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豫看着难得消停的穆谦,有些不习惯,把询问的目光看向黎衍。
黎衍今日玩得尽兴,耸了耸肩,指着穆谦远去的方向,一脸无辜道:“你知道的,能让他情绪有波动的就只有你。”
黎豫满头黑线,伸手在黎衍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骂道:“就跟着他浑,也不学点好的。”
黎衍一扭身子躲开自家爹的魔爪,“诶,你们大人怎么就不能听实话呢?”
黎豫扶额,这小子的嘴皮子越发厉害了,尤其是穆谦来了以后,黎豫自觉不是对手,决定偃旗息鼓,继而略显忧心地朝屋外望了望,询问道:
“今日义父带你去哪儿玩了?”
一说这个黎衍来了兴致,掰着软乎乎的小手认真数道:“先去练了半个时辰的射箭,然后去逛了夜市,买了好些点心果子。”
说到此处,黎衍赶忙把小手塞进前襟,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探头探脑地朝门外看了看,见屋外没人,这才把油纸包塞到黎豫的衣襟里。
“两小块桂花糕。”黎衍把小手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嘱咐道:“偷偷地,别让姑姑和郭伯伯知道哈。”
快半年了,托儿子的福,黎豫终于见到了点心的影子,虽然只有两块,也让他这个当老父亲的感动不已,论心疼人,还得是儿子啊!
黎豫刚想说两句肉麻的话,却被黎衍一本正经的打断了思路。
“其实,我不想干这事的,毕竟答应了姑姑和郭伯伯要盯好你。但是义父再三保证,说这两块点心不会伤你的身体,我这才敢冒着风险送的。爹爹,你可得藏好了,要不然咱们三个都会挨骂。”黎衍人小鬼大,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
黎豫对儿子的那份感动瞬间转移到了穆谦身上!一想到穆谦方才失魂落魄的背影,黎豫又担忧起来,“你们除了去玩,还做什么了,你义父见到什么特殊的人了吗?”
黎衍认真想了下,摇了摇头,“还看了场皮影戏,没跟生人打招呼。”
黎豫微微蹙眉,“什么戏啊?”
“《乌江自刎》”
黎豫瞬间怔住了。
夜里,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动静之大一下子将黎豫吵醒了。
黎豫睁眼,见穆谦正惊魂未定地站在自己榻前,仿佛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般,眼神中皆是惶恐,整个人还喘着粗气。
黎豫慢慢坐起身子,轻轻唤了一声,“阿谦,你怎么了?”
黎豫刚说完,就被整个搂紧了怀里。穆谦的拥抱宽广又温暖,穆谦的手臂极为有力,紧紧地箍着黎豫,仿佛要把人融进他的骨血一般。
“阿豫,阿豫,阿豫……”穆谦如同着魔一般轻轻唤着,感受到怀中那活生生的人,情绪这才慢慢平复,“阿豫,你还在,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做了个梦,吓死了……”
此情此景,黎豫不用猜也知道穆谦梦到什么了,他轻轻抚上穆谦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阿豫,别离开我。”穆谦紧紧搂着人,把头埋进了黎豫的脖颈,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离开,阿谦,这辈子都不离开……”
被安抚了许久,穆谦终于平静下来,霸道地把人塞进锦被,“本王不该扰了你,你快些睡,明日容你晚起半个时辰。”
说完不待人反应,自顾朝着屋外走去。
黎豫侧着头,看着穆谦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当穆谦踏出门槛的一刹,黎豫发现他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
黎豫睡不着了,在榻上辗转反侧良久,最终咬了咬牙,抱着枕头去找穆谦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正初风风火火闯进了穆谦的寝房,“殿下——京畿要派公主去胡旗和——”
话未说完,见到榻上被吵醒的两人,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把手往眼镜上一遮,“殿下,我什么都没瞧见,您继续歇着吧!”
昨夜黎豫抱着枕头破门而入后穆谦欢喜不已,恨不得搂着人长眠不起,现下有几分被扰了清梦,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起床气。
而黎豫,虽在亲近之人面前放得开,但在外人面前,依旧恪守着礼数,乍一被惊醒,人缓了须臾,等看清了情势,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耳垂如火一般烧得滚烫。
这副憨态落在穆谦眼中只余下四个字——秀色可餐,登时臭不要脸地凑到人跟前,对着那鲜红欲滴的耳垂便吻了一下。
“阿豫,你可真诱人!”穆谦色气满满地笑起来。
黎豫刚缓过神来就被轻薄,顿觉羞恼,气道:“真不该过来陪你,合该让你被吓醒才好。”
穆谦故意噘着嘴,把黎豫地手放在自己胸口,撒起娇来,“你既来了,就不能走了,睡了本王就不能不认账,难道要本王学那些弃妇,满大街贴告示,昭告你抛妻弃子的罪行么?”
黎豫眼眉一挑,“你不是我的外室么?哪来的妻?哪来的子?”
穆谦憋着笑,猿臂舒展,把黎豫揽到怀里,“昨夜你不是把本王扶正了么,阿衍就是本王的亲子,你可不能负心薄幸!”
行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虽然黎豫有舌战群儒的本事,但在跟穆谦斗嘴上,他次次折戟。无他,他要脸,穆谦不要!
眼见着穆谦又要美滋滋地闭上眼睛,黎豫赶忙推他,催促道:“方才听正初喊着,仿佛京畿出事了,你不去瞧瞧?”
“哎,这些幺蛾子真烦人!”穆谦嘴上虽如此说,已经起身穿戴起来,这些年来,他已经在无形中养成了将政事摆在享乐之前的习惯。穿戴完后,又帮着黎豫戴额饰。
本来这种金灿灿的额饰,寻常人戴上只余下庸俗二字,可戴在黎豫额上,却为他平添几分贵气,再配上一袭紫色外袍,更显雍容华贵。穆谦戴完额饰,忍不住咂摸了几下嘴,感慨道:
“将紫色穿出霸气的不少,将金玉戴出贵气的也不少,可唯独你,却将这两样整出了仙气,啧啧,本王的阿豫当真是世家公子第一人。”
黎豫看着穆谦这副没正行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头,他有今日的举止端方,全仰赖当年先生的严苛要求,“行了,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若素师兄风姿卓越,文采斐然,乃是世家第一公子,你这样说,回头他听到该不乐意了。”
“本王当年还觉得你俩相像,没想到竟系出同门,不过虽然像,但本王就是不喜欢他。”穆谦本意随口一说,说着说着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黎豫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黎豫死里逃生,两人将心结说开,彼此之间已经毫无隐瞒,穆谦虽怕黎豫生气,还是觑着他面色道:
“前段时间,本王身边来了位文书,举手投足间都有几分你的影子,关键是样貌还肖你三分。”眼见着黎豫要变脸,穆谦立马补上一句,“当然,他没你好看!”
“你说的那人我见过。”黎豫眯了眯眼,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还不止一面!那段时间我每日去你府上投刺,偶尔能瞧见他。”
“那些日子是本王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穆谦想到那些黎豫被他拒之门外的日子,就分外内疚。
黎豫倒是看得开,方才的不快转瞬即逝,“说起他来,不瞒你说,我在他身上瞧见的却是若素师兄,遇事不喜不怒,始终温文尔雅。”
“本王查过,那些日子你的名帖每次都递到过他手上。”穆谦却没有黎豫的大度,“本王已经下令,让他去边防军大营继续当文书了。”
黎豫狡黠一笑,“最初的命令不是这么下的吧?”
“的确不是。本王要遣他回州府,他执意不肯,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本王身边容不下他,索性让他去了边防军大营。”
“他的来路我找人查过,是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被若素师兄手把手教了一年,自己有志于北境重建,这才自请去了战火刚过的并州州府。”黎豫说着,脸上露出了几分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笑意,说起风凉话来,“人家本就是冲着你去的,自然是不肯走的。”
“就凭他做的事,冲谁也不行!”穆谦脾气上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他还迫你上台,让你受辱,这样的事,本王哪里能容得下!
“啊呦,怎么这就恼了?”黎豫笑着走到穆谦身边,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好歹是个读书人,又是若素师兄带出来的,你给人丢军营里,这可真是暴殄天物。”
“那你想怎样?”
黎豫慧黠一笑,“要不……你把人送西境来,这块正缺人手。”
第205章 山雨(4)
穆谦没想到黎豫能提出这样的建议,有些狐疑道:“让他来西境?你想做什么?”
黎豫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我也不教你为难,你且吩咐人发封函,问问他的意思。他若不愿,我自然不勉强。”
黎豫的心胸,穆谦从未存疑,他连黎晗都能容得下,更别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黎贝玉,他本意只是好奇,不过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穆谦不再迟疑。
待两人穿戴完毕,一齐出了寝房,门口正初和寒英正凑在一起说小话,两人还时不时嬉笑几声,一见两人立马凑上前来。
正初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极为登对的两人,赶忙又给寒英使眼色,示意寒英快瞧。
这一番操作,又惹得黎豫红了脸,穆谦见状,上去就是一脚踹到正初大腿上。这一脚没用力,玩闹的成分居多。
“大惊小怪些什么,从前在府里又不是没见过。”穆谦笑着骂了一句,才进入正题,“方才说大成要派公主和亲?”
寒英忙道:“是,大帅那边接了京中的消息,让过来知会殿下一声,京畿有意遣公主和亲。”
“胡旗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和哪门子亲!”穆谦满脸不屑,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才道:“还怕本王守不住北境这屏障不成!”
“大帅琢磨着,许是为着来和亲的苏迪亚公主出事了,新帝那边还是要安抚一下胡旗人的。”
穆谦与黎豫对视一眼,去年的事压到今年解决,倒是符合大成官僚体系的一贯作风。
“现下京畿还有适龄未出阁的公主么?”黎豫疑惑地看向穆谦,“总觉得新帝是冲着你来的。”
穆谦摇了摇头,“没了,先帝膝下子女本就不多,不过公主好说,从世家或者藩王家里择个贵女,册封个公主就是了。现下京畿和胡旗亲亲热热,本王夹在中间自然里外不是人。”
黎豫会心一笑,转头欲走。
穆谦把人一把扯住,急道:“你就不说两句吗?就这么走啦?”
黎豫一脸无辜,“你不是大公无私地站在郭大哥立场上,这半年不让我理事么?我现下可没犯规,别等着抓我的错处啊,我去叫阿衍起床!”
黎豫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穆谦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人,还真小心眼!不就是冷着脸丢了他几本书,逼着他喝了几次药嘛,怎么这么记仇!早知道昨日那两块桂花糕就不给他了!
穆谦苦着脸吩咐道:“去跟大帅知会一声,本王下午去找他议事,另外再给边防军发个函,问问雁之想不想来西境。”
穆谦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黎豫走远的方向追了上去,等找到人时,那爷俩外加一只黑熊崽正围在桌边用早膳。
黎衍见到穆谦,赶忙用捏着包子的小胖手朝穆谦打招呼,“义父,快来吃早点,今早姑父带来了姑姑做得肉包子——唔——”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黎豫塞了一个蛋黄,黎衍登时不满,噘着嘴瞧着黎豫,“爹爹,我不爱吃蛋黄。”
黎豫不为所动,从盘子中取了一个鸡蛋又剥起来,“不爱吃也得吃。”
黎衍不高兴了,转头可怜兮兮的向着穆谦求助,眼神里写满了对他爹的谴责。
穆谦净了手,捏了捏了黎衍圆鼓鼓的小脸,温声哄道:“咱们都说好了,一天要吃一个完整的鸡蛋,哪有只吃蛋白不吃蛋黄的?”
穆谦说话的功夫,黎豫已经剥好了一个鸡蛋放在了穆谦碗里,穆谦立马拿起来大大的咬了一口,“你瞧,义父陪你一起吃。”
说话间,黎豫又剥好了一个,也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黎衍见状,知道没有抗争的余地了,只得苦着脸乖乖地把蛋黄咽了下去,然后立马端起小米粥猛灌了几口,小脸这才再恢复笑容。
黎豫和穆谦见状,非常默契地相视一笑。
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黎衍抓起一旁的小书包,风一样地冲了出去,边跑边道:“姑父今日送我去学堂,爹爹、义父再见。”
见黎豫吃好了,穆谦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苹果送到黎豫口边,“张嘴。”
黎豫伸手从筷子上拿下了苹果,转头就塞到了熊崽的嘴里,让正在对着一条鱼大快朵颐的熊崽懵逼半晌。
“真傻。”黎豫看到熊崽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给穆谦看。
穆谦叹了一口气,又夹了一块送到黎豫嘴边,“就吃一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比阿衍还能耍赖。”
黎豫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见智慧道长,现下不能给穆谦告黑状的理由,勉为其难的把苹果接了过去,嚼了几口吞了下去。
穆谦见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再联想到他方才欢快地抱着一根玉米棒子在啃,有些无奈道:
“都说神仙嚼蕊饮露,本王想着你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定然与那神仙习性差不了多少,可怎么就不爱吃这些天然果蔬,反倒是对这些俗物爱不释手呢?”
黎豫一脸不屑,“都是吃食,怎么就给你分出个雅俗来了?”
穆谦被黎豫这副任性模样逗笑了。
“笑什么?”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穆谦将黎豫上上下下下打量一番,才道:“本王见你的第一眼,以为你是谪仙,清冷不可方物,现下再瞧,就是个喜欢耍赖的小孩子嘛。”
穆谦是高兴了,可黎豫觉得很受伤,“喜欢耍赖”和“小孩子”两个词深深打击了他的自尊心,登时站起来转头就走,说什么不肯再陪着穆谦吃了。
“喂!还说不是小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穆谦赶忙把手里的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嘴里,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就跟了上去。
穆谦前些日子在北境,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勤练功夫,来了西境教黎衍射箭时,也会练练腿脚,是以追起来极快,成功在智慧道长的别苑外追上黎豫,那人正在别苑外徘徊。
“怎么不进去?”穆谦走上前去,“专门等本王呢?”
“少臭美,谁等你了?”一见到穆谦,黎豫嘴角不自觉地向耳后翘,底气也比先前足了不少,有人陪着,智慧道长顾念着自己的面子,大约就不会骂人了。
等两人进了屋内,果然如黎豫所料,虽然智慧道长气不顺,但到底没有让黎豫下不了台,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黎豫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把手放在脉枕上,配合着智慧道长号脉,穆谦则在他身侧,揽着他的肩膀陪着,眼神里都是担忧。
“这段时日将养的不错,看来晋王殿下当真是花了心思了。”智慧道长不理会黎豫,只对着穆谦微微颔首致意。
在这位多次救了黎豫性命的老者面前,穆谦不敢托大,赶忙拱手道:“承蒙道长妙手回春,这才将阿豫从鬼门关上拉回,晚辈感激不尽,更不敢让道长白费心血,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他的。”
“老道只是略懂医术,可不通回天之术,若是下次再拿着刀往心口上捅,老道也无能为力了。”智慧道长不咸不淡地觑了黎豫一眼,显然仍对他之前自尽之事生气。
黎豫不敢回嘴,赶忙伸手拽了拽穆谦的衣袖,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
穆谦会意,在他后脑上轻轻抚了抚,然后对着智慧道长诚恳道:
“道长容禀,前些日子是晚辈的不是,晚辈眼盲心瞎,瞧不清事情的真相,还负心薄幸,辜负了阿豫的深情,这才迫得他走了极端。千错万错都是晚辈一个人的错,道长要怪罪就怪罪晚辈吧,莫要再责怪阿豫,他这些日子已经为着那事自责不已了。”
黎豫本意只想让穆谦替自己求情,没想到他却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忙道:“不是的,不能都怪他,其实——”
“好了。”智慧道长轻轻一句止住了黎豫的话头,然后将新拟好的方子递给了穆谦,嘱咐道:“用新方子再服半个月的药,逍遥散的毒就能拔了。”
说完就将两人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兴高采烈的出了门,突然穆谦脚步一滞,“你且稍等。”
不待黎豫反应,穆谦便折返回屋内,走到智慧道长身边,拱手一礼,“道长,这次过后,晚辈能否有幸,与阿豫白头偕老?”
智慧道长本不愿谈这些,但见穆谦一脸诚恳,这些日子穆谦对黎豫的好又被他尽收眼底,只道:“虽然这次阴差阳错冲开了他早年的气淤血滞,但他底子早就毁了,能补回一点算一点,尽人事听天命。”
穆谦惨白着脸色出了房间,对上黎豫探寻的眼神,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还有多久?”黎豫对于生死素来看得开,他早已与穆谦心意相通,大约也能猜到穆谦回去问了什么。
穆谦低头,垂下眸子,不敢看黎豫的眼睛,缓了良久才开口吐出了一个让他难受的数,“十年。”
黎豫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高兴地搂上了穆谦的脖子,“我还以为也就一两年好活,没想到还有那么久,上天真待我不薄!”
第206章 山雨(5)
黎豫这一笑,惹得穆谦心中难受异常,他没有眼前人这般豁达,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就是个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的凡人而已。
这段时日,黎豫早就发现,虽然穆谦表现得大大咧咧,但但凡有医者入府,穆谦都会变得患得患失。黎豫知他心疼自己,也不忍他继续难过,鉴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拥抱安抚,黎豫犹豫半晌,伸手在穆谦垂着的袖口上微微拽了拽。
穆谦抬眸,正对黎豫亮晶晶的星目。
“十年,还有好久的。”黎豫唇畔含着笑意,一脸认真地注视着眼前人,“说不定哪日,你就厌了我呢!”
“胡说!肯定是你先厌了本王!”穆谦一着急,连眼眶都红了,气道:“本王虽从前不是东西,但本王发过誓,今后绝对会把你捧在手里,本王对你的心意至死不渝!”
黎豫本意只是玩笑一句,逗一逗穆谦,没想到却惹起他的伤心事,忙道:
“好好,是我胡说,你别恼,咱们谁都不会厌了谁。穆谦……你拿这大好的光阴与我置气,岂不浪费。”黎豫边说边觑着穆谦的脸色,语气不自觉的就软了下来。
“那你待如何?”
“前些日子你说要去打马球,今日去陪你打马球好了。”
难得黎豫主动,穆谦当即破涕为笑,拉起心爱的人的手,转身就走,“咱们现下就回去换衣裳,不能反悔!”
黎豫扯住穆谦,认真道:“穆谦,答应我,以后寿数这事,咱们都不提了,只将往后的每一日,都当作今日这般,相依相伴,幸福美满。”
“好!”穆谦开口,吐出了一生承诺,也在心底暗暗发誓,这十年无论黎豫是要至治之世还是要河海清宴,他都会陪着他完成梦想。
黎贝玉接了信函,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到了西境。不为别的,同为登州出身的黎氏子弟,他不甘心被比下去,北境短暂的交锋太短,他要来西境好好会一会黎豫。
他自负才情、样貌和谋略都不输黎豫,可当年他在学堂拔尖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已经走到了老侯爷身边;当他科举及第时,黎豫已经名扬登州,老侯爷眼里再也瞧不见其他人。他本来是族内耆老选中的优秀后生,就因为一个还比他年轻几岁的黎豫半路杀出,断了他在族中向上攀爬的道路。
当黎贝玉被卓济引着来到穆谦的小院时,一家三口正在石桌前,围在一起吃涮锅子。石桌上摆满了刚切的羊肉和还挂着水滴的菜蔬,一看就非常新鲜,而那口锅子已经烧开,正咕咚咕咚冒着泡。
黎贝玉远远瞧着,那个孩子站在石凳上,探着头在锅里翻了半天,夹了什么东西到黎豫碗里,仿佛黎豫不爱吃那食材,直接夹起来放进了穆谦碗里。而穆谦显得非常无奈,他把东西夹起来,在嘴边吹了吹,又宠溺地塞进了黎豫嘴里。黎豫像是生气了,佯怒瞪了穆谦一眼,不过还是妥协地嚼起来。
而在石桌下,有一只熊崽依靠着黎豫的腿睡得正香,小熊掌微微抽动,怀里还抱了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
黎贝玉见了这一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穆谦身边他出不了头了。
“公子稍等,我去通报一声。”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早已不见了当初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黎贝玉笑着制止,“远远瞧着,殿下他们正在用午膳,先莫扰了他们,贝玉可在此恭候片刻。”
卓济笑道:“无碍,先生吩咐了,待公子午膳过后,便立即领来见他,不必久待,免得失礼。”
卓济说完,不给黎贝玉拒绝的机会,自顾进了小院。黎贝玉瞧着卓济的背影,回味着他方才说的话,有些不是滋味。
胸襟,高下立现。
黎豫听闻黎贝玉已经到了,当即撂下筷子,拿起帕子抹了把嘴,便随着卓济一同出来。而穆谦只淡淡朝院门口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给黎衍夹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黎豫在院门口见到黎贝玉,再没了在穆谦跟前的那副随性样,维持着世家公子的端方举止,笑着寒暄道:
“北境匆匆一别半年有余,黎某能够登台献艺,全了自己的心愿,还仰赖雁之成全,还没向你道谢。如今你能应邀而来,黎某不胜欣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妨书房一叙?”
黎贝玉虽然被黎豫这副姿态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没失了态,面上维持着一贯的笑意,拱手道:
“尊驾言重,客随主便。”
待两人来到书房,负责洒扫的书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黎豫,刚想拦人,又见他有客人,非常识趣地没多嘴,将人迎了进去,扭头就去跟郭晔告状了。
书房是郭晔的,但他从来不用,后来黎豫来了西境,就成了黎豫最长待的地方,只不过前些日子因着养病,郭晔不许他来了。
黎豫一点也不见外,引着黎贝玉落座,开门见山道:
“雁之的才学,晋王殿下赞不绝口,黎某这才冒昧朝殿下开了口,雁之既然能跋山涉水而来,想来是愿意为西境效力了。”
黎贝玉跨州千里奔赴西境,意在摸清黎豫的底细,却没想到被黎豫直接定了性,刚想推脱,又联想到那封信函,若明言拒绝,人又来了西境,岂不打脸?一时间并未接话,斟酌起说辞来。
黎豫待人接物素有章法,他既有心要用人,定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又道:“只不过西境除了军队建制比较完备之外,其他各项都极为薄弱,怕是要委屈雁之了。”
黎贝玉哪里敢托大,忙道:“不敢,漂泊之人,哪里敢挑肥拣瘦。”
黎豫微微一笑,“雁之如此说,黎某就当你应下了。”
话到此处,黎贝玉终于装不下去了,问道:“为何?”
明知在北境我曾为难与你,不让你与殿下相见,明知那戏台就是折辱之法,加深你与殿下的误会,明知那夜送河灯的小孩子动机不纯,差点让你命丧黄泉,你为何还要用我?
黎豫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黎贝玉是问他为何当他应下了,只回问道:“雁之以为为何?”
“若是想将末学留在身边折辱,大可不必,贝玉宁折不弯。”黎贝玉一脸决绝。
黎豫有些受伤,一脸无辜道:“黎某从未有此心,只是想着既然是肖若素挑中的人,自然不能留你在边防军那些大老粗身边,让你明珠蒙尘,没想到却让你误会了。”
黎豫知道,依着穆谦那个脾气,黎贝玉若还留在北境,怕再难有出头之日,现下西境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输入,有这么个得力之人闲着,不用白不用。
黎贝玉有些狐疑,“仅此而已?”
黎豫颔首,“仅此而已!”
“尊驾以为,贝玉为何要答应你?”黎贝玉说着,高昂起头,朗声道:“纵然身在西境,可若末学不想效力,也不会屈从于威势。”
黎豫瞧着眼前之人,再没了平日里的谦恭温顺,反倒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模样,黎豫心中感慨,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平日里那副做派,不过是唬人罢了。
黎豫笑了,在黎贝玉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三四岁志存四海又眼高于顶的自己,“黎某从未说过要勉强,你若不愿,黎某也强留不得,只不过西境民生凋敝,人才凋零,你忍心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么?再者,辅助贫瘠的西境走向富强和在富庶的京畿诸州浑水摸鱼,雁之难道还用选择么?”
黎豫一击即中!在黎贝毕生所愿,于公,辅弼社稷救民水火,于私,成就功业名扬天下,留在西境,他便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诱惑,黎贝玉拒绝不了,迟疑道:“你当真不会公报私仇?”
“若真如此,雁之可转头就走,盘缠黎某拱手奉上。”黎豫一诺千金。
黎贝玉一咬牙,“好!贝玉答应了!”
黎豫脸上瞬间眉开眼笑,“既如此,那便请雁之先安顿下来吧,让卓济带你先去休息。”
黎贝玉张了张口,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欲跟着卓济出门。
黎豫倒是有心,“雁之若有疑虑,不妨直言。”
黎贝玉突然笑问道:“方才,让你们推来让去的那食材是什么?”
黎豫先是一愣,瞬间反应过来黎贝玉的意思,脸不自觉地发烫起来,有些尴尬,“见笑了,不过是一块炸豆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