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亦是动容,这甘棠树完全是小姐为文公子种?的?,如今阴阳两隔,活活拆散,造了什么孽。
若小姐和姑爷和离就好了,小姐和姑爷根本没什么感情,处处透着勉强。当初了扶持王家,小姐才被迫嫁给姑爷。如今海晏河清,正该和离寻找自由。
不过冯嬷嬷很快哭不出来了,石膏似地凝固当场,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噤若寒蝉——因为她乍然察觉,姑爷不知何时沉沉站在?了她们?身后。
“姑……姑爷?”
冯嬷嬷手?足哆嗦,上?了岁数容易痉挛,慌忙掩嘴示意性地咳嗽着。
王姮姬正出神地吻那片树叶子,闻声亦激灵一下,见郎灵寂一袭白裳临于?风中?,风清骨峻,神色不温不凉。
原是江州凯旋,他回来了。
他道:“做什么呢。”
王姮姬唇珠上?还残余着对文砚之丝缕的?哀思,顿一顿才道:“没做什么。”
那枚树叶,被她握在?手?心。
他慢慢走过来,从她手?中?取过那枚树叶,凝视片刻,
“……挺怀念的??”
王姮姬右眼皮倏地一跳,心脏漏掉节拍,预感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了,与此同时,体内的?情蛊叫嚣了起来。
“没有。”
郎灵寂长?睫如扇般阖了阖,深刻而又温柔,“记得上?次提醒过你。”
上?次说的?是种?树可以,别不合时宜地缅怀。
王姮姬语塞,“我……”
他道:“砍树。”
言简意赅,极冷的命令。
王姮姬霎时如坠落深渊。
在?这个?家,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甘棠树不仅仅有文砚之的?,还有爹爹的。她下意识内心抵触,拉住他的?长?袖,“别,求求你,留下它们?。”
郎灵寂单手?轻轻掐住了她的?秀颈,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绝对的?占有和操控,才是他斯文外表下的?真面目。
王姮姬骨子里?在?颤,情蛊强烈的?操控力使她双手?双脚酸软,眸中?浮着清亮亮的?水光,拳头紧攥,铮铮剜着他。
冯嬷嬷要过来,自然被拦住了。
郎灵寂似怜似厌,抚着她那张天下第一的?美人面,“我似乎没有义务容忍你三番两次的?越界。”
吻树叶。吻谁呢。
做给谁看呢。
嫁给他了,却吻一个?死人吗?
他才是她的?丈夫。
王姮姬喘着粗气,被他一道清冷幽暗的?光线慑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此刻他和她身份调转,并不是琅琊王和九小姐,而是蛊主和蛊仆。往日都是他事事臣服与她,现在?变成她屈于?他。
“我错了。”她嗓子如摧枯拉朽,“你放过。”
情蛊辗转翻涌在?血液中?,使人形神萧索,清醒的?思想犹如被一根弦拴住,一心一意钻进?眼前?的?牛角尖中?。
郎灵寂对她一种?无形而强烈的?意识能量牵扯,情蛊是媒介。他逐渐柔挲着她,像抚摸她柔韧和顺从的?灵魂,只说,
“姮姮,砍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带你去江州检阅军队。”
说着,命人将她送回了卧房。
很明显他在?等她的?答案,如果三日后她没有让这些代表文砚之的?甘棠树消失,那么从王宅消失的?便是她了。她会像上?次那样被秘密弄到一个?地方,人间蒸发,等待她是无尽的?囚禁。
虽然几棵树只是针尖大小的?事,但他素来防微杜渐。
当然,他怎么弄她都影响不了琅琊王氏,就像情蛊一样隐秘,二哥他们?不会发现异样。公文还是会正常从她手?中?流出,签字盖戳,她仍然正常露面参与祭祀、席面,整个?琅琊王氏都会觉得她好好的?。
她完完全全被绑架了,却有口?难言。
冯嬷嬷扶着王姮姬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手?脚有些绵软,“吓死老奴了,怎么姑爷忽然回来了……”
王姮姬扶额沉吟了良久良久,一下午不说话,晚膳也没吃。妆台上?那枚用?宣纸包成的?三角,藏着糖果,泛着墨香。
情蛊。有情蛊在?,她永远是他的?奴隶。
冯嬷嬷、桃枝和既白守在?她身畔。
最终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道:“吩咐人将甘棠树都砍了吧,一棵不留。”
既白眼中?遍布血丝,冲动地叫道:“小姐……!您辛辛苦苦栽种?下的?!”
王姮姬疲倦地拂了拂手?,几棵树而已,她犯不着因为这得罪那人。
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文砚之终究是个?死者,不能影响她这生者的?生活。
之前?许昭容糟蹋这几棵树时,她据理?力争,疾言厉色,因为许昭容弱。而面对一个?强者,她再无法以卵击石地稀罕那些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没想到,甘棠树因为篱笆的?保护没有被许昭容扑蝴蝶糟蹋,最终毁在?了郎灵寂手?中?。
既白郁郁寡欢,打温水来给王姮姬洗擦脸面。
王姮姬静静打量了既白片刻,忽然道:“你以后到外院去伺候吧。”
既白震惊慌忙跪下,对着她的?绣鞋一顿叩首,“九小姐不要赶奴走,奴做错了什么九小姐您说,奴一定改!”
王姮姬命冯嬷嬷扶既白起来,温声解释道:“你没有做错,到外院去负责采买和赶车,品阶提升,月俸只多不少。”
既白前?几日救过她的?性命,她记得,深深感激。
既白脸色憋得通红,青筋暴起,性子倔强,样子委屈,给多少月俸也坚决不肯离开九小姐。
“九小姐,您莫要厌恶奴!奴宁愿一分月俸不要,伺候九小姐!”
王姮姬沉默片刻,赶既白到外院不厌恶,而是保护。凭那人阴晴不定的?性子今日能砍树,明日便能砍人。他是手?握日月旋转的?中?书监,权倾半壁江山,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她根本无力保护既白。
桃枝瑟瑟发抖,以为小姐生气了,赶走了既白,接下来就该赶她了。
她也不要走,从小就侍奉九小姐,九小姐在?心目中?是主子,更是长?姊。
“小姐,呜呜,桃枝害怕。”
既白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前?为马奴时多烈的?骏马都能驯服,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畏的?勇气,不相信所谓的?强权。
“九小姐,何不……”
冯嬷嬷懂王姮姬一些,立即将打断既白的?话,将其提拉起来,骂道:“混小子,咱们?姑爷拈酸吃醋得很,你在?这里?碍眼,明日就跟我到外院去!再敢啰嗦直接打发你去城外的?庄子。”
既白的?衣衫被冯嬷嬷拉扯得掉了,精壮的?肌肉露出来一些,古铜色健康又有力,遒劲着舍生忘死的?勇气。
“奴不管,奴愿为了小姐死!奴死也不离开小姐!”
冯嬷嬷大怒,蒲扇大手?扬起来便要大耳瓜子抽这马奴。
王姮姬一心软,阻止了冯嬷嬷,毕竟既白救过她的?性命。紧急时刻,泱泱王氏谁能像既白一样奋不顾身?
“罢了……你先跟着园匠去砍树吧,接下来的?事再安排。”
既白如遇大赦,皱着眉瞪了眼冯嬷嬷,跪在?地上?谢恩。
王姮姬让冯嬷嬷好好照顾他,既白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好多人心的?诡谲伎俩他不懂。待到天气暖和些便给既白找一门亲事,安稳度过余生。
三日后,满院的?甘棠树被砍光了,枝折滑落,零洒一地树泥。
这些曾经代表爹爹、文砚之以及王氏荣耀的?甘棠树风卷残云,一朝天子一朝臣,它们?是旧物早该被淘汰了。
王姮姬沉沉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树木身上?的?象征意义收回,纯纯当作死物。
那日被她吻过的?叶子已干瘪枯黄,被她握在?手?里?,碾碎成灰。
她久久伫立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清晨的?雾气蛰凉似水,一寸寸侵入肌肤中?,停泊在?寒枝上?的?风化形为霜。
肩头一沉,柔软的?缎面斗篷披在?了身上?,将她半梦半醒的?思绪骤然打破。
王姮姬根本不想用?也知道是谁,周身被寒山月的?气息淡淡包裹,膈应得很。
郎灵寂眸中?浓黑的?墨色,里?里?外外透着平静,“如果你喜欢,今后我们?可以种?自己的?。”
“我们??”王姮姬沾了几丝不耐烦,怎么看他们?都天渊之别完全不是一类人,“中?书监大人冒昧了吧。”
他道:“冒昧不冒昧的?,我和你永远相连,无论肉..体还是灵魂。”
这要求她,灵魂也保持绝对的?纯洁,一心一意,不染其他男人的?污垢。
她撇嘴,他永远那么理?所当然地施予暴政,几分讽刺:“我是你的?玩物吗?任你搓扁揉圆。”
“你知道什么叫玩物么?”
他神如雪色,屈指剐过她的?面,“你觉得你现在?的?待遇是玩物?”
王姮姬缩了缩,敏感地从他柔和浅淡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危险。
郎灵寂冷呵,她当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哪里?食过人间烟火,体会民情这方面她万万不及许昭容。
如果去暗窠子里?,去达官贵绅私养的?别院,体味那种?被圈的?外室歌姬的?生活,她估计一天都度不过就会疯癫。
她是琅琊王氏高贵的?家主,一直被捧在?云端,不识人间疾苦。永嘉之乱后山河破碎,哀鸿遍野,外面的?世界哪里?有什么自由,只有瘟疫、饥饿以及无尽的?黑暗恐怖。
“因为几棵树就戳你肺管子了。”
王姮姬不想再提树,挣扎了两下从他怀中?走开,罢了,她再也不想种?树了。
郎灵寂觑着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他有些看不惯,她那样不守契约精神,心心念念别的?男人。
文砚之只是一个?死人。她跟文砚之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互相利用?罢了,现在?何必装模作样地缅怀。她是琅琊王氏贵女,骨子里?流动着祖先的?冷血。
该启程去江州了。
她作为家主应该履行符合身份的?事。
江州军营, 办庆功宴。
平定?江州的高级军官中,超过半数都是琅琊王氏的族人。他们在战场上听王戢指挥,奋勇杀敌, 立下了汗马功劳, 最渴望得到家族首脑的认可?与褒扬。
新任女家主是王太尉千娇百宠的九小?姐,尊贵的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听说女家主驾临,军中早早地鸣锣开道?, 列队等候,精神饱满, 等候检阅。
王姮姬经过三日的舟车劳顿, 在逆旅更衣洗漱后, 打叠衣冠,来到江州军营。那里有她睽别数月未见的哥哥们,还有素未谋面的王家子?弟兵。
郎灵寂伴在她身畔,因?甘棠树之事, 二人路上气氛僵冷,话?语屈指可?数。
马车中, 他撑颐遥遥眺望窗外, 骨重神寒天庙器,端端是不苟言笑的权臣。
王姮姬知他恼了,又回到前世那种相敬如冰的状态,生人勿进。
她亦不去搭话?, 暗中腹诽自己前世糊涂, 竟看上这种冰山, 还对他情根深种爱之如狂, 当真瞎了眼?。
江州山路崎岖难行,马车颠簸, 弄得她想呕吐。她阖上眼?皮依在厢壁边,磕头打盹儿,胃里翻涌得更厉害了。
过了会儿,王姮姬迷糊睡着了,酸痛的脖颈舒服许多。睁开眼?睛,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郎灵寂肩头 。
她怔忡抬起?头,他深目凝着,肩头白衣裳好大一片被她蹭出?的凌乱褶皱。
王姮姬瞬间清醒了,忙不迭坐直了身,甩甩脑袋里的浆糊,犹自嗡嗡。
听郎灵寂没?什么波澜道?出?一句话?,“你发髻的簪子?有点?扎。”
王姮姬下意识摸了摸簪子?,他风姿明净的颊被簪上金色珠花戳了几个小?坑。
她耻恚愈甚,重重吸了口?气,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早推醒她,举手之劳的事而已,害她白白出?丑。
郎灵寂道?:“没?事。”
神如冷釉色,敛首过去。
王姮姬暗暗悔恨,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打底是洁癖又发作了。
她亦望向窗外灰白萧条的山景,克制困意,努力撇掉杂念。
半晌,王姮姬实在晕车,仰在车壁上,脑袋被马车磕得有点?疼。
这种直挺挺坐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痛苦,胃里翻腾,脑袋蒙蒙的。
颠簸了片刻,她的脖颈忽然被不轻不重一按,重新歪在了郎灵寂肩头。
他咳了咳,隐晦道?:“也没?不让你靠。”
至江州军营,兵将已等候良久。
士兵鳞次栉比,操练有素,手持长矛身着盔甲,站满了一整个比武场。
耀目的太阳普照,大地熏熏蒸腾着热气。
王戢在前面来回逡巡,顶着春阳焦急等待。他本来也想去接王姮姬,奈何两人太兴师动众,让郎灵寂一人独去了。
远远望见了马车,眼?冒金光,“九妹——”
王戢难抑心中的兴奋,待到王姮姬下得马车,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恭迎家主!”
王姮姬还在晕车状态中,骤然被王戢弄得缓不过神,连忙扶起?:“二哥,你这般折煞作甚?”
王戢肃然道?:“军规森严,九妹作为家主,理应受我王氏子?弟兵的叩拜。”
在琅琊王氏家主代表着信仰,子?弟们辛辛苦苦打江山为家主一人。
身后成千上万的将士闻家主驾到,声势如雷,按主帅之前排演的,齐声跪地俯首,“末将参见家主——!”
郎灵寂亦不失时机微微颔首。
王姮姬呆呆瞧了会儿王氏江山,五味杂陈,允众将平身。
她在王戢的带领下登临高台,检阅胜利之师。王戢全然不当自己是兄长,严格按照军律,将军中情况一一禀报给她听。
家主就是家主,谁坐到了这位置谁主宰一切,不因?男女性别而改变。
王戢是爱权力,也艳羡家主之位,但?绝不会跟妹妹争。他与雪堂早认可?姮姮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家主,决心尊重爹爹遗愿,尽力扶持于她。
军营中自古没?有女子?踏足,王姮姬的驾到恰若太阳灿然拨开乌云,光芒万丈。
一些老?古董干瞪眼?白生气,王姮姬的身份超越性别之上,她有权检阅军队,察看军情机密,参与审阅作战计划,甚至亲自到皇宫拜谒陛下。
作为参政参军人物,王姮姬需要抛头露面,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窄臂大袖襦,交领右衽,富贵黄白游色的缘褶裙,肩部扣珍珠绶带点?缀。最重要的是,她手指带着硕大浑圆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
家主亲至,无上荣耀。
王姮姬戴着帷帽,难以窥测其貌,台下众将隐约瞥见她那属于女儿的灵动身形,油然而生敬意。
王氏将领们心甘情愿对她俯首,不单单因?为她是家主,更是他们的小?妹妹。美丽灵动的小?妹妹,谁不心生怜悯保护之意。
岑道?风作为被贬谪者和失败者,并没?有参加庆功宴的资格。他黯然偏居一隅,郁郁寡欢,远远被排斥在军营之外,遍体的箭伤和五十军棍落下的残疾还没?好。
琅琊王氏蓄意叫他上战场送死,他明知如此,可?门户卑薄,并无与王氏叫板的资格。他打输了与流民的战役,王戢可?随时以卖国之罪将他拖出?去斩首。
岑道?风颓然灌着酒,五味杂陈。
隐约望见,高台上那一位瘦弱美丽的姑娘是统领整个琅琊王氏的家主。
——他那日刺杀过的女子?。
岑道?风不解,琅琊王氏荒谬至此,竟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做家主。
王太尉临死前的昏聩之言,王家人还当作金科玉律恪守着,秉持所谓的家风,墨守成规,半点?不肯变通。
那位姑娘病弱似纸,瞧着从药罐子?里浸出?来的,能成什么事?
陛下那日眼?底隐隐见泪,谈起?从前与王姮姬、文砚之结义为兄弟的旧事,口?口?声声说王姮姬是被逼迫的。
逼迫?她被逼高高在上?天下还有力拒荣华富贵而不能的人?
王姮姬深处泼天富贵之中,地位超凡,左边是将军王戢,右边是郎灵寂,坐在尊位上高枕无忧,能有什么隐情?
瞧那些贵族在军营中大摆庆功宴,奢侈浪费,纵情狂欢。王姮姬亦身处其中,是贵族的一份子?。
陛下怕是陷入情网中,误打误撞沉迷于王小?姐了。
王姮姬确实生得极美,但?她成婚了,是王氏之主,将军之美,中书监之妻,根本碰不得。
陛下觊觎臣妻的念头本身就是祸根,稍有不慎摔得粉身碎骨。现在门阀操控朝政,直逼皇权,正是筚路蓝缕创业之时,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岑道?风拖着重伤潜伏在王姮姬的营帐外,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为防被人察觉,他忍痛蹲在一棵枝叶绿缛的树上,后背伤口?险些撕裂。
终于等到了王姮姬回营帐。
不幸的是,她身畔跟着王戢王瑜等人,卫兵众星拱月地围着,想单独接近她完全不可?能。
上次的刺杀行为,让琅琊王氏如惊弓之鸟。
岑道?风咬了咬牙,想方设法?贿赂了一个叫桃枝的侍女,将信物送至王姮姬手中,叮嘱侍女务必让王姮姬看见。
信物是一枚弯弯的玉石柳枝,陛下给的,陛下当时说:亮出?这东西,王姮姬一定?会见你,你把朕的话?带给她。
万万莫要泄露!
王姮姬身份特殊,周围布满了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给她和朕带来麻烦!
岑道?风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帮人私通曲款,沦为鬼鬼祟祟爬墙的贼人。明知陛下不该沉迷于臣妻,仍帮其牵桥搭线。
他将信物送出?后,忐忑不安地等在东山后。头顶月色如银,黑鸦呱呱乱叫,他这辈子?心跳都没?这么快。
他前半生杀过敌,斩过人头,却从没?在午夜鬼鬼祟祟等过一个陌生姑娘。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王姮姬始终没?有出?现。
岑道?风开始惴惴打鼓,不知陛下那枝金镶玉的柳枝有没?有作用。
他刚刚刺杀过王姮姬,王姮姬除非傻,否则怎会私下里相见?
他太鲁莽了,从一开始就不该伤害王姮姬。
岑道?风暗暗叹气,即将放弃时,王姮姬姗姗出?现了。
纱雾似的月光下,她窈窕的身影拉得极长,貌似只身前来。
岑道?风头皮一紧,害怕她带有卫兵,握紧了匕首,拔之出?鞘。
王姮姬察觉了树上的他,道?:“别躲了。那日刺杀我的人是你吧?”
岑道?风闻她开门见山,从树上倏然跳下,环顾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个人。
“你竟真的敢来,够胆色,既知我是谁不怕死吗?”
王姮姬握着那枚玉柳枝,道?:“此物代表陛下,你杀我便?是违背圣命,自己也难以交代。”
她灌醉了二哥才得以脱身,临走前嘱咐桃枝,如果自己过了一炷香时间还没?回来,就去告诉郎灵寂。
郎灵寂此刻正与江州诸高官商讨布防图,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会察觉。
王姮姬并不打算多谈,言简意赅道?:“陛下叫你冒险来找我有何贵干。”
这枚玉柳枝是结义时司马淮赠予她和文砚之的,兄弟三人每人一个。当初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见此玉柳枝如见陛下本人。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她今夜绝不赴约。
岑道?风眉目肃然,盯向王姮姬。事发仓促,陛下并未交代许多话?。
他直白地传达:“陛下希望你和郎灵寂和离。”
不是圣旨,不是命令,出?于结义兄弟的“希望”。她自己不爱郎灵寂,活得很痛苦,她和郎灵寂的结合又会祸国殃民,和离何乐不为呢?
王姮姬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那人不会放手,而且她体内有情蛊,是琅琊王氏“最重要”的家主。
“陛下知道?我的难处,别再找我了。”
岑道?风心头一紧:“替陛下问王小?姐一句,是和离不了,还是您自己不愿意和离?”
“这区别很大吗?”
“对陛下来说区别很大。”
作为琅琊王氏捧在手心的九小?姐,如果真心想和离,应该办得到。
王姮姬沉吟片刻,道?:“前者怎样,后者又怎样?”
岑道?风如实告知,“陛下说,如果是和离不了,你等着,要相信陛下,陛下会帮你和离的。陛下有办法?。”
“如果是后者……明明能与郎灵寂和离,您却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那么王家小?姐,您真没?良心。”
“投怀送抱,与狼共枕,认贼为夫,太常博士文砚之纯纯白为您死了。”
岑道?风耷拉下双手,只似忠实的传令官。
司马淮、文砚之和王小?姐这三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辞别岑道风, 借着暮夜,王姮姬低头屏气快步溜回军营。
月色如银,清辉与树影辉映, 万物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枝桠随风微微颤动,土壤散出一浪又一浪潮湿的土臭味。
寂静的山岭中,任何琐细的声音都被放大, 哪怕仅仅脚踩枯枝的嘎吱声。
她来时跟桃枝打好了招呼,桃枝里应外?合, 会给她留门。估算着时间刚刚好, 并未超过一炷香, 料来平安无虞。
王姮姬顺利越过了守卫,回到?营帐,却见里面泛着煴煴然的光,桃枝缩手缩脚地俛首伫立在营帐外?。
明明叮嘱了桃枝呆在营帐内, 怎么出来了?
王姮姬额筋猛跳,顿时不祥的预兆, 放缓步伐靠近, 发现桃枝在罚站。
桃枝灰败着一张脸,压低声线对王姮姬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姑爷……”
说着欲语还休地瞥了瞥身后营帐。
王姮姬下意识一滞, 血液从头凉到?了骨髓, 营帐昏黄色的灯光映得她的影子浓黑, 夜风嗖嗖,吹得枝叶乱撞, 肃穆而阴森。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
没办法,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帐内,屏风后,些微狼毫摩擦宣纸的沙沙声,似春蚕啃食桑叶,节律而静谧。
王姮姬拎着裙摆缓缓走?进去,见郎灵寂洁若白?雪,淡若云烟,色调偏冷,白?绸裳服如流水,正埋首案边写着什么。
因为甘棠树的事,两人一直是僵滞状态,此刻相顾无言。
王姮姬略略心虚,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闻她,郎灵寂问,“去哪儿了?”
王姮姬不适地并了并脚尖,鞋缘沾了少量泥,敷衍道:“没去哪儿,闷得慌出去走?走?,夜风吹得人凉快。”
郎灵寂漫然嗯了声,注意力依旧在卷帙上,淡淡道:“军营不太平,晚间流蚊多,注意安全。”
王姮姬揣摩他话中含义,平平无奇,仿佛并未暗示什么。
可气氛里里外?外?透着诡异。
她佯作泰然坐下来,咽了咽喉咙,自顾自倒杯茶,道:“知道了。”
郎灵寂唤她过去察看江州布防图,厚厚的一大摞,重点?是废土重建。
这些东西是草拟的,有些地方奥涩难懂,潦潦涂画。王姮姬似懂非懂,询问了他两次,他答了,再欲对细枝末节详细询问,他眉眼?间却透着淡淡生冷,如笼着一层雾瘴岚气,有些不耐了。
辅佐的案卷都堆在旁边,写有详细标记注释,自行翻阅。
王姮姬讪讪撇了下唇,他气度自是清高?,不屑于给她讲解基本问题。
前世?他为帝师时,她有一段时间追到?书院,女扮男装混在弟子当中,请教他各种问题,顺便?亲近暧昧——那时他也是这副泠若泉水敬而远之?的样子。
王姮姬遂独自翻了会儿案卷,一页页查找注释,进度十?分缓慢。
抬起头,郎灵寂不言不语,生疏凝然,灯烛下唯余两爿对坐的人影。
王姮姬感觉自己?永远猜不透他。
忌惮着私会岑道风之?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也不愿与他多搭话。
帐外?山中溪水潺潺,山水有佳音,一痕凉月两袖清寒,仓鸮啼鸣。
良久下起了黏黏糊糊的小?雨,送来一浪浪裹挟草泥土的凉风,林深雾暗。
王姮姬将案卷翻了一多半,腰部酸痛,疲乏得紧。白?日里她随王戢检阅军队,又面见族中各位叔长,着实消耗了不少的体力。
她想洗洗安置了。
可对面的郎灵寂仍在书写,墨迹流淌处神?色素淡,没有半分结束的意思。
王姮姬琢磨着如何就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里是她的营帐。
他办公?事,为何占她的地方呢?
……还把桃枝赶出去了。
王姮姬心头不悦,阖上案卷,舒展一下僵硬的腰肢,在镜前拔掉了钗环。灯火还留着,她独自爬上卧榻拉帘就寝,待他处理完公?事自行离去。
昏昏沉沉躺了约莫半个时辰,已入小?梦,忽觉得榻边一陷,有人躺在了她身畔。
王姮姬略惊,蜡烛熄灭了,郎灵寂自然而然地就寝,平静而卧,呼吸匀净,抢了她半截枕头和被衾。
她骤然被清寒的气息包围,忍不住出口责问,“你睡我的床作甚?”
郎灵寂微侧了首,不温不淡道:“军中条件比不得府邸,忍忍吧。”
这话好似她娇生惯养无理取闹,道:“中书监大人,二?哥给你准备营帐了吧?”
他道:“备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长目一阖,“……漏雨了。”
王姮姬不可思议,手眼通天百无禁忌的中书监,居然被小?小?的漏雨之?事难住。牛毛小雨才刚开始下,落在地面潮湿了表皮而已,哪能把营帐濯漏?
“我现在就找人去修。”
说着要越过他下榻,郎灵寂净白?修长的手将她小?臂一把握住,挡了出路。
他不动声色,“你消停些。”
王姮姬被这么一拉扯,滑绸的寝衣滑褪到?了臂弯,崭露桃粉色的心衣。冰肌玉骨,清骨细腰,白?皙的玉臂横在当前。
郎灵寂眼?神?移了移,微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