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学得这些无赖做派!你这副模样,先生知道么?
“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尽信,先生也不例外,凡事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判断。”肖瑜起身走到金猊熏炉前,揭开炉盖拨了拨里面的香料,回来后很兄长范儿地揉了揉黎至清额前的碎发,“赵王世子要收养康王遗腹子,晋王不仅没与之为难,还处处相帮,若依着传言来判断,他们绝对做不出这事,可事情就这么实实在在发生了,不知内情者,谁也说不出其中关窍。”
一想到那两个又暖又软的奶娃娃,黎至清心头一软,甚是为他们的未来忧心。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又有名义上的师兄弟这层微妙关系在,此刻四下无人,再打哑谜着实没必要,既然肖瑜提到他们,黎至清索性直接问道:
“你可有帮着太子去争那两个孩子?”
“没有。”肖瑜这话答得干脆,施施然坐回原位,口中还不忘打趣,“太子是先生的首徒,也是你的师兄,你这话里话外胳膊肘总往外拐可不成。”
“方才还说,并不置喙我拜入晋王麾下一事!”聊了一个晌午,节奏一直被肖瑜把控着,与往日里局势由黎至清掌控的局面相去甚远,虽然肖瑜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这种脱离掌控的情景让黎至清颇觉压力,此刻终于抓到了话柄,黎至清忙不迭反驳道:“怎的这就食言了?”
肖瑜见黎至清这般孩子气,不禁低头轻笑,“纵使政见不同,私下还是可以有情分在的。你啊,还是太年轻!混迹官场,哪有这么多非黑即白,这想法得改改。”
黎至清不以为然,涉及处事做派,黎至清不想多费口舌,只问道:
“依着晋王和康王的情分,手里握着那两个孩子,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晋王,你们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你没出手,到底是你不肯,还是他不想?”
“是没必要。”肖瑜始终保持着雍容尔雅的笑意,“太子德行在朝有口皆碑,虽谈不上圣宠优渥,但也从未见弃今上,今上并无废黜之心,更无贬谪理由;而京畿诸世家,除了秦王母族有心争一分从龙之功,其他均恪守宗法昭穆,虽未将拥护太子的态度宣之于口,但基本默认太子就是来日大成之君。于太子而言,秦王尚不足惧,更何况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晋王,所以,当真不必。”
黎至清对此并不赞同,“朝局瞬息万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纵使他不善筹谋,师兄为人客卿,难道也不为主分忧?”
肖瑜一听这话,便知黎至清对穆诚的认知来源于自家先生,不禁有些无奈,郁弘毅乃一代孤才,连中三元,及第登科,风头一时无两,就连自己眼高于顶的父亲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在他眼中,资质绝顶之才不过尔尔,资质平庸之人愚不可及,至于资质驽钝之人那便直接入不得他的眼,是以待人接物颇为苛刻。肖瑜想到此处,忍不住为穆诚辩解道:
“虽朝中传言,太子殿下资质一般,最多当一个守成之君,但他好歹由先生启蒙,你也莫把他想得一无是处。他不抢,一来因着清高不屑,二来因他性格仁善,此刻他他无需如此,就算来日山穷水尽,他也不会拿亲兄弟的骨肉做筹码。”
肖瑜能说出这番话,黎至清并不意外,一来太子宽和仁厚,黎至清早有耳闻,再者,肖瑜与太子有真正的同窗之谊,于情于理也会偏袒他几分。
让黎至清真正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黎至清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他似乎小瞧了肖瑜和太子。
黎至清努力强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略显迟疑地说道:
“太子仁善,但耳根子偏软,无甚主见。师兄有心改革吏治,从方才劄子可见一斑,但朝内吏治痼疾已逾百年,若要根除,难免要伤筋动骨,届时动到世家利益,某些遗老、功勋之后,搁下脸皮,抱着太子大腿哭一哭、闹一闹,咱们这位仁厚的太子怕是会立马缴械。事做不下去是小,若落得晁错之祸,便不值了。”
黎至清此话说完,面上尽显担忧。他还有半句话咽回了口中,若真要面临晁错的下场,还不如选择一个意志坚定的上位者,太子其人实非革新图强之君。
黎至清明白,肖瑜能猜到他的言外之意,但不会赞同。
“小小年纪,怎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肖瑜倒是不甚在意,笑意比之方才更胜,“至清,你方才也说,朝中重文轻武、世家乱政、官员冗余等弊端根深蒂固,若要短期连根拔起,大成必遭重创,大成经不起的动荡,只能徐徐图之。”
肖瑜对太子避而不谈,只论朝局,言外之意,走不到让太子抉择的那一步,所以并不会有晁错之祸。
黎至清听了有些生气,偏不让肖瑜避重就轻,“徐徐图之?朝野内外,皆由世家把持,偶有寒门子弟登科及第,要么因着世家招婿、师门故旧之谊,最终成为世家走狗,要么因着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挤出庙堂郁郁而终,先生就是前车之鉴!当年先生贬谪至国子监,太子缄默不言,待外放登州,太子更是无所作为。连恩师太子都护不住,师兄敢奢望他能护得住你?”
肖瑜面色平静,笑着轻轻吐出一句:“若无将来,难道此刻便止步不前么?”
这一句话虽轻,却重重地砸在黎至清心上,瞬间把他砸懵了,待反应过来,才道:“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是留下这个烂摊子挂冠而去,还是与世家为敌,推秦王或者晋王上位,然后在新君支持下改革?”肖瑜面上始终蕴着不急不躁的笑意,“若是前者,肖瑜日后再无颜面宣称是先生的学生!若是后者,如今大战初歇,洪水方褪,瘟疫才平,府库难以为继,西疆北疆暂得安定,可南疆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至清,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秦王还是晋王,只要不是太子,大成都要经历一次伤筋动骨,现在的大成,折腾不起了。”
黎至清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徐徐图之?”
“唉!”肖瑜故作深沉的叹息一口,起身踱了几步,走到黎至清身侧,见他面色凝重,屈起食指在他后脑上轻轻敲了一下,“笑一笑,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绪不佳会让人变蠢。你看你就是,方才都说了,要从朝内谏官开始。”
黎至清没想到肖瑜这个时候还能玩笑,配合着在嘴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些谏官初入仕,尚能清高自持,就怕时日一久,自甘堕落。”
说到此处,想到肖瑜方才不畏将来的话,黎至清及时打住,又道:“说到谏官,往往孤傲不群,师兄有把握让他们按照你的筹谋走?”
“当然不能。”肖瑜答得干脆,“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入仕一事,你考虑的如何?”
黎至清低头,喃喃道:“我想回去同晋王殿下商议一下。”
第117章 陌上花开
“好,有了定论,早些告知我。”肖瑜虽有些意外,但想到黎至清到底是晋王府的幕僚,于情于理该先与主上知会一声,也不再揪着不放,话锋一转,“方才咱们聊过了太子,那再说一说晋王?”
这话将黎至清的思绪带到了与肖瑜在如阜城照面的情景,当时肖瑜曾提醒他穆谦心性难测,实非良人,莫非今日又要旧事重提?黎至清防备之心顿起,问道:
“晋王?师兄想聊什么?旁的我并不知晓,只知他在沉戟重伤、北境陷入绝境之际,冒着被父兄猜忌的风险,将保家卫国的担子扛在了自己身上,这般胆量和胸怀,让人甚为感佩。如今他有心为黎民苍生谋福祉,我自然愿助他一臂之力。”
黎至清为穆谦辩解,早在肖瑜意料之中,肖瑜不紧不慢道:“如阜城外,我便知你死心塌地待他,也不怕他来日负你。你能这般自信,是心中笃定认清了他。可是,你真看清他了么?”
黎至清一时语塞。
穆谦其人,着实与众不同,当纨绔,能浑得不着边际,当主帅,排兵布阵有板有眼,两种作风切换起来还不着痕迹。虽然兵法是在赴北境路上黎至清算计着让他学得,可他能学得这般快,到了战场上还立刻融会贯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让人啧啧称奇。此外,穆谦为人处事颇具章法,个中手段绝不是一个游手好闲了十几年的少年人该有的。
见黎至清沉默不语,肖瑜继续循循善诱,“我们家老二曾说,晋王的箭法出神入化,曾于城楼上两箭齐发救他性命,又曾孤身诱敌,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直接灭了胡旗王牌的威风。那一身本事,没个十年八载苦功夫出不来。可晋王有一身好箭术之事,从未在京畿传出。如此说来,晋王不是低调到极致,那就是有意为之。北境一事,你还觉得他是迫于时局临危受命?”
黎至清面色平静,“只要他一心守土为民勤勉,北境之事无论是他被逼无奈还是顺水推舟,都不重要。师兄,太子平庸,你尚肯倾力相护,晋王大才,又肯为朝廷效力,你为何容不下他?”
此话诛心,奈何肖瑜浑不在意,只道:“我保太子,有总角之情,有同窗之谊,可更重要的是,他名正言顺。论及晋王,他比之秦王更有容人之量,更为果敢坚毅,若无祸乱朝纲之心,来日当为治世能臣,辅弼朝局光复社稷,我为何容不下他?至清,我说这话,只是想提醒你,万一你引为知音的那个晋王,只是晋王想让你认识的那个晋王,你该想想以后如何自处。”
肖瑜能以平常心与黎至清论太子的长短,但黎至清做不到淡然地与肖瑜对穆谦评头论足,是以一时之间气氛又凝重起来。这样的局面是肖瑜不愿看到的,他素日里将政事和私交分得清清楚楚,并不想因着穆谦与黎至清起龃龉,再加上先生嘱咐,在京畿要照看好这个小师弟,肖瑜又道:
“当然,我与晋王并无深交,不过是凭着过去之事臆测,想着你从前吃了不少苦,怕你日后受伤,就多嘴一句。若是因着这话,让本来就老气横秋的你再愁成小老头,那就是我这个当师兄的不是了。”
肖瑜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了促狭的话,说完还朝着黎至清眨了眨眼。
黎至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面色怕是已经十分难看了,赶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略作整顿才道:“师兄有心了。”
今日邀约,该聊的肖瑜皆已说完,然后拉着黎至清对弈一局,将方才那些不快尽数除去,两人才动身启程。
肖瑜本想邀黎至清同坐一辆马车,被黎至清婉拒,他也不勉强,自顾带着肖安上了车,由肖平在车外赶车。黎梨则陪着黎至清上了晋王府的马车。
肖瑜一落座,就笑着感慨起来,“年轻可真好,身上带刺有锐气,敢想敢做,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没有他的魄力。”
肖瑜与黎至清的谈话,肖安并未参与,不过眼见着自家公子难得露出欣慰之情,知道他极为欣赏黎至清,笑道:“约摸着他跟三公子差不多年纪,公子比他大不了几岁。”
肖瑜点点头,“是瞧着差不多,我听先生说,仿佛是祯盈元年生人,那比肖玥还年长一岁。”
“但是,看着他比三公子可老成多了。”
“你也发现了!本想回程时把他拘在咱马车上逗一逗,没想到这小子不上当。”肖瑜面上笑意渐渐敛去,叹息一声,“瞧瞧肖玥那个不知愁的,再瞧瞧他。这么小的孩子,沉稳的让人心疼。”
与穆谦不同,黎梨对肖瑜没有敌意,反倒很喜欢这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世家公子,陪着黎至清坐在马车上,直接问道:
“公子,方才见你们分别时明明依依不舍,大公子邀你同乘,你怎么不随他去呢?”
不提还好,一提黎至清变了脸色,气闷起来,“谁乐意跟他同乘,明明再过几年就弱冠之年了,还玩心不歇,总琢磨着作弄人,跟他同乘,还指不定被他怎么消遣呢!”
黎梨这才明白,自家公子是怕被肖瑜作弄,一张小脸乐开了花,“公子,你心思太重啦,有个人陪你逗逗趣,其实挺好的。”
“无碍,这多年一直是这样过来。”黎至清不以为意,直接靠在车壁上,闭眼假寐起来。
“其实也不是啦。”黎梨扬着明媚的小脸,仔细想了想,“来到晋王身边之后,你性子比从前活泼多了,要是再有个肖大公子,那会更好。”
不好!穆谦也就算了,同辈之间玩笑一二,无可厚非,可偏偏肖瑜逗他,总一副老父亲逗儿子的态度,带着点溺爱和纵容,让黎至清很是苦恼,这肖瑜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怎的私下里这般为长不尊!回头肯定要去先生面前告这个师兄一状!
当然,这话黎至清肯定不会跟黎梨说,否则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只得话锋一转,“阿克善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消息?”
“郭大帅那边传来的消息,苏迪亚怕阿克善家族生二心,就把他们赶到漠北去了,阿克善不敢暴露身份,只得偷偷摸摸追着去了漠北,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不少时日,不过算算日子应当快了。”
晋王府位于城北,黎至清为了赴约起了个大早,又徒步上下山,临了还费了一番精神与肖瑜对弈,此刻已是累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了。黎至清揉了揉眼睛,“唔,到了?”
黎梨摇了摇头,“仿佛是前头出了什么事,马车被拦住了。”
肖瑜的马车在前面,黎至清担心肖瑜,带着黎梨下了车,方从马车上下来,向前一瞧,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神气的俯视着肖瑜的正是穆谦。
黎至清无奈一笑,向前走去。
肖瑜是个好脾气,被拦住去路也不恼,站在车前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殿下就这么着急?若是咱们尚未启程,殿下怕是要上门去接了。”
穆谦骑在风驰上,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瞧着肖瑜,脸上皆是张扬的笑意,“本王不急,陌上开花,至清可缓缓归矣。”
这话正好被前来的黎至清听到,心中暗道,这话用在此处当真不伦不类,书读得少就别开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文化么?
穆谦却认为这话说得恰逢其时,他心仪黎至清已久,早将他视作携手终身之人,此刻他殷殷期盼着黎至清归来,又怕干涉太多让黎至清觉得束手束脚,是以表个态,让黎至清依着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肖瑜只当穆谦是故作姿态礼贤下士,觉得他虚伪,心下对他更为不屑,面上仍维持着世家子弟一贯的礼节性笑容,“殿下还专程来接,是信不过末学?”
穆谦对着肖瑜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并未,顺路而已。”
见黎至清到来,肖瑜有心捉弄人,直接戳穿了穆谦,“晋王府在城北,咱们此刻在西郊,殿下顺路?”
放不下黎至清就直说,还想遮遮掩掩,偏不让你如愿!
“城西定胜斋的龙须酥,瞧见没?”穆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肖瑜眼前晃了晃,“当然,你非要说本王是专程来接,也没错,毕竟京畿不太平,心怀叵测之人居多。”
肖瑜没想到穆谦还有后手,只得甘拜下风。对于穆谦指桑骂槐,也不甚在意,甚至觉得有趣,方才礼貌性的笑意终于渗进了眸子里,“那末学就不当这个碍眼的‘心怀叵测’之人了,至清就在此处,末学完璧归赵。殿下可以放行了么?”
穆谦一见肖瑜那副乾坤在手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会想起北境军粮一事,不过此刻他只是前来接黎至清的,并不想多生事端,冷哼一声,一拉马缰绳,将官道让了出来。
肖瑜见状,与黎至清互相行了一礼,“至清,前路漫漫,千万珍重。”
黎至清将称呼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道:“若素兄亦是,你我虽各执己见,但能与若素兄深谈,至清受益匪浅。”
肖瑜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自顾上了马车。
第118章 寸心
这些年黎至清心中积攒的事情太多,其中内情只有肖瑜略知一二,这次与肖瑜会面,虽算不上相谈甚欢,但到底能将心底愁绪抒发一二,是以面对肖瑜离去,黎至清心中有几分不舍。
等相府的马车上了路,穆谦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接过仲城递过来的雪貂大氅搭在了黎至清肩膀上,“太阳落山,寒意渐起,多穿些别着凉了。”
肩头一暖,黎至清这才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婉拒道:“晋王府的马车保暖做得极好,倒是殿下骑马而来,更需保暖才是。”
穆谦深以为然,拖着下巴想了半晌,“这雪貂大氅,本王在北境时就说要送你,如今再拿回去自己穿,未免出尔反尔。不过,这天的确是比方才本王出城时冷了许多。”
话音未落就见黎至清要把大氅拖下来,穆谦只想借着这事耍点小心思,哪能真让他脱下来,立马按住了他的手,煞有介事道:
“你方才也说,晋王府的马车暖和,要不然本王同你上车挤挤?”
“……”
不等黎至清反应,穆谦伸手替人将雪貂大氅的衣带系好,然后把车帘一掀,径直跳上了车,穆谦转身把手伸给了黎至清,“来,至清,上来。”
黎至清一顿,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穆谦的手因着执剑、射箭,虎口、指根、指尖皆是粗茧,但是他的掌心炽热,黎至清冰凉的指尖一碰,仿佛被灼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回缩。
可穆谦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稍一施力就把人带进了车厢。
等黎梨进了车厢,穆谦仍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还直接把黎至清另一只手也捉了来,对着呵了一口气,合在掌心中暖着,边暖嘴上还不忘占便宜。
“至清,你这双手冰冰凉凉的,要是放在夏日,握在手心里肯定消暑解乏。”
穆谦的厚脸皮,黎至清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在寒风中站了一小会儿,都被冻透了,此番手被人焐着,暖意从指尖直通心底,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有了闲情逸致与穆谦玩笑,“那殿下还不如抱个冰坨子,更解暑。”
“哎呦,不得了,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觉得掌心中原本那双冰凉的小手已经温热起来,这才把人放开,然后掏出怀中的油纸包递给黎至清,“快吃点东西,把嘴巴占上,要不然本王还不得总吃亏。”
黎至清接过油纸包,却没着急打开,他与肖瑜聊了一日,已然疲惫不堪,先时在马车上,也并未睡熟,此刻无甚胃口,只将油纸包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穆谦聊着天,聊着聊着,眼睛就开始打架了。
“至清,你今日的紫衣灵动飘逸,方才官道上一见,不同凡响。”
“唔——”黎至清睡得迷迷糊糊地,胡乱接着话,“是——殿下——是殿下选衣裳的眼光好。
“至清,红叶寺好玩吗?等明年开春,咱们来郊游如何?”
“嗯——好玩——”黎至清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地磕着马车壁。
穆谦见他如此,难掩心疼,索性直接把人捞过来,让他靠在了自己肩上。
黎至清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仍嘴硬道:“殿下——这——这于礼不合。”
穆谦没想到他都快睡着了,还惦记这个,恨铁不成钢道:
“从前去北境,你病着,连本王怀里都躺过,靠个肩膀而已,不算什么。”
黎至清已经顾不上思考,仿佛觉得穆谦说得有理,自顾问道:“唔——你——你怎么来了?”
这次穆谦没再敷衍,看了看身边之人安睡的侧颜,轻轻开口,“至清,本王怕,怕你被肖若素骗了去,就再不肯回来了……”
等黎至清再次醒来时,他正靠在穆谦肩头,而穆谦则倚在车壁上,脑袋歪靠在他脑袋上,睡得正香。
黎至清稍一动弹,穆谦便醒了,揉了揉惺忪地睡眼,转头看到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咧嘴一笑,“本王竟然也睡着了。”
“殿下奔波一日,定然累了。”黎至清莞尔一笑,伸手掀开了车帘,瞧着车外的景色。京畿的路,他并不熟悉,此刻天已经黑透了,车外灯火通明,他们马车正缓慢行驶在一条夜市上。
自打来了京畿,黎至清从未逛过夜市,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京畿的夜市繁华异常,比之冀州和登州热闹许多,小商贩来往穿行,各色货物琳琅满目,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穆谦见他瞧得认真,自己也把脑袋凑过去,与他挤在一处,打量着车外的光景,只一眼穆谦便成竹在胸,“这边就是有名的京畿十八坊,这条街上全是吃的玩的,本王从前常来,离着王府已经不远了,要不要下车走走?”
黎至清面上一喜,“可以吗?”
“当然!”穆谦当即叫停,与黎至清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夜市上逛了起来。
有了先时在平凉城的经历,黎至清喜欢什么,穆谦早就了然于心,不过半晌,画着小熊崽子的灯笼、草编的熊瞎子和黑熊图案的糖画穆谦买了,一个劲儿往黎至清手里塞,惹得黎至清哭笑不得。
最终,仲城和银粟手里已经提不下别的东西了,穆谦才堪堪作罢。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个露天的皮影戏台子前。
黎至清一边眉眼含笑地瞧着远处的皮影戏,一边与穆谦闲聊,“从前年纪小,偷偷溜进城玩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偷看皮影戏,那会儿戏台子旁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我和哥哥、萍姐姐三个人就会爬到树上,不用买票就能看到皮影戏。刚开始,我们沾沾自喜,觉得沾了老板的便宜,如今想来,是那老板厚道,不与我们三个穷孩子计较。”
自他回了京畿,还未真正放松一下,如今见黎至清兴致颇高,还忆起童年旧事,穆谦也乐意作陪,“反正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着急回去,咱们不妨进去看完这一场?”
“好啊!”黎至清欣然同意,两人在台下找了个座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戏台子上演得剧目叫做《潼关赋》,是改编自民间话本子上的一个故事,据传很早很早以前,久到朝代已不可考,有一个学子年少成名,被举荐入朝为官,从县衙小吏一路做到礼部尚书,他在朝时忠正廉洁,直言敢谏,本能封侯拜相,却最终因吏治腐败对朝廷失望挂冠而去。他乃当世大才,朝廷曾七次重金聘他出山,皆被他婉拒。等到第八次,他却再着官袍出山。原来时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他不忍见百姓受苦,故而再度回到了那个令他失望至极的朝廷。
黎至清定定地盯着戏台子,想着白日里与肖瑜的闲谈,脑海中浮现了一副画,画面里民不聊生,百姓朝不保夕,忽然有一位衣袂翩翩的儒雅书生,出山入仕,扶危济困,慢慢地那位书生的脸渐渐清晰,最终变成了肖瑜的模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随着一声悲怆的唱腔,一折戏尽,黎至清却久久没缓过劲来。
“至清?”恍神的黎至清让穆谦心生担忧,忍不住唤了一声。
黎至清这才回神,强笑道:“许久没看皮影戏,难免着迷,殿下莫怪。”
若放在从前,黎至清顾左右而言他,穆谦定然习以为常,但现在,他们自北境共患难归来,听惯了交心的话,再被敷衍,穆谦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但他顾不上气恼,因为此刻黎至清脸色苍白的吓人,尤其是方才那一笑,无力又苍凉,着实让穆谦担心起来,忙道:
“玩得差不多了,也该饿了,你是想回王府,还是咱们就近吃点什么?”
黎至清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有出来,随口接了一句,“回去吧。”
等到了马车上,黎至清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穆谦再次把黎至清的手捉过来,又是冰凉的触感,比之先前更甚,穆谦替他暖了暖,才略带担忧的问道:
“至清,到底怎么了?是方才那出戏,不合你心意?”
黎至清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力,“今日见了肖若素,黎某才知道为何有才之士那么多,偏偏他能名动天下。”
为何每当先生提及他,总是难掩欣赏赞不绝口。
为何自己如何努力,于先生口中,都是比之若素,望尘莫及。
不等穆谦再次发问,黎至清自顾说道:“今日,肖若素曾劝黎某,格局要放开,当时黎某似懂非懂,直到方才那出戏,黎某才领会他话中之意。与他比格局比胸怀,黎某自愧不如。”
这种妄自菲薄的话,穆谦可就不爱听了,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扯什么犊子呢!你那里比不上他!”穆谦对肖瑜了解不多,除了北境之事,更多来源于那半本坑了的《乱世孤雄》,而且书中只写了黎至清遇到肖瑜是棋逢对手,却从未提及他逊色于肖瑜。穆谦想到此处,拿手轻轻在黎至清胸前拍了拍,笃定道:
“别听他忽悠你!本王就觉得你这里能装山河!
第119章 自省
黎至清虽然感动于穆谦的真诚坚定,却仍客观道:“若殿下觉得黎某胸怀可装山河,那肖若素之心可载日月,就凭他能搁下派系之见,格局就远在黎某之上。难怪从前黎某总被先生骂只有小聪明,格局未开,的确算不得大智慧。”
穆谦听了这话,冷汗都快出来了,若是黎至清的心思只算小聪明,那他们这等凡夫俗子不用活了,不禁抱怨道:
“至清,你这也太‘凡尔赛’了。你存心的吧?”
“殿下说凡什么?黎某存心什么?”黎至清知道穆谦口中总能冒出奇奇怪怪的辞藻,虽然大多时候他听不懂,但能凭着前言后语以及穆谦的语气猜个大概,但这次,不知是否因着自卑之心压抑了思绪,黎至清全然没听明白。
穆谦见他一脸认真不似作伪,知道他们读书人有些现代人理解不了的坚持,只得接受了黎至清是真自卑的想法。论讲道理,穆谦自认不是动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黎至清的对手,但又不忍瞧他自怨自艾,心思一转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穆谦大大咧咧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人,故作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