔和邢昭仪。
三人都是同一年入宫,端嫔最初封为昭媛,比丽嫔高一品级,如今即便都是嫔位,但端嫔是从三品,丽嫔是正四品,依旧差了半品。
端嫔生得很清秀优雅,她身上有一种飘飘除尘的仙人气质,同艳丽的丽嫔是两种风韵。
沈初宜刚踏入殿中,就听到端嫔轻声细语说:“之前汪妹妹有喜,丽嫔妹妹还送了厚礼,今日本来她要一起过来谢恩的。”
“只不过这两日宫宴繁忙,她有些动胎气,我便不叫她多走动。”
“这个恩,我来替她谢。”
这话说得很轻巧,也很动听,可听在丽嫔耳中却不是滋味。
“哪里能让姐姐来谢恩,折煞我也。”
丽嫔也笑了。
边上的邢昭仪感叹:“端嫔姐姐同丽嫔姐姐真是姐妹情深,让妾好生羡慕。”
沈初宜抬眸看去,就看到邢昭仪谄媚的笑脸。
她的样貌自然也很出挑,圆脸细眉,生得珠圆玉润,同其他纤细窈窕的嫔妃有些不同。
尤其那婉转动听的嗓音,让人听了就觉得舒服,犹如夏日里的一汪清泉,潺潺流淌。
难怪能从下三位的小主升至昭仪,确
实有些过人之处。
不过她的出身自然比不上端嫔和丽嫔,故而三人相处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谄媚奉承,说尽好话。
丽嫔有些厌烦她,面上却不显露,余光瞥见沈初宜,便道:“奉茶吧。”
沈初宜这才快步行至花厅,同三个主子见礼,安静奉茶。
端嫔瞄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丽嫔妹妹,你这宫里头的奉茶宫女都这般漂亮,真是叫人羡慕。”
丽嫔从来不怕让沈初宜出现在外人面前,她若是藏着掖着,反而心里有鬼。
闻言便掩唇轻笑:“我自幼喜欢美丽事物,我宫中的宫女,自也要美丽。”
她说着,很温和地道:“初宜,还不谢谢端嫔娘娘夸赞。”
沈初宜闻言就要跪下。
倒是端嫔嬉笑着摆手,嗔怪丽嫔:“你这人真是护短,我夸了一句,还要让我赏赐不成?不行不行,我不给。”
几人笑成一团,沈初宜低头羞赧,不敢说话。
邢昭仪和善地说:“端嫔姐姐不给,那妾来给吧,这宫女我瞧着投缘。”
她说着就给了沈初宜一个荷包。
沈初宜不敢接,看向丽嫔,见丽嫔笑着点头,才对邢昭仪见礼:“多谢昭仪娘娘。”
转眼就到了年关。
到了这时节,各宫娘娘家里都会送来见礼,同主子们叙叙亲情。
承平伯府也不例外。
丽嫔这里被送了不少瓜果腊肉,东西并不名贵,总是心意。
她自是吃不完,赏赐了一些给宫人,剩下的便让往各宫送。
给沈初宜安排的刚好是邢昭仪所住的荷风宫。
沈初宜拎着藤篮,快步走在宫道上。
永福宫位于西六宫,荷风宫位于东六宫,一来一回路途很远,需要早去早回。
沈初宜一路从东一长街拐至坤和宫后面的坤久巷,待行至西一长街时,已将近两刻。
今日没有光。
乌云遮蔽,金乌躲藏,整个长信宫昏昏沉沉,只有呼啸的风肆意而为。
行至此处时,沈初宜已经冻得手脚冰冷。
她低着头,刚想快行几步,前方忽然传来隆隆脚步声。
绣着五爪金龙的旌幡在暗沉的苍穹中飞扬,华盖遮天,御辇平稳。
乾元殿中监孙成祥朗声道:“陛下驾临。”
宫道上行走的宫人立即停下脚步,直接跪在地上,躬身行礼。
方才匆匆一瞥,沈初宜看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身上裹着乌黑狐裘,头上戴着玄色裘帽,正安然坐在御辇上,平静看向前方。
即便今日并无阳光,可他那张精致出尘的俊美容颜依旧光芒卓越。
沈初宜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跪下行礼。
御辇很高,上面的皇帝陛下也高高在上。
跟那日不同,此刻的皇帝点下冷漠疏离,身上比冰还冷。
他面色平静,不喜不悲,似只能看到宫巷尽头的朱红宫墙,看不到路边跪着的宫人们。
当然,他亦不知下面跪着的,是前几日方才温柔缠绵过的女人。
不过是寻常的擦身而过。
沈初宜没有多思索,她快步往荷风宫行去。
荷风宫暂时没有主位,邢昭仪住在前殿西配殿,赵昭媛住在后殿东配殿,两人虽同住一宫却前后相隔,倒也互不打扰。
因是丽嫔娘娘派来送年礼的,所以邢昭仪亲自见了她。
西配殿里也很暖和。
邢昭仪身边的大宫女巧圆上前掀开竹节门帘,让她进入。
邢昭仪自己坐在明间的主位上,正摆弄着高脚荷叶盏中的点心。
见沈初宜来了,她目光挪动到沈初宜脸上,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记得,你叫初宜吧?”
沈初宜先把藤篮呈给巧圆,然后便同邢昭仪福了一礼:“奴婢见过昭仪娘娘,娘娘好记性,奴婢名唤初宜。”
邢昭仪又笑了。
她生的圆润,看起来很是和蔼,待人接物也很亲切。
对待沈初宜这样的小宫女也很和善,她看着沈初宜笑,声音很是温和:“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沈初宜已经及笄,入宫多年,自要以女子相称。
“谢娘娘夸赞,奴婢自愧弗如。”
邢昭仪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她,片刻后才道:“我同你们娘娘一样,也喜欢美丽人儿,若是哪日你不在永福宫侍奉了,来我荷风宫如何?我身边可还缺个大宫女呢。”
宫里头的宫人,一般十三四岁便入宫了,模样出挑懂事听话的,都送到各宫娘娘身边。
沈初宜出入宫时就没做过扫洗宫女,也未在杂事房当差,直接去伺候李贵嫔了。
当时她就是三等宫女。
端看沈初宜行为做派,就知道她细致恭谨,一看就是会伺候人的。若是顺利的话,熬到现在年景,她若是能得主子青眼,便是大宫女也能当得。
可事情总有意外。
她本来是三等宫女,后来去了尚宫局当差,再去永福宫时,丽嫔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她降为了扫洗宫女。
等级好坏,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邢昭仪这话,看似是抬举她,又何尝不是挑拨呢?
沈初宜没有欢喜,亦不忐忑,她同邢昭仪福了福,只说:“能侍奉娘娘们,是奴婢的福气。”
邢昭仪似乎也不过是随口一言,对她的回答根本不在意,听罢又笑。
“永福宫到荷风宫可不近,你一路走来很是辛苦,巧圆,把这碟玲珑八点包起来,便赏给初宜了,天冷甜甜嘴。”
沈初宜谢过邢昭仪,接过那一包点心,直接告退。
她脚程很快,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抢出了两刻。
趁着这点空闲,沈初宜去看望年姑姑。
近来年姑姑比旁日里要忙得多。
她看管的西寺库存的除了宫中的名贵家具,还有一部分陛下的私库。
年关底下,陛下要时常赏赐得力功臣,东西往来频繁许多,除了年姑姑,还真没人能迅速寻到东西。
西寺库的账簿,早就被她印刻进脑海里,一点差错都无。
西寺库里面光库房就有六间,储存货物多达千件,一般人还当真管不了这差事。
沈初宜来的时候,迎面就碰见姚多福。
沈初宜先是愣了一下,忙福礼:“见过大伴,新岁佳安。”
姚多福自然不记得她,淡淡瞥了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沈初宜松了口气,这才快步进了西寺库。
年姑姑就住在西寺库,除了她,还有两名一等宫女,两名二等宫女打扫库房,八名一等至三等黄门做搬运和守卫的差事。
白日里这些人各司其职,到了夜里,宫门落锁之后,西寺库只有年姑姑和两名黄门守夜。
可以说,一年到头,年姑姑几乎不会离开这里。
因为忙碌,这会西寺库的厢房里,只有年姑姑在。
她刚放下茶杯,抬头就看到沈初宜俏丽的眉眼,难得笑了一下。
忙碌起来,赏赐自然也多,年姑姑心情是很不错的。
但她刚笑了一下,很快,眼皮就沉了下来。
年姑姑沉下脸,更显得有些刻薄。
“关上房门,过来。”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但还是合上房门,来到年姑姑身边。
她站在那里,低垂着眉眼,任由年姑姑打量。
在宫中二十几年的老人,眼睛都很毒辣。
年姑姑平日里看着不言不语的,可她能稳坐西寺库,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本事。
观人面相就是其一。
年姑姑越看,脸色越沉,那双细眉上都染上了怒意。
“你可有不听话?”
最终,年姑姑问。
沈初宜心中微颤,她大约明白,年姑姑似乎是看出了什么。
但沈初宜怎么可能不听话。
若非她心志坚定,聪慧过人,对于未来和前途清醒无比,年姑姑也不会这样照顾她。
丽嫔正当宠,不是人人都能进永福宫当差。
但事情却总有意外。
年姑姑少见这些贵人们,不知丽嫔都这样得宠,还会去嫉妒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
但是此刻,年姑姑真是坐不住了。
沈初宜低垂着眉眼,没有看向年姑姑,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
不是她,那就只能是丽嫔。
沈初宜作为丽嫔宫中的
宫女,性命前途都在丽嫔指掌之间,她不能为自己做主。
年姑姑听到这三个字,不由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沈初宜不懂事,那事情就还有转机。
不过丽嫔宫中的事情,她不能直接问沈初宜,而沈初宜自然也不能说。
情分和关照是一回事,分寸和职责是另一回事。
不过年姑姑会为她动怒,就表明是真的关心她,沈初宜不是不感动的。
她如今被丽嫔逼着上了贼船,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如今之计,能求的只有年姑姑。
沈初宜忽然跪了下去。
“姑姑,我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沈初宜明明是恳求年姑姑,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微微仰着头,可怜地看着她。
美人祈怜,更添三份绮丽。
她这般面容,谁看了会不动心呢?
若她当初想要留在宫中,年姑姑自然有办法让她能有荣华富贵,不说当上主位,小富即安其实并不难。
年姑姑垂眸看着她,不叫她起来,只是低声问:“我问你,到了什么地步?”
沈初宜说:“一旦事发,永福宫一概不能活。”
年姑姑心中一颤。
她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丽嫔竟是这般胆大妄为。
年姑姑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扫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手指轻轻敲着鸡翅木圈椅的扶手,一下一下,发出“笃笃”声响。
片刻后,年姑姑压低声音道:“可这不是你的错。”
“今上年少聪慧,意志坚定,他从来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年姑姑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声音很轻,好似在喃喃自语。
“无辜之人,不能被恶人牵连。”
沈初宜紧咬下唇,心中的慌乱被年姑姑沉静的态度压下,理智重新回笼。
年姑姑继续说:“女人若是心狠,比男人尤甚,要求,就去祈求最应该求的那个人。”
这就是告诉她,求丽嫔毫无用处,若是可能,她需要直接求皇帝。
年姑姑可能不知道那些细枝末节,不知道永福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多少能猜到。
她顿了顿,目光下落,重新落到了沈初宜的面上。
女子容貌端丽,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眼尾总有一抹胭脂色,漂亮如春日粉桃。
年姑姑在宫中多年,平心而论,前朝当今这么多嫔妃,能同沈初宜比肩的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
即便当今陛下并不好闺房之乐,可以沈初宜的本事,也不是不能等得圣宠。
思及此,年姑姑心中微定。
她说:“蓁蓁,起来说话。”
蓁蓁是沈初宜的乳名,家里长辈都这样唤她。
在这宫中,也就年姑姑知晓。
叫了这名字,要说的就是心里话了。
沈初宜在她身侧落座,低眉顺眼,安静无声。
此时此刻,年姑姑看着她,添了些许喜爱。
遇到这样的磨难,沈初宜没有崩溃,亦没有哭哭啼啼,摇尾乞怜,她依旧形色如常,规规矩矩当差。
这份心性,就是许多人都比不了的。
“初宜,你看看这宫中娘娘们,有多少是因陛下真心喜爱,才能走到今日?”
“她们三年前入宫,凭借的就是出身。”
年姑姑问她:“你还有机会出宫吗?”
沈初宜摇了摇头:“没有了。”
“好。”
年姑姑点点头,接下来说的话,在沈初宜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初宜,即便你真的逃出生天,不会被牵连,那之后呢?”
“之后你还是要做没名没姓的小宫女?在这宫里蹉跎一生吗?”
沈初宜愣住了。
她虽然心志坚定,聪慧稳重,可有些事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盼望过。
入宫那一年,她就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路。
熬到二十五岁,拿着月银出宫,一家团聚。
以后无论多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害怕。
如今,这条路已经走不了了。
年姑姑告诉她:“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路。”
“凭什么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这几日,沈初宜心里不是没有怨气。
可当面对欺君罔上的大罪,在危机四伏的现在,沈初宜无暇旁顾,就连努力维持冷静都很难了。
她也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子。
年姑姑这样一说,她便有些恍然大悟,可悟了之后,她却没有立即下定决心。
她不是自卑,也并非谦逊,她心里很清楚,除了这一张脸,她没什么能同娘娘们比的。
她从小学的都是如何下田种地,如何喂鸡养猪,她没有读过书,曾经也没学过女红,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
入宫之后,她倒是学了不少技艺,可那些不过是伺候人的花样罢了。
能做什么呢?
扪心自问,若她要喜欢一个人,也只会喜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德妃娘娘。
或者俏丽可爱的解语花宜妃娘娘。
怎么也不能是她自己。
年姑姑不知她心中所想,她思索着说道:“蓁蓁,丽嫔娘娘现在愿意让你出来,就说明她对此事有十足的把握,认为不会被人知道真相,此刻是你最好的机会。”
“你得牢牢把握住。”
对于沈初宜,年姑姑确实是用了真心的。
“其他的事情暂且不提,为今之计,保命要紧。”
沈初宜颔首,郑重道:“我知道的姑姑,此事让您知晓,我知道是给您添了麻烦,可我实在不知要如何办了。”
年姑姑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两人相差二十几许的年岁,若是当年年姑姑出宫嫁人,孩子大约也是沈初宜这样的年纪。
只是她没这个福分,不能有沈初宜这样乖巧的女儿,这些年在宫中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她从来都片叶不沾身。
不知道是老了,还是沈初宜同她太过投缘,这一次,年姑姑哪怕知道前路危险,也愿意握住沈初宜的手。
人生在世,总得做一次良善人。
“蓁蓁,你莫怕,我知道你聪慧,能慢慢寻到出路,我这边也替你斟酌,看看能不能想到法子。”
年姑姑说道:“你有什么缺的,就来告诉我,若你不方便出门,就让若雨来给我送信。”
若雨是刚刚分到永福宫的扫洗宫女,沈初宜没有惊讶,她点头:“我知道了,姑姑也小心着些。”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初宜必须要走了。
她把棉手套和那包点心都留下,重新对年姑姑跪下,磕了三个头。
“姑姑,我不知年节时是否还能再来,提前给您送来年礼,望姑姑松鹤长青,日月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