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来人将许太妃接走,准备后事。
王姮姬目送着故事的落幕。
入春了, 阴雨绵绵。
她才不在乎阴雨绵绵的天里发生这样阴雨般的悲剧, 她的一生之中,本就悲剧不停,走马灯般一场场下着雨。
灰色的苍穹下,生者和死者共同存在。荒谬诡谲暗黑的两晋南北朝, 人相食啖, 白骨蔽野, 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绝望之中,岂独许昭容和许太妃两条性命为?然。
她那么恨许昭容, 斯人死得?这么干净,境况凄惨,她却没有如释重负。
许昭容其实很聪明,能从微末的蛛丝马迹中洞察情蛊的存在,前?世的许昭容也确实猜出了真相。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今生许昭容没有前?世记忆,摸错了方向,把郎灵寂对她的控制当成了她对郎灵寂的控制,失之厘毫谬之千里,向着错误的方向狂奔。
如果许昭容能像前?世那样误打误撞挖出情蛊的真正奥秘 ,或许她还能和许昭容做半个盟友,互相利用。
许昭容死了,人死如灯灭。
丧事牵连到了许太妃,许太妃年?岁已高,心力交瘁下无法熬过这场寒冬。
王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王姮姬清扫完毕了自家庭院,在残阳中沉思往事,内心空荡荡的。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前?世嫉妒了半天许昭容,到头来一场虚渺。
许昭容性子柔婉,花容月貌,又懂得?把握男人,本以为?得?了郎灵寂几?分真心,转眼被弃如敝屣,尸横乱葬。
他是?无情的权臣,庙堂之上,只善于玩弄以暗制暗以黑吃黑的游戏,尊重契约,薄情,冷血,甚至不像人类。
王姮姬忽然意识到在这世道上,谁天真幼稚地重感情,谁会走向毁灭。
这本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游戏。
她要做的是?竭力使自己和家族生存下去,而非纠结于小?情小?爱。
许昭容如何再算计,囿于闺阁之中,敌不过操盘江山的权臣轻描淡写的一击,最终迎来落花流水飘零的结局。
前?世的她,亦是?如此。
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人来了。
寒冷的西风裹挟着一丝初春万物复苏的气?息,吹来泥土的清香潮湿味。
黄昏沉沉,一片月色从黑色的远方群山中升起来,夜色即将拉下帷幕。
王姮姬没有回头,眺望远方,平铺直叙地说,“许昭容罪不至此吧?”
郎灵寂道:“是?罪不至此。”
一个女子而已,没有做什?么恶,没危害黎民百姓,顶多?揣着点小?心思。
“但如您所愿。”
琅琊王氏尊贵家主的欲望,无论合理?不合理?,黑的还是?白的,善的还是?恶的,他都会满足,助其实现。
他问,“你心软了?”
王姮姬哂了下。
心软,好陌生的词。
前?世许昭容气?死了她,今生她反过来要许昭容的命,是?两两扯平。
“罪不至此,我也要杀。”
“她该死,必死。”
王家做事,哪里管过什?么善恶。
只是?前?世害死她的不仅仅有许昭容,罪魁祸首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她无计可施,甚至还要苟延残喘地顺从于他。
如墨的夜色渐渐将积雪埋住,月光缓缓辉映在中天,宛若对着大地低哼起了催眠的摇篮曲,万物昏昏欲睡。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将她环抱住了她的腰,两指钳过她的下巴仰起,使一段修长秀丽的颈露出,轻轻啄吻着。
王姮姬双手耷拉在两侧,死气?沉沉,泥塑木雕般屈服在他的禁锢中,任由摆布着,宛若一具脆弱苍白的尸体。
“我跟她没什?么,”他静静说,“你们琅琊王氏不让纳妾,我记得?呢。”
王姮姬嗯了声,没什?么,确实没什?么,他能轻轻易易葬送许昭容,还是?用毁掉一个女子清白最残忍的手段。
“以后再发生这种事,还是?那句话提到远处,别?舞在我眼前。”她疲惫地阖着眼,只想挣脱他的缠裹,“……恶心。”
黄昏尽了,一钩淡月挂在墨蓝色的天边。郎灵寂顿了顿,“姮姮真是?善良。”
王姮姬下意识反感,她感怀的不是?许昭容的死,许昭容再活一次也必死无疑,她只是?厌恶这世道,看见死人就恶心。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
还没说完,被郎灵寂柔冷似雾的目光慑住,春寒侵入骨,道:
“如果不是?善良,为?什?么要在后园给?死去的文?砚之种树?”
“别?告诉我——是?因为?爱情吧?”
王姮姬一时间冻住了。
他知道了。他怎么察觉到的。
默默种甘棠树缅怀文?砚之这件事,除了她与冯嬷嬷心照不宣外,连桃枝都不清楚,外人怎么会察觉。
王姮姬掐紧了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一棵树而已,你别?……”
郎灵寂抚平她紧掐的手抚平,他当然不会跟一棵树计较,得?知了这么久,今日才偶尔提起来。
“种树可以,别?不合时宜地缅怀。”
“人要往前?看。”
她缅怀她爹爹这唯一一个男性,已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王姮姬僵然转过头去,太阳在头顶煌煌地照着,让人感不到丝毫的温暖。
她长久地深处绝望之中,活着既没什?么指望,死又死不掉。
“你知道我爱过他的,除了他我心里什?么都没了,”她道,颊色如雪色洁质,“身子给?你,心就留给?我吧。”
“你有我。”郎灵寂微微依偎着她,两具带有情蛊的身子靠在一起,灵魂在黑暗里诗意地共鸣,“忘掉那些人,想想我。”
“我不会。”
她丧失爱人的能力了,尤其是?前?世那种一心一意倾慕他的能力,人不能在同一坑上跌倒两次。
王姮姬仰歪在他怀里,整个人锈迹斑斑,暮气?沉沉毫无精气?神。
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郎灵寂默了默,像行书的留白意蕴深长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也能够爱你,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
没必要缅怀文?砚之。文?砚之给?的他照样能给?,而且会更好。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有些听不懂这陌生的话,“因为?我们两家契约?”
“求逼真的话,可以抹掉契约的痕迹。”
王姮姬撇了唇,情感这种东西一旦被公开拿出来谈判便变质了,爱根本不是?能讨价还价的,更遑论用契约规定。
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落于眉睫,春雪又落,“不必了,我们还是?公私分明得?好,井水不犯河水。”
“为?什?么。”郎灵寂颜色柔淡,抚摸她的小?腹,“你是?想要孩子,对吗。”
前?世她没有孩子,一直怨他。
饮下情蛊者按理?说不会有孩子,但事在人为?,若是?她作为?家主的吩咐,他也会设法为?她调理?身子,生女生男都行。
王姮姬鄙夷,他总不惮以最冷的人性的揣测别?人,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将权力和义务算得?那样清楚。
前?世她确实期盼孩子,以为?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僵冷的关系便会缓和。为?此,她甚至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停掉了所有常规避子的药。可没想到,他根本不往她这处来,没有同房的机会。
她之所以觉得?现在的一月一次过于频繁,是?因为?前?世半年?一次、甚至一年?都没有一次,她眼巴巴从春天盼到了冬天,又从冬天盼回到了冬天。
王姮姬不愿回忆那些芜杂不堪的往事,“以我现在的身子要孩子是?一种负担,还是?算了吧。”
郎灵寂也觉得?要孩子是?一种负担,很快答应了,轻剐她的脸颊,道:“那你想要什?么,要与我说。”
王姮姬很烦他的契约精神,一遍遍假惺惺地问她想要什?么,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又不给?,比如自由,和离。
“其实,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这里是?琅琊王氏,或好或坏是?她的容身之所,她的家。他只需要帮着琅琊王氏就好,至于她,尽可以离得?远远的。
郎灵寂弹了她脸颊,“不行。为?报你爹爹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得?照顾好你。”
王章临死前?将她和王家托付给?他了。
他当年?只是?一血统疏远的地方藩王,是?琅琊王氏成就了他,塑造了他。
滴水之恩,会涌泉相报。
他会把胜利的桂冠带给?王家,使王氏成为?千百年?来最顶巅门?阀世家。史?书上,他身与名?俱灭之时,王家还永享香火。
后人不会记得?郎灵寂,只会记得?千古第一家族——琅琊王氏。
同样,他既和她成婚了,拜过天地,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王姮姬凝了会儿,不知说什?么,虚虚嗯了声,疏离地呆在他怀中。
二哥曾说为?了家族的兴盛,每个王氏子弟在婚姻上都要做或多?或少的牺牲,他和襄城公主看似恩爱其实也是?政治联姻。
她现在应该完全牺牲了吧。
前?世刚得?到这桩婚契时,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与琅琊王联姻,既巩固了家族利益,又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
现在可算是?苦不堪言了。
许太妃走了,许昭容走了。这死气?沉沉的大宅里,自此连宅斗的乐趣都失去了,她是?其中唯一一个囚徒。
西山夕阳最后一缕余辉跌入黑暗中,他们一双浓黑的影子也看不清了。
在高处不胜寒的露台吹了会儿风,直到月色刺眼,才缓缓归矣。
郎灵寂与她并肩而行,月色下一对浓黑的影子,双手之影交叠着。实则他们并没有牵手,只是?靠得?比较近罢了。
江州战事已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八王之乱以及五胡乱华给?中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山河破碎,古都长安变成了一座人口不盈百的死城,大量百姓被迫迁徙,沦为?流民。
世家大族高阁连云,阳景罕曜,挥霍无度,穷人却连果腹的口粮都没有,遍地饿殍,在饥寒中痛苦而死。
异族统帅残忍凶暴,往往是?攻占一处便屠一处的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这或许是?自秦汉以来最黑暗的时代?。
百姓与朝廷怨恨离心,被逼得?上山落草为?寇,组成了声势浩大的流民帅,聚集在江州,不断吸纳流离失所的人。
建康这边,算计着时间差不多?,料理?完了许昭容与许太妃母子,郎灵寂该启程了。
王戢管军事,郎灵寂管权谋。江州战场不能没有他,他需得?亲自现场,探明战场形势和走向,决定制胜的法门?。
这一走,三月十五恐怕都回不来。
王姮姬踮起脚尖,给?郎灵寂披上送信的月白的棉斗篷,一边道:“江州之决战,你可有把握让我琅琊王氏获胜?”
郎灵寂道:“仅有三成。”
王姮姬暗暗皱眉,他既都只有三成的胜算,情势真是?极险峻复杂了。
“为?何这么低?”
郎灵寂将舆图敞开,一一指出,”南有流民,北有羯人,互为?犄角之势,你二哥的兵力有限,只能凭借长江天险以守为?攻。况且……”
奏折上,陛下以军费不足为?由拒绝为?王氏提供援军和粮草。陛下一面想利用琅琊王氏荡平流民,一方面又担心琅琊王氏继续坐大,蠢蠢欲动的压制心。
“陛下深深忌惮琅琊王氏。”
若是?普通臣子,忌惮二字足以要了命。
王姮姬睨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山河,思忖片刻,道:“你要尽量帮我们保住江州,最起码保住二哥和三哥的性命。别?人可以死,二哥和三哥是?主帅,万万不能出差错。”
郎灵寂道:“会有替死鬼的。”
他奔赴江州襄助王戢,朝政之事暂时委派给?为?王氏培养的心腹官员。
江州那边除了骁勇善战的王戢、王瑜外,还有江州刺史?王昀,是?王姮姬同宗不同支的异父异母的哥哥。
王姮姬道:“王昀,可用吗?”
郎灵寂不置可否。
王姮姬隐约意识到什?么,不便多?问,只叫他务必保下王戢和王瑜。
郎灵寂微笑道:“不用一遍遍说,你的吩咐我何时辜负过?”
王戢和王瑜都是?骁勇善战之人,铮铮铁骨硬汉且又是?主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倒有另一重棘手之事。
他随身佩了把剑,纵马将去。
临走前?,将一枚药丸交给?她。
王姮姬心照不宣地接过,揣在衣袖口袋中,疑道:“两个半月,就一枚?”
至少要两枚。
郎灵寂说,“够。”
王姮姬稍稍宽心,他毕竟是?蛊主,说一枚够就一定够。她迫不得?已才服用此解药,又不是?真的吃糖有瘾,能少则少。
郎灵寂道:“姮姮,你好好的。”
王姮姬随口嗯了声,旋即察觉他似话里有话。
上次他走,回来被退婚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吧。”
有情蛊牵制着她,她想走也走不了。
而且这里是?琅琊王氏,她血脉相连的地方,今生今世都无法割舍。
“早日打下江州。”
她第一次希望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就一定给?琅琊王氏带来胜利。
反之,皇权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更改九品官人法,使她的家族堙灭在历史?的浩瀚长河中,不复存在。
江州的战乱不仅是天灾, 更?是人?祸。
在王戢带领的北府军协助下,流民帅本已投降,然而粗暴凶残的江州太守王昀却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俘虏绑上石头, 统统坠入河中淹死, 激起了其余流民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导致战势转胜为败,北府军被逼得连连后退。
王戢王瑜等将帅陷入困境中进退维谷, 对王昀这位族弟恨之入骨。
最关键的是,王昀滥用私刑连坐朝中掌官员铨选的中书监郎灵寂。
王昀原本由郎灵寂举荐入朝, 王昀凶暴狷傲, 侧面反应了中书监用人?不当?, 只问阀阅,不计品德和真?才实学。
寒门和豪门的矛盾再?次被激化。
豪门子弟处事无官官之心,昏昏聩聩,尸位素餐, 却拾官如草芥,霸占了许多属于寒门的官位。这样一个贵族制社?会, 阶级矛盾被越发尖锐地推向顶峰。
一时, 朝中弹劾琅琊王氏以及郎灵寂的奏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其中一个叫岑道风的寒门将军更?直言不讳,言王氏“以族强位显,骄傲自恣, 举荐将领, 多非其才”, 对郎灵寂口诛笔伐。
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强强联合, 称霸朝野,早已为其他?朝臣看不惯。如果没有?琅琊王氏, 郎灵寂绝不至于专权善势;如果没有?郎灵寂,王家也?绝不至于一家独大。
谁不知道,郎灵寂是死去的老家主?王章的得意门生,王家女?婿。他?的封地在琅琊郡,早年间便结交了当?地豪门琅琊王氏,世世代代有?姻亲之好。
江州的这场战役是对琅琊王氏的一场锻炼,老家主?死后,琅琊王氏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继承衣钵,许多人?认为荒谬,如要打垮王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上次太常博士惨死后,科举改革失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销声匿迹,沦为傀儡,日?复一日?地幽居深宫之中。
如今,陛下频频对江州战事指手画脚,以王氏举官不避亲为由,拒绝给王氏增派援军和粮草,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一夜之间,情势演变到最恶劣,帝党和相?党的争斗重新拉开。
郎灵寂上疏请解职。
面对朝臣的攻讦,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光明磊落地承认了。
王昀这样荒谬粗暴的人?当?官确实是九品官人?法的弊端,选人?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必定使官场鱼龙混杂。
但九品官人?法是王章老太尉留下来的基本国策,郎灵寂掌行政之权一天,就会继承衣钵,维护这项制度一天。
他?自己本身是皇室贵族,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本身是九品官人?法和黄老政治最坚实的拥趸。
中书监请辞的奏疏一上,朝野轰动,属琅琊王氏的反应尤为强烈。
首先?是远在江州征战的王戢王瑜兄弟俩极力?反对,言王昀滥杀无辜只是个人?行为,中书监远在建康并不知情。
其次是王慎之,会稽刺史,反对。
王潇,军咨祭酒,反对。
王崇,青州刺史,反对。
王实,吏部尚书,反对。
王啸之,庐州太守,反对。
裴锈,河东裴氏,求情。
桓思远,龙亢桓氏,求情。
江南士族陆氏,也?就是东吴名将陆逊陆机出身的家族,反对并求情。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互为偶俪,求情,罢朝三日?。
颍川庾氏,求情。
衣冠南渡建立的东晋王朝,本身是一个由士族扶持起来的傀儡政权,权杖归于世家。若罢免中书监,恐怕朝中一半官员都?会罢朝,国将不国,帝不成帝。
世家拥有?藐视皇族的强大家底,关键时刻同仇敌忾,绝不允许皇权将裙带网络中的任何一人?拉下马,蚕食他?们的权力?。
这其中以琅琊王氏为首。
中书监是他?们女?家主?的夫婿,罢免中书监,就是欺辱他?们的女?家主?。
琅琊王氏经百年积淀而来的毁灭性的号召力?,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中书监留下,皇帝留下;或者中书监留下,皇帝走。
司马淮无法,唯得忍气吞声按下此事,驳回?了中书监的请辞奏疏,赦免所有?连坐之罪。
“王昀残暴糊涂与帝师有?何干系?帝师当?初只行举荐之责罢了。天下没有?弟子犯错反而要怪罪到师父头上的道理。”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道出这番话,很难说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弹劾琅琊王氏的寒人?将领岑道风被王家子弟深忌疾之,司马淮将其训斥一番,命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赔罪。
朝政秩序这才勉强恢复如初。
陈留王司马玖见此,心中不平。
琅琊王如今的待遇当?真?让人?艳羡,被王家人?一手扶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到所有?倾斜的资源,望尘莫及。
当?初郎灵寂不过是他?手底下小小的运粮官,守着?琅琊郡那片贫瘠之地,区区皇室疏族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幸运就是在琅琊郡结识了琅琊王氏。
如今斯人可谓是一日千里,步入中枢,笼络了整个豪门士族,竟让士族们罢朝求情,再?不是当?初那个偏居一隅的藩王了。
论出身,他?比郎灵寂高贵得多,高祖皇帝的嫡孙,正统的司马氏血脉。但他?运气差,身后无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豪门支持,更?没有?和任何士族合作,渐渐被甩到了后面。
司马玖越发阴翳。
他?不甘心。
郎灵寂能有?今天,很大的原因是娶了王姮姬这块活生生的金字招牌。而最开始王太尉本有?意和自己结亲,把王姮姬嫁给自己的。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本来能够。
怪不得王姮姬那么重要。
如果,当?初他?娶了王姮姬呢?
朝廷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江州流民仍叛乱着?。
江州是通往都?城建康的门户,当?守必守,皇室需要王戢的力?量平定江州。对于王氏和其他?世族的犯上行径,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奈之下,司马淮加封王戢为江州刺史,兼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专门负责对外征战,又赐了许多钱粮和兵将。
原本的江州太守王昀因乱杀百姓犯下重罪,罢免官职,流放琼州,江州太守的位置空缺出来。
王戢上疏荐族中的另一位子弟王亮上位,司马淮不动声色地否决了,转而将江州太守位置给了本次激烈弹劾王氏的寒门将领——岑道风。
岑道风劾奏琅琊王氏,司马淮表面上让他?给世家公开道歉,多加训斥,实则明贬暗升,将江州太守之重职交给了他?。
王戢愤然,皇帝那点图谋谁看不出来,奈何挑不出错,只得先?暗暗记下这笔账。
岑道风出身贫寒,祖籍便是江州人?氏,一直爱民如子,靠着?自己卓绝的武艺稳扎稳打,战功赫赫,为百姓谋福祉。
凭他?的能力?本能做更?高的官,然上品被纨绔愚蠢的士族子弟霸占着?,有?胆有?谋的寒门只能当?个马前卒。
陛下这次慧眼识珠,发掘了他?。
此乃万幸也?是不幸,幸在岑道风终于熬出头,不幸在他?得罪了琅琊王氏,顶头上峰是王戢——又一个瞧不起寒门、出身于衣冠士族的名士。
他?即将和东晋第一豪门琅琊王氏共事。
对于地方来说,太守和刺史本是平级的,太守管行政,刺史管军事,然而汹汹乱世中法律条文形同虚设,匪患猖獗,相?比之下手握兵权的刺史更?吃香些。
江州这一地带太守是岑道风,刺史是刚刚上任琅琊王氏王戢。
王戢名士出身,公主?驸马,此番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权力?比岑道风高一层,属于岑道风的顶头上峰。
岑道风需尊着?敬着?王戢,二?人?却绝非平级。
岑道风反感这些口谈玄虚的名士,上一任在江州惹下大祸的太守王昀就是琅琊王氏中人?,他?们依仗门祚上位,无半分功业建树,堪称军营里的蠹虫。
这个王戢来者不善。
陈留王司马玖找到了岑道风,与他?漏夜秉烛长谈。
“王戢可不是什么蠹虫,此人?拥兵自雄,慰勉将士,有?胆有?谋,与那残暴糊涂的王昀全然不同,千万别轻敌。”
司马玖之前要和王氏联姻,对于王戢的作派大抵了解些。王昀是典型纵放任诞的清谈名士,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望,而王戢莅事明理,壮怀犹唱缺壶歌,颇有?当?年魏武帝的遗风。
将近一年来,王戢领兵在江州附近徘徊,屯田建寨,稳扎稳打,招募士兵,建立自己的军粮库,意在夺取江州逐鹿天下,枭心不可谓不重。
而且王戢身后还有?个长于韬光养晦的郎灵寂,事事筹谋,洞幽烛微,为王戢规划一切。
岑道风沉思片刻,眉心皱成了川字,道:“现在朝政仍由琅琊王氏把持着?,上一任寒门出身的太常博士本有?匡济之志,推行科举考试,却不明不白地暴毙在了狱中,这世道当?真?黑暗!”
司马玖道:“奸佞残害忠良自古有?之,将军的武功不输王戢,何不匡扶社?稷,勠力?扶持帝室?”
陛下将江州太守的位置从?琅琊王氏手中夺出交给了他?,盼望他?有?一番作为。否则任琅琊王氏坐大,日?后便不是“王与马,共天下”了,而是王家完全只手遮天。
岑道风扼腕而叹,他?当?然有?此心,官位却太低,绝非世代积累的王氏的对手,盲目行动只会送死,毫无裨益。
司马玖提醒道:“将军可知现在琅琊王氏的家主?是谁?”
岑道风长居江州,对于建康内政并不熟悉,只听说王太尉半年前死了。
“自然是王戢了。”
司马玖摇摇头,“错了。新家主?是个女?人?,琅琊王氏的九小姐,王姮姬。”
岑道风不禁怒目微瞪,“他?们……竟立一个女?人?当?家主??”
女?妇,终日?兜兜转转于闺阁之中。
荒谬至极,离奇至极。
司马玖道:“那女?人?本来坐不住的,但王戢和郎灵寂皆暗中扶持于她。她是郎灵寂的新婚妻子,王戢的亲妹妹。”
现在这个局面很大程度由王姮姬造成的,当?初文砚之是她害死的,现在她又当?起了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
“如果没有?王姮姬,王氏绝不会与郎灵寂合作。他?只不过是一个血统寒微的皇室末流,封地琅琊郡地势贫瘠,无兵无权。”
司马玖点到为止,呷了口茶,剩下的留岑道风自行考量。
岑道风长久居于江州军营,对建康贵族一无所知,隐隐为这话所动。
棘手的豪门难题,关键处竟只在于一个妇人?。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牢不可摧的联合,击溃竟如此的简单。
如果没有?王姮姬……?
怎样才能没有?王姮姬。
岑道风叩于阶前, 受皇帝擢升的?江州太守之职以及封赏。
司马淮亲自?走下龙椅扶他?起来,语重心长叮嘱道:“卿智勇兼达,务必为朕平定江州, 朕在此深深拜谢了。”
江州虽为岑道风的?老家, 他?长期经营驻守的?地方,但此番毕竟要与?琅琊王氏共事?,必须多加小心。
岑道风道, “末将定不辱使命。”
神色间却有疲惫沮丧之意,几乎掩饰不住, 心事?重重。
司马淮疑道:“卿有心事??”
朝中可用的?寒门人才屈指可数, 岑道风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司马淮时刻关注。
岑道风脑子里全是昨夜与?司马玖秉烛夜谈的?话,隐隐揣着一种念头?,刺激着他?的?脑仁。
“……陛下多虑了。”
司马淮叫他?离去,江州战事?吃紧, 速速回去镇守着。
“小心驶得万年船,诸事?三思而后?行。”
岑道风怀着几分复杂心情看皇帝, 皇帝年少, 初践祚时为防世族迫害,装了很长时间的?痴傻。后?太常博士被杀,变法失败,皇帝眼中渐渐没有光了。
堂堂皇帝被世家欺凌至此。
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他?暗暗发誓必定为陛下荡平朝野奸佞, 驱除豪门蠹虫以及为虎作伥的?九品官人法, 还世道一个?清明。
“末将遵命。”
岑道风叩别皇帝,离开皇宫。
纵马在城里溜一圈, 没出城赶赴江州,暗戳戳来到?了乌衣巷。
昨日?司马玖的?话实让他?心病深重,天?下不该是世族的?天?下,朝廷同样不该是王家的?朝廷。
若能除掉王姮姬,王氏和郎灵寂之间的?联络便断了,二者必定倾轧内讧,甚至反目成仇,天?下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