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岑道风一起在火海血雨中厮杀的将军义愤填膺,造反起义,意欲直接剪灭王戢,声嘶力竭在军营中反抗起来。
“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他应有的待遇!”
军队哗变,王戢大怒,当?即命人扣押了?岑道风,以谋反罪军法处置。
因为?荆州刺史的位置,昔日并?肩作战的两位主帅自相残杀。
岑道风被?押出军帐,剥光上衣,双臂捆缚,白花花的铡刀悬在头顶。他依旧憋着?一口气不服输,挺直脊梁骨,大义凛凛,对王戢蔑然投来烈火般的憎意。
千钧一发之际,陈留王司马玖带着?皇帝的手书和大军前来救场。
“刀下留人……!”
司马玖气喘吁吁,对王戢恭敬揖了?揖,道:“陛下知?岑将军和王将军您有些误会,特意吩咐小王前来察看?。”
司马玖为?皇室宗亲,娶了?岑道风的妹妹,和岑道风是盟友加姻亲关系。此刻岑道风即将被?斩,他不能坐视不理。
王戢面色铁青,神情倨傲,并?没起身相迎,显然存着?杀人的心思。
司马玖焦急,对岑道风连连使眼色,责备道:“王将军按朝中诏令办事,论功行?赏,原是公平公正。岑将军您怎能纵容手下哗变,冒犯主帅?快快给王将军赔礼。”
岑道风解了?束缚,死中得脱,膝盖沉甸甸重似千钧,牙关咬碎,最终还是单膝跪下,眼睛耻辱得快要滴血,请罪道:“末将无礼,王将军……恕罪!”
司马玖从中当?和事佬,又对王戢道:“岑将军一时冲动?,绝无谋反之心,还望王将军大人有大量暂且饶恕岑将军这一回,陛下希望二位重归于好。”
司马玖拿皇帝压人,意图使琅琊王氏心存忌惮,放过岑道风。
王戢并?不吃这套,冷冷淡淡道:“诏令都是朝廷下达的,本?帅照做而已?,岂能左右。岑将军不会因为?没得到荆州刺史之位,便对本?帅心怀狷恨吧?”
所谓朝廷下达的诏令,便是中书省下达的。荆州大捷后,陛下本?已?下了?岑道风升迁的旨意,却硬生生被?中书省撤回了?。
中书省作为?皇帝秘书,品阶虽不甚高,权力却大,能左右皇帝的决定。中书省认为?不合适的诏令,有权规劝皇帝撤回,并?襄助皇帝重新起草拟定。
当?今中书监兼帝师正是琅琊王郎灵寂,郎灵寂与司马玖不同,是绝对的拥臣党,琅琊王氏的信徒。
岑道风总算明白何为?官官相护了?,他始终游荡在圈子外围,枉跟个傻子跑吏部?、尚书局、中书省,到头来一场空。落在这些人手里,不被?欺负死才怪。
武将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想进入官场,到头来还要经过高高挂起的贵族文官允许,规则统统都是贵族制定的。
岑道风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在战场上被?匈奴和羯族包围,弹尽粮绝,他尚且无所畏惧,能拼杀出一条生路来。
而今,被?这些依恃冢中枯骨自命不凡的贵族官员欺辱玩弄,辛苦打下的战功生生断送在别人手上,还要跪下来道歉!
他躁郁抓狂想杀人,双目红得滴血,世道黑暗,官场黑暗,滋味尝尽。
这场军队哗变最终以岑道风失败告终。
陛下的使者?司马玖出面调和,封岑道风为?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
广州和荆州看?起来是平等的,其实并?不。
广粤之地毗邻南中,瘴疠不毛,潮湿溽热,密林遍布,是一片半开化半蛮荒的区域,罕有人烟,远远比不上富庶肥沃的长江平原流域,与流放无异。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岑道风都将镇守于此,相当?于明升暗贬,而岑道风心心念念的荆州给了?王瑜。
只因岑道风功劳高、名声大,又是拥帝党,不得不被?王氏忌惮。王戢夺取江州后,对荆州虎视眈眈,将其吞入腹中。
当?然,岑道风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去广州赴任,他走可以,夫人和六岁大的儿子要被?扣押在王戢手中作为?人质。
江荆二州告捷之后,王戢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加都督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并?领江州刺史和大将军。
这意味着?长江以南的大片区域,除云南、贵州等地方外,兵权由王戢掌握。
他以江、荆二州为?大本?营,控制力向周围畛域扩散,控制着?东晋王廷的命脉。
至此,天下强镇尽归王氏。
琅琊王氏王戢,位极人臣。
岑道风之事,王戢蓄意针对是一方面,荆州从原则上也是不能给岑道风的。荆州重地,只有握在王家自己人手里才安心。
王瑜即便是个花天酒地的白望,只要他是王家人,家主王姮姬的族兄,流淌着?王氏的血液,就能坐上荆州刺史的宝座。
建康,城楼门前,陛下和司马玖二人为?岑道风送行?。
雄浑古朴的建康城楼浸了?暮色浓黑的影子,落日余晖硕大浑圆,淮水汤汤,吹着?夏日里飒飒而寒的风,透着?悲凉。
岑道风此一去广州,山高水远,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朝中能用的寒门忠臣本?就不多?,司马淮又失肱股。
若非琅琊王氏蓄意挤兑,岑道风这样才华武功俱高的干将怎会被?流放到偏远的广粤之地,一穷二白。
错就错在岑道风最开始刺杀了?王姮姬,与王氏结下极深的血仇,导致王家人屡屡穷凶极恶地针对。
司马淮捻了?一抔故乡的土,放在酒盏中,惋然敬道:“卿当?远去,调养生息,朕过段时间会尽力将你召回。”
岑道风泪湿了?眶,“末将谢陛下!”
乐观来看?,广粤虽偏远险峻,到底他能做一州之长,能独自领兵,有施展才华的空间,比窝在琅琊王氏手底下好多?了?。
司马玖站在旁边,也敬了?岑道风一杯送别酒,“岑将军……”
岑道风固辞不受。
此番虽是司马玖当?外援,及时从王戢屠刀下救了?他,但他一点不感激。
最开始端端就是司马玖挑唆他刺杀王姮姬的,把?他当?枪使,否则他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岑道风看?出司马玖是个意志软弱性格犹豫的墙头草,成不了?大事。
就在昨夜君臣私下里饯别之时,岑道风提议杀了?司马玖,永绝后患。
陛下严厉拒绝了?,道:“八王之乱使皇室宗亲死伤殆尽,朕手上可用之才本?身就少,岂能手足相残?何况司马玖清白无罪。”
岑道风无语,隐隐感觉这个司马玖迟早会害死他们?所有人。对面阵营中的王戢郎灵寂等人,意志可是一个比一个坚定。
“好吧……”
他只好提议陛下,即便不杀司马玖也绝不能重用此人,更不能将重要的峡口位点交给此人镇守,否则后患无穷。
此刻——
岑道风上马,带着?上任令,缓缓走出了?建康城。
“陛下珍重,末将启程了?!”
司马淮送出很远。
君臣相对落泪,不知?如何匡扶社稷。
王戢与郎灵寂的组合一个在外专擅军权,一个在京执领朝政,文武紧密配合,互相补充,固若金汤。
司马家,还有未来吗?
荆州尘埃落定, 在外征战多时?的王戢如愿取得大将军之位,凯旋而归。
襄城公主十里相迎,夫妻久别重逢浓浓的相思之意, 相对抚着彼此鬓角, 喜极而泣,眼神里满是怜惜。
襄城公主怀着身?孕,王戢小心翼翼托举呵护, 不敢像平常那样抱着转圈圈。
王姮姬也?从?病榻上?起来,勉力振奋精神, 随公主一道前?来迎接王戢。
她头戴抹额, 脸色苍白羸弱跟玉人似的, 喉咙时?不时?闷出?几声咳嗽。远远瞧着二人绚烂的欢声笑语,仿佛褪了色。
王戢注意到她,关切问候:“九妹,数月不见怎么消瘦成这样?”
王姮姬淡淡微笑:“二哥, 我老?毛病了。”
襄城公主在一旁抱怨:“还?不是怪那该死的刺客,害得我和姮姮受惊。夫君你将人捉到没有, 给我们报仇?”
王戢怜然, 搂搂公主肩膀,道:“捉到了,捉到了,一直在给你报仇, 为夫早请示晚禀报的信里不是都写了?”
襄城公主开?心眨眨眼, 额头贴近王戢的胡茬儿?。王戢轻喷热气, 洒在公主脖颈间, 目光脉脉,氛围旖旎暧昧。
王姮姬稍稍尴尬, 转身?离开?,识趣地给睽别多日的夫妻留足独处空间。
王氏举行家宴为王戢接风洗尘,开?祠堂祭祖,族中列位长辈皆至。
王慎之欣慰拍着王戢肩膀,赞道:“好,好,有儿?如此不负了。你爹临走前?教诲‘扬名显亲,孝之至也?’,仲衍此番为王氏打下一方天地,真正实?现了大孝!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从?前?兵权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士族出?任地方军政大员或外出?打仗都需要跟皇帝借兵,受皇帝限制,未有过士族专兵之事。
王戢得到江州后,鼓励农业,发展劳作,厉兵秣马,真正将江州打造成一个能源源不断提供粮食、兵力、财富的仓库,使琅琊王氏彻底摆脱了北方书香世家,跃升为腰杆子?里硬气的顶尖华阀。
江州可算王戢征战生涯的起点,从?江州开?始,荆州、交州、湘州等六州尽归于他,除去少部分蛮荒区域,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土地已经被王氏兵马占领。
王戢惭愧抱拳道:“叔父谬赞,小儿?愧不敢当,幸不辱使命罢了!”
这张蓝图当初是郎灵寂设计的,他主张戒骄戒躁,稳扎稳打护住江州,再渐次图谋其余诸州。
尤其这次荆州不小心落到了岑道风手中,若无中书省的帮忙,琅琊王氏的兵力版图便要生生被撕掉一块了。
郎灵寂也?算完成承诺,报答了王章老?家主当年的知遇之恩,反哺王氏。
王慎之道:“你与雪堂配合天衣无缝,我琅琊王氏中兴之幸。日后望你们兄弟继续同心同德,莫生龃龉,勠力振兴我族!”
王戢颔首,内心深处越发觉得九妹和雪堂结下这门亲事是正确的。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天气渐渐转凉,中午热早晚凉,太阳没升起时?草木挂着一层白霜,衣裳逐渐加厚了。
王家举行狩猎小宴,到建康郊外的林子?中野炊烤肉。一颗颗切开?红透的石榴,一枝枝橘红灯笼烂熟的柿子?,瓜果飘香,俨然到了丰收的季节。
王戢打猎回来顾不得卸弓箭,便如猿猴般灵巧攀上?树摘柿子?,襄城公主在下面?接着,“夫君你小心些!”
王戢精神饱满喊道:“夫人不必担心且好好接着,别让柿子?砸到你。”
他弓马娴熟,战场上?尚且能凭借一身?劲力穿梭自如,何?况小小的柿子?树。
襄城公主笑逐颜开?:“好嘞。”拿着篮子?走来走去,一边接柿子?一边化身?望夫眼,吊梢的眉眼盈盈流动秋波。
王戢在树上?心分二用,往下又准又轻地丢柿子?,保证不砸到公主的同时?,跟她暗传心意,摘个柿子?摘得情意绵绵。
王姮姬在旁的草地上?铺了张野炊,风炉高高燃起,席地而坐煮茶。
嫂嫂不在还?好,嫂嫂一在,二哥满心满眼都是嫂嫂和孩子?,再看不见旁人了。
他们或许是最幸福的政治联姻,为了家族利益而结合,成婚对象恰好是彼此一见钟情的人。
她旁观着那快乐的二人,痴痴入神,不注意被滚烫的茶杯烫了指甲。
一只骨节分明的指尖伸出?,雪溪似的温度,握了她被烫的肌肤。
王姮姬回头,郎灵寂。
她顿时安静得像入了定,木讷着身?子?,任他握着,仿佛被慑住了。
他道:“不去摘摘柿子?”
王姮姬转过头,无语沉默。
他道:“说?话。”
王姮姬极低“嗯”了个气音。
因为既白的无辜身?亡,她内心极为抵触他,沉浸在间歇性悲伤的牢笼中,墨守成规,多余的言语不想吐露半字。
如果说?二哥和公主是幸福成功的政治联姻,她和郎灵寂大抵是不幸的代表。
郎灵寂扬起手欲抚一抚她的鬓,她激灵了下,本能地侧过去了。
他遂绕过了她的颊,转路拿了枚橘红的柿子?拨开?递到她面?前?。
“新摘的,尝尝吗。”
王姮姬迟钝接过了果儿?,象征性放在嘴边抿了口,柿子?是甜的。
郎灵寂长身?如鹤,亦冰凉地凝视着她,屈指将她的颊剐过。
为了一个卑贱的马奴,有人伤心了几天几夜,眼睛哭坏嗓子?哭哑,不吃不喝,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在耳畔低语:“你若再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把你冯嬷嬷也?弄得半死不活。”
王姮姬霎那抬起眼,见他神色在淰淰秋风里,轻撒着几丝笑。
王姮姬眼眸顿时?挟着寒霜。
像洪水决了堤,尖锐暴烈的情绪在此刻轰然爆发,冲垮一切的理?智。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倏然攥紧郎灵寂的衣领,跨骑在他身?上?,疯了似地使劲儿?,将他按倒在了绵柔的草地上?。
双手掐紧他脖颈,尖长的指甲陷了进去,咬牙切齿地道:“你放过她们,她们都是无辜的,我命令你。”
郎灵寂被制住,无法动弹,仰着下颌,气息微微紊乱,“哦……”
她的双腿正好骑在他的窄腰上?,由于愤怒死死拢紧,双方褒衣博袖层层交叠,挡住了内里的动作。
郎灵寂死水无澜,“那凭什么呢?”
现在这种情况,别谈什么王章临终的遗训,什么契约精神、责任道德,黏连他们的是最切实?的利益,残酷赤..裸的交易,她不付出?代价又怎能期待成果。
情蛊和情绪的共同驱使下,王姮姬微微颤抖,呼吸比平时?重浊许多。
她神情泛着一层轻朦朦的黛色,多日来的素面?朝天使她玉颊微瘦。
顿了顿,她松开?了他的脖颈,“你说?我凭什么?”
他剪除掉她身?边所有心腹,让她无枝可依,就是想把她今生牢牢束缚在琅琊王氏,束缚在他身?边。
王姮姬水葱似的指尖轻轻滑动在他衣裳的襟扣上?,不带情绪道:“我是你的妻子?,这辈子?都不分开?,行了么?”
郎灵寂缓缓从?草地上?起身?,拂着凌乱发丝上?沾的草,清灿的长眸微眯,撒了一点点日光的影子?,心跳悄然漏了拍。
他如愿得到一个顺从?屈服的她,牢牢掌握在手,再也?不会有丢失的风险,仅仅用几个下人的命去换罢了。
他斟酌片刻,“成交。”
郎灵寂伸手将她揽住,两人一道躺在绵软的草地上?,衣裳凌乱不成体统。他们身?体严丝合缝贴合,内心却空荡荡冰冷冷的,唇在彼此唇边若即若离。
王姮姬麻木地埋在他怀里,前?世苦苦思慕的郎君是今生无尽的噩梦,前?世他只是冷漠些、洁癖些,今生他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远处的冯嬷嬷并不知道小姐为她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小姐与姑爷搂抱在了一起,二人的隔阂又解开?了。
小姐从?草地上?起身?,姑爷俯身?帮她掸去裙摆上?的草丝,随即牵了她的手,影子?交叠——二人成婚这么久,第一次这般光天化日之下牵手并肩。
郎才女貌,玉人成璧,多么般配。
王戢兴致高涨摘完柿子?,从?树上?跳下来,招呼道:“雪堂!九妹!”
郎灵寂应声与王姮姬一道过去,品尝几枚新鲜采摘的柿子?。
王姮姬埋头吃了一颗,橘红的甜液弄得满嘴都是。郎灵寂淡淡微笑了下,罕见地用绢布给她擦了擦,眼里熠熠若春水。
“真脏。”
王姮姬阖了阖目,任由他擦。
此次他虽没出?健康,荆州的胜利却是郎灵寂一手操控的。门阀之力俨然越来越强,她生是门阀的人,死是门阀的鬼。
就像成婚时?那把巨锁聘礼,铁铸的材料,无论?如何?也?劈不烂。
她身?中情蛊,又需要他帮着王氏,和离简直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痴梦。她再也?不想让这场痴梦连累旁人的性命了。
王戢看着雪堂和姮姮,觉得他们黏在一块关系要好,比之成婚时?的冷淡融洽许多,暗自欣慰。
可惜九妹的身?子?太病弱了,若是将来在有了孩儿?,与他和襄城的一边大,可以让孩子?们聚在一块玩耍,共同上?学堂。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在外野炊了整日,暮色很快到来。
兴尽该返,襄城公主怀着身?孕辛苦,已经沉沉入睡了。
王戢抱着公主回去,“九妹,你和雪堂也?早些回小王宅吧,明日还?要进宫。”
王姮姬眼皮倏然一跳,进宫?
王戢笑道:“傻妹妹,明日宫里有封赏,我们全家官居五品以上?的族人都要入宫向陛下谢恩的。”
荆州的大获全胜,琅琊王氏结束了两年多的征战生涯,满门加官进爵。
王姮姬这才恍然想起。
这一天,来了。
竟然这么早。
前?世郎灵寂位极人臣的那天是个红梅绽放的寒冷冬日,她重病缠身?,被许昭容活活气死,临死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他便是进宫谢恩领受陛下封赏了。
王姮姬默了默,失语片刻,独自久久伫在原地,清冷的月辉洒在双肩上?。
王戢抱着襄城公主扬长而去,下人七七八八地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郎灵寂在她身?后,“想什么呢?”
他们也?该走了。
王姮姬迟钝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严格意义来说?,明日是她的忌日,他位极人臣的日子?恰恰是她前?世的忌日。
她的目光,遥远似隔着两世。
郎灵寂读懂了她,却无任何?疑虑和畏惧,习惯性地过来牵住她的手,娴熟而自然,充满了对前?路的笃定。
他们是携手在乱世中开?创一片天地的夫妻,未来如何?大风大浪,只要彼此同心同德,皆可安然无恙。
她选择他,不会有错的。
秋, 琅琊王氏合族入宫封赏。
灿阳高照,凉风飒爽,万里无云, 晴好的天空深邃得似研碎最深的靛蓝色, 鸿雁盘旋高飞,时时发出冗长上扬的鸣叫,代表着?人世间的吉祥如意?。
长江一带的平定, 琅琊王氏居功至伟,门阀荣耀达到巅峰。
此?次进封, 王戢以?头等战功晋封大将军、江州牧, 掌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 开府仪同三司。
其余王氏族人,王慎之,录尚书事,升大司徒, 成为继王章之后又一位实现家族宝刀所预示期许的“三公”。
王瑜,王敦之弟, 任荆州刺史。
王崇, 任吏部尚书郎。
王潇,御史大夫,持簪笔,以?奏不法。
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中, 王氏族人占据一半多;五品以?下的低阶官员中, 王氏却仅仅占据不到十中之一, 真正意?义的“上品无寒门, 下品无士族”。
琅琊王氏,功高震主。
郎灵寂继续领中书监, 扬州刺史,外?加一项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中“中外?”二字并?不是?中华和远洋,而是?指建康皇宫的宫墙内外?。都督中外?诸军事,即统领皇宫内的禁卫军以?及驻守在建康郊区的中央军。
这职位品阶虽低,区区五品,却濒临敏感禁忌的边缘。
皇宫若发生政变,禁卫军是?离皇帝最近的武装力量,保卫皇帝安危的第?一要素。
因?而,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素来由皇帝血亲或宗室重?臣担任,人品需经?过严格把关,必须是?皇帝亲信。
如今王戢的兵力基本已覆盖了王朝的大部分?畛域,郎灵寂若再受封为王畿地区的军事首领,地方加中央,相当于琅琊王氏间接掌握了全国的军事实力。
——这力量足以?谋反。
带有?粉碎性和毁灭性,能直接撼动龙椅之上的皇帝,光听着?就令人忌惮。
郎灵寂深谙盛极而衰的道理,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察觉了风头的不对后,他?第?一时间上疏向司马淮请辞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官职。
“臣本文官,不谙军事不精兵法,愧领都督中外?诸军事之要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他?“固辞”此?职,态度坚决。
司马淮也没多谦让,象征性劝几句后,便把都督中外?诸军事之职给了自家人陈留王司马玖,并?让司马玖镇守在京畿。
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互相试探,摸索着?对方的心思和底线。司马淮本想打压郎灵寂,不会诚心将禁卫军交给他?。
即便如此?,郎灵寂依旧稳坐朝廷一把手,文臣官秩之巅,位极人臣。
合作下的琅琊王氏没有?弱项,文在内掌握中枢,武在外?占据长江一带的军事重?镇,王戢与郎灵寂二人一刚一柔,一文一武,是?庙堂之上掌握实权人物,翻手为云覆手雨,偌大一个朝廷通过他?们来运作。
清晨,彩云飘飘,王氏在京为官的族人们领受封赏。
王姮姬身着?烟霞色的螭纹重?襟吉服,脚踏庄严的承云履,腰悬彩绸缀以?白珠,乘油碧车和王家人一道往皇宫觐见陛下。
她作为家主,王氏的门面,头戴凤冠,指尖戴着?象征荣耀和地位的传家戒指,众星拱月,步步生莲。
郎灵寂与她同乘一车,至皇宫,落驾,伸手将她搀扶下马车。
琅琊王氏家主的夫婿乃中书监,伉俪情深,成婚已将近三年?,形影不离。
夫妻二人偕首出现在建章宫威武庄严的阶前,双双下跪,叩谢皇恩。
其余王氏子弟亦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犹如跪了满庭珠玉,渊渟岳峙,个个皆是?朝廷命官,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戢跪在仅次于王姮姬的位置,襄城公主衣冠华裳在旁观礼。
“吾皇万岁!”
“臣等叩谢皇恩——”
司马淮看着?阶下黑森森满朝文武,有?苦难言,如今这世道天命在臣而不在君,九品官人法溽热的土壤将臣权滋养得越来越势大,臣权完全超越了君权,琅琊王氏独霸朝政,他?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天空即将出现两个太阳了。
念起皇兄司马鉴的政变惨死的结局,司马淮心急如焚,深深忧惧。
目前他?能做的只有?窝窝囊囊不停册封王家人,在危巢之下苟且,强颜欢笑。
“众位爱卿请平身。”
司马淮坐在龙椅上,表面装作君臣和谐。
王姮姬从地面直起腰,郎灵寂伸出 手,体贴搭她一把,夫妻共同起身。四目对视,心照不宣,显得甚有?默契。
从进入皇宫以?来,中书监一直携手他的夫人,相敬如宾,二人之间有?种无形的磁场,死死吸引住。
司马淮的视线略过郎灵寂,遥遥投向王姮姬。对于王姮姬,他?不复当日结拜时的纯真感情,脑子里塞满了利益。
他?情不自禁地走神……如果当初王姮姬没和郎灵寂结合,琅琊王是?琅琊王,琅琊王氏是?琅琊王氏,或许两方都成不了气候,主弱臣强的局面也不会形成。
王姮姬为何偏偏嫁给郎灵寂了呢?
一切孽根源于这桩婚事。
到底怎样才能分开王姮姬与郎灵寂?
那二人看似很亲密,实则没有?爱情,他?们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郎灵寂牢牢将王姮姬绑住为了政治和权力。
司马淮很清楚这一点。
王姮姬伏拜在阶下,看不清高高在上珠帘之后帝王的心思。
她目之所及的只有?郎灵寂,他?与她跪在一处,罗裳挨蹭,手背肌肤微微相触。
整个流程郎灵寂偶尔会淡淡瞥她一眼,她目光与之碰撞。两人额头同时叩首在地面上,恰似新婚那日拜天地时。
她心里潮湿的,闷闷的。
辞别皇帝,王姮姬接下来要乘坐御车巡游京城,彰显皇恩的雨露遍洒天下。
她头顶沉甸甸的华美凤冠,坠得脑袋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绫罗绸缎的吉服,密密麻麻凹凸的纹理,拖着?十几斤的华贵衣饰,好像戴着?一副精美的锒铛枷锁。
“家主巡游。”
王姮姬独自坐在六抬肩舆中,四面悬挂着?水晶珠帘,起抬之后微风习习。
王戢、郎灵寂等诸名胜皆骑从,环绕左右,马蹄哒哒,衣着?古意?盎然的侧帽轻衫,腰佩长剑,为她护法。
建康百姓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前来观看仰望,摩肩接踵,喧闹得耳畔嗡嗡直响,一片赞叹与热闹的海洋。
琅琊王氏立了个女家主令人啧啧称奇,自古为官抛头露面的皆是?男子,王氏乍然用个女家主执政,充满了神秘感。
王姮姬坐在御车锦垫上,被托举到这么高的位置,有?些恍惚,高处不胜寒,好似这一切都是?梦,她本来该混迹在芸芸众生中的。
富贵权势的巅峰,犹如浮云一样遮蔽人眼,白云苍狗,镜花水月。
司马淮站在城墙上,双手负后,眺望着?街头巷尾中王氏巡游的队伍,心情复杂而悲凉。
从圣祖皇帝推行以?孝治天下开始,世人忠君观念淡薄,善恶不分?,为官只论?门第?出身,而漠视实际能力。
世人此?刻热切欢呼着?琅琊王氏,却忘记了王氏昔日的丑恶。
宫变时王家的王戢以?一杆长矛戳死先帝,弑君谋逆,王章等人又害得他?这新帝装了两年?疯,这些账根本算不清。
他?这皇帝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对象,贞洁之臣少之又少。
即便王家曾经?弑君,世人不以?他?们为谋逆;文砚之为了帝室和科举改革鞠躬尽瘁,旁人也不认为他?忠。
何以?破局?
暮色与晚风中,司马淮深重?地叹息,转身回皇宫。明明才刚及冠,他?步履蹒跚得像个耄耋老人。
夜凉如洗,露冷风高。
秋潮忽至,松树枝叶窸窣相撞,一片片挂着?白霜的木芙蓉在夕阳中盛开。
王姮姬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眺望着?远方越来越模糊的黑色群山,身上的斗篷被夜潮拂吹得一阵阵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