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瞧着黎至清这幅纠结的模样,忍不住道:
“公子,我虽然也特别喜欢你,可我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寒英不一样,我瞧见夫人时,会因为有人能好好照顾你而高兴,虽然我知道其实你并不喜欢夫人。但方才在清虚观,我瞧见寒英给一个要去拜月华帝君的姑娘指路,我就特别生气。这种感觉,我只在寒英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
黎至清想了想,这段时日,自己仿佛并未因穆谦身边有女子而生过气,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北境军中除了一个阿梨,再无其他女子,而当初让把阿克善吊上城楼,他自己恐怕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为着威慑胡旗军的想法多些,还是泄私愤的情绪多些。
“公子。”黎梨瞧着黎至清的神色,见他并未生气,这才大着胆子道:“咱们能不能不跟晋王回京畿,公子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素日里自己做任何决定,黎梨都会乖巧地陪着,从来不会违逆,再加上黎梨已经同寒英互通心意,自己待在穆谦身边,更有益于二人交往,,这会子黎梨能说这话,黎至清甚为好奇。
“怎么了?”
黎梨垂下眼眸,闷闷道:“方才在清虚观烧香,我求菩萨保佑公子京畿之行顺利,可还没上香,那香便断了,一旁的小道士见了脸都白了,说不是好兆头。”
黎至清“噗嗤”一声笑起来,他素来持重,往日里面上总挂着得体的微笑,像这般情绪外露并不多见,显然被小丫头的话逗得不轻,方要接话,又听小丫头开口了。
“而且,我觉得晋王殿下对你不怀好意,但凡有人靠你近些,他眼里冒出来的光,就跟饿狼护食时眼中放出来的绿光一般,特别可怕!公子,你哪天该不会就被晋王吃了吧?”
路上再无波折,大军顺利抵达京畿,太子亲率百官于北城门外相迎。
太子穆诚立于官道中央,东西两府官员分立于其身后,待穆谦率领禁军近前,一众官员拱手作揖,口称:“恭迎晋王殿下凯旋!”
风驰上的穆谦本来一副悠哉模样,远远瞧见官道上伫立的太子穆诚和满朝文武,不得已张肩拔背,在脸上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做好与人周旋的准备。
待到近前,穆谦翻身下马,冲着穆诚施施然一礼,礼刚行一半,就被穆诚一把拖住。
“六弟无需多礼,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为兄早就为你备下了庆功宴,走走,咱们兄弟喝一杯去!”
穆谦顿时诧异,大军归来,应当先面圣,再去枢密院交还兵符,穆诚在朝日久,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若存心挖坑设伏,这伎俩未免浮于表面。
穆诚将穆谦的犹豫看在眼中,笑着解释道:“父皇仍在城郊皇家别苑未归,前日传来口谕,待你归来就先回府歇着,等御驾回銮再去面见。这次你骁勇善战,得胜回来,父皇一直寻思着亲自赏你,连东西两府拟得封赏都驳了。”
穆谦听了这话赶忙谦虚道:“定然是东西两府太过抬举,这次得胜全仰赖父皇和太子殿下庇佑,臣弟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傻小子!”穆诚豪气地在穆谦肩膀上拍了拍,继而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走,喝酒去!”
太子的面子穆谦不能不给,方随着太子进城,立马想到兵符尚未交还,登时止步扬声:“枢密院可有同僚在。”
一个从二品官服打扮的人上前一步,“请殿下吩咐。”
穆谦并不认识来人,只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兵符递上去,“兵符交还,劳烦带回枢密院交差。”
说罢便随着穆诚一脸亲亲热热的去了。
随行禁军皆被穆诚安置款待,一众京畿官员作陪。穆谦虽然喜欢喝酒,但也挑喝酒的对象,若是北境边防军老赵那伙性格豪爽之人,自是乐意,若是眼前京畿这群心怀鬼胎之人,穆谦心里十万个不乐意。
但该做的事得做,穆谦满脸堆笑应酬一番,只略饮了几杯,便假做不胜酒力伏于桌案上假寐。待一行人喝完,穆谦这才在玉絮和寒英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跨过几桌,喊了黎至清回晋王府。
“殿下留步!”
穆谦被人喊住,扭头一看,来人竟是肖珏!方才喝酒时怎的没见到他?
穆谦暗叫不好,穆谦大约是冲着黎至清来的,本来微醺的酒意一下子全消下去了,登时起了戒备之心。先时相府已聘黎至清为西席,黎至清也是随着肖珏去了北境,如今回来,按道是要回相府的。
可穆谦早已非一年前那个与世无争、退缩不前的纨绔,若今日还能让人把黎至清带走,他这北境之行就白去了。穆谦假做醉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肖珏跟前,笑嘻嘻道:
“沉戟兄,好久不见,身子可大好了?本王甚为挂念,走,咱们去王府,继续喝!”
肖珏不为所动,正色道:“殿下,末将离开北境时,本想携至清返京,奈何前线战事焦灼,北境离不开他,他亦有心报国,这才将他留下。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料,末将感激不尽,如今战事已歇,再叨扰殿下实在不合适,末将特来将人接回。”
穆谦心中暗骂,真是怕什么什么,肖珏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穆谦索性装作站立不稳,往黎至清身上一扑,将人用胳膊环住,然后眯着眼,傻笑着对肖珏道:
“你说至清啊,你瞧,本王给你捉住了!别担心,至清跑不了,唔——跑不——”
穆谦话说一半,晕晕乎乎地把脑袋磕在黎至清肩膀上,眼睛一闭睡着了,胳膊还死死地环着人。穆谦虽然嘴上没表态,但身体很实诚,明明白白告诉肖珏:这人本王的,谁也不能动!
穆谦身量高挑,肌肉紧实,黎至清不仅被他整个人压着,还被他胳膊紧紧地箍着,一时之间有些喘不上气。在穆谦身边待久了,黎至清慢慢地也能瞧明白这人的无赖手段,只故作无奈地朝着肖珏一笑,仿佛在说,你都瞧见了,我也没办法!
肖珏眼见着穆谦喝醉睡着,颇有些头疼,他为人端方,不大明白这些纨绔子弟作弄人的手段,也不可能上手直接去掰穆谦的胳膊,只把目光投向了穆谦的两个贴身侍卫。
玉絮眼珠一转,立马上前煞有介事的“用力”拉扯,希望将黎至清从穆谦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奈何穆谦人醉得厉害,玉絮“努力”半晌,一双胳膊纹丝未动。玉絮只得一脸抱歉地瞧着肖珏,赔笑道:
“都指挥使,我家殿下醉了,力气大得很,他金尊玉贵,咱们也不敢使劲掰,要不然先让黎先生跟殿下回晋王府,等殿下醒了再说。”
肖珏皱了皱眉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无奈接了一句,“那我明日派人来接先生。”
玉絮不敢应承,只是陪着笑,冲着肖珏一拱手,然后和寒英一左一右扶着穆谦,“殿下,咱们回府了。”
“唔……回府……”穆谦闭着眼,“睡得”迷迷蒙蒙的,整个人还赖在黎至清身上。
玉絮见状,只得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无奈地瞥了一眼穆谦,抬步向外走去,穆谦便挂在黎至清身上,随着黎至清的步伐,歪七扭八的坐上了穆诚早就备下的马车。
黎至清从前学戏时打下的好身体底子早就被黎晗的水牢给毁了,被穆谦大半个身子压在身上,黎至清颇有些吃力,但还是好脾气地陪着穆谦把戏做全,直到把人送到送进卧房,黎至清才没好气道:
“殿下,这里没外人了,您已经占了黎某一路便宜,差不多得了。”
黎至清所谓的占便宜乃是指他驮了穆谦一路,可落到穆谦耳朵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穆谦自觉吃了人豆腐,站直身子时,一双星眸闪着光,深色清明,嘴角还挂着一抹餍足的笑意。
“本王就知道至清还是向着本王的。”穆谦说着,立马坐在书桌前,正要写字,却发现数月不在,砚台已清洗干净,并无半点余墨。若放在刚认识那会儿,磨墨的事,穆谦是决计不会让黎至清做的,现在穆谦仗着两人已经相熟,便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抬头略显委屈地瞧了一眼至清,然后又看了看砚台,软语道:“至清……”
黎至清见不得穆谦可怜兮兮地装相,认命般走上前去,取了砚滴换上清水,注于砚面少许,继而自墨匣拣出一块徽州墨,重按轻推起来,不一会儿便有浓淡得宜的墨汁研好。
“殿下要写什么?”
穆谦拿着狼毫在手上转了一圈,继而置于砚中饱饮浓墨,却未着急落笔,直接把狼毫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而后在嘴角抿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难怪今日的墨这般香,原来是出自美人之手!”
若是一年前,黎至清定然气得涨红了脸,然后骂一句“有伤风化”,可现在早就被穆谦磨得没了脾气,不咸不淡地接上一句,“古有书法大家,因着太过全神贯注,以烧饼蘸墨佐餐,黎某一直存疑,如今瞧了殿下的模样,这才信了几分。既然墨香,殿下不妨学了古人,尝一尝滋味,也给咱们解解惑!”
“哎呦呦,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让至清去北境了,都跟着那群兵痞子学坏了!”
黎至清横他一眼,“北境又不是你带黎某去的!”
“是是是,不是本王,是肖沉戟!那厮要人都要到本王眼前了!怎么肖家各个都跟本王过不去!”穆谦故作不满地絮絮叨叨,一边啰嗦一边落笔,一封书信一蹴而就,然后递给了黎至清,“方才你不是问本王要写什么,喏,这个。”
黎至清接过一瞧,原来是一封聘任他为王府西席的帖子,顿时眉头紧皱,“殿下想留住黎某,有的是法子,何必用这般粗暴的方式。此贴一出,不仅得罪肖相,更表明殿下有意招揽门人,殿下羽翼未丰,尚需藏锋露拙,莫要再在此时忍得太子和秦王忌惮了。”
“北境掌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两位皇兄忌惮了,也不差这一件。”穆谦心态倒比黎至清平和,面上一副坦然的笑意,继而向着门外扬声,“玉絮,明日一早,去把帖子送到肖相府上。”
玉絮进门领命的同时手里拿着一封函,面色不是太好,接过穆谦的帖子后,把函小心翼翼地捧了上去。
穆谦接过,面色变了几变,抬头对上黎至清探寻的目光,眼睛里都是愤怒。
黎至清接过函件一看,瞬间了然:那是一封斥责郭晔的文书,称他在胡旗南侵时,擅自调兵离开西境,罪同谋反,朝廷念他镇守西境有功,免他死罪,命他接到文书三日内卸任西境主帅,受缚进京,听候发落。
第100章 蚁穴(上)
“郭大帅何辜,仗义出兵,京畿却这般忘恩负义,简直无耻!”穆谦义愤填膺,举起案上的青釉砚滴就要往地上砸。
黎至清眼皮微抬,眼神离开手中文书,扫了穆谦手中的砚滴一眼,轻飘飘吐出一句,“那砚滴是黎某刚洗干净的。”
穆谦手上一滞,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砚滴,不轻不重地扔到案上,然后双手举起了墨砚。
黎至清瞟他一眼,“砚台里的墨,是黎某刚研好的。”
黎至清都这么说了,穆谦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把砚台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溅出少许墨汁。
被黎至清这一打岔,穆谦满腔的怒火平复不少,不准备再拿物件出气,气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
黎至清把文书还给玉絮,把砚台位置摆正,顺便递了个眼神给黎梨,示意她去找块抹布来,做完这一切,才云淡风轻地问了穆谦一句,“殿下生气了?”
穆谦转头,见黎至清一副衣不带水的模样,不免有些急躁,“怎能不气,本王快气死了!虽然今日尚无明旨,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等待本王的是厚赏!可若无郭大帅跨州驰援,本王哪能这么容易歼灭胡旗主力部队!你说这道文书到了西境,让郭大帅作何感想,始作俑者分明是想陷本王于不义!”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是笑道:“虽然殿下说得怒不可遏,但黎某瞧着还成,至少还没气到直接冲去皇家别苑找今上讨说法。”
“至清,也就是你,这个时候还有闲心打趣本王。”穆谦被黎至清这一闹,胸中火气不再升腾,人也开始冷静。
黎至清见状,并不接茬,只按着自己的心思慢慢引导,“殿下,就您对东府两位相爷的了解,林相和肖相,哪位脾气大些?”
穆谦虽不知其意,也对两位宰辅了解不多,却很配合地在脑中搜寻有关这二人的记忆,拖着下巴歪着头想了须臾,才道:
“林相是典型的儒生,相较之下肖相脾气急些。从前听过一个乐子,一次肖相在政事堂发脾气,气得把折子直接往人身上甩,差点砸到路过的今上脑袋上,却从未听说过林相失态。”
黎至清微微颔首,“但据黎某所知,肖相气量绝不输林相,甚至更为通透豁达,那您觉得肖相在政事堂发火就是因为生气么?”
“那不然?”穆谦剑眉微挑,显然不明白话中之意。
黎至清温润一笑,娓娓道来,“殿下入朝之后面临的局势,与先时不可同日而语,以后的腌臜事只会更多,此事只是涉及郭大帅,他与你还只是泛泛之交,你就大动肝火,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而肖相发火,未必就是动真怒,反倒是做戏的成分居多,发脾气乃是他御下的手段。殿下平日里平易近人,摆冷脸是难了,肖相这一手你不妨学一学。”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虽听进去不少,可仍旧一脸苦恼,“这肖家果然都是人精!不过至清,道理本王都懂,可脾气上来了,就是忍不住!你以后得多劝着点本王!”
“慢慢来,殿下性子比起去北境前已经稳重不少,假以时日定能与肖相比肩。”黎至清面上皆是温厚宽和,眼睛一眨,促狭之心顿生,“至少比起湘满楼的酒壶和北境军营的茶盏,砚滴和端砚保住了不是?”
穆谦阴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胸中郁闷之气渐渐纾解开来,“这封文书瞧模样是个急件,怕是等不到御驾回銮就发出去了,本王在朝中除了个卸任的主帅,并无职位,这该如何是好?”
黎至清听罢,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垂下眼睑略作思索后才开口,“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殿下方才回京,对东西两府尚未插手,文书拓本还能到殿下手中,说明这封文书已然发出,想拦是拦不住了。”
穆谦丝毫未迟疑,“那等郭大帅进京,本王去替他求情!本王宁肯不要这场仗的封赏,也不能让他吃这个大亏。”
黎至清眉毛一拧,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有些着急,会错了意,“为何无济于事?”
“黎某的意思是,郭大帅根本不会进京。殿下易地而处,你手握三十万铁甲,将你就地解职,受缚进京,你会乖乖就范么?”
“莫非,他会反了?”穆谦脱口而出,先骇了自己一跳,然后迅速否认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吧?”
“郭大帅虽然瞧不上京畿世家,但也无深仇大恨,不泛于当乱臣贼子。至于那道文书,殿下大可放心,这些镇守一方的将领,哪个没点手段,绝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就连殿下刚出任北境主帅时,不也动过要扣住监军、无视枢密院作战指令的心思?”黎至清说完,微微歪着头瞧了一眼穆谦。
“最后一句,本王可没听出来你是在夸本王!”玩笑过后,穆谦拿手在耳后抓了两下,“申饬郭晔,摆明了是在恶心人,离间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始作俑者其心可诛!你说这是太子的手笔还是秦王的手笔?”
“不好说。”黎至清无奈地摊了摊手,“三十万铁骑支持殿下的局面,这两位都不想见到,是以都有可能,说不好还是两人共同的手笔。”
穆谦自然明白这次郭晔是无辜受累,一时之间有些愤慨,“郭大帅在西境震慑仇寇,保家卫国,乃国之重臣,京畿这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只为排除异己就随意问罪,还有没有有点为国为民之心?”
黎至清亦叹息一声,“党同伐异朋比为奸,乃是世家弄权之痼疾,此痼疾不除,无辜受累的贤臣良将只会越来越多。”
“那现在怎么办?本王肯定不能坐以待毙三缄其口,否则怎么对得起大帅跨州驰援的情义!”
黎至清一时也犯了难,穆谦虽然贵为亲王,但在朝中并无实职,除非直接面圣,否则根本无的放矢,思索半晌才道:
“此次问罪,只要不是今上之意,就有转圜余地,京畿肯定不会真将事做绝。否则,三十万铁骑东进,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殿下,且耐着性子等等,等今上回銮,再去说情。这段时日,就先让玉絮和寒英多去打听下近来京畿的形势。”
穆谦思索一圈,的确别无他法,只得先按下不表。
“玉絮,去把仲城喊来,本王有事问他。”穆谦言罢,不打算再聊这桩闹心事,对着黎至清笑道:“至清,本王明日一早要入宫请安,你陪本王一道去。”
黎至清刚接过黎梨手中的抹布,正轻轻擦拭着桌案上的墨迹,闻言手上一滞,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擦着,直到把桌上墨迹擦得一干二净,还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至清?”穆谦伸手抽掉了他手中的抹布,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娘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让她瞧瞧你好不好?”
黎至清心跳漏了一拍,近乎窒息的一瞬过后才缓过神来,“殿下,黎某是外男,这恐怕于礼不合。”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这有什么,我朝无男女大防,肖三和谢二自打小时候就在娘亲宫里乱窜,如今得空入宫,也会去拜见。你在她跟前就是个小辈,跟他们一眼,本王如今难得寻了个好先生,自然得让她见一见。”
“只是先生?”这话问出口,黎至清自己先是一愣,然后不等穆谦反应,立马道:“肖三公子和谢二公子乃是世家嫡出公子,身份尊贵,自小混迹宫中,与皇室也颇有渊源,自然是无碍,可黎某此前从未入宫,直接去见后宫女眷,着实不妥,还望殿下三思。”
穆谦不理这茬,“你尚未弱冠,那就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不妥的。再说了,本王的娘亲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黎至清被穆谦堵得语塞,除了礼教大妨之外,黎至清隐隐觉得这事还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具体不妥在何处,只得沉默以对。
见黎至清不再反对,穆谦这个厚脸皮立马借坡下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今日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进宫。”
谁跟你说好了?黎至清有些气闷,刚想再找补两句,仲城进门了。
“仲城你来得正好,本王先前因着战事,没顾上问,康王妃好端端地怎么薨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仲城先冲着穆谦行了一礼,才恭敬回道:“除了咱们府上,肖府、谢府,甚至连赵王府都遣了人前去照应,外人是断然不敢给她委屈受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生疑窦,“穆诀的丧礼上,本王瞧着林氏并无自绝之意,又逢双生子降世,就算为孩子,她也得珍重自身,怎么会这般想不开?”
仲城抬头看了穆谦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谦瞧出仲城的异样,直接道:“有话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对错与否,本王都不怪罪。”
仲城心一横,回道:“此事尚有隐情,林相为康王妃择了一门亲事,逼着康王妃改嫁,据说还得了今上首肯。但康王妃宁死不从,最后自缢而亡。”
穆谦一时之间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穆诀那一双儿女现下在何处?”
“被今上下旨接入宫中,暂交由陆昭容照料。”
穆谦抬眉,“昭容?”
仲城忙道:“自北境捷报传至京畿,今上龙颜大悦,晋了喻昭容娘娘为淑仪,今上有意抚慰陆昭媛丧子之痛,便补了空出来的昭容之位。”
穆谦面色不似方才轻松,微微颔首后不再言语。穆诀一直是穆谦的逆鳞,但凡事涉穆诀,都会让穆谦陷入无尽悲痛。
黎至清知道穆谦与穆诀的情分,不亚于他与黎徼,此刻提到故人,心中定然难过,轻轻在穆谦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穆谦抬头,正对黎至清透亮的眸子,正是这双平静无波却饱含坚韧的眸子,在穆谦数次陷入绝境时,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
“穆诀走了,至清,本王只剩下你了,你不要离开本王,好不好?”穆谦难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认真地同黎至清说话。
眼前的穆谦失落且沮丧,此刻他不是京畿走鸡斗狗的纨绔,也不是北境威风凛凛的主帅,他只是一个痛失亲弟的兄长。黎至清心头一软,虽然前途未明,仍轻轻吐出了一个“好”。
得黎至清一句承诺,穆谦心中得到宽慰,一时疲累之感袭来,索性遣散了众人。许是喝了酒,加之旅途劳累,也因着穆诀之死伤心,穆谦一夜无梦。
天蒙蒙亮时,穆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穆谦回府第一夜,由正初值夜,听到敲门声,怕扰了穆谦,立马抓了件外袍,还没顾上往身上披,就跑去开门,等开了门,看清来人,才压低声音道:
“哎呦,我的寒英小爷,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说。咱家殿下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回来了,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你这个时候来扰他,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寒英语带焦急,“等不了了,你赶紧去通传一声,黎先生又起高热了。”
正初刚要说什么,房门被穿着寝衣的穆谦一把拉开,急道:“至清怎么了?”
已入深秋,正初见自家主子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狠狠地瞪了寒英一眼,转头去屋内给穆谦取外袍。
寒英略显愧疚,“阿梨说是突然发起高热,因着京畿她不熟悉,来找属下帮忙去找大夫,属下琢磨着还是得先报殿下。扰了殿下休息,属下知罪。”
穆谦接过正初取来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迈开步子就往翠竹轩赶,边走边道:“不怪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即刻取了本王的帖子,去请赵太医。”
等穆谦赶到翠竹轩,黎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黎至清房门前来回徘徊,一见穆谦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开口就带了哭腔,“殿下,我家公子又发热了,需要赶紧请大夫。”
穆谦早已摸透规律,黎梨的脸色与黎至清的状况息息相关,一见小丫头急成这样,心脏“咯噔”一跳,又怕自己反应太过,让小丫头更心焦,索性稳住神色,温声道:
“你莫急,寒英已经去了,咱们先去瞧瞧至清。”
穆谦进门时,黎至清已经醒了,此刻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见到来人,虚弱一笑,“不过是旧疾复发,无碍的,黎某未管束好阿梨,天未亮便扰了殿下清梦,是黎某的不是。”
穆谦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黎至清的额头,尚未触及肌肤,便感受到灼人的热浪,穆谦心疼道:
“你这说哪儿的话,如今已经回京畿了,赶路不便的托辞已经不好用了,智慧道长开的药,你就从今日开始老老实实的吃,本王一定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眼见着穆谦急得眉毛拧在了一起,黎至清不欲再惹他忧心,乖巧地点了点头,此事算作应下了。
寒英动作极快,紧赶着请了赵太医来,赵太医也不含糊,进了内室立马搭腕号脉,又问了问近来情况,推测说大约一路舟车劳顿,乍一停歇,有些不适,开了几副药,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得知黎至清无大碍,穆谦紧绷了一早的精神这才放松,请寒英好生送了赵太医出门。
折腾一番,日头已高,眼见着事情已了,正初瞧了瞧时辰,催促道:“殿下,咱们今日得进宫给淑仪娘娘请安,差不多该走了。”
穆谦看了一眼病恹恹的黎至清,沉吟半晌,“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本王一时有事走不开,明日再进宫请安。”
正初挠了挠头,苦着脸道:“殿下,这恐怕不妥,若非是太子设宴犒赏三军这样的公事耽搁了,昨日您就该进宫请安,今日已经晚了,再拖一日,更说不过去了。”
穆谦瞪他一眼,“哪儿这么多话,本王——”
“殿下——”黎至清未等穆谦说完,便有气无力地开口了,“方才太医说了,黎某并无大碍。殿下甫一回京,太子和秦王正等着捉你错处,若今日不入宫,难免落人口实。”
穆谦本想坚持,可他知道,若自己坚持,黎至清会这般气若游丝地一直劝,穆谦舍不得,最终妥协,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着,本王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黎至清闻言莞尔,继而闭上眸子,似是又有了睡意。穆谦为他掖好被角,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听着穆谦的脚步声走远,黎至清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脸忧色的黎梨,忙安慰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并无大碍,你莫要担心了。”
黎梨吸了吸冻红的鼻尖,埋怨起来,“公子你也太任性了,昨夜非要默那篇劳什子《清静经》,默不下来不肯歇着,还诓我说马上就睡,谁知道一默竟是一宿!你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晓得么?”
小丫头这是生气了,黎至清只得强打精神,笑着哄道:“许是太入神了,等回过神来已入卯时,下次我不这样了,别恼了好不好?阿梨,总生气样貌会变凶,当心吓跑了寒英。”
小丫头气得白眼一翻,色厉内荏道:“公子你还敢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告诉晋王殿下,我还要想着法子去拱拱火,让他好生骂你一顿!”
黎梨心思单纯,昨夜黎至清的作为,只推说是看书入迷,她便能信。可此事若让穆谦知道,以他如今的心智,稍微一琢磨便知这是有意为之。黎至清不愿因此与穆谦起龃龉,赶忙举手投降,不敢再跟小丫头开玩笑,服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