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作战,穆谦总是将苏淮与刘戍放在一处,苏淮是个直脾气,与刘戍这种糙汉子相处起来非常容易,久而久之就两人熟识起来,时不时喜欢互呛几句,一吵必争个长短。这次被刘戍迁怒,却没狡辩,取而代之的是对京畿的寒心,自嘲道:
“京畿世家想得都是相互倾轧,然后踩着对方向上爬,哪里有肯真办事的。若不是受不了那些腌臜事,谁乐意冒险跑北境来。”
容修听得这话,也是百感交集。他与苏淮一般同出世家,但不是长房嫡出,素来不受重视,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从武,以期出人头地。
众将发泄一通,赵卫见穆谦一直不说话,冲着穆谦道:“我老赵只会打仗,这种事也没啥主意,殿下,咱们听您的,您说咋办,只要不让老赵跟胡旗人投降,怎么着都成!”
“对,听殿下的!”
“殿下,您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您的!”
“怎么不见黎先生,请先生拿个主意也成!”
想象中的背叛和抛弃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靠,穆谦百感交集。
或许,京畿一直以来都是错的,京畿的世家认为北境边防军颟顸无知,把出身草根的他们当作北境的看门狗,危急时用他们抵御外侮,待到无暇顾及时,他们便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贱民。也正是京畿对边防军的这种态度,才会下意识在认知中将边防军塑造成野蛮不堪、不守律法、对京畿权贵随意杀戮的恶人。
此刻,这群简单率直、对国家有着一腔热忱的糙汉子,用充满赤诚和希冀的目光看着穆谦,他们说,殿下,我们听您的!
上一次,穆谦感到被给予无条件的信任,是他带兵打退胡旗军三十里后,平陵城夹道欢呼的百姓给予他的,而这一次,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给予他的。相较于未知全貌便全身心托付的百姓,这些朝夕相处的同袍的信任,让他更加感动,也让他更加坚定,他要撑起北境的一片天。
穆谦从主座起身,向着众位将领抱拳一礼,“谦来北境,自愧尝怀游戏推诿之心!承蒙诸君不弃,并肩作战几十日,固城防杀仇寇,得一夕安寝。今危急存亡之秋,谦定当罄竭心力,马革裹尸,亦无二话。愿诸君与谦上下一心,同仇偕行,共御外侮!”
为了筹集军粮,穆谦可谓煞费苦心。
明路上,按照与黎至清商议的,紧急向京畿发信求援,每日一封力陈当前战事形势,劝说京畿不可因着军粮贻误战机,导致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与此同时,穆谦以北境守军的名义,向诸州发函借粮,并允诺待军粮到位,悉数奉还。
在大营内,将全部限闲置的铁器悉数折价变卖,并将现下已经划拨但尚未购置军械耗材、草药的银两悉数统筹,两部分银合计不到一万两由刘戍和苏淮带着,择北境并州、雍州、坝州临近诸镇,就近购买粮草。
同时,经过与李守协商测算,先应下南境世家狼牙拍的需求五十架,合银五万两,由南境一次性以银票付讫,待战事了解后,北境分三批交付。
一连三日,京畿杳无音信,诸州借故推托。倒是刘戍和苏淮得用,传信回来,已购得粮食两万石,正快马加鞭连夜往平陵城运。
穆谦接到南境世家的回函时,穆谦脸都气绿了。这会子南境世家竟然趁火打劫,将原来信中允诺的每架狼牙拍一千两砍为五百两,并且第一次只愿意付一半的银两,待到收到五十架狼牙拍,才肯付讫另一半。
“这起子趁人之危的小人!”站在主位一侧的容修,看完信函后,把信纸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李守这三日一直与穆谦盘算狼牙拍,得知南境的小人行径,也气恼非常,“要论起来,咱们狼牙拍的成本倒是不足五百两,若放在平日里,都是为了御敌,这个价给他们也不是不成,可他们眼见着北境遭了难,来落井下石,未免也忒龌龊了些。”
穆谦并未将愤怒宣之于口,可隐隐跳动地眉峰却昭示着主人的怒意。穆谦转头看到手侧的茶杯,摸起来想要往地上砸,手抬到半空,突然想到什么,又堪堪放下。
穆谦忍了忍,最终还是拿起毛笔,用案上的宣纸写了回函,写罢顺手给了身边的容修,“再待个十日,若诸州还未有回应,就给南境回函。”
容修接过,不用猜也知道,穆谦肯定是迫于无奈同意了,看着心中穆谦谦卑的辞藻,容修瞬间气红了眼,“殿下,我容修宁愿饿死在这北境,也不想你受这群人的嗟来之食!”
一见容修这么大反应,赵卫也拿过信函略略一看,不满道:“殿下,咱们还真惯南境世家的臭毛病啊?”
“哪天北境失守了,胡旗南下攻到南境怎么也得几个月,不是切肤之痛,没人在意的。”穆谦冲着赵卫疲惫一笑,然后起身,安慰般拍了拍容修的肩膀,“别赌气,你饿死倒是逞英雄了,这二十万北境守军怎么办?”
这一拍,让容修心中更为难过,他明明在替穆谦不值,却反过来被穆谦安慰,一时之间红着眼眶抿着嘴,不肯吱声了。
赵卫继续骂道:“妈的,京畿诸州的世家也忒不是东西,明显就是怕他们支援的粮食有来无回才借故推三阻四!”
这一句点醒了穆谦,世家皆是无利不早起,若是利够重,就不怕他们不肯就范。穆谦转身回到军帐主位,又起了封信函,继续向京畿诸州借粮,并开出了优惠的条件:
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诸州粮草十日内能到者,得三分利,二十日能到者,得二分利,月内能到者,得一分利,最多十万石,余者勿取。
做完这一切,穆谦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等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穆谦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在了主位上。于人前,他是北境的希望,是支撑北境将士的信仰,他不能累,不能泄气,更不能认输,所以,他只能在没人时,悄悄地软弱一下。
军帐外的雨还在下,不过这两日,雨势渐收,时雨时停,看样子,这雨也持续不了几日了。穆谦怔怔地盯着帐外的雨幕,他此刻竟生出了感恩的情绪,若非这雨下着,胡旗军队怕是早就挥师叩关了,哪容他这几日专心应对粮草的问题。
穆谦挥退了侍卫,自己穿了一件蓑衣,骑着风驰出了大营。穆谦迎着雨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西城门。穆谦勒住了风驰,然后慢慢地进了瓮城。
穆谦扫视了一圈这座空空的瓮城,月前,就是在这座瓮城外的沙地上,他为救寒英,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诱敌深入;也是在这座瓮城的城墙上,和黎至清一起,灭了胡旗的突击旗而一战成名,那时候肖沉戟虽然重伤,但人还在。
如今,肖沉戟因伤回京,黎至清被送走,寒英被指派去护卫黎至清,只剩了他自己,孤零零地扛着北境的担子,守着这座残败不堪的平陵城。
穆谦强迫自己打断思绪,挥鞭打马,从瓮城的外城门出了城,沿着城墙在雨幕中狂奔起来。雨水虽然已经小了,但雨滴刮在脸上,还是会疼;雨水浸湿了衣衫,再被冷风一吹,还是会冷,但穆谦此刻顾不得那么多,这些痛感、这份冷意,只让他觉得痛快!
穆谦绕着城,甩着马鞭,以风驰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疾驰!他太需要发泄了!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有如此大的担子压在肩上,更没有走入如今这般的绝境。
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书中的大成,穆谦如今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
城墙上巡防的士兵早就发现了穆谦,但都默契的没有去打扰他,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帅,需要一个人宣泄一下情绪。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风驰速度逐渐慢下来,穆谦才渐渐冷静下来。不远处,就是南城门,穆谦知道风驰也累了,索性进了城。
甫一跑进城门,风驰前蹄跪地,跌在地上,也把穆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穆谦匍匐在地,雨水混着泥泞溅在他脸上、身上,然后自暴自弃般闭上眼睛,太累了,就疯这一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感觉雨水不再往身上砸,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锻靴映入眼帘。这双锻靴的款式穆谦再熟悉不过,是他往日里常用的款式,除了他自己,只给那个曾经借住他府上的人做过,那这双鞋子的主人……
穆谦抬头,黎至清身着一袭月白长衫,举着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身上,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黎至清平日里喜穿米色、瓷白,今日一袭月白,映着雨幕,让穆谦看怔住了,面对着黎至清伸出的手,迟迟未有动作,半晌才吐出一句:“至清,你回来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把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是呀,怕再不回来,殿下就傻乎乎的把身家都搭进北境了。”
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穆谦缓缓地伸出手,握住黎至清时,发现那只手是温热的,黎至清身体孱弱,素来手脚冰凉,被穆谦打趣过多次。可此刻,就是这只往日里冰凉的手,把穆谦从指尖到心头都暖热了,然后把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拖了回来。
借着黎至清的力道,穆谦从地上挣扎起身,不顾一身泥水,一把把黎至清拥进了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比上一次黎至清被徐彪劫持时更甚。
穆谦把头搭在黎至清的肩膀上,口中喃喃道:“至清……至清……至清……”
等回了北境大营,穆谦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窝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黎梨黑着脸煮得姜汤,而黎至清就坐在旁边的杌子上陪着。
黎至清见黎梨摆了臭脸,知道她还在生气蒙汗药的事,又见穆谦整个人已经缓了过来,开始翻起了旧账,“黎某倒不知道,殿下还学过江湖门道?”
“若本王直说,你肯定不走!”穆谦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想着赶紧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在军帐内环视一周,这才发现寒英没回来,忙问道:“寒英呢?”
一日前,永宁镇驿馆内。
穆谚和黎至清分别坐于上首,谢淳挨着穆谚坐在下首,黎梨抱胸站在黎至清身侧,堂内左右站了两排赵王府的亲兵,而大堂上跪着被捆成粽子的寒英。
寒英遵照穆谦的吩咐,一路无论黎至清说什么,寒英都未置可否,只依着命令,先把谢淳送到了永宁镇,然后打算从永宁镇入雍州,再从雍州取道并州,再入西境。
可寒英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黎至清能在永宁镇与穆谚短暂的照面中,说服穆谚留下,并让穆谚站在了他那边。
穆谚虽然于堂上高坐,但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倒是黎至清手里悠闲地晃着穆谦的那把折扇,嘴角带着笑意开口了。
“寒英,这平陵城黎某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你为晋王殿下尽忠,黎某也不怪你。此刻黎某不为难你,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你即刻动身去西境送信,要么黎某把你绑回平陵城,等到了平陵城,黎某说服晋王殿下,届时再派你去西境。只不过,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几日,黎某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这平陵城的军粮能不能撑得住!”
第65章 瑾瑜
黎晗端着金疮药和纱布进门时,肖瑜正在榻上,侧身支着手臂,拿着个小酒坛子,悠哉悠哉喝着酒。因着知道马上要换药,里衣并未系牢。领口处一片春光,右边锁骨若隐若现。整个人懒懒散散,看上去十分惬意,如果胸前里衣没有隐约透出来殷红的纱布就更好了。
黎晗一见肖瑜这副不拿身体当回事的模样就来气,把托盘放在案上,走上前去在肖瑜眼前抬起胳膊,作势要反手抽人,面上还配合着做出了凶狠的表情。
肖瑜早见惯了黎晗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知道他虽然行事狠厉,但手段从未用在自己身上,浑不在意地冲人一笑。
黎晗的巴掌果然是抽不下来的,肖瑜这一笑更让他泄了气,只能无奈地、故作凶狠地瞪了肖瑜一眼。
肖瑜被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逗得心情大好,当即笑出了声。
“还喝酒,是怕伤好的慢不成?”黎晗再也忍不住,上手夺了肖瑜的酒瓶,“你这副懒散模样,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肖若素。”
肖瑜正喝得尽兴,乍被夺了酒壶,眉毛一挑,不满道:“这楷模谁乐意做谁做去!整日里端着,就在你跟前才宽松些,怎么,你还嫌弃我?”
“我可不敢。”黎晗早被肖瑜磨得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真该把你这副模样告诉肖相,看不把你发落到宗祠罚跪去!”
“侯爷只管告状去,您若真有本事,就把咱俩的事通盘告诉父亲,到时候别说跪宗祠,家法打断了都是轻的。”肖瑜说罢,拿手朝着门口慵懒一指,“门在那儿,侯爷快去罢,现在启程,快马加鞭,说不定赶得上陪相爷用个晚膳。”
“看你厉害的!”黎晗说着就动手拧上了肖瑜的脸颊,力道不算轻,还往外扯了扯。
肖瑜吃痛,一巴掌打在黎晗的手背上,“松开,疼!”
“你说郁相那般人物,怎么教出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整天就知道气我!”黎晗欺负够了人,慨叹一句便松了手,回身把酒瓶放在案上,端起伤药折回榻边,在肖瑜侧腰拍了拍,“坐起来,换药了。”
肖瑜听话地坐直身子,把两条胳膊往身侧一抬,等着黎晗伺候,嘴上还不忘促狭,“侯爷好大的威风,连太子爷都敢骂!”
世人皆知,郁弘毅离世前有两个名满天下的学生,一个是当今太子,另一个就是肖家大公子。而在登州收的黎豫这个关门弟子,却从未对外公开。
“我说得是谁,你心里清楚。”黎晗说着解开了肖瑜里衣的系带,想了想,只把雪白的里衣松了松,没有直接脱下来。
“那孩子从登州出走时,带着那么重的刑伤,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你还不死心又给京畿和四境诸州发了函,毁了他清誉,这还不解恨?”肖瑜有心误导,希望黎晗以为黎豫已死,不再追究,也算完成了对先生的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要保黎豫一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动了黎氏的根本,该吐的,我必要他吐出来。我已经答应你饶他一命,旁的你别操心了。”纱布缠得细密,黎晗隔着里衣,颇为麻烦地环着肖瑜的腰,一圈一圈解着纱布。这是个精细活,黎晗耐着性子,手上动作轻柔细致,没有丝毫不耐。
倒是肖瑜先沉不住气了,自己动手脱了里衣,再加上方才黎晗的话不甚中听,开口就带了点脾气,“直接脱了不成?非要这么麻烦?”
黎晗按住肖瑜,把里衣给他搭回肩上,曲起右手食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老实点,闵州湿冷,你又受了伤,再着凉了怎么办?现在还有时疫,当心招了你。”
“得了时疫也不错,那我就在这闵州住下了,省得回了京畿,还得去应付老爷子挑得那些名门闺秀。”
黎晗听得这话眉头直皱,开始怀疑肖瑜这次受伤,是否仅为在粮草被劫一事中摘干净自己。此时,正巧拆完了纱布,一条三寸长的刀伤映入眼帘,经过几日调养,大部分已经收了口,只有中间划得较深的地方,还洇着血。
这条刀口,这几日换药时都能见到,本该习以为常,可黎晗还是忍不住心揪着疼了起来。
“若素,相爷也是为了你好。等闵州事了,早些回回京畿,娶个名门闺秀,于你仕途有益。”
“你让我去娶妻?”肖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星目,心头一怒,抬脚就往黎晗肚子上踹,“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世家弟子的楷模,呵!我自小聪慧,又勤奋好学,夙兴夜寐,寒暑不缀,先生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更别说责罚,如今为了你,我愿意回家挨老爷子的家法,你却劝我去娶妻?”
肖瑜伤着,这一脚根本使不上力。黎晗只因着力被蹬退了两步,丝毫感觉不到痛。
黎晗当然知道肖瑜的心思,肖瑜素来自爱,虽然有时不守规矩,但行事从不出阁,如今肯为了自己,打定主意向肖相明言,着实难得。可现下坦白,于两人均无助益,是以黎晗并不赞同。
黎晗见肖瑜气白了脸色,只得又凑上来温声哄道,“别恼,别恼,还没包扎好……”
肖瑜直接抢过纱布,斥道:“爷又不是女人,用得着你这般温言软语地哄?惺惺作态给谁看?滚!”
“肖平!”肖瑜随手把纱布在身上胡乱缠了几圈,扬声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进门,“闵州三大世家的人还没到齐吗?”
肖平入内,眼观鼻鼻观心,回道:“齐了,知道公子伤得重,都说要等您换完药,不着急。”
肖瑜从榻上下来,蹬上靴子,走路还故意使劲撞了一下站在榻边的黎晗,走到衣架旁取下外袍披上,“他们不着急,爷着急!他们能等,北境等不了!走,去会会他们!”
肖瑜说着,也不搭理黎晗,自顾出了门。肖平回头瞅了瞅被冷落的黎侯爷,露出一个可怜但爱莫能助的表情,然后快步跟上肖瑜的脚步。
看着远去的肖瑜,黎晗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也跟了上去。
肖瑜雷霆手段,来到闵州,立马让禁军围了知州府,拿了知州、通判等一干官员,下到了大狱里。闵州下级官员奏报诸事,治水、救灾和抗疫事宜,由肖瑜直接问询,其余事项由各级官员便宜行事。
肖瑜毕竟是肉体凡胎,一应事务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遇袭受伤,一直没顾上与闵州三大家族照面。肖瑜本打算等把百姓安置妥当后再慢慢收拾这三大家族,没想到北境的军粮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再加上三家拜帖递了多次,肖瑜也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
肖瑜自打出了卧房,便没了方才的慵懒倜傥,端得一副世家公子从容得体的做派,举手投足间尽显谦和儒雅。黎晗瞧着肖瑜判若两人的模样,摇着头笑起来,携了随从,落后了十步远的距离跟着他。
肖瑜知道那人在身后跟着,嘴角轻轻勾了勾,径直向前厅走去。
肖瑜甫一入前厅,原本在下首安坐的三大世家镇国候府严氏、辅国侯府徐氏和忠义伯爵府成氏的当家人皆起身相迎。
肖瑜面上露出温润的笑意,朝着三人拱手行了一个时揖礼,温声言道:“末学来迟,侯爷、伯爷莫怪。”
“哪里,哪里,听闻若素受伤,我等皆忧心不已,如今登门叨扰,是我等冒昧了。”镇国候严敬率先开口,一脸担忧之色恰到好处。
肖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严敬,其人约摸不惑之年,面容虽和煦,但眼神透着阴鸷。肖瑜心中暗暗揣度,既然此人先开口,那这三家当以其为尊。
“若素,你还伤着,快坐下歇歇。”辅国侯徐齐要比严敬年长个几岁,眼神里没严敬那么多心思,热切地搀着肖瑜送到了主位。
肖瑜稍作推辞,便于上首大方落座。待肖瑜坐定,徐齐转身才见到了刚进门的黎晗,见黎晗气宇轩昂,一身滚着暗线云纹的银白长衫华贵异常,便知此人来头不小,笑着问道:“不知这位是?”
黎晗朝着三人颔首一笑,“逼人黎晗,登州人士。袭爵时,承蒙镇国候、辅国侯和忠义伯送来贺礼,尚未当面道谢,失礼了。”
登州黎氏的安国候爵位,由老侯爷做主,跳过了儿子,直接传到了孙子手上。闵州三位家主之间迅速交换了眼神,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就是黎氏的新任家主安国候黎晗。早闻名满天下的肖若素与登州黎氏公子有旧,原以为肖若素来闵州,只带了禁军造势,没想到竟然还有黎候不远千里来为他撑腰。
登州与闵州整体状况旗鼓相当,不同的是,登州以黎氏一家独大,而闵州则是由严氏、徐氏和成氏三分天下。如此论起来,三人虽然年长与黎晗,但实实在在比黎晗矮了一头。
“原来是黎候,失敬失敬,怎么到了闵州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叫咱们尽尽地主之谊。”老狐狸严敬再次开口,“黎候远道是客,也请上座罢。”
第66章 布局
到了平陵城,众将各司其职,无人陪着谢淳玩闹,谢淳只能穆谦与穆谚的军帐两头跑。本以为穆谚好玩,能相互做个伴解闷,谁知道穆谚现在整日里就在军帐中闷着,要么发呆,要么就对着一篇《千字文》练字,反反复复地写,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谢淳无法,只得偶尔挑穆谦得空的时候,去他军帐中聊闲天。
“啧啧,六哥,你是不知道你这个幕僚多威风,在永宁镇把穆谚怼得脸色都不好了,寒英也只有被他吓得哆嗦的份儿!”
谢淳在一边聒噪,穆谦一直充耳不闻,专心致志的看军报,直到听到这句,意识到谢淳口中的幕僚是黎至清,才抬起头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本王也没顾上问,至清放不下北境也就算了,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还说呢,一路上黎先生那表情太简直要冻死个人!”谢淳一边说,一边比划,整个人很是亢奋,企图将方才的问话蒙过去,“幸好你给了他把扇子,他玩了半路,脸色才好点。”
穆谦一听黎至清喜欢那把折扇,心情大好,把军报往边上一放,“说重点,不是让你跟穆谚回京么?”
穆谦对这几个与自己一起玩闹到大的兄弟还是很了解的,有着世家子弟的世故圆滑,但也有大部分世家公子已经丢了的赤诚和仗义。穆谦一直知道,他们待自己有情有义,但这份情谊也只限于,谢淳会在收到消息后即刻冒雨前来通风报信,但他绝对不会陪着自己等死。所以,能将谢淳留在北境的,必然有其他原因。
谢淳见穆谦执着,瞬间安静下来,认真道:“六哥,虽然黎先生看着不大好相处,但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样回京,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前途必毁于一旦。对我而言,前途如镜花水月,只要衣食无忧,旁的我不在乎。可临阵脱逃是大罪,搭上的不止我的将来,还有父兄的大好前程,甚至还会连累整个谢家。”
穆谦听罢便确定,这般分析出自黎至清之口。黎至清为人处世从不咄咄逼人,只冷静地陈述眼前利弊得失,等他讲完,听得人基本上已经认清了形势,心中也有了决定。
谢淳继续道:“这些年,我仰赖父兄宠爱,惹是生非恣意妄为,本就混账至极。此次爹爹爱子情切,家书言明危机形势,言辞迫切命我回京,却只字不提阵前脱逃会累及父兄。当时我头脑混沌、颟顸无知,完全不顾父兄安危,只一心逃离北境,实在是不孝不悌,幸得黎先生一语点醒。我无心向学,难以致仕,于父兄全无助益,如今更不能再令他们蒙羞了。”
这番话从谢淳口中说出,让穆谦惊诧不已,走上前去,搂着人的肩膀拍了拍,欣慰道:“长大了。”
谢淳性格素来跳脱,活得也通透,极少这般剖白,如今又被穆谦带着老父亲般的语气表扬一句,谢淳立马脸红起来,梗着脖子转移话题:
“六哥,你整得那蒙汗药可真不好使,刚上了官道,我就发现黎先生竟然睁着眼,着实骇着我了!”
“什么?”穆谦听了一惊,那蒙汗药足够睡到永宁镇,怎么他这么快就醒了?那当时自己的表白,他听到了多少?“他是在哪里醒的?”
谢淳努力思索半晌,无奈道:“记不得了,大约是刚出北境大营不久。”
穆谦听罢,心中稍定,又问:“那黎梨姑娘呢?”
“黎梨姑娘是咱们跟穆谚汇合后才醒的,你不知道,一路上黎先生每每瞧见昏睡的黎梨姑娘,那表情就恨不得要杀人。”
那黎梨能睡到永宁镇,证明药效没问题,要论身体底子,黎至清似乎还没身边的小丫头好,那他怎么醒的这般早?穆谦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抬手在鼻梁上挠了挠,随口道:
“净瞎说,他若生气了,顶多面上冷些,哪至于要杀人。穆谚回来,也跟你是一样的考量?”
“大抵是!”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了起来,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大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诶诶,六哥,你别瞪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瞪眼可吓人了!之前在中军大帐也是,威严异常。”谢淳被穆谦瞪得缩了缩脖子。
穆谦自己都没意识到,北境岁月的磨砺,让他不知不觉中沉淀出了一方霸主的气场。
穆谦板着脸,“刚才问得你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聊时,避开我了。”
那日马车上了同往平陵城的官道,黎至清多次尝试说服寒英,可寒英这个一根筋全然不听,实在觉得要被黎至清说服了,寒英就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装死,着实让黎至清伤脑筋。最终,黎至清铩羽,就把矛头转向了谢淳,一直把谢淳说到动摇为止。
到了永宁镇,黎至清见到穆谚后,并未当着众人的面与穆谚详谈,邀了穆谚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丈远,具体聊了些什么,谢淳并未听到。但远远瞧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穆谚的脸色就变了几变,回来后更是直接让人拿了寒英。
“穆谚如今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而且还油盐不进。啧啧,不得不承认,黎先生是这个。”谢淳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瞥了瞥嘴,在穆谦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然后道:“你要想知道,不如问问黎先生,我瞧着他待你可不一般。”
穆谦对“不一般”这个词很是满意,正要问谢淳黎至清哪里待他不一般了,还未开口,如今给穆谦当亲卫的银粟进帐,行了个礼,恭敬道:“殿下,赵王世子差人送了密函,请您过目。”
银粟说着,将一封尚未打火漆的信函呈给了穆谦。穆谦没接,搭眼瞧了一眼那个信封,便知道这是监军给要给京畿的密报,这些日子,穆谚发密报,必先差人呈给穆谦过目,而后由穆谦的人打上火漆,再送往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