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过是被人恶语相向,就有人会在乎他的心情。
穆谦,若非黎某身上背负了太多,你我当为知己!
这句话黎至清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微微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哪能不难过,是没办法难过,也没人纵容和理解那些难过。于黎至清而言,难过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
“徐彪是个粗人,他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穆谦见他眼神有些黯淡,忍不住劝慰起来。
“无妨。”几分自嘲之色爬上黎至清的嘴角,方才软弱的姿态一闪而过,“再难听的话,黎某都听过。”
是了,那封送往京畿和四境诸州的檄文,毁了黎至清的名声,让他如丧家之犬,受尽唾骂。大成各大世家皆重脸面,被家族放逐之人意味着再也无法被其他世家接纳,若要走科举仕途,声名狼藉的考生在报名时便会被拒之门外。黎至清纵然再有才华,也无处施展,只能如现在这般,隐姓埋名做世家豢养的门客,说好点是客卿,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个高级家奴罢了。
于公,黎至清有经世之才,穆谦不忍明珠蒙尘;于私,黎至清对穆谦有半师之谊,两人又在这北境同生共死,黎至清扶他坐上主帅之位,也在一步步扶他坐稳主帅之位。穆谦此刻想给黎至清一份承诺:
“至清,方才进城时本王对你的说的话,都作数。本王可以拜你为军师,名正言顺,晓谕三军。”
黎至清没想到此情此景下,穆谦会再给承诺,“殿下可知黎某出身?”
“本王不在乎!”穆谦当然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清誉尽毁的黎氏弃子。
黎至清面色平静,“若是黎某身家并不清白,待他日东窗事发,必会累及殿下。”
“本王不在乎!”
“届时,殿下名声受损,那些本来欲拜入殿下麾下的人必然踌躇。”
“本王不在乎!”
黎至清静默半晌,而后温和一笑,“若做了军师,就不方便饮一盏雪梨膏后大梦一场了。”
黎至清说罢,转头就走。
穆谦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对着离去背影喊道:“话还没说完,你这做什么去?”
“回军帐睡觉。”
军帐桌案前,黎至清手持汤匙已经发了一会儿呆了,久到连黎梨都看不下去。
“公子,你要么把汤匙送进嘴里,要么放回碗里,你这样端着手臂,我都替你累得慌。”
黎至清回神,赶忙把汤匙放了碗里,敷衍一句,“今天这雪梨膏比上次好喝,手艺有长进。”
“那您就赶紧喝,喝完去睡觉,方才晋王说了,多睡觉能长个儿!”黎梨端着拖盘,就等着黎至清喝完,收拾杯盏。
这话让黎至清听得直皱眉,略显冤枉道:“我也不矮啊。”
“您若平日里少用些脑子,多吃点新鲜瓜果,那肯定比现在高,说不定比晋王还高。”提到穆谦,黎梨咬着下嘴唇,做思索状,“公子,晋王到底知道你身份么?”
“不知。”
“这样啊,难怪他敢给出晓谕三军的承诺!”黎梨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瞟了黎梨一眼,“我是说,我不知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说穆谦不知,那离开相府时的那番话和湘满楼的出头就说不过去了,若说知道,黎至清不敢相信,有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收入麾下。
“公子怎么不把话一次性说全,害我闹了笑话,我都快无聊死了,公子还作弄我!”黎梨不高兴了。
“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作弄你!”黎至清见黎梨恼了,赶忙笑着哄起来,刚说一句,突然脑袋一转,问道:“沉戟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之前军医说二公子的病拖不得,越早越好,是他自己放不下战局,迟迟未动身,如今晋王殿下大捷,他也能安心启程了。”
黎至清起身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笑道:“你若闷得慌,有个有趣的差事安排你做。等沉戟启程,你就去把晋王身上那身轻铠借来,你还记得睿王是怎么病的吧?”
黎梨乖巧地点了点头,吓唬人的把戏,她最喜欢玩了。
“我哥,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彻夜驱敌,穆谦打了个痛快,扬了威名,也着实付出了代价,轻铠被砍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受了若干刀伤,好在都不致命。回了军营,仍旧亢奋的穆谦唤了军医,将伤处简单一包就去寻黎至清了,又在地牢折腾半晌,到了下午才觉出疲累,加上伤口感染,登时就发起热来。
肖珏已经启程回京,穆谦帐中养伤期间皆由黎至清陪着,或是一同阅览兵书,或是研究军事布防,偶尔累了,便由黎至清陪着下棋,日子倒也不烦闷。
穆谦身体底子好,也比肖珏幸运许多,虽然身上血口子无数,但都没有伤筋动骨,将养了十多日,身上的伤渐渐收口,只要不做大开大合的动作,基本无大碍。
正值穆谦的伤收口之际,胡旗人再次派兵进犯,先头部队是一支两万人的队伍。穆谦与黎至清一合计,并不着急迎战,两人穿着便服一起登上了城楼。
胡旗士兵一路行军,并未遭到任何抵抗,副帅金吉照心里泛起嘀咕,担心会有埋伏,毕竟主帅阿克善被擒至今未归。
未避免军心动摇,阿克善出事的消息一直被瞒着。自打那夜胡旗军受挫,主将被敌方所擒的传言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阿克善当夜被杀红了眼的穆谦斩落马下,一命呜呼了!
在距离平陵城三十里处,金吉照下令部队就地驻扎,派了先头部队继续前行。
天色已暗,两万人的先头部队一直逼到了平陵城下,平陵城北门紧闭,没有一兵一卒出城迎战,而主帅穆谦正一身便服立于城楼之上。
胡旗士兵对穆谦心怀忌惮,眼见他未着铠甲,皆知道那夜他身受重伤,如今不肯出战,定然伤势未愈。
胡旗士兵与北境守军交手几十载,从不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如今眼见穆谦无力征战,守城不出,他们又领了攻城的军令,先头部队一个个兴奋起来!首领一声令下,两万人朝着城门发起猛攻。
一时之间,云梯、撞木皆上了阵。城楼之上的守城将士皆以弓箭御敌,但是准头相较于穆谦差了许多,而且有了盾牌抵御,弓箭效果并不明显。
借着云梯,平陵城的外城墙上已经黑压压一片,爬满了胡旗士兵,眼见着就要攀上城楼。
穆谦与黎至清两人相视一笑,而后一声哨声划破长夜。随着这声哨声,原来城墙边的弓箭手快速向后退去,紧接着上百台狼牙拍被推上了外城墙顶。
穆谦一声令下,捆着钢索、钉着铁钉的拍木被丢下城去,随着狼牙拍木落地的还有被钢钉戳得千疮百孔的胡旗士兵。
此等物件胡旗人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云梯上的胡旗士兵纷纷被击落城下。
第47章 开始
胡旗士兵以为狼牙拍也如滚木一般,早有用完的时候,只要他们坚持道后续部队赶来,那平陵城就是囊中之物了。
可顷刻之间,胡旗士兵寄于人海战术的希望破灭了,狼牙拍甫一落地,立马又升上城墙。待胡旗士兵仔细分辨过后,发现每个落下的拍板背面皆绑了四条锁链,拍板正依靠着锁链的力量缓缓上升。
城墙之上,穆谦在每架狼牙拍旁边安排了八名士兵,拍板自城墙落下时,士兵将锁链全部放开,任其掉落,待狼牙拍落地,八名士兵一同发力,再将拍板拉回城墙。如此循环往复,锁链不断,榆木不毁,则守城利器恒在。
攀上城楼的胡旗士兵如置身砧板之上的鱼肉,任由穆谦的狼牙拍宰割,一时之间,上千人殒命。
城楼之上,穆谦与黎至清居中而立,左右分别是禁军的几个指挥使和边防军的一众团练使,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城墙边这场以守为攻的屠戮。
李守看着血肉横飞的城下,心中有守住城池的欣喜,更多的则是感慨:
“我军在守城时占了上风,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还让胡旗士兵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一众团练使感慨万千,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靠军功杀到了团练使的位置,经历了北境十几载风霜,与胡旗人交手,输多赢少。赢了升迁固然是好,可输的代价却是看着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一个倒在眼前,看着北境三州被焚、百姓流离失所,看着岁币和和亲的公主从平陵城北门送出。
这次,城门紧闭,攻城的胡旗士兵被他们的守城利器扎成了筛子,然后跌落城墙,恰好祭奠了那些曾经埋骨于此的忠魂!
穆谦冷眼瞧着城下的一切,“这是他们欠北境百姓的!这还是只是个开始!”
穆谦音调不高,却让一众将领感到荡气回肠。他们都隐隐有种预感,北境的天要变了!在新任主帅的带领下,驻守北境的将士被胡旗士兵按着打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在两万人折了一半,后继部队又抵达的情况下,胡旗士兵终于停下了攻势,于城下踌躇起来。
行军最忌犹豫不定,而穆谦和黎至清等得就是这个机会,两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战机,就是此刻!
城楼之上战鼓突然擂起,以鼓声为号,早就埋伏在城外的边防军立马冲上前去,将城下的先头部队的后路截住,同时,城门大开,由容修和赵卫率领的骑兵从瓮城中杀出,与城外士兵里应外合,将余下胡旗士兵悉数斩杀。
两万的先头部队,全军覆没!
“先头部队全军覆没,再挫敌方锐气。此时,若是后续的胡旗部队压上来,再将阿克善于三军阵前押上城楼,必能乱其军心。”穆谦话中略显失望,胡旗大部队并没有紧随先头部队而来,让原本的谋划落了空。
黎至清倒是并不沮丧,原本他们就觉得,金吉照孤注一掷举全军之力攻城的可能性很小,见穆谦不悦,温声劝道:
“这倒符合金吉照谨小慎微的作风。咱们来日方长,阿克善终归不是个阿猫阿狗,金吉照若是敢至他的安危于不顾,那他回去也难逃一死。”
虽然差强人意,但全歼敌军先头部队,穆谦也勉强能接受,抱着胸玩笑道:
“啧啧,被汗王看中的乘龙快婿,待遇果然就是不一样,若被公主瞧上的是他那个死鬼大哥,四年前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未置可否。
穆谦见黎至清不做声,转头用探寻的目光瞧了他一眼,询问的意味甚浓。
黎至清斟酌着语句开口了,“殿下还记得当年阿克登因何而死?”
“当然是因为肖沉戟给他设套,胡旗的大汗以为阿克登要夺汗位——”话音戛然而止,穆谦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若是将领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别说是女婿,就算是亲儿子,估计胡旗大汗也容不下了。
黎至清见穆谦也想明白其中关窍,默默站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战局已定,战况惨烈,穆谦和黎至清都无心再在城楼上久待,索性下了城楼。此战还有些首尾要处理,就交代给了苏淮和刘戍。
地牢之内,阿克善盘腿坐在枯草上闭目养神,铁青的脸色展露着他内心的焦虑。他们已经被困半月有余,不仅没想到脱困之法,反而身份被识破,现下处境更艰难了。
“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一个突击旗小头目甲已然沉不住气。
小头目乙赶紧推他一把,“别乱叫,当心大哥的身份暴露了。”
小头目甲闻言赶紧闭嘴,然后立马改口:“大哥,咱们怎么办?”
恰逢放饭,一个狱卒拎着两个食盒匆匆从他们牢房门前经过,卤肉的香气立马飘进了牢房内。
自从突击旗被关进牢房,整理日吃糠咽菜,闻到那股香味,一个个恨不得冲出牢门把那食盒抢过来。
小头目乙啐了一口,骂道:“徐彪那狗娘养的怎么就能吃这么好!”
前几日,因着食盒里饭菜味道太香,经过突击旗牢房时,突击旗士兵闹了起来,还跟送饭的小狱卒发生了口角。等吵闹声大了,惊动了牢头,牢头过来一巴掌扇在了狱卒的后脑勺上,骂了一句:“跟这些腌臜货费什么口舌,徐团练使在里头都等急了,还不赶紧去送饭!”
这样,整个牢房的突击旗士兵都知道每日那些盛着美食的食盒,是送给徐彪的。
阿克善睁开眼睛,用阴鸷的眼神环视一周:“你们也不用再忌讳了,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小头目乙道:“那天那个会射箭的王爷有没有什么证据,大哥只要闭口不认就是,咱们都不会出卖大哥的。”
“对!都不会的!”小头目甲连忙应和。
阿克善冷哼一声,“你当是那个王爷吗?”
“那是谁?”小头目乙大骇。
第一次与黎至清眼神交汇,阿克善就感到一股的危机感,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他也相信,那个书生在牢外停留的半晌,就是在找自己。
“是那个书生发现的,当时他肯定也拿不准,然后徐彪出卖了我!”阿克善眼中满是怒火,此刻恨不得将看破自己的黎至清剥皮削骨。
小头目乙想到那夜瓮城中差点丢了性命,难掩惊恐,“那天晚上也是徐彪出卖了咱们吗?”
阿克善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那晚咱们被设计关进来后,徐彪才被扔进来,说明他给咱们传递消息之事败露了,大成人将计就计引咱们上钩。徐彪关进来后前几日伙食与咱们并无差异,直到那天那个书生去见了徐彪,狱卒才换了食盒,就是那天,徐彪出卖了我!”
穆谦身上刀伤刚刚收口,下了城墙便回军帐休息。穆谦半靠在榻上歇着,黎至清则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陪他下棋。
穆谦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这北境战局就如同棋局一般,奇技诡道,声东击西,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这才光然大悟,难怪初上战场自己就能如鱼得水,原来这些战略布局从前早在棋盘之上领教过了。如今自己北境扬名,黎至清当居首功!
穆谦转头,见黎至清目光正锁定在棋盘上,局势劣时不见忧虑,局势优时亦不见欣喜,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
穆谦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自己竟然就这样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笑容里没有自嘲,只是穆谦想笑,便顺从了自己的内心,笑了而已。
穆谦伤着,黎至清不想他劳神,在棋局之上不着痕迹地放水,让穆谦稍费了点力,却赢了个酣畅淋漓。
穆谦打赢了仗,又下赢了棋,心情大好,“听说,你又让阿梨姑娘去装神弄鬼了?”
黎至清也不否认,“自那日殿下做主,换了徐彪的伙食,待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就开始心事重重,茶饭不思了。黎某不过是再推上一把,硬汉早晚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那为啥非要本王的那件轻铠?”穆谦想到那夜冲动杀敌,自己虽然杀了个痛快,也被敌军砍了个重伤,若不是那件轻铠护着,自己不死也得残了。可那件轻铠就遭了秧,那夜过后,被砍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满是血污,送到军需司都说补不得了,偏偏黎至清把它当成了宝,还遣了黎梨来借。有了睿王的事在先,穆谦一猜就知道黎梨要玩什么把戏。
黎至清面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淡淡道:“徐彪通敌卖国,弃北境军民不顾,用一件带着烈士英魂的旧物吓吓他怎么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任性的味道,赶忙道:
“没怎么,你想怎么着都成!那天寒英告诉本王,说徐彪已经开始精神恍惚了。”
“如此甚好,那黎某就择日再去会会他。”
第48章 再探
“那感情好。”穆谦说着,从枕边把折扇摸出来晃了两下,自打来了北境,扇子许久未把玩了,一副悠闲的模样,仿佛又变成了京畿那个整日里走狗遛鸟的纨绔,“抓住了阿克善,北境当前又形势大好,多亏了至清的功劳,本王得好好谢谢你!”
黎至清瞧他惬意的模样,面上一松,也笑起来,“黎某原本就是为了北境战事来的,何须言谢?”
穆谦把折扇一收,在掌心拍了一下,煞有介事道:
“那可不成,从前在晋王府,咱们一起读野史杂记,你还跟本王说,无论治军还是理政事,都要赏罚分明,你这拒不受赏,置本王于何地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至清心念一动,索性道:“既然殿下执意要赏,黎某却之不恭,不过赏什么,可否由黎某来选?”
“当然!”穆谦脱口而出,说完立马后悔,若是黎至清不肯追随自己,又找自己讨个清平盛世,岂不是亏大了。但是一言既出,又不好反悔,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盼,黎至清不要为难自己。
“那殿下把那件破了的轻铠赏给黎某吧。”
“就要这个?”穆谦瞬间瞪大眼眶,“那件轻铠到底跟你是何渊源?怎么如此得你青眼?”
黎至清笑道:“拿回去给阿梨装神弄鬼,多有趣!”
“你要真喜欢这些战场上的劳什子,等回了京畿,本王找禁军给你做一件新的。”穆谦想着,那件轻铠如今已经被洗净,被划破的地方也被针线接在一处了,不过想再穿就难了。
“只要这一件。”黎至清说着,挑眉一笑,“殿下莫非舍不得?”
“笑话!别说是一件已经不能再穿的轻铠,就算是雪貂大氅本王也舍得!”虽然经过一番磨砺,穆谦性子稳重不少,可被黎至清言语一激,还是容易原形毕露,“本王府里有一件,还是前年今上赏的,本王一直没舍得穿,也送你了!”
讨轻铠的目的达成,旁的黎至清也不甚在意,欣然应了。
回去的路上,黎梨一边抱着轻铠,一边同黎至清打趣:“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使性子呢?”
使性子?黎至清闻言略感诧异,将方才在穆谦军帐中的谈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聊到吓徐彪时的确有几分不妥!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跟穆谦使性子,黎至清顿觉异常尴尬,同时心中蔓延过一丝焦虑,难道在穆谦面前,自己竟然已经不会自持了吗?
“下次若在发现我有逾矩之处,务必及时知会我。”
“为什么?明明挺有趣的!”黎梨有些不解。
黎至清想着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竟然无意间使了小性子,面上微热,不肯接黎梨的话。
“公子,你怎么不理我?咱现在去地牢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黎梨有些不解,“方才不是说要再去看看那个被吓傻了的吗?”
“因为我在使性子!”黎至清说完,不等黎梨,快步向前走去。
要说使性子,黎至清不过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来到了地牢。
虽然徐彪的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但徐彪的身体和精神却是日益糟糕。黎至清再次见到徐彪时,徐彪比起上次憔悴了不是一星半点,头发凌乱,发鬓已比上次斑驳了不少,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也因着上火有些溃烂。
黎至清知道徐彪是聪明人,而聪明人往往就容易想得多,多思多虑就容易精神恍惚,时间久了,就容易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明明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已经优待团练了,可黎某怎么听说,这些日子团练进食比从前少了,可是饭菜不和胃口?”黎某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这次,徐彪没有趾高气昂的与黎至清对峙,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故作冤枉和气愤,整个人弓着背,坐在枯草上,开口带了几分沙哑,“何必假惺惺的,那饭菜是做给谁瞧的,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晋王为人憨直,如此阴损的主意,肯定是你出的!”
这可就冤枉黎至清了,当初那命令明明是穆谦下的。不过,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并不恼火,反倒有一丝欣慰,穆谦终于从那个心思单纯的纨绔蜕变成有勇有谋的北境主帅了!
“若团练心中没鬼,必将对晋王这份情谊铭感五内,哪会在乎是做给谁瞧的。”黎至清一语道破玄机,“如今,团练在突击旗眼中已经成了背叛之人,只要黎某将那牢房中的突击旗,放那么一两个回去,想来这后果,团练是知道的。”
徐彪知道,自己通敌的事情瞒不下去了,而且照黎至清的说法,胡旗那边的后路也被断了,索性不再藏着,“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信差,既不知道他们的军事机密,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尔尔,后果什么的于我何干?”
黎至清这次成竹在胸,轻轻一笑,“可是,我们抓住了混在突击旗士兵里的阿克善!”
徐彪脸色一白,瞬间如泄了气一般,一只手撑着地面,瘫坐下去。阿克善此人极为记仇,睚眦必报,从他在战场上折腾肖珏就可见一斑。前些日子伙食突然改善,让阿克善误以为是他告密,才得了穆谦的优待,那自己事后必会被阿克善疯狂报复。
若阿克善死在这地牢中,那万事大吉,可穆谦关了阿克善大半个月,丝毫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显然是要利用阿克善在战场上得利,那阿克善必能活着出去。
若真到了那一天,徐彪不敢想象自己将受到阿克善怎样的报复,“通敌是死罪,你杀了我吧。”
黎至清摇了摇头,“我有法子保你一命。”
徐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有什么法子?我凭什么信你?”
黎至清眼神微眯,眉毛一挑,“团练连自己的价值都没证明给黎某看,反倒要来探黎某的底?当下形势,团练已无路可走,信不信黎某,自行斟酌吧。”
徐彪垂眸,沉默半晌,而后下定决心一般,“你要我做什么?胡旗人的机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黎至清知道徐彪所言不虚,徐彪在大成不过区区团练使,胡旗人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更不会向他透露秘辛。徐彪怎么看都是这条线上的喽啰,可朝中有人通敌,自祯盈十四年那场大战就可见一斑,黎至清想顺藤摸瓜,于牢房前踱了两步,问道:
“你这条线背后,是京畿还是四境诸州,是世家还是新贵?”
此言一出,地牢之内陷入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彪额头已经渗出无数汗珠,他内心充满了恐惧,挣扎良久才道:
“你还是杀了我吧。阿克善若是活鬼,朝中那人便是阎王,你我都吃罪不起!”
黎至清听了眉头紧蹙,徐彪这样的答复也在他预料之内,如今世家相争,结成党派,于朝内党同伐异,若哪一党勾结了胡旗,也并非没有可能。黎至清知道,自己身份和背景都太轻,纵使许诺,徐彪也不会冒着得罪京畿党派世家的风险说实话。此行目的亦不在此,方才发问也不过一试,黎至清顿了顿又道:
“祯盈十四年,团练使黎徼因何而死?团练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生路。”
这几日午夜梦回,徐彪总会见到那个年轻的身影在自己身边徘徊,而且穿上了当年肖珏要送但未送出去的轻铠。都说亡魂会纠缠活着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生前的愿望未达成,需要活着的人相助。徐彪知道,自从黎徼知道肖珏为他定了一件轻铠,就心心念念地想穿,却是至死也没见到,而黎徼另一件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当年他们一起查了一半的那事。
这几日,黎徼每每入梦,徐彪都惊骇不已,想着黎徼是否在怨他,不仅没把事查清楚,而且还背叛了他们的情谊,走上了通敌卖国的不归路。
如今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徐彪惊诧抬头,正对上黎至清的眸子,这才发现,这副眉眼,与当年的黎兄弟有几分神似,“你……你跟黎兄弟……”
黎至清轻斥道:“答话!”
徐彪脸上顿时爬上了痛苦之色,“我只能说,祯盈十四年,黎兄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被害了。若不是因为那个秘密,我,我又怎么会走上这步。”
寒霜一点一点攀上黎至清的眸子,“秘密是不是粮草?杀人的是谁?”
“粮草的事,你……你怎么知道……其他的,你,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当年就不该跟他一起去查……黎兄弟害得我好苦啊!”
想到当年的事,徐彪痛苦的捂住了头,语无伦次起来。当前黎徼无意间发现,许多粮草正被偷偷输送至胡旗,拉了他一同调查。谁知道,不日黎徼接了秘密任务,然后就死于非命了。徐彪一直坚信,黎徼的死与他们要查的事脱不了干系。而他自己也因为曾经参与调查被幕后之人发现,被迫做了细作,成了一名通敌叛国的罪人。
第49章 弥嫌隙
“自从咱们把阿克善被抓的消息散播出去,胡旗人军心已经乱了,现下已经入夏了,再坚持上几个月,入了秋冬,胡旗粮草不济,退兵是迟早的事!”中军大帐中,一众将领在议事,说话的是来自禁军的容修。
赵卫颇以为然道:“容兄弟说得不错,后续咱们不要贸然出战了,以守为攻胜算更大!”
禁军的指挥使和边防军的团练使素来不对付,两支队伍也多有龃龉,从前肖珏在时,有仗总是派一方来打,以防双方人马有所接触再产生冲突。在肖珏的有意为之下,两边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北境的军队由穆谦掌权,穆谦才不管那么多,在他手下,禁军和边防军统称北境守军,都是一家人,所有出战都是每边各派一支队伍,两边统领一正一副。赢了回来一同受赏,输了一并领罚,而且副将永远比主将罚的重,就怕双方互相掣肘,相互使绊子。
昨日城下围剿突击旗先头部队,容修和赵卫一同出战。赵卫指挥,一时不查,让一个胡旗人攀着狼牙拍的拍板上了城楼,杀了城楼上两个守城士兵,此事被视为奇耻大辱。容修和赵卫回来,穆谦为二人记了军功,也罚了两个人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