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北境守军排练好的配合禁军寻人的戏码成了现实,当穆谦骑着马沿着雍州和并州交界处巡视了三圈,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容清扬是真的失踪了!
穆谦有些气恼,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若是容清扬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这个对他有成全之恩的好姑娘,又怎么对得起容氏一族的信任。
好在穆谦经历了北境的战事和京畿的磋磨,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蛮干的傻小子,冷静下来着人唤来了李守、赵卫、谢淳。
还不等穆谦开口,赵卫大大咧咧嚷嚷道:“他妈的闹了这一出,全天下都知道,下嫁和亲的公主在北境丢了,咱们北境这次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穆谦深以为然,“要是本王自己把人偷了也就算了,现在是狗胆包天算计到本王头上了,这口气本王是真咽不下去。老李、老赵,你俩仔细想想,马车被你们劫去后,中间可有变故?”
李守和赵卫相视一眼,而后笃定道:“我和老赵把那个马车盯得死死的,人绝对不可能从车里离开。”
谢淳亦道:“容家姐姐不曾习武,断不会在骏马飞驰的情况下跳车而去。”
穆谦拖着下巴思索半晌,“那是自己人动的手脚了,就是不知道这问题是出在咱们这里还是禁军。”
正说着,容修一掀大帐的帘子走进来,“殿下,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容家在队伍里接应的人说,一路并无不妥,昨日还见到了清扬,他以为这场变故是您和素渊达成默契的,没想到清扬真出了事。”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想了半天才对着谢淳吩咐道:
“谢二,交代你个差事。禁军那俩指挥使都是同僚,他们远道而来辛苦,你且去知会他们一声,就说这事本王一定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放下心来等着,这几日你陪着在并州转转。”
“取张雍州、并州搭界处的地形图来,本王要好好琢磨琢磨这问题出在了哪儿!”
另一方面,一支低调简朴商队风尘仆仆的进了西境,车上装载的都是冀州等地的茶叶、药材,在西境出手的同时,间或采购些西境产出的牛羊制品,保持着不紧不慢地的速度向着北方前进,对外宣称,乃是置办好货物去坝州的互市发卖。
随行的还有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车上载了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妪,因着中原地区的大夫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只得随着商队碰碰运气,寻一寻西域的大夫或者胡旗的巫医。
第214章 初唳(5)
黎豫的书房外,个子已经比黎衍高的二黑正坐在石阶上啃半个苹果,另外半个握在黎衍手里,而黎衍正窝在二黑的怀里。
刚进院子的寒英觉得有些好笑,前几个月,还是黎衍笨拙地把二黑抱在怀里。寒英走上前去揉了揉黎衍额前的呆毛,笑道:
“怎么待在外头,马上入冬了,院子里不冷么?”
小奶团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张开手臂让寒英抱:“不冷,二黑毛茸茸的,凑在它身边可暖和了。”
自从黎梨把黎衍带来西境,他和黎梨一直把黎衍当亲儿子养着,当即伸手把黎衍接过来,然后拖着脚底往肩膀上一送,小奶团子便骑在了他脖子上。
“姑父,我瞧得好高啊!”小奶团子兴奋地大喊大叫,自从穆谦走了,他好久没有这么玩了,惹得旁边的二黑连苹果都不吃了,也随着他一起在寒英身边蹦跶。
两人玩了许久,这才一起进了书房去找黎豫。
“又闹你姑父呢,隔着老远就听见你在院子里鬼叫!”黎豫怜爱地瞧着直接扑到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嘴里虽嗔怪着,脸上却尽是纵容的笑意,而后对着寒英道:“别老纵着他,惯得不成样了。”
原本西境的生活枯燥单调,可自从黎衍来了,顿觉生意盎然,他们虽然想不纵着黎衍,但这么一个灵动又讨喜的奶娃娃在面前,谁能冷得下脸呢。这几年离开穆谦独自在西境历练,寒英比之从前成熟稳重不少,也不再如从那般胆战心惊守着规矩,从容地笑道:
“先生,这个属下心有余力不足啊,谁让阿衍这么讨喜呢。”
黎豫笑着伸手指了指寒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夫子找上门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现下由先生亲自教着阿衍,咱们自然是不怕的。”寒英说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先生,有一桩喜事,属下思来想后,还是要先告知先生。”
“哦?说来听听。”黎豫眼见着小奶团子扒拉自己的袍子,俯身将人抱在怀里,见寒英略显羞赧地低下头,一时间黎豫仿佛又瞧见了几年前那个愣头青的影子,瞬间来了兴致。
“阿梨……阿梨有身孕了。”寒英说完脸瞬间红了。
“此话当真!”黎豫听完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自从前些年因着阿克善出逃、黎梨小产,黎豫就一直心中愧疚,如今听闻黎梨再有身孕,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对着怀里的黎衍道:“阿衍,听到没有,你要当哥哥了,高不高兴!”
“姑父,姑姑要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黎衍眨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寻地望向寒英,仿佛这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寒英笑道:“智慧道长说极大可能是个姑娘,这不阿梨催着属下来,想麻烦先生给起个名字。”
“好,那让黎某好好琢磨琢磨!”黎豫一口应了下来,眼见着怀里的儿子有些怔神,拍了拍儿子的小腿,问道:“阿衍,怎么走神了。”
黎衍小嘴一撇,似是遇到了极难过的事,“我不要妹妹,如果是妹妹,我就没法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了,我就没法跟她一起跟二黑玩了,从前学堂里的小姑娘都怕二黑。”
黎衍挣扎着从黎豫怀里跳下来,难过地一溜烟跑没影了。这厢他虽难过着,还不知道日后他瞧见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再也挪不开眼,得空就粘着人家,让黎豫取笑了许久。
小孩子的奇怪心思自然不会被大人放在心里,见黎衍跑远,两人也并未当回事,还没等黎豫消化完自己要当舅舅这个事实,寒英脸色又有些古怪起来。
“先生,还有一桩事,沐恩公主的车驾在北境遭了劫,公主失踪了。”
“嗯。”黎豫见事情按照计划的发展,颇为满意,“算起来,咱们接应的人应该在返程路上了。”
寒英脸色有些难看,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其实,出事了,咱们的人根本没接到沐恩公主,北境那边已经乱了套了。殿下那边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张图过来,请先生在西境从旁策应。”
黎豫展开一看,在雍州境内,穆谦用朱砂笔标出了一条通往西境的小路,黎豫琢磨半晌,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人怕是早就已经给掉包了,穆谦怀疑这是要取道西境,把人送到胡旗去。黎豫对着地图研究须臾,拿起朱砂笔又圈了几条官道。
“寒英,知会大帅一声,立刻吩咐下去,留意安新城附近胡旗军队动向,封锁西境与胡旗搭界的疆域的几个关口,再派人沿着这几条官道追查,特别是商队,务必严查。”
“是,殿下说,他已经扣了几个禁军的指挥使,派了谢二公子套话,想来不日会有进展。”
“给殿下发个加急,除了禁军的指挥使,容家那几个内应也不能放过。”黎豫蹙着眉在屋内踱了几步,琢磨着还可能出纰漏的地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
“寒英,去营里给大帅捎个口信,此刻他若得空,请他来一趟。”
勒州平城安泰镇关隘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队,一个个都挤在关口,等着排查。
“军爷,咱们是听了新政才大老远从冀州赶过来的,您放心,这赋税咱们都是分毫不少的,也明白西境的规矩,这车上都是茶叶、香料,是一颗粮食也不敢放啊。”一个练达老成的商队领队与城门处负责检查的西境守军表着衷心。
“对对,咱们都合法的良民,是绝对不敢违背大帅的意思的,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成本,再耽搁下去咱们真没办法跟东家交代了。”等在一旁的另一个商队掌柜亦附和道。
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妪也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从腕子上撸下一个赤金錾花镯子送到了守军面前,“老婆子为着治病千里迢迢随着家里商队西进北上,就为着出关找塞外的巫医瞧病,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是最后的指望了,官爷您行行好吧。”
郭晔素来治军极严,那名守军当即把镯子塞回老妪手里,致歉道:
“婆婆,不是咱们不放您出城,实在是上头有命令,劳您且耐着性子再等等。”
还不等老妪接话,突然等待的商队中一人大呼道:
“上个月西境函告诸州,广邀诸州商队前来经商,还确保在西境辖内商队安全,明言出关入关只要交够赋税,一律畅通无阻,怎的咱们到了隘口,就变了模样!”
这一声立马引起了不小的骚乱,诸行商皆对西境呈观望态势,抱着尝试的态度来了,却没想到被困在关口没法出关,早已心中不满,现下有人起头,更是将众人对西境的不满情绪调动起来。
一人应和起来:“对啊,人无信不立,对咱们做生意的更是如此,下次再这样,咱们再也不来西境做买卖了。”
“对!不来了!”
“走,咱们启程回去,跟东家说,西境不是什么良善之地,说好了不阻碍商队流通,今日却出尔反尔,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找个由头就把咱们的货物扣在西境据为己有。”
“这位老哥说得对,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粮食不就是吗,但凡货物里面有粮,当即充公,谁晓得其他货物是不是也落得同样下场。”
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讨伐声不绝于耳,那老妪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到一边,冷眼旁观着被激怒的人群和束手无策的边城守军。
“谁说西境言而无信!”一声洪亮的嗓音如惊雷一般自远处传来,接着便是一队身着戎装的铁骑由远及近风尘仆仆的赶来。
老妪静静地瞧着,为首那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健硕,小麦色的皮肤许是因着常年被西北的朔风摧残,略有些粗糙。
“大帅——是大帅!”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众人才知道策马而来的正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郭晔于关前勒马,对着众人拱手一礼,朗声道:“众位莫慌,西境绝对言而有信,因着沐恩公主下嫁,西境接了京畿御令,对出入关隘者,皆要严加盘查,耽误诸位行程,郭某深表歉意。现下,请诸位排好队,经过将士们排查过后,即可出关。”
郭晔说完,冲着寒英使了个眼色,寒英当即带人来到关前,“欲出关者,且来我处接受盘查。”
众商队面面相觑,未摸清西境路数之前,皆不肯率先上前,谁能保证接受盘查时,不会被随便找个由头难为呢。
老妪见众人迟疑,索性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她朝郭晔瞧了一眼后,便自顾颤颤巍巍地回到车内。手下得了令,带着车队率先向寒英走去。
寒英的手下们将车上货物一一查验后,便朝着边城守军打了个手势,当即城门打开,把人放了出去。余下商队见状,争先恐后的上前接受盘查,继而顺利出关,一时间一场信任危机瞬间化解。
商队出了安泰镇十余里,老妪才一把接下面上的伪装,摘下那满头的华发,露出如瀑的青丝。容清扬掀帘瞧了一眼窗外,已经入冬的荒原虽然光秃秃的,但胜在广袤辽远,容清扬心情甚好,随口问道:
“威叔,方才那人就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陪在一旁的管事容威的忙道:“正是郭大帅。”
容清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西境倒是没想象中那么野蛮落后。”
“大小姐难得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再歇会儿吧,咱们到下一个驿站路途还远着呢。”容威说着,从车座下拿出一个靠垫递给容清扬。
容清扬倒是不显疲态,“不用了,先时被那起子小人下了药偷运出来,一直躺着,这会儿可是一点也不想歇着了。”
容威听着仍心有余悸,“幸亏大小姐机警,寻机向咱们求救,您说您要是出点什么事,哎……京畿这群杀千刀的,简直不干人事!咱们到了下个驿站,给各方知会一声吧?”
容清扬略作沉吟,“先发个函给素渊知会一声,免得父亲母亲着急,至于晋王和西境这边,倒不着急,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有几斤几两,想拉容家做盟友,可不是送个人情就行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刀兵相接的声音。
“有流寇!大家小心!”
“保护大小姐!”“保护大小姐!”
容威一听,赶忙掀开车帘,对着外头吼道:“别管东西,都护到马车旁边!”
一个流寇中的小喽啰讨好地凑到为首的身边,“大哥,你瞧,这还是第一个这么利落的舍下货物的商队呢!”
“那说明马车上的东西更值钱!”为首的那人眼神阴鸷,说话间扬手对着马臀就是一鞭,“兄弟们!拦住马车!”
弯刀出手,正在狂奔的马匹伤了前腿,登时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差点把马车带翻,车中的容清扬亦是遭了灾,一下子从车座上摔了下来。
“出来,里面的人!”一声不算标准的汉话从车外传来。
容威刚要想自己先出去挡一挡,却被容清扬拦下,她明白,早晚都要面对,她也不在乎多躲一时半刻,索性掀帘而出。
“你不是大成人!”容清扬开口直断。
“自然!”为首那人跨在马上,腰间别着弯刀,手里提着一根短鞭,身上穿得乃是拿兽皮缝制的衣袍,对着容清扬上下打量一番,“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甚至比草原明珠苏迪亚还漂亮。”
容家幼弟差点因为这个女子损了名声,再加上容清扬自己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大成暴毙,才不得已受封公主下嫁胡旗,是以容清扬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此刻由对方口中说出,容清扬绣眉一紧,“你是胡旗人?”
“哈哈哈哈哈,都是天生地养的,是什么人不重要,大爷那里正缺个压寨的夫人,今日瞧上你了,乖乖跟爷回去,饶你不死。”
容清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那人将手一挥,他的手下立马杀了商队中的一个伙计。
“住手!”容清扬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只能侥幸一搏,“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笑道:“你是天王老子又怎么样?”
容清扬压了压心底的恐惧,“本宫乃大成沐恩公主,奉大成天子之命与胡旗大汗和亲,本宫乃你胡旗大妃,你敢放肆!”
那人笑容僵在了嘴角,眼神中只余下狠厉,“这么说来,那留你不得了。”
第216章 初唳(7)
容清扬不知道哪句话惹到那人,竟惹来杀身之祸,心头大惊,但面上却强作镇定,不紧不慢道:
“你好歹也是胡旗子民,杀了本宫,影响的是大成与胡旗的邦交。祯盈十七年一役,胡旗早没了抵抗大成铁骑之力,虽然大成北境边防军从不出平陵城,但也断不容公主受辱。”
那人眼神比方才狠厉三分,泄愤般把马鞭在身侧一甩,“丫头,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命不会长久。既然咱们都沦落到当劫匪了,还会在乎邦交么?反倒是你,既然是大成公主,咱们不得不防,放你活生生回去,反倒是给兄弟们埋下隐患。”
容清扬一听这话,嗅到了三分生机,觉得大约拿捏住了眼前这匪首的心思,恩威并济道:
“我大成有句俗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应你方才那话,若两国交战,边塞不宁,百姓异地而居,商旅退避三舍,纵使你有心打家劫舍,届时又有谁能让你来劫。如此,你还觉得邦交与你无关?”
匪首神色晦暗,并没有吱声,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沉思。
“本宫向你承诺,你放本宫及随行平安离去,今日之事,本宫既往不咎。否则,同时得罪胡旗和大成,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容清扬觑着匪首脸色,趁热打铁抛出承诺,她有五分把握,此番软硬兼施之下,那人心中已经动摇。
突然,匪首大笑起来,“大成的女子,不仅有美色,更有胆识,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敢讲条件。不过,你怕是会错了意,放你回去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你的商队货物众多,低价脱手,足够咱们兄弟们躲起来逍遥个几年,到时候谁还记得你。兄弟们,别跟她废话,动手利索点!”
“慢着!”容清扬没想到此人油盐不进,决定最后一搏,“你刀头舔血,不过为财,本宫愿意给你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数目。但若本宫损伤分毫,不仅分文不得,还会得罪我容氏一族。本宫乃容氏嫡出长女,纵随着时间流逝,胡旗和大成朝廷能将此仇淡忘,但容氏不会,容氏权倾朝野,上下一心,纵使寻到天涯海角亦不会放过你!况且,本宫在西境外出事,有损郭大帅颜面,恐怕大帅也不会让你安安生生继续当你的匪。”
那匪首还没应声,倒是下边的人凑到他跟前劝道:
“大哥,咱们天天在这里迎着寒风吃沙子,就是为着攒点本钱东山再起。她们家我从前听过,富可敌国。”
那匪首犹豫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我要三百万两!”
并州边防军大营的中军大帐中放了一张矮榻,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狼皮。而穆谦正大大咧咧躺在狼皮上,一只穿着黑军靴的脚还在榻边优哉游哉地晃悠着。一只狼头摆在案上,正张着血盆大口,地上跪了两个瑟瑟发抖的京官。
狼头旁边摆了一根刚烤熟的羊腿,还滋滋爆着油花,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孜然,托盘上还放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穆谦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起来,直接拔出匕首割了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口齿道:
“两位旧交,你们也跪了一上午了,累不累?本王不才,从前节制禁军,巡城司更是由本王直管,裘云啊,本王拿你们当兄弟,没想为难你们,可你却在难为本王啊。”
穆谦对着率军而来已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裘云阴阳怪气完,转头又对着礼部随行官员左侍郎林寄道:
“看来左侍郎日子清闲的很,不是去人家祠堂看白事的热闹,就是凑红事的趣儿,你两头吃席,随份子了吗?”
裘云当年因着兵围大理寺,迫使大理寺重审闵州毁堤案,得了穆谦赏识,由他一手提拔至殿前司,这才有机会得了今上青眼,右迁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这些日子他眼见着穆谦为着找寻公主夙兴夜寐,本就心怀愧疚,如今被言语一挤兑,更觉无地自容。但他又不能辜负今上的知遇之恩,只得沉默不语。
而林寄先时怨恨黎豫伤了林氏根基,本想着在黎晗开祠堂时落井下石 ,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个穆谦,坏了他的好事,现下又栽到穆谦手里,心中更添愤恨,拿定了主意不肯将实情和盘托出,强笑道:
“晋王殿下说笑了,沐恩公主在北境遭劫,殿下不想法子赶紧找公主,却将朝廷命官扣在军中苛待,您就不怕没法跟京畿交代么?”
穆谦连眼皮都没抬,拿着匕首挑羊腿外焦里嫩的地方就是一刀,送到嘴里后才不紧不慢道:
“北境这种穷乡僻壤,在京畿口中乃是民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有一两个盗匪太正常了。就连东境和南境这种廪实仓、礼节备的富庶之地都不能杜绝盗匪,凭什么要求本王治下就一定安全?再说,本王苛待你们什么了?自打你们到了,本王天天让谢淳陪着你们吃喝玩乐,丢了公主这么大的事摆在眼前,也没见你俩少玩一日!您二位,一位是送亲队伍武将统领,一位是使团文臣主心骨,你们都不愁给京畿交代,本王愁什么?”
穆谦自顾一边吃一边说,见两人被他怼得不吱声,他也吃的差不多了,径直从袖中掏出快帕子抹了抹嘴,随手往案上一丢,然后从怀中摸出块羊皮卷,走到二人眼前抖开。
“你们不说本王也知道,不瞒你俩,自从丢了公主,本王已经函告西境,从西境勒州到北境坝州、并州全都加派了两到五倍兵力巡防,只要胡旗人敢靠近,立马就会被团团围住。能把人从本王眼皮子下弄走是你们的本事,但能不能让你们把人送到胡旗手里,可就看本王的能耐了。”
裘云与林寄看了一眼羊皮卷上的地图,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图上的几个增加五倍兵力的关口中,正好有他们与胡旗相约交付公主的一处。
“殿下,西境来函,有一支鬼鬼祟祟的胡旗兵在勒州和坝州交界处被西境铁军拿下了,西境主君邀您动身坝州一叙。”容修拿着公函匆匆忙忙地进了大帐。
穆谦意味深长地瞧了两人一眼,“看来,不用在二位身上费功夫了。”
第217章 初唳(8)
“走走,点上几个兄弟,咱们去西境看阿豫去。”穆谦说着,故作姿态地一把揽上容修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大帐。等两人出来,穆谦有些急切地问道:
“怎么样?人真给逮住了?”
容修面色并不轻松,“逮住人是假,毕竟师出无名。但是先生那边已摸排到了胡旗接应的关口,已经布置妥当了。”
“没说要本王去西境见他?”穆谦有些不甘心。
“没有,不是咱们先前商量好,用那话把您唤出来,给他们施压么。”
穆谦有些不痛快,他倒是盼着西境那边有点动静,他好借机再去西境与黎豫相会,不过穆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顾自己痛快的愣头青,朝大帐内瞧了一眼,才道:
“继续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俩,不许他们跟人接触,也不许任何消息递进去,过几日,让谢淳寻个机会再去探探口风。”
容修点了点头,将信将疑道:“殿下,这能成么?”
“他们比咱们急。”穆谦极为从容地掸了掸落到前襟上的灰尘,与容修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他心里明镜一般,裘云刚升了副都指挥使,林家现下靠林寄撑着,两个人对前途颇为看重,护送公主和亲本是大功一件,但如果出了岔子,有损邦交,那就是大过。此刻,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容清扬到底有没有被平安送到胡旗人手里。现下穆谦把消息一封,比对他们动刑要有用多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边防军大营门,穆谦搭眼一瞧,营门外不远处有一人正偷偷摸摸地朝内窥探。
“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穆谦扬声,那人听到动静一惊,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扭头就跑。
动静一大,直接惊动了边防营巡守的将士,一队人当即提枪追了上去。那人手脚不算利索,显然也不是个经常操练的,没跑多远就被边防军将士按在了地上,摔了一脸的土。
没想到这小毛贼这么轻巧就落网了,全程围观了这一幕的穆谦顿觉无趣,摸了摸鼻尖,慢慢悠悠晃过去,在那人身前蹲下,嫌弃道:
“就这身手你咋好意思来边防军大营门口丢人现眼的?来人,丢地牢里去,交给赵团练使慢慢审。”
穆谦吩咐完扭头要走,却见容修一脸探寻的盯着那人,而那人对上容修目光的瞬间,立马别开了脸。穆谦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异样,问道:
“你认识?”
容修蹙着眉,努力回忆半晌,才犹豫道:
“瞧着是眼熟,四年前属下随军北上,他应该在禁军殿前司任职,如果属下没记错,他叫杨宜斌,有一兄长杨宜年在枢密院任都承旨。”
“哦?禁军的人?”穆谦瞬间乐了,拖着下巴饶有兴味道:“看起来,咱们不用再折腾中军大帐那两个人了。”
已经入冬,地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发霉腐败的味道。穆谦是从沙场上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这点味道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谢淳养尊处优惯了,刚提着一个小木桶从石阶上下来,闻着这味,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穆谦心疼他年纪小没受过罪,一边为他捶着后背,一边耐着性子劝道:“不行你就回去吧,这么多差事,学什么不成,没必要作践自己。”
谢淳拿袖子摸了一把嘴角,嘴硬着强撑道:“得亏我没吃早饭的习惯,没事六哥,我撑得住。”
穆谦见他坚持,也不再勉强他回去,只是安慰道:
“这种地方你没来过,忍一下,习惯就好了。这几个月你差事办得不错,等和亲的事儿了了,给你放两天假。”
这几个月,谢淳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一般,不论是下田垦荒、押送粮草还是锻造军需,哪里有差事他都冲在前头,不会做就虚心求教,做错了被骂也从不委屈,诚心认错道歉,然后改正,全然一副积极上进的后生模样,惹得军中上下刮目相看。
此刻谢淳只是咧嘴一笑,“六哥,我不累,前几日陪着那俩京官玩乐,都在歇着,让我跟着你多学点吧。”
穆谦知道谢家在京畿生死难料,极有可能就指着谢淳这一根独苗,北境和京畿关系微妙,穆谦想出言安慰又无从开口,只得由他跟着。
远远瞧着,杨宜斌所在的牢房内灯火通明,他人已经被绑在刑架上抽了数十鞭子,看样子并没松口。而赵卫已经骂骂咧咧许久了,连穆谦走到跟前都没发觉。
“老赵啊,人家京畿来的,你怎么这么粗鲁,还不把人放下来。”
赵卫刚骂完人,胸口还有些起伏,回头瞧见穆谦,还带着几分气性,“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好说歹说,他都不听,只一句话,非要见到了裘副都指挥使和林左侍郎才肯讲。”
杨宜斌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整个人软趴趴瘫在了地上。穆谦走上前去,亲自扶着杨宜斌坐直身子,谢淳哪能让穆谦动手,也赶忙跟着去扶。奈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惹得谢淳又忍不住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