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道, “用蜡烛烤一烤。”
下人立即照办,墨迹仍然是墨迹,并未有?以秘料写?成?的暗语浮现?。
郎灵寂说,“泡水里。”
信笺被泡在水里检查、又滴了几滴人血上去, 依旧毫无异样。
字迹只是最普通的楷字,用语严谨而疏离, 行列间亦构不成?藏头诗。
信只是信。并无机括。
似乎, 想多了。
郎灵寂淡哂了声,打?量着那信笺,叫人拿下去当垃圾销毁掉了。
皇宫,司马淮忐忑难安。
时间一刻一秒地流逝, 角落铜壶沙漏的窸窣声被加倍放大, 分外难熬。
他左右徘徊走来走去, 内心如热锅蚂蚁, 晦暗的心思如藤蔓一般滋生着,反复爬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终于, 给王家送封赏的礼部官员前来复命,司马淮顾不得?尊卑急切询问:“王家什么反应?”
礼部官员被这一问弄懵了,只中规中矩答:“王家受了赏赐,感恩于陛下,称颂皇恩浩荡。”
司马淮又道:“那帝师呢?可有?说什么话,或有?什么表情?”
礼部官员道:“微臣前去送封赏时,帝师和?王小姐外出放马,并不在家中。”
司马淮徐徐吸了口气,未置可否,阴云依旧笼罩在心头。挥挥手遣退礼部官员,面?色焦黄,胸脯咚咚跳了许久。
本来他打?算借着这次封赏机会,将文砚之留下的解蛊药方秘密藏在御赐之物中,递给王姮姬,共研撵蛊之法。
但鬼使神差的,他没这么做,临时将药方撤了回来,封赏里只放了例行的赏赐和?例行君王的慰问信。
……幸好,幸好,这一步走对了,不然大事毁矣。
王姮姬被郎灵寂操控,居于深深的茧房深处,根本收不到礼物和?秘信。贸然将药方暴露不仅自陷大祸,更害了她。
试想,她一个深闺妇人,若被诬陷与皇宫私通,郎灵寂会怎么对待她?
她私下里忍辱负重,过得?并不好。
司马淮镇定下心神,咳了咳,整理衣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文砚之留下的解蛊之方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他绝不能草率浪费,定要亲自交于王姮姬的手中。
可惜他是君王,她是臣妇,同为傀儡,一个在深宫,一个在深闺,身份禁忌,轻易没有?见面?的理由。
他只能借着宴席朝会远远望她一眼,每每她丈夫都陪在她身畔。
司马淮涌起莫名的情感,那夜春..梦的残影仍萦绕在脑海,随着时间的流逝,欲念不减反增,越来越清晰,蠢蠢欲动?。
他这几日都没踏进后宫,独自躺在寝塌上,浑身燥热若烧。为了防止再做那样的梦,常常夜半浸冷水浴……
司马淮甩甩头,尽力忘掉那些杂念,保持精神的清醒。
他将药方贴身缝在衣袖深处,以防被人察觉。
他一定要帮王姮姬解开身上的情蛊,使王姮姬有?充足底气离开郎灵寂。
为了江山社稷,更为了她。
出去跑了一趟马,王姮姬很开心。但这开心没持续几天,她又回归到从前郁郁寡欢的状态,生活一滩死水。
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她是受害者,每日与姑爷绑定,处处束缚,宛若装在一个套子里,失去了活气。
有?时候冯嬷嬷纳闷,同样是政治联姻,二公子和?公主殿下那么圆满幸福,她们家小姐就日日挣扎在泥潭中。
姑爷对小姐时冷时热,摆明了不把小姐放在心上。姑爷无意于小姐,也不放小姐和?离,两?人硬生生绑定着,熬着,任小姐一日日虚耗下去。
小姐几岁的时候活泼明媚,开朗爱笑,一天到晚缠着老爷说个不停,如今嫁人了,灵魂仿佛被抽去半截,和?姑爷在一起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王姮姬听闻陛下的封赏来了,命冯嬷嬷负责此?事,务必将哥哥们的封赏分发妥当,到底是用政绩和战功换来的。
冯嬷嬷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奴做事小姐放心,听说这回还有?您的封赏呢。”
王姮姬微微惊讶,“我?又没什么功业,领受封赏着实愧不敢当。”
冯嬷嬷道:“小姐此?言差矣,您作为咱们琅琊王氏的家主,公子们立功就是您立功,自然得?有?您的封赏!”
王姮姬随冯嬷嬷一道去分拣封赏,找来找去,却发现?没有?自己的。
冯嬷嬷急躁,来来回回又找了好几遍,“这怎会?……老奴这就查查礼单!”
王姮姬制止,未曾在意。封赏而已,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缺什么。
说实际的琅琊王氏富可敌国,许多皇宫没有?的东西王氏都有?,这些赏赐虽然稀罕,王家人未必没见过,图的只是御赐的好名头罢了。
冯嬷嬷尴尬地转移话头,之前宫里明明传话说有?家主的一份封赏的,谁料又没有?,圣心难测,到底是反复无常。
“咱们家其他公子们的封赏可真是丰厚!成?堆成?山的,叫人眼花缭乱。”
王姮姬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珠玉宝器,叫人挑拣出二哥那份,一会儿亲自送去。
她回到书房,处理这几日外出赛马落下的朝政事。她这家主当得?轻松自在,仅仅需要阅读一些拟好的公文。
司隶校尉孙寿弹劾琅琊王氏三名官员私德不修,上纲上线,言辞激烈,要求陛下重重惩处王氏。
这位有?名的直臣不是第一次弹劾琅琊王氏了,满朝文武无论多么位高权重者,或多或少都被他弹劾过。
二哥一直想拔掉这颗眼中钉,奈何找不到好由头,此?人又有?个忠心为主的名声远扬在外,便迟迟没动?手。
王姮姬阅罢,三位被弹劾的哥哥所犯之事零碎琐屑,道德有?罪律法无罪。
她当然知道王崇丧期饮酒宴饮、王潇逼妻跳河、王实斗富成?癖,但作为家主不方便因?此?公然责怪哥哥们。
门阀世界的玩法和?外面?大有?不同,完完全全靠人情和?裙带关?系联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任何一环都不是孤立的。
既生长在这片土壤上,受过滋养,那么无论是好是坏,都要对这片土地忠诚。
她提笔蘸墨,昧着良心以“名士风度”向?陛下解释三位哥哥的行为。所谓名士,骨子里颉颃儒家礼法,行事与常人不同,请陛下谅解,勿信孙寿等人的佞言。
写?罢,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奏折阖上,道:“他呢,知道这件事了吗?”
冯嬷嬷默认问的是姑爷,“知道,这些奏折就是从中书省发过来的。”
孙寿那老匹夫算什么东西,也敢和?琅琊王氏对着干,姑爷若出手他这把老骨头连渣滓都剩不下。
他此?时上蹿下跳地嚣张,仅仅仗着和?张贵妃是远房表亲罢了。
王姮姬稍稍放心,既然郎灵寂那边平静无澜,说明此?状无关?紧要,纯属孙寿的例行弹劾,随意剔除即可。
起身,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间,蛊瘾却忽然犯了。
心脏异样一刹,她莫名感到思念和?悲伤,眼前隐约浮现?郎灵寂道身影。
情蛊发作得?越来越强烈了,明明前几天她刚吃过解药,夫妻又同房过。
初初中蛊时,她还能靠意志力硬挺过去,现?在精神仿佛遭到了情蛊的腐蚀,千疮百孔,依赖至极。
她舌尖干燥得?很,咽了咽喉咙,在妆匣的暗格里翻开翻去,试图找出一两?颗剩余的糖。可是没有?,一颗也没有?。
刚才还好好的,冯嬷嬷见她脸色苍白的样子,跟着急道:“小姐您找什么?老奴帮您。”
王姮姬眼圈隐隐发青,晶莹的泪珠挂在眉睫上,“糖,糖,我?要糖。”
冯嬷嬷挠着脑壳,那种糖只有?姑爷那里才有?。小姐之前靠意志力强忍,后来不得?已一个月服一颗,后来药性撑不到一个月,到现?在仅仅几天就疯了喊着要吃。
“小姐别怕,您去找姑爷要!”
幸好姑爷今日不在中书省,就在府中与二公子议事。这几日他们一家人住在老宅,往来串门很方便,咫尺之遥。
小姐的这种病犯了其实都不需要糖,只要姑爷抚一抚亲一亲抱一抱,万事大吉,躁动?和?病蛊自然安定下来。
王姮姬闷声答应。
至王戢的院子,冯嬷嬷急切询问郎灵寂道下落,副官凌霄答:“九小姐找姑爷?姑爷和?二公子正在书房议事,似乎很重要,关?系到陛下立后。”
……立后。
这词突兀闯进冯嬷嬷脑中有?些陌生,早在陛下为藩王时就娶过一任正妻,奈何斯人早逝,后来陛下又在宫变中被吓得?痴傻,再娶之事便迟迟没着落。
如今九州动?乱初定,后宫张贵妃一枝独秀,陛下是该添新?人了。
这原是利于江山社稷平稳的正事,可她们家小姐急,不得?不叨扰。
“劳烦通报一声,我?们小姐要见姑爷!马上。”
凌霄见王姮姬面?色苍白,亦凛了凛,拱手请道:“不必通报,都是自家人,小姐急的话直接进去吧!”
至内院,气氛有?些怪异,隐隐传来尖细啜泣声,是女子的声音。
王姮姬和?冯嬷嬷不约而同脚步一滞,面?面?相觑,书房之地怎么会有?女子的哭声?二哥素来对公主忠贞,万万不会私藏婢女,做出那等逾矩之事。
……却是想差了。
书房内,王芬姬和?王清姬正在,王芬姬垂头不语,王清姬则以袖抹着泪,眼睛哭得?红彤彤的。
她们都是王氏的女儿,出于不同宗支,王芬姬行老七,王清姬行老八。王姮姬幼年?曾和?她们玩耍,后来王姮姬女扮男装去读了书院,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王戢盘踞于高堂之上,道:“……此?番送二位妹妹入宫,要好好侍奉陛下。宫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禀告。”
王芬姬情绪尤为激动?,闻此?啜泣声再也隐不住,崩溃沙哑道:“二哥,我?不愿入宫。”
王戢道:“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郎灵寂亦在。他冷色沉浮施施然坐在旁边,虽一句话没说,这两?个人却是他点名要送进宫里的。
孙寿那老匹夫一介寒门, 胆敢屡屡弹劾琅琊王氏,所依仗的不过是张贵妃。
孙寿和张贵妃沾亲带故,张贵妃时常吹陛下的枕边风, 哄得陛下对孙寿深信不疑, 屡屡针对于琅琊王氏。
王氏如今功高震主,荣耀至极也危险至极,自?古权臣没有?不被猜忌的, 想族祚永传,势必要搞好与帝室的关系。
王戢道?:“七妹八妹, 侍奉龙颜入宫并?非什么坏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王芬姬哽咽道?:“我?等女流对朝政一无所知,入宫帮不了忙。都?是自?家手足骨肉,还请二哥高抬贵手。”
王清姬亦感然神?伤,面?带菜色。毕竟琅琊王氏的贵女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谁愿意在?深不见底的宫墙中为帝王妾?
今日的门户代?替了旧日的冠冕,江荆二州胜利后, 满朝将相藩镇尽出王氏, 王家女儿入宫为妃反倒是下嫁了。
王戢正色道?:“七妹和八妹休要妄自?菲薄,朝中司隶校尉屡屡在?陛下面?前构陷我?族,如此嚣张,借的谁的势?不就是他表侄女张贵妃吗?你们入宫之后, 争取博得陛下宠爱, 也能为我?族遮风挡雨。”
王芬姬紧咬着唇瓣, 恨意沉沉, “二哥凭什么这?么说?只?为了一点点利益,分明牺牲我?们的终生?作政治联姻!”
王戢反问:“政治联姻怎么了, 咱们家族谁又不是政治联姻呢?”
天底下没有?便宜的事,王家儿女既享用了家族多年荣华富贵的滋养,不可避免地要反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为家族长远计。
王芬姬坚定着心思偏偏不肯退让,“二哥你好狠的心,送我?们去?那见不得人的火窟,只?因我?们是旁支庶女。你又不是王氏家主,且叫姮姮出来评评理!”
“你说王家人人皆是政治联姻,为何九妹可以公开选婿,任凭心意嫁一个寒门?你们怎么不送姮姮入宫去??”
她声声控诉,带泪含怨,音量极大。
空气肉眼可见凝滞起来,姮姮的婚事在?王家是一个禁忌,任何与和离另嫁相关的字眼都?不能提起,姮姮是有?夫之妇了。
郎灵寂正在?。
王戢瞥了眼郎灵寂神?色,急忙拍了下桌子,凶凶截住:“住口!好好谈着你们入宫的事,提姮姮作甚!”
王芬姬声泪俱下,“二哥,求你公平一些?,拿出对姮姮十中之一来对待我?们。我?已有?了中意的情郎,这?几日便要提亲,门当户对,请二哥另选其?它姐妹入宫。”
王清姬亦绷着,眼角忍不住泛红,附和道?:“二哥,一入宫门深似海,清姬有?母亲需要朝夕侍奉,不敢远行。”
王戢内心甚为着恼,任凭说破了嘴皮,二女不肯入宫,斥责道?:“七妹和八妹受家族养育托举多年,家族一需要你们,你们便推三阻四忘恩负义??”
王芬姬管不得那么多,内心只?想着未婚夫,给皇帝做妾毋宁死。
她眼见王戢这?边求告无门,瞥见了身旁白袍清俊的郎灵寂,忽然噗通一下双膝跪下,哀求道?:
“琅琊王殿下,求求您!您素来慈悲,求您劝二哥收回成命吧!”
说着,竟一头叩首下去?。
下人连忙去?拉王芬姬,后者却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额头叩得微红,一遍遍地哀求,倔强着跪在?地上?。
琅琊王殿下不是王家人,平日里处柔守慈,克制谦退,不臧否人物,大多数时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看起来比蜂目豺声的二哥好说话很多。
王戢倒抽了口气,目眦欲裂,不可否认他心软了,毕竟是手足骨肉。
“七妹!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王芬姬置若罔闻,嘶哑道?:“我?与庾家二哥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早已约定为婚姻之好!他被中正评为四品,入朝为官是迟早的事,我?嫁给他也能为家族效劳的!求琅琊王看在?我?们一片真情的份上?,劝劝二哥吧,芬姬这?辈子不敢忘记您的恩德!”
她眸横秋水,呼吸紊乱,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怀希望看向郎灵寂。
王清姬也跟着乞求起来。
王戢见此,重重地吐了口气,心志动摇了,难堪犹豫地道?:“雪堂……”
郎灵寂微微凝了凝,冰凉的气场犹如炎热时吹过的一缕清风,死水无澜。
他抬了抬袖命下人将她们扶起。王芬姬犹自轻颤,惊魂未定,抽噎声稍平。
以为此事有转机之时,听他道?:
“庾奂要来中书省做侍郎,对吧。”
庾奂正是王芬姬未婚夫的名字,斯人年方弱冠,刚被中正官评级。
王芬姬呆呆地凝滞,“嗯”了声,不解其?意。
郎灵寂静静陈述,“婚前私相授受是大罪,私德败坏。王小姐且好好入宫,今后我?会照料他的仕途,一生?锦绣无忧。”
反之,身为中书省首席大员,整治一个区区四品刚出仕途的官员实在?太容易,官场上?毁人的肮脏手段数不胜数。
郎灵寂轻飘飘两句,使王芬姬彻底跌落谷底,僵硬如尸,陷入完全的绝望。
好好入宫。
她怔怔,连哀求都?停止了,像是听不懂这?残忍的话,一瞬间被掐住了软肋,唯有?泪水爆发。
“不……不要……”
王清姬畏怯地扯着王芬姬的袖子,声腔发软,姐妹俩抱成了团。
便在?此时,猛然檀木门外一声惊呼,“小姐!您醒醒啊,您怎么了?!”
却是冯嬷嬷的嗓音。
王戢尚愣,郎灵寂眸光陡然一缩,已起身轻振衣襞三步两步到了门外,见王姮姬沉沉昏倒在?冯嬷嬷怀中,软糯糯的失去?意识,显然已在?外面?听了良久。
他不带半分温色,漆眸慑人,一时间蒙上?了愠色,冷冷道?:“把?她给我?。”
冯嬷嬷哪敢妨碍,连连后退。郎灵寂打横抱起王姮姬软塌塌的身子,探了探她的鼻息,转头对王戢道?:“我?先走了。”
王戢如堕五里雾中,尚没明白事情的原委,凛然道?,“好,雪堂,你照顾好九妹!”
说来奇怪,九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书房外面?,偷听这?么久,还昏了过去??
郎灵寂将王姮姬送至闺房,轻轻放倒,颔首吻了吻她。
这?种情况不必吃什么药,只?需亲密接触几下便可缓解。
蛊瘾忽然发作,也并?非剂量失控,而是他刻意造成的结果。蛊瘾越来越深,她就是要越来越依赖他的。
半晌,王姮姬幽幽醒转,睁开淡白的眼皮,见到眼前人,眉心本能一皱。
郎灵寂单膝跪地与她视线齐平,径直问,“悲天悯人的毛病又犯了?”
王姮姬耻然,转过头去?,“你要谋你的朝政,能不能别作践我?王家的女儿。”
他眼底寡淡,提醒道?:“我?不是谋自?己的朝政,谋的是你们家的朝政。”
她道?:“就不能放过她们么?”
郎灵寂声线平平,“不能。”
司马淮的势力在?隐隐扩大,后宫是王家一片未涉足的领域。他既执王氏的政,理应为王氏考虑,放过去?一两个眼线,代?为监视。
他知道?王芬姬和王清姬都?有?相好的,情浓意切,没有?相好的他还不要。
她们入宫之后得有?软肋捏在?王家,才能保证她们不会心怀狷恨而背叛。
人心本就是这?样的。
他见她沉默,微寒的指尖勾住她的下巴,拷打着,“当然,你是家主,这?事你若执意不同意的话便作罢。”
王姮姬躺在?榻上?怔怔仰望着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又怎能救得了别人。
情蛊在?她体内流动,她名义?上?是家主,实则只?是他的傀儡和奴隶。
既然要求他为家族扬名立万,便不能以滥善之心苛责他的手段。
她厌恶拂开,“我?没不同意。”
目前最怕的,还是他断了她的药。
“那种药……”
王姮姬隐带央求,回归到今日的正题,晦涩道?,“多给我?几颗,求求你。”
她在?蛊瘾控制下失去?了独立分辨能力,好似一个囚徒,对旁事麻木不仁,只?想着自?己能苟且好过一些?。
郎灵寂依旧风平浪静地拒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那副神?色和他刚才三言两句断送了王芬姬和王清姬一样凉薄。
“那种药有?害身体,以后尽量少吃。我?是你的解药,你多接触接触我?。”
王姮姬跟方才的王芬姬一样心跌落谷底,犹如身处冰窖中。他待任何人都?是颠扑不破的原则,不会对任何人破例。
“我?很难受。”她辩解道?。
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她厌恶自?己卑微伏低,索求欢好,为了求一两颗药生?生?把?幼时玩伴卖进火坑。
她甚至想说不如你把?我?送入宫,我?替王芬姬,即便一百个司马淮也不如他一人憎恨——但这?么说定然会惹怒他。
郎灵寂深刻骨髓的温柔,专注地给予她更多的爱抚和亲吻,不动声色却让人心惊肉跳,熨平她体内躁动的情蛊。
“那你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这?样,他时时刻刻能当她的解药。
“就不难受了。”
王姮姬失望,她宁愿吃那种药也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不愿像菟丝藤依赖他。
她只?得自?己吞下痛苦,她和皇帝其?实是一样的人,同为傀儡,皇帝被门阀操纵朝政,她被迫统领门阀。表面?高高在?上?,实则被压在?五指山下。
王家子弟享受了贵族制的身份,便有?义?务为家族做贡献,维持门阀与皇室共治的局面?,维持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她是,王芬姬是,在?战场搏杀的二哥也是。人人都?是政治联姻。
她虽然恨郎灵寂,但按伦理郎灵寂并?未做错,他确实按当初契约上?的诺言,步步为营,每一步为王氏谋划。
利益化身为沉重粗大的锁链,她有?反哺家族的义?务,所以她永远和离不了。
王姮姬不再想谈论王芬姬等人,只?摔下一句话,“你起码保住她们的性命。”
郎灵寂道?:“只?要她们不自?戕。”
王姮姬蔑然,唱反调,“你有?半点良心么,已经快逼得她们自?戕了。”
他扯唇轻呵。
王姮姬左思右想,心口沉沉堵得慌。王芬姬和王清姬的下场令她心有?余悸,唇亡齿寒,感到深深的恐惧,道?:
“如果我?不是爹爹最喜欢的女儿,爹爹也没把?铁指环给我?,你不会娶我?,也会无情把?我?送进宫,对吧?”
他的眼里天生?只?有?利益。
郎灵寂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他没有?想象中的恼怒或据理力争,只?道?:“不会的,姮姮。”
王姮姬:“为什么?”
他给出很匪夷所思的理由,“因为你是王姮姬。”
不是因为她是家主,或别的什么,只?因为她是王姮姬。
王姮姬疑道?:“那又怎样?”
“你还不明白吗?”
他有?种一种微妙的距离感,神?色认真,声调微微一提,
“因为我?既是你夫婿,也是你可信赖的娘家人啊。”
王家要送两个女儿入宫为妃的事不胫而走, 很快轰动朝野。
当年曹操为了控制汉献帝,送了自己的女儿入宫做皇后。如今琅琊王氏官无可加,封无可封, 王戢驰骋沙场, 郎灵寂随驾枢臣,将魔爪伸到?后宫,怕是?也想?奉天子以令诸侯。
自古以来, 威胁皇帝最严重的三?个因素:权臣、外戚、宦官,琅琊王氏一家就独独占了两者。
功劳之高, 权势之强, 号召力之大, 爵位之蝉联,让人不得不望而生畏。
司马淮知道?琅琊王氏对自己进行?了反制,那日的封赏,郎灵寂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才会?冷不丁送两个王家女入宫。
张贵妃因为此事哭哭啼啼了好几日,哀毁骨立, 埋怨今后没活路了。
其实何止张贵妃, 司马淮亦头疼如裂,愁眉蹙额,忧心忡忡,头发也白了一根, 苦思冥想?应对之法。
谁料王家这般卑鄙无耻, 直接给他塞女人, 还打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幌子?
王戢是?个习武的粗人, 断不会?如此心思缜密,定?然又是?那位帝师的手笔。
司马淮眸子猩红, 骨节嘎嘎捏得作响,对郎灵寂的恨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千不该万不该,他那日单独给王姮姬送那份封赏!
他总存着试探的心思,侥幸以为王姮姬能与他联系,暗中偷天换日。
实则王姮姬的环境水深火热,根本不知他给她送了封赏,被缠裹窠臼中,浮云蔽日,身不由己。
王家二?女入宫之后,定?会?凭其高贵的地位横扫后宫、执掌中馈,成?为王氏永不停休的眼线,监控他这皇帝的一举一动,哪怕夜晚睡觉时?。
王氏俨然上?蒙天子,下?干朝政,送妃子入宫就是?门阀为压制皇权耍的一个小把戏!
如果可以,司马淮当然要拒绝。
但他做不了主。
朝中文臣凋零殆尽,武将岑道?风远远驻守在广州,远水解不了近渴,司马淮手中并无硬手腕堪与琅琊王氏抗衡。
满朝门阀出身的官员皆是?王氏拥趸,王氏的决定?对于贵族官员来说胜于圣旨,无条件赞同。
琅琊王氏送女入宫的理由充分,他后位空悬,膝下?无子,后宫寥寥没几位嫔妃,正?是?纳娶新妃时?,为了皇嗣延绵大多数文官持赞成?态度。
司马淮本人的精神有些恍惚,陷入一种惭愧又上?瘾的奇怪状态中。
自从那夜首次做了那场梦后,司马淮仿佛开了荤,这几日一发不可收拾与她交缠,夜夜相会?,他经常夜半无声深喘,浑身发麻,大汗淋漓,然后叫水……
后宫,司马淮逐渐减少了翻牌次数,心里只惦记着梦中的人。
他很耻于这样的行?径,偷偷摸摸,但内心的欲望被压抑得极其痛苦,越是?战战兢兢,越男意昏昏,喉间吞咽燥意。
说实话他很心疼王姮姬,她丈夫对她并不好,也不珍惜她,夫妻淡漠如冰,她被绑在一段泥泞的婚姻中苦苦挣扎。
从前文砚之在时?,王姮姬费了很大的劲儿解蛊,最大愿望就是?和郎灵寂退婚,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郎灵寂。
司马淮回想?从前在清谈会?的时?光,他,文砚之,郑蘅,多么潇洒快意。
如今文砚之死了,王姮姬嫁了,他在摇摇欲坠的皇位上?如同孤家寡人。
司马淮无奈颓废着。
他虽穿着龙袍,却不上?那一身黑衣的权臣更有权力,能获得豪门的支持。
门阀干政自古无之,偏偏降临在他主政的时?候,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有些后悔,沾染那个春..梦。
他不能坐受废辱。
唯有死死捏着的文砚之留下?的解药药方,关键时?刻作为最后的杀手锏。
王宅,王姮姬在妆镜前梳妆打扮,一缕一缕拢着乌黑油亮似瀑的头发。
铜黄的妆镜映出她的面孔,茜红色的口脂和点?翠妆,显得有几分妖冶。
随后,她穿上?厚重的命妇吉服,头戴凤冠,群襦加蔽膝,仪态又变得庄严肃穆。雍容好贵,死气沉沉。
郎灵寂微微躬身,凝视镜中的她,轻轻道?:“记住,办完了事就回来,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在皇宫逗留。”
王姮姬疲倦,反感,“你既然放心不下?,随便?找个人就是?了,何必让我亲自送她们入宫,还条条框框这么多规矩。”
他一个略显冰冷的笑,斯斯文文地剐了下她的鬓,“因为你是?家主啊,有些场面不得不家主出面,我又没囚禁你。”
王姮姬深深阖上了眼,奚诮,“我是?家主吗,有我这么窝囊的家主?没囚禁,你什么时?候放过我自由,我就是你玩弄朝政的一只玩偶,你从不在意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