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清知道,今夜一过,穆谦在北境就站稳脚跟了!
肖珏伤重难支,今夜本就是硬撑着出来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尘埃落定,倍感欣慰,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被立马送回军帐。西城门内,只剩下穆谦和黎至清收拾残局。
穆谦和黎至清并排下了城楼,来到了瓮城口,瓮城之中的突击旗士兵皆弃了兵器,鱼贯而出,每出来一个,就立刻被边防军羁押起来,待将二十七人全部羁押,穆谦才让打开了外城门,城外的将士们如潮水一般涌入了瓮城。
“你们一个个留点神,地上躺着的,该补刀补刀,仔细有没死透的回头暴起伤了你们!”穆谦冲着瓮城内大喊,“诶诶,说你呢,当心别伤着马,胡旗马一百四十七匹,一匹也不能少,都是本王的!都给本王拉回去!”
等吩咐完,才与黎至清一同上了马。
折腾一番,寅时将尽,圆月凌空,皓如玉盘,两人在月下并肩而行。两匹骏马慢慢悠悠迈着步子,昭示着主人此刻的悠闲。
穆谦脸上再没了方才的严肃,换上一副期待夸奖的表情对上黎至清,“怎么样至清,本王今晚表现不错吧?”
黎至清颔首,“今夜大获全胜,全仰赖殿下不计安危,只身犯险,才能将突击旗一举拿下。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殿下扬威北境,执掌北境铁骑,将无人再有异议!”
穆谦叹了一口气,“至清,你知道,本王不是——”
“殿下,北境军民、打成百姓如今系于您一身了!”黎至清没有让穆谦把话说完,他怎么不知道穆谦不想接这个担子,但是如今情势下,他不得不接。
“又来了……算了,就这一回啊!”穆谦说的坚定。
黎至清轻轻一笑,同样的话,穆谦已经说过多次了。
穆谦是个没出息的,见不得黎至清对着他笑,立马挠了挠头,然后把话锋一转,“至清,听说自从咱们来了北境,你就让肖沉戟改建瓮城,早就在琢磨这一天了吧?”
黎至清无意隐瞒,坦言道:“听闻突击旗是胡旗人专门针对大成培养的一支队伍,不足两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因着作战区域地广人稀,胡旗马在冲锋和撤退上又极具优势,成为北境心腹大患。黎某便一直在琢磨,该用什么方式让突击旗的优势不复存在,甚至变成掣肘的劣势。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沙草地,咱们不占地利,所以只能想办法把人引到城内,拘在一处,咱们才好瓮中捉鳖!说起来,能将城门堵得这般严实,还多亏了殿下自冀州运来的榆木。”
“好说好说,那榆木本来本王另有妙用,没想到今日先排上了用场。”穆谦一脸得意,复又将心中疑惑抛出。
“说起来,你为何不改造北门的瓮城?作战时把人引入城内的机会不是更多?”
黎至清摇了摇头,“一来,北境将士出城迎战皆自北门而出,若堵了瓮城的内城口,咱们自己的将士进出多有不便;再者,军中早有细作,改造北门,这引君入瓮的把戏,怕是完全瞒不住了,改造西门虽然也瞒不了多久,但肯定比北门时日要长些。”
“照此次的形势,徐彪还未拿到西城门瓮城改造图纸,但明显再花些日子,改造情况就能被他摸得透透的。如此说来,你近日就会有所行动,本王好奇,这次若没有本王自动送上门,至清打算让谁做这个饵?”
黎至清转头,看了看穆谦,没说话。
穆谦一时间明白了,哀嚎一声,“竟然还是本王?至清,你就不能换个人坑吗?哪怕你这次随便编个人骗骗本王呢?你这样,本王真会生气的!”
“知道了。”黎至清轻轻回应了一句,“殿下,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折了突击旗,明日,阿克善怕是又要率军攻城了!”
“是啊,是得早些回去,还有个细作没处置!”
黎至清虽然一直知道军中有敌方细作,但对方隐藏极深,黎至清事忙,一直没顾上花心思去揪这个人,“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徐彪的?”
第38章 启明
“其实,刚开始本王并无十足把握,只是他与他相交,总觉几分怪异,但具体怪在何处,本王并不知晓,直到他跟本王提及,是你给肖沉戟出的换将的主意。”穆谦直言不讳。
黎至清闻言面上笑意不减,“可这主意本就是黎某出的。”
穆谦皱了皱眉,继续道:“本王当然知道是你出的,但这种把自己摆到台面上的事,倒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瓮城修缮之事也就罢了,毕竟肖沉戟留了你在他身边主要谋划城池加固之事,但涉及兵权变更,你素来谨慎,深谙其中利害,定然不会于公众场合议及此事。且本王探了多人口风,皆不知是你的主意,那徐彪又从何得知?”
黎至清对穆谦的判断甚为满意,但面上不显,继续道:
“那殿下是何时断定的呢?”
“自打咱们商量好以瓮城诱敌,除了你和肖沉戟暗地里放出去的本王要逃跑的消息外,本王还私下约了三十个玩得好的边防军团练使,分别私下求教出城之法。其中十七人当时隐忍不发,转头出了军帐,就有十四人就把本王告到了肖沉戟那里,余下三人对本王倒是有情有义。另有十三人当场就对本王破口大骂,骂完有六人拂袖而去,但无人去通风报信,余下七人,骂完人后还是为本王想了出城的法子,但这七人里,唯有徐彪一人对外有过联络。”
黎至清闻言不禁诧异,没想到穆谦还有此等心思,“如此说来,边防军中何人对殿下有情有义,殿下已经心中明了!”
穆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既然本王要接这担子,自然得先摸清手下人的态度,否则,像在王府里遍地是有二心的兔子,本王这根草早晚被啃成渣。这不是从前咱们在车上下棋时,你教本王的嘛,下棋如用人,必要人尽其才各司其职才好。”
黎至清听罢,甚是欣慰,果然一路的心思没有白费,穆谦不仅性子被磨得越来越理智沉稳,人也变得多谋善断起来。
“那殿下下面打算如何?”
穆谦蹙眉,“得连夜召集诸将议事,突击旗一夜未归,明日等阿克善缓过味来,咱们肯定会面临一场硬仗了。”
待众人回了军帐,已入卯时,如今穆谦已经手持虎符稳坐中军大帐。众将群策群力,议了一个时辰,才将下一场御敌之策议定。而穆谦也终于把当前北境形势摸明白了。
平陵城年久失修,城墙已破败不堪,若是胡旗人强攻,凭着兵多将广,硬攻上几日,平陵城地利优势未必能持久。此前,北境靠着肖珏多次与胡旗人虚与委蛇,撑了几个月,从未让胡旗人逼近城下,如今胡旗人已没了耐性。
于战力而言,虽然先前突击旗一骑绝尘,但如今已成往事,其余北境将士与胡旗士兵不相上下,但胡旗有南征军队四十万,比起北境将士整整多了一倍,形势并不乐观。
穆谦面对着帅帐之中的沙盘和行军图,陷入沉思。为今之计,依着平陵城地势之利,守城不出才是上策,胡旗远征,粮草辎重后方难以长久为继。但是守城,就需要大量的羽箭和滚木,若是进攻时辰一长,滚木和羽箭用尽,那地利优势就没有了。
显然,众将皆已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今之计除了向诸州求援,增加滚木和羽箭的储备,别无他法。但这个办法太过依赖于诸州援手,也非长久之计。
穆谦托着腮,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当年去长安城墙上欣赏军械时,曾见到一守城器械,名为狼牙拍,似是得用。
穆谦眼前一亮,转头问向众人:“你们可知道一种叫做狼牙拍的守城器械?”
众将彼此对视,皆摇了摇头。
穆谦略显嫌弃地瞧了他们一眼,心中暗暗鄙视,一群土包子,没见识!然后把希望寄托于黎至清,转头用充满期待地眼神瞧向那人,“至清博览群书,可听过?”
黎至清无奈一笑,“不曾。”
穆谦心中又道,连他都不知,那说明书中世界的确没有此物!
“本王知道一物,名为狼牙拍,以长宽五尺厚三寸的榆木制板,上装百枚狼牙铁钉,铁钉皆长五寸,四面围上刀刃,榆木板四角置上四个铜环,以绳索挂于木架滑轮之上。待地方士兵攀城而上,便可沿城壁投下,拉起绳索,则将狼牙板收回。”穆谦侃侃而谈,待说完,才见众将皆是一脸迷惘的神色。
“本王描述不清楚么?”穆谦开口询问,但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穆谦又转头看向黎至清,黎至清稍作思索,斟酌着语句道:
“黎某听了个大概,此狼牙拍作用类似外置钢钉的滚木,但因着有绳索牵引,可投掷重复使用。”
“知我者至清也!”穆谦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又问众将:“榆木是现成的,本王当初从冀州置办了几车过来,皆在大营。军中可有生铁能打铁钉,能制刀刃?”
赵卫一脸迷惘的抓了抓腮,“殿下,这些东西军中倒是常备,咱们也有军械营可造兵器,只不过这东西咱们都没见过,直接就打,是不是草率了些?”
穆谦想了想,来到桌前,凭着记忆,大致花了一张草图。众人接过后各自传阅,然后纷纷点头,议论起来。
“这东西瞧着倒是不错,还能重复使用!”
“听方才殿下解释,应对城下士兵绰绰有余!”
“此处绳索,是否换成铁链,以防敌人砍断,失了本身优势。”
众人讨论完毕,得出一致结果,狼牙拍有用,稍作改良即可交予军械营制作!
“那这事就交代给军械营了!”穆谦当即拍板。
军械营由李守负责,听到军令,立马道:“末将领命!不过此物咱们从未耳闻,也从未见过,军中根本无图纸可依,让咱们的将士照着图纸打钉制板不在话下,但如今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穆谦瞬间瞪大了双眼,“一张图纸而已,你们都不会?”
众人皆摇了摇头,刘戍为难道:“咱们一群大老粗,哪里会做这些精细活儿。”
穆谦又把眼神转向禁军,这群京畿来的禁军首领虽非嫡系,但好歹个个出身世家,平日里吟诗作画附庸风雅的很,画个图纸不难吧?
众禁军首领略显尴尬的朝穆谦笑了笑,仿佛在说,京畿纨绔以您马首是瞻,您都不会,我们哪能会?
本来志得意满、以为为北境解决了大问题的穆谦瞬间败下阵来,果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就在穆谦刚要沮丧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天籁:
“图纸之事,便交由黎某来办吧,三日后的清晨,烦请李团练使派人来黎某帐中取。”
穆谦闻言惊喜,“至清,你连这个都会?”
“从前跟恩师学过一些,愿勉力一试。”黎至清语调中并无解决了军中难题的得意,脸上始终携着几分温润的笑意,如平素一般,沉静无波。
见黎至清相允,穆谦心下大定,又问道:“李守,既有图纸,七日之内,你可能造出一台狼牙拍?”
图纸之事已然解决,李守登时有了底气,“末将领命!”
待众人散去,穆谦与黎至清一同出了大帐,向着二人休息的军帐走去。
此时天已破晓,东方地平线上,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黎至清一袭白衣,在这漫天红霞之下更为夺目,他本就为人清冷,纵使面色温润,仍难掩疏离,如今迈着步子,缓缓而行,衣袂迎风翻飞,落在穆谦眼中只余四字——恍若谪仙!
“至清……”穆谦定定地盯了半晌,忍不住开口唤他。
黎至清闻言转头轻笑,“何事?”
穆谦见了那笑,一时有些愣神,这次他的笑意是渗进眸子里的。穆谦心脏仿佛有一瞬的停滞,头脑一空,不知如何作答,只喃喃道:“没……没事……”
黎至清笑意更甚,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至清,从前你总给本王讲野史杂谈,本这次也给你讲个故事吧。”穆谦脑袋一转,瞬时蓄了一肚子坏水。
“殿下请讲,黎某洗耳恭听。”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君主,他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妃子,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搬来给她。但是这个妃子不爱笑,君主为博美人一笑,命人点燃了烽火台,待到各方诸侯领兵风尘仆仆跑到王城救驾时,才发现被戏耍了。这个美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被戏弄了的诸侯,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穆谦缓缓道出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黎至清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愤怒,“这个君主简直昏庸无道!”
穆谦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对!本王也这么觉得,但直到方才,本王才明白了那个君主的用意?”
黎至清不明所以,“用意?这有何用意?”
“因为美啊!”穆谦笑了,有些话,他到底不敢当对黎至清直说。
黎至清眉头蹙得更紧,“美?”
“对!美得很!”
穆谦脸上乐开了花,他把心中所想痛快地喊了出来,快步向前走去!
第39章 投石
穆谦离去的背影很是欢快,黎至清虽不知穆谦话中之意,但感觉到他心情比之方才军帐中轻松不少,丝毫未因着大战将至有所颓丧。
黎至清未着急离去,而轻蹙着剑眉缓步走着,一边走一边将近日之事在脑中缓缓过了一遍,从当初下马威时反制李赵两位团练使,到前几日城楼之上的箭无虚发的羽箭,再到今日军帐中的狼牙拍,穆谦的行为已经远超一个有着纨绔之名的王爷。
黎至清走了几步,不禁驻足,凝视了那远去的背影片刻,对穆谦的好奇之心越发强了。
这人,到底是真无心权势,还是有心藏锋露拙?他对权势如此抗拒,那到底想要什么?
黎至清目光锁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直至消失不见,他才慢步向自己的军帐踱去。尚未走近军帐,远远地瞧见自己军帐周围站一圈边防军将士,而黎梨端着什么正和站在旁边的寒英说着什么。
黎梨眉眼飞扬咄咄逼人,寒英哑口无言又不甘示弱,两人似乎是在斗嘴。
难怪方才寒英和黎梨都不见了踪影,两个人竟然都守在他军账外!
很明显,晋王身边这个傻小子的嘴皮子远不如自家那个机灵的小丫头,眼见着寒英败下阵来,黎至清勾了勾唇角,信步走上前去解围。
“公子,你回来啦,我们等了好久了。”黎梨一见黎至清,再没了方才面对寒英时的绣眉横挑,立马换上一副乖巧的面容。
梨变脸速度之快,让寒英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暗叹,自家王爷说得果然没错,这小丫头片子有两幅嘴脸,乖巧可爱都是对着她家公子的。
“快,趁热喝吧。”黎梨说着,把拖盘送到黎至清眼前,上面置着一只青绿色的瓷盅。
黎至清对着瓷盅打量一番,眼神里皆是疑惑,“这是?”
“川贝雪梨膏,加了酸枣仁。”黎梨说着,把瓷盅的盖子掀开了,雪梨的清香伴着蒸腾的水汽氤氲出来,清甜的香气勾起了忙碌一夜众人的食欲。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雪梨?”黎至清对着瓷盅微微诧异。
“是玉絮带回来的雪梨干熬得。”寒英赶忙解释,“咱家殿下说,先生彻夜未眠,难免辛苦,兼有旧疾未愈,须得格外注重调养,这才请了阿梨姑娘去帮厨。这雪梨膏熬了两个时辰,益气平喘,酸枣仁助眠,请先生用些,然后早些歇着。”
黎至清心头微微一动,难得玩笑道:“原来如此。要不然,这么大阵仗,黎某还以为,这是要被软禁了。”
黎至清说完,眼神对着军账外的士兵环视一圈。
寒英是个实诚孩子,一听这话,以为黎至清误会了,赶忙拱手道:
“先生莫要误会,是殿下说,为了让先生好眠,特让这些士兵在帐外守着,任何人不得在先生安眠之时叨扰,确保军帐周边安静。绝无限制先生行动之意!若先生觉得不便,寒英立马回了殿下,即刻将人撤走!”
“替黎某多谢你家王爷。”黎至清看着眼前这个着急解释的愣头小子,未置可否,轻轻一笑,掀帘进了军帐。
连黎梨都看懂自家公子是在开玩笑,偏偏寒英这个实心眼不明白,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冲着寒英吐出一个“笨”字,然后扭头追着黎至清进了军帐,“诶——公子,公子,等等我——”
黎至清坐在案前,手执汤匙,一勺一勺喝着雪梨膏,清甜的香味溢满口腔,温热的甜汤自喉头暖入腹中,让饮用者很是熨帖。
黎梨明显感觉到自家公子今日心情不错,但她却难掩担忧,“公子,胡旗人很快就会打进城了吧?”
黎至清并未把眼神从瓷盅上挪开,“若我是阿克善,昨夜突击旗出事,今日我便挥师攻城,打平陵城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黎梨瞪大了水眸,“您是说,胡旗人今日就会打进城?”
“虽不至于打进城,但举兵攻城倒有可能。这不是我说的,方才中军大帐中的将领皆以为然。”黎至清语调轻松,仿佛处在兵火边塞的人并不是他。
“公子,大战将至,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黎梨颇有几分替自家公子担忧的焦虑。
黎至清反问道:“难道担心,胡旗人就不会打来了吗?”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素来稳得住,便将这个话题作罢,又抛出了另一个让她疑惑的问题:“那您真的打算拜入晋王麾下,供他驱策?”
黎至清抬头,面上带了笑意,“那夜不是答应他了么,君子一诺千金,不能反悔的。”
“就凭他?”黎梨蹙起绣眉,明艳如花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赞同,“还好就只是在这北境而已,要不然可太委屈公子了。”
“委屈吗?”黎至清听了这话,略显茫然,然后低头又看了看案上的青瓷盅,嘴角缓缓勾起。垂下眼睑,饮尽最后一口,然后端起旁边已经冷掉茶水呷了一口在嘴中漱了漱才道:
“下次少放川贝多放糖,苦。”
黎至清说罢,走向床榻,既然穆谦有心,他便也承了这份情。
果然如穆谦安排的,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这也是自从他肺腑受损以来,第一次彻夜不眠后却未发起高热。
日头西斜,穆谦还在中军大帐的沙盘前苦苦思索着当前的局势,连晚霞映了漫天也未察觉,直到寒英提着食盒入内,穆谦才把目光从沙盘上收回。
抬头刚看了一眼,发现寒英整个人灰头土脸的,黑色的臂缚上还有个若有似无的脚印,但整个人精气神不减,这般狼狈显然不是因为昨夜折腾了一宿的缘故,不禁问道:
“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你又哪儿野去了,怎么还被人打了?”穆谦说着,指了指寒英臂缚上的脚印。
寒英把胳膊往身后蹭了蹭,想着藏也藏不住,只得又认命般把胳膊拿出来,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摆桌,一边闷闷道:
“我学艺不精。”
“呦!真是奇了!”穆谦听了这话,瞬间来了兴致,他这次出门带的人,都是仲城精挑细选过的,在晋王府侍卫里皆是翘楚,能让寒英反省自己学艺不精的人,穆谦甚是好奇,大包大揽道:
“这是输给谁了?只管说,本王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寒英低着头,轻抿着嘴,胸腔起伏半晌,明显心里憋着一股气,却闷在原地不肯做声。
穆谦见状,更加好奇,走上前去,勾上寒英的肩膀道:“爷们,大气点,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啥好生气的。”
寒英闷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也太丢人了。”
“到底输给谁了?说出来,本王替你做主。”
寒英心一横道:“阿梨。”
穆谦一听这名字,瞬间尴尬了,再没了刚才要为寒英当家做主的气势,摸了摸鼻尖,讪讪道:“你招惹那小丫头片子作甚,黎至清身边的丫头,鬼精鬼精的,在她手底下吃亏也正常,八成赢了你也是耍了什么花招吧。”
“这倒没有,就是输给她了,可我也没招惹她啊!”寒英语气中带了一丝冤枉的情绪。
穆谦不明所以,“那怎么打起来了?”
寒英索性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咱们来平陵城的路上黎先生的大氅不是破了么,殿下把自己的大氅给了他,可咱们出门就带了那一件,殿下自己就没得穿了。殿下允我去休息,我想着今日得闲,帮着去补一下黎先生的那件,省得他总穿殿下的。”
穆谦顿时皱起了眉头,满脸写满了困惑不解,“这不挺好的事么,为什么会动手呢?”
“刚给补好,还没说几句话,阿梨姑娘就翻了脸,说我瞧不起她,她就动手了。刚开始,我不敢用全力跟她过招,结果她更生气了,又说我瞧不起她,我这才用全力与她过了几招。谁知道打输了,还被她一脚踢在了臂缚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寒英话中难掩委屈。
穆谦听了直摇头,又没办法真跑到黎至清面前讨说法,只得对着寒英劝道:
“得得,甭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了,本王早说过了,这丫头被黎至清惯得不成样。你这种实诚孩子,在她跟前就是吃亏的命。”穆谦说着,还非常兄长范儿地在寒英肩膀上拍了拍。
寒英点了点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回头非打赢她不可。”
穆谦看着寒英又委屈又不甘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再开口劝上两句,帐外守卫的侍卫入内递了札子。
寒英立马敛了面上的神情,接过札子给穆谦呈了上去。
穆谦打开札子看了内容,脸色变了几变,问道:“可呈给肖都指挥使了?”
送札子的侍卫应道:“下午札子到时,先送了肖都指挥使的军帐,肖都指挥使说以后文书都直接送殿下,就让卑职送到中军大帐来了。”
穆谦叹了口气,摆摆手,那侍卫很有眼力见的出了军帐。
“从早上议完事到现在几个时辰了?黎先生醒了么?”穆谦拿着札子,面上没了方才的轻松。
“约摸得有四五个时辰了,方才来时,黎先生还睡着,这会子不清楚,差个人去问问?”
穆谦低头又看了一眼札子,想了想,“罢了,一同过去吧。”
穆谦把札子丢给寒英,示意他看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出了大帐。
寒英搭眼快速瞅了一眼札子的内容,面上一喜,紧跟上穆谦的脚步道:
“这是京畿认命殿下为统帅的文书!今后,殿下在北境统兵就名正言顺了!”
穆谦扭头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寒英,眼神里充满了自嘲,又带了点无可奈何的伤感,仿佛想在心思单纯的寒英身上,找到去年刚来到这个朝代时自己的影子。
“就没瞧出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寒英又从头到尾把札子读了一遍。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委任文书,寒英并未读出门道,只将目光锁定在文末关于监军委任的辞句上,试探性答道:
“京畿不日将派新任监军抵达北境,殿下担心与新监军不睦?”
穆谦未置可否,只问道:
“咱们应下北境之事是何时?”
寒英琢磨了一下,“前日夜里,黎先生将殿下请回帐中后定下的。”
“那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平陵城送至京畿要几日?”穆谦又问。
“六百里加急,星夜赶路,也要个三四日……”算到此处,寒英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奏请换将的札子,怕是早就递到京畿了,而前日,若不是自家殿下主动问询,怕是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受命了,瞬间不满道:
“殿下,他们未免欺人太甚!”
“算了,那夜答应至清,换将之事本王不会再翻旧账了,不过本王甚是好奇,阵前更换主帅,这可不是小事,京畿那边怎么会这么快痛快地答应呢?”穆谦说着,拧起眉头,双臂抱在胸前,右手托在下巴上,面上甚是不解,“而且,就算今上允了,肖家也不会同意。”
寒英亦是满脸迷惑,“当初,听说这北境主帅一职,是肖相在御前苦苦求来的。”
穆谦摇了摇头,“搞不懂,不过既然敢递札子进京,想来是有万全之策,去问问至清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黎至清休息的军帐跟前,黎梨正提着一个食盒百无聊赖地守在军账外。
黎梨见到穆谦,先是昂起头朝着穆谦身后的寒英挑了挑眉,然后才冲着穆谦不甚恭敬地见了个礼。
自打前天夜里穆谦拿剑指着黎至清,还险些伤了他,黎梨就再没给穆谦好脸色。
穆谦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但看着黎梨朝寒英挑衅,明显感觉到寒英走路步伐都不似先前自在了,怕两个人一言不合再闹起来,忙侧头压低声音对寒英道:
“论嘴皮子,咱俩都不是小丫头片子的对手,等玉絮回来,本王让他替你出头。”
寒英把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刚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把一腔委屈都咽回了肚子里。
“阿梨姑娘怎么没在帐内伺候?至清呢?”穆谦自然不会跟摆着一张臭脸的小丫头一般见识,面上带着一贯平易近人的笑意。
“我家公子素来浅眠,难得这次睡得沉,想着让他多歇一会儿。”黎梨想到黎至清这次能得安眠,全仰赖穆谦的一碗雪梨膏,也不好意思再绷着一张冷脸,面色缓和不少。
穆谦闻言,心头一紧,睡了四五个时辰,还没醒?难道昨夜劳碌一宿,又累病了?
“又发热了?”
“方才瞧过,一切安好,就是睡得沉些。”黎梨说着瞅了一眼手中的食盒,面露难色,“只不过,怕一会儿饭菜就凉了。”
“这不打紧,让火头军再热了送来就是。”这话穆谦未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听得一旁的寒英直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