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要你们肝脑涂地?”
丽嫔笑了一声,然后才慢慢开口:“沈初宜,你家中贫寒,母亲年迈,阿妹重病,即便出了宫也无法摆脱困境。”
“不如……”她手指停下,恰好停在朱砂珠上,“不如我给你个机会,保准你家人荣华富贵,不被生计所累。”
“好不好?”
她虽然用了商量的语气,但沈初宜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得选择。
丽嫔要她做的事情,肯定比柳听梅的危险百倍。
可她拿着自己的家人,捏着她的命脉,沈初宜寄人篱下,想反抗已绝无可能。
她这人天生就懂审时度势,还未到绝路时,一切都能周旋。
沈初宜弯下腰,重重给丽嫔磕了一个头。
“谨遵娘娘教导。”
丽嫔笑颜如花:“好,那沈初宜。”
“把衣服脱干净,给我瞧瞧。”
黑沉沉的夜犹如怪兽巨口,已吞没了圣京的光阴。
长信宫中早就寂寥无声,只风声呼啸,大凡宫灯都已熄灭,唯几条主巷宫灯摇曳。
此刻永福宫中,沈初宜呆愣站在寝殿中,她满脸麻木,似乎并不觉得羞耻。
宫女的宫装并不复杂,冬日里会多一件夹袄,褪去外衫、夹袄和中衣,只剩下一件简单的水粉肚兜。
那肚兜就是宫中的常例,每个宫女都有,每季发四件,可换着穿。
但许多宫女年轻爱美,总会在肚兜上绣些小花样,暗藏一抹少女怀春。
可沈初宜的这件肚兜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花纹,只浅浅系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围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沈初宜平日里看起来纤细窈窕,并不丰腴,可这一脱衣裳,却能看出她天生丽质,该有的一样不少。
不说男人,便是女人看了也要心动。
沈初宜在丽嫔的注视下沉默不语,她低垂着头,就连羞赧都不敢显露出来。
可她此刻犹如泡在冰水里,浑身冰冷,就连心都要木了。
丽嫔看着她,不是再看一个人,是在掂量她这个物件价值几何。
脸面和尊严早在她入宫的时候就丢了,她害怕的,是丽嫔笑颜背后的筹谋。
丽嫔捏着十八子的手微微一顿,但很快,她就淡淡笑了起来:“沈初宜,听不懂本宫的话吗?”
“裙子也脱了。”
宫装都是月步裙样式,方才沈初宜已经把外裙脱去,剩下里面的衬裙和衬裤和裹裤。
听了丽嫔的话,沈初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把衬裙和衬裤都脱了下去。
寒冬腊月里,她就只穿着肚兜和裹裤,瑟瑟发抖站在明亮的琉璃灯下,任人打量。
裹裤不长不短,刚好在膝上一寸,露出她白皙修长行的玉腿。
丽嫔仔仔细细打量她,声音很轻,但沈初宜却能听清。
她说:“倒是有五分相似。”
说来也是巧,整个永福宫中的宫女,只有沈初宜同她身量相仿,身材也相似。
周姑姑来到沈初宜身边,伸手摆弄她的手臂,在她身上仔细搜寻。
宫女能入宫,就说明身上干净,没有疤痕和异味,也没有旁的见不得光的恶病。
只是这五年来沈初宜身份低微,差事辛苦,不知她有没瞧不见的疤痕。
周姑姑简单看了她身上裸露的部分,见她当真肤凝如脂,不由在心里感叹。
若是她出身寻常,选秀入宫,如今怕也能荣华富贵,不会落入这般田地。
可见天道不公。
但世间又何
来十全十美?
她们家小姐金尊玉贵,恩宠加身,却要得那样的怪病。
周姑姑目光重新落到沈初宜身上,眼神冷了下来:“你身上可有疤痕?”
沈初宜紧紧抿着唇,整个人看起来瑟缩又无助,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回答:“回禀姑姑,没有。”
周姑姑点点头,回到丽嫔身边,同她耳语。
一字一句,沈初宜都牢记心中。
“娘娘,观其身量,同娘娘相仿,面容也是同样的精致秀丽,依我看是可行的。”
丽嫔缓缓点头。
她目光沉沉落在沈初宜身上,忽然和善起来:“穿上衣裳吧。”
沈初宜似乎松了口气,她忙同丽嫔谢恩,这才轻手轻脚穿好衣裳。
等她重新披上人皮,才又跪在了丽嫔面前。
灯花跳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丽嫔长久注视着她,最终,才下定了决心。
“沈初宜,”丽嫔声音温和,却犹如冰针刺入沈初宜的心口中,“你是想出宫去一家贫苦,阿妹久病缠身不能痊愈,还是想家里衣食无忧,阿妹恢复健康?”
她给了沈初宜选择,但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沈初宜沉默片刻,慢慢弯下腰,给丽嫔磕了个头。
“奴婢全凭娘娘教导。”
丽嫔淡淡笑了:“好,明日起,你就是我身边的二等宫女了。”
等回到东角房,听菊已经入睡。
红豆担心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沈初宜被她握着手,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早就冻得麻木。
红豆今年不过十五,年少单纯,心底很是良善。
她忙握住沈初宜的手,拉着她缩进被子里,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沈姐姐,快暖和暖和。”
沈初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为何,竟是笑了一下。
黑暗之中,无人看见她的笑容。
吃了热茶,脱去外衫,沈初宜在红豆身边躺下,缓缓闭上了双眸。
可刚闭上眼睛,丽嫔那张姝丽的脸便忽然出现,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她所有的噩梦里。
方才丽嫔的话并未说清,也不说要她做何事,但沈初宜多少猜到一些。
丽嫔那样评估她,仔细看她身形,又比较自身,大约是为了让她替丽嫔做些事情。
若是简单寻常事,丽嫔不会上来就拿她家人要挟,会让丽嫔这么慎重,肯定是牵扯甚多的大事。
对于丽嫔来说,有什么是大事呢?
想到汪才人有孕,陛下忽然驾临永福宫,半夜时分又起了热闹,沈初宜忽然有了大胆猜测。
或许,丽嫔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她不是佯装可怜,也并非为了博得陛下怜悯,她的的确确生了病,不能侍寝了。
所以她才会在年轻貌美时推举新人,会被刘成威胁,逼不得已直接命人杀了刘成,杀人灭口,把所有的危险都掩盖。
汪才人意外有孕,让丽嫔充满危机,若她不能侍寝,就永远不能诞育皇嗣,天长日久,即便陛下不是冷心冷清之人,也会慢慢遗忘她。
到了那时,承平伯府大抵也会放弃她。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丽嫔不想让自己跌落那样的田地,所以她急忙选了柳听梅,想要把她推出来,成为自己争夺圣宠的助力。
万一柳听梅真的能博得圣宠,又或者在这期间丽嫔病好,只要有喘息时机,事情就还不那么糟糕。
黑暗中,听着身旁红豆安静的呼吸声,沈初宜缓缓叹了口气。
显然,柳听梅失败了。
亦或者说,丽嫔把一切都打算的明明白白,但她却没有算到陛下的态度。
若是陛下这么容易就被后宫嫔妃摆布,他也无法在未及弱冠时就坐稳朝堂。
沈初宜觉得浑身僵硬,她缓缓翻了个身。
柳听梅的失败,意味着丽嫔不能如法炮制,再往陛下面前推一个新人,哪怕这个人是更美丽的沈初宜,陛下都不会多看一眼。
所以,丽嫔只能另辟蹊径。
沈初宜心跳骤然加快。
她想到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方法。
但结合丽嫔和周姑姑的只字片语,思及方才的点点滴滴,沈初宜朦胧间有了新的猜测。
那就是李代桃僵,让别人替丽嫔侍寝。
思及此,沈初宜猛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漆黑的房梁。
可如此行事,比推一个新人要难上加难,最关键的是,皇帝怎可能分辨不出枕边人是谁?
沈初宜左思右想,只觉得脊背发寒,心里越发恐惧。
即便丽嫔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可归根结底,这都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事发,不仅仅是她自己,就连整个永福宫都不能幸免。
到时候,沈初宜也只有一个死。
漆黑深夜里,沈初宜伸出手,紧紧捂住了脸。
初入宫时艰难辛苦,她没有哭,刘成纠缠欺辱,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事到如今,她被丽嫔这样随意差遣和摆弄,即将卷入无法回头的灾厄,她才终于觉得难熬。
她一心都是母亲阿妹,一日一日算着,辛辛苦苦盼着,总想着再熬些年月,就能出宫回家,一家团聚。
现在,这个梦彻底碎了。
从这一刻起,丽嫔就再也不可能让她出宫。
不仅如此,就连自己的安危她都无法掌控。
她委屈,不甘,满心怨怼,也无计可施。
此刻的沈初宜,犹如笼子里的困兽,即便想要发疯嘶吼,却无人能聆听。
温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一次,即便是年姑姑也救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
沈初宜安安静静哭了一会儿,就把眼泪擦干。
她缓缓吸气,慢慢吐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崩溃痛苦毫无用处,即便已落入绝境,她也必须想办法绝处逢生。
既然旧梦难圆,那便努力挣扎出一条生路。
沈初宜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开始慢慢思索起来。
长夜漫漫,夜凉如水。
这一夜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待及天光熹微时,沈初宜才惊觉自己一夜未眠。
早起红豆看见她的面庞,不由愣了一下:“沈姐姐,你的眼睛。”
因为哭过,沈初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尾一抹桃花粉显得可怜又无助。
沈初宜垂了眉眼,只说:“昨夜风沙迷了眼,用冷水洗净就好了。”
她话音落下,东角房的房门被打开,绿桃沉着脸快步而入,一眼就看到满面桃花的沈初宜。
她眸色微闪,说话有些阴阳怪气:“沈初宜,恭喜你。”
“娘娘言说你乖巧懂事,机灵体贴,今日起擢升你为二等宫女,”她说着,大手一挥,道,“你得换个卧房了,跟我来吧。”
等到了西院倒座房,沈初宜才明白为何丽嫔给他升为二等宫女。
宫中地方金贵,就连丽嫔都不能独居一宫,只能住在永福宫后殿,后殿东西侧殿、偏殿和侧厢都为她管辖。
沈初宜之前是扫洗宫女,只能住在冬冷夏热的角房,升为正式宫女之后,才能住在厢房。
两位姑姑一人一间,大宫女和一等宫女都是两人一间,其余人是四人一间。
丽嫔是正四品嫔位,算是一宫主位,按照宫规,她身边可有两名管事姑姑,两名大宫女,两名一等宫女,二等三等宫女四人,扫洗宫女六人。
因为永福宫尚且没有其他的小主,所以扫洗宫女只要了四人,一二三等宫女中,一等宫女和二等宫女都是一人,三等宫女两人,偏偏二等宫女刚满二十五,上月已经出宫。
这个月永福宫事多,便忘了补齐这个缺口,到现在刚好可以安排给沈初宜。
这样一来,沈初宜便可独自居住一间。
丽嫔还要用她,必然要防着旁人,她独自一间反而最好。
绿桃显然不知道这些关节,她把沈初宜带到西厢房最边上的那一间,才不太高兴地说:“你自己收拾吧,待收拾过后,就去寻红果姐当差。”
沈初宜忙谢过绿桃,还往她手里送了红封。
不过是用红纸包的一角碎银,一共也没几个钱,但心意和态度是有了的。
“绿桃姐姐,以后都在娘娘跟前伺候,您多提点我。”
绿桃脸色这才好看些。
她顿了顿,
道:“你多听周姑姑的话,徐姑姑……倒是不打紧。”
沈初宜谢过她,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
这间房一共有上下两张床,床边放了一个小巧的衣柜,衣柜上是一方方窗,比角房通风。
窗前一步就是一张窄桌,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床上将就用。
之前的宫女离宫,空了半月,倒是没有灰尘。
沈初宜简单看过,便把被褥收拾好,又把包袱放到柜中,用衣柜上挂着的铜锁锁了。
然后她就在床上落座,仰头看着桌前的前窗。
光影慢慢透进来,在桌上雕刻出海棠缠枝纹。
“会好起来的。”
她对自己说。
当了二等宫女的沈初宜,被发了一身新的袄裙。
这身袄裙是藕荷色的,衣领和袖口都有层次,穿在身上衬得肌肤白皙,温柔雅致。
沈初宜却没有特地打扮自己,依旧是简单朴素的模样,日日跟在红果身后,尽心尽力服侍丽嫔。
丽嫔似乎对她很满意。
有一次她侍奉丽嫔吃茶,丽嫔还额外赏赐她一对贝壳耳铛。
一晃神,三日已过。
沈初宜面色平静,恭谨如常,可她一颗心却时时紧绷着,等待闸刀最后落下。
两日后,丽嫔上奏风寒痊愈,敬事房重新挂上了丽嫔的牌子。
当日,沈初宜伺候丽嫔点香。
寝殿里灯火摇曳,香烟袅袅,仙鹤珐琅炉腾云驾雾,雅致非常。
丽嫔玉手纤纤,一点点拨弄烟灰,她手腕上的十八子莹润有光,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沈初宜,我给了你五日,你可想好了?”
沈初宜跪下行礼:“但凭娘娘吩咐。”
丽嫔便浅浅笑了。
“以后你我就是最亲近的人,我打心底里喜欢你,你也要好好听话,可明白?”
沈初宜缓缓起身,福了一礼:“是。”
此刻殿中只有她们两人,丽嫔微微挥手,沈初宜就恭谨坐在绣凳上,一点点扫干净香炉中的香灰。
两人剪影相互依偎,犹如闺中密友。
丽嫔慢慢开口:“我生了一场重病,不能侍奉陛下。”
这一句话说出口,沈初宜所有猜测都落了地。
她心里不悲不喜,不惊不怒,这五日她早就已经想通,无论多大的危机和风险,她已经不得不走,那就努力让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所以此刻她并不算太过惊慌,但是脸上却露出惊讶和心疼来。
“娘娘,这……”
丽嫔拜拜手,显得有些苦涩,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我生来就有的病根,想要治好已经不成,可我家中你们大抵也是知晓的,父亲官职不高,虽有承平伯的爵位,不过是镜花水月,天长日久必然会落败。”
“还有这永福宫,上上下下二十几人的性命,我不能不顾你们的前程,独自消沉下去。”
丽嫔说得无比真诚,她握住沈初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初宜,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沈初宜甚至有些想笑。
前几日,丽嫔高高在上用她的家人威胁她,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他们这些卑微的宫人,如今却又换了一副嘴脸,里里外外都是为了别人。
当真是可笑极了。
丽嫔会铤而走险,冒着欺君罔上的大罪也要李代桃僵,让沈初宜替她侍寝,不过只为了荣华二字。
是她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盛宠不衰。
说到底,她就是贪婪。
沈初宜面露感动,却还是有些怯怯的,犹如一朵洁白的花儿,不能经受风吹雨打。
“娘娘,可奴婢这样愚钝,又能做什么?”
丽嫔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逃避:“初宜,你这样天生丽质,以后若是陛下来了永福宫,你可替我侍寝?”
这句话,她果然说出来了。
沈初宜似乎很是害怕,她想要收回手,可丽嫔却攥得很紧。
她根本无法挣脱丽嫔的掌控。
丽嫔就看着她这样惊慌无措,脸上笑意更浓:“你莫怕,我会做到万无一失,陛下不会知晓的。”
沈初宜惊呆了。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丽嫔的话。
“娘娘,这怎么可能,奴婢这样的蒲柳之姿如何能同娘娘相比?只要一看,就绝不是同样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沈初宜说话还是滴水不漏。
丽嫔很满意她被自己惊吓的模样,此刻手劲微松,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我说无事,就是无事。”
丽嫔温柔一笑:“这两日你且少做活计,养一养手,待到了那一日,我会告诉你如何行事的。”
沈初宜依旧满脸惊慌:“可是娘娘……”
“没有可是。”
丽嫔打断了她:“好姑娘,能侍奉陛下,是你的福气,待以后我病好了,不需要你这般辛苦,到时候我会放你回家,如何?”
这不过是说出来戏弄她的鬼话。
一旦她没有用处了,就会跟刘成一样,成为永远都不会说话的死人。
沈初宜似乎被她说动,小心翼翼问:“真的允奴婢回家?”
丽嫔笑了:“当真。”
“好,”沈初宜下定了决心,“奴婢一定会为了娘娘努力。”
事情定下,红果当真不给沈初宜安排差事了。
她做惯了粗活,手上茧子斑驳,若是仔细触摸,能摸到不同。
忽然闲下来,沈初宜不知要做什么,只能在卧房里做针线。
原在家中时,她同母亲只学了简单缝补,还是入宫之后,李贵嫔宫中的姑姑慈爱,教了她绣花。
她学习很认真。
沈初宜很清楚,出宫之后她除了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便别无长物,一家想要摆脱贫困,必得有一技之长。
所以入宫之后,但凡能有机会学习,无论多辛苦,沈初宜都不会放弃。
她学的时间短,又没有那么多工夫练习,如今只能绣出大概花样。
可无论做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心意。
沈初宜慢慢绣着,一针一线,任由光阴荏苒,岁月无情。
该来的总会来。
一晃神,又五日过去。
年关在望,新岁佳期,到了这个时候,陛下似乎才终于有了闲暇时光。
在小年节的前几日,一旬过去,他似乎终于又想起了病好的丽嫔。
当陛下翻了永福宫牌子的消息传来,永福宫瞬间便热闹起来。
扫洗宫人们忙着打扫院落,其他宫女收拾东暖阁,里里外外都打扫一新。
宫中上下都喜气洋洋,只有沈初宜的卧房安静如初。
她依旧做着手里的活计,直到夜幕低垂,最后一丝天光藏进云中,才锁上最后一针,剪断了绣线。
房门轻轻响了:“沈姑娘。”
来人是周姑姑,对沈初宜的称呼也变了。
沈初宜深吸口气,她把绣活仔细放好,然后轻轻摸了一下枕头边的梅花木簪。
这是母亲亲手给她做的。
之后,沈初宜直接起身,打开了房门。
“姑姑,我在。”
永福宫的后殿布置精致奢华,除了陛下和太后的赏赐,还有承平伯府的孝敬。
沈初宜坐在紫檀浴桶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汤泉温热,花香怡人,茉莉芬芳浅浅飘散,往她细腻的肌肤里钻。
头发是红果亲自帮她洗的,用了最好的茉莉香露,此刻红果正在给她干头发。
红果全程一言不发,但看着沈初宜的眼眸却多少带了些同情。
她比绿桃聪明许多,所以这件事,周姑姑吩咐给了她。
沐浴之后,红果取了一套软烟罗的寝衣,沈初宜干脆穿上。
这料子是顶好的,又滑又软,沈初宜却无心去感受。
她被红果送出暖房,周姑姑在前面带路,七拐八拐,引着她来到冬暖阁前。
珠帘轻摇,金玉琳琅。
龙涎香沉静宜人,一抹玄色身影半靠在宽大的黄花梨拔步床上,乌发垂落,显出三分慵懒。
周姑姑轻轻推了她一下。
足尖点地,沈初宜就这样闯入萧元宸绮丽梦境里。
在此之前,沈初宜从未仔细看过萧元宸的面容。
萧元宸并非先皇后的嫡子,母亲也只是寻常宫妃,但他凭借一己之力,陆续击溃了同样优秀的兄弟们,最后登至高位。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天生就有着让人不敢直视
的威仪。
沈初宜这样位卑人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皇帝陛下面前。
即便上次丽嫔试探她,让她给陛下奉茶,她也没敢看上一眼。
此刻,萧元宸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容却猝不及防闯入沈初宜的眼眸中。
沈初宜不知丽嫔用了手段,又是如何挥退了陛下身边的大伴们,她此刻依旧有些紧张。
不是因为要同一个陌生的男人肌肤相亲,只是因为她害怕被发现欺君罔上。
在性命之前,贞洁和廉耻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即便面前的皇帝陛下再如何俊美无俦,沈初宜也没有欣赏的心思。
站在东暖阁中,沈初宜一步不敢动,她紧紧攥着双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东暖阁中灯火昏暗,比平日里少点了四盏灯,此刻昏黄的烛光在屋角摇曳,伴着龙涎香,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她正在思索要如何表现,对面的男人却忽然睁开了眼。
男人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掩盖住了他眼眸中的无情和冰冷。
沈初宜心中一紧,差点就想夺门而出。
不过男人眼中的冰冷只有一瞬,他初时有些迷蒙,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慢慢看清眼前人时,竟浅浅笑了一下。
这一刻,桃花绽放,春意盎然。
“丽嫔,过来说话。”
此刻的皇帝陛下,显得非常平易近人。
沈初宜依旧很紧张,她不敢丝毫放松,学着丽嫔平日里说话的腔调,娇声道:“是。”
说着,沈初宜紧紧攥了攥手心,然后才一步步来到男人的身边。
她还未来得及请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就向她手腕袭来。
下一个,她就懵懂地落入了男人的怀抱中。
龙涎香更浓了。
熏得沈初宜有些头晕。
男人抱着她,大手下移,落到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
在沈初宜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眸子里微微闪出些许疑惑。
但很快,他似乎就回过神来,转过头,认真凝视“丽嫔”。
“怎么这样拘谨,可是病还未好?”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微微往前倾,慢慢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个男人。
不是她的丈夫,亦不是她的良人。
他只能算是她的主子。
待及此时,沈初宜的羞赧才慢慢浮上心头。
她觉得脸上有些热,也有些烫,只能颤颤巍巍说:“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男人轻声一笑:“夜迟了,早些安置吧。”
当被男人按倒在云锦被褥中时,沈初宜还是懵懂的,也是巧合,大抵因为她“大病初愈”,萧元宸动作很是轻柔,并没有让沈初宜太过害怕。
除了最开始的疼痛,沈初宜甚至能体会到些许快乐。
但她心底里还是有些害怕和担忧的,故而全程都没敢出声,贝齿一直轻咬下唇,隐忍而可怜。
到了最后,她甚至还落了泪。
萧元宸微微一愣:“病了一场,怎么还爱哭了?”
沈初宜偏过头,把脸埋进软枕中,没有说话。
她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惹得男人怀疑。
男人俯下身去,手指上移,寻到了她纤细的手。
与往日不同寻常的触感让男人再度停住,不过很快,眼前人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他无暇旁顾,灯花摇曳,东暖阁再度陷入春情热雨里。
一时间雨打芭蕉,零落成泥。
待风雨稍霁,沈初宜才方喘过气来。
她只觉得浑身都痛,尤其一双腿,甚至依旧在颤抖,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此时萧元宸却仿佛非常困顿,他躺在沈初宜身侧,声音低沉:“一刻后让姚多福伺候。”
说罢,萧元宸便沉沉陷入梦乡之中。
沈初宜咬了一下下唇,让疼痛激起自己的意志,她慢慢爬起身来,撑着床框,勉强站起身。
此刻的东暖阁里暧昧气息更浓,沈初宜蹒跚着穿好衣裳,一步步来到藏在碧纱橱后的暗门前。
她先轻轻敲了一下,很快,房门便被打开。
丽嫔沉寂的俏脸出现在微暗烛光下,她眼中闪烁着不易觉察的嫉妒和恨意,那一瞬的目光犹如地狱恶鬼,让人不寒而栗。
但沈初宜似乎已经失去了心神,完全不知丽嫔的眼神是什么模样,她垂着眼眸,安安静静站在丽嫔面前。
丽嫔看着她脸颊泛着红晕,嘴唇一道殷红,又看她露出的脖颈上漫布胭脂花,眼神更是幽暗。
沈初宜似乎累坏了,也吓坏了,她眼底还有着眼泪。
丽嫔没有说话,沈初宜也依照之前的交待不敢开口,她同丽嫔安静见礼,然后才慢慢挪着步子,走入暗室之中。
丽嫔从暗室离开,没有再看她一眼。
身后的暗门合上,瞬间遮蔽光阴,黑暗当头袭来,却不让沈初宜害怕。
她靠在墙壁上,忽然环抱住手臂,眼泪倾斜而下。
在丽嫔面前,她是胆怯的小宫女,独处时,她是镇定自若的大姑娘。
可此刻,当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之后,她才终于明白,她依旧觉得委屈。
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恨她?
她是贫贱,是卑微,可她也是个人。
丽嫔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她的人生搅烂,让她就这样成了替身玩物,没名没分,危机四伏。
在外人面前时,沈初宜甚至都不能委屈。
此刻她身上很疼,刚刚经历的事情慢慢浮现在脑海里,让她觉得越发难受。
只有在这全然的黑暗里,她才敢无声哭泣。
可这哭泣却也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