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揉了揉眼睛,“现在几点了?”
“小姐, 晚上了。”
她裹着被子坐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好渴啊。”
“喝水。”沈宗良早料到了,递上一杯温水, “慢点儿。”
且惠喝完,又得寸进尺,“我能在床上吃饭吗?”
沈宗良听后皱了下眉, “这像话吗?”
她很有自知之明,迟钝地摇头:“不像话。”
沈宗良掀开她的被子, “那就穿好衣服下来,我不在家你就这么睡。”
且惠穿上拖鞋,系好睡袍去洗漱,脑子还没开机, 举着牙刷,要给镜子里的人刷。
沈宗良给她扳了回来, “往你自己嘴里送。”
她刷了两下,满口的白色泡沫,朝他笑:“今天这么早下班?”
沈宗良听不清,“洗漱完再和我说话,自己出来。”
“哦。”
他出去拨电话,吩咐隋姨:“把饭菜拿到卧室来。”
隋姨惊诧道:“老二,你什么时候到卧室里吃饭了?”
沈家规矩严,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上了餐桌,一家子都是鸦雀无声的,更别说把饭菜送到房间里了。沈宗良常说这样蛮好,免了饭桌教子的闹剧,各吃各的。而现在他要带头打破规则了。
沈宗良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养了个懒姑娘。”
隋姨懂了,是睡了一天的且惠不肯动,她一撒娇,老二也拿她没辙。
类似的事情,差不多隔几天就会在家里上演,沈宗良作风强硬,很有老爷子早年的魄力。但碰上他这个小女朋友,什么主张,什么原则,都要先退到一边。就这样,且惠还总说他脾气凶,殊不知她已经是例外了。
且惠洗完澡,换了条棉质睡裙出来,头发松散地挽着。
她闻见一阵饭菜香味,耸着鼻子走到珠帘外,“好香。”
“来吃饭。”沈宗良张开膝盖,坐在桌边,“这几个都你爱吃的。”
她坐下后,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鱼,“噢哟,味道正宗的。”
为了她混乱的作息,仗着年轻,丁点不爱惜身体的行径,打进门起,沈宗良就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
但现在,就这么被她一句话打消了,转过来笑起来。
他拿起公筷,又给她剔下一块来,“多吃一点。”
“嗯。”饿了一天,且惠吃得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态度,还体贴道:“你也吃啊。”
沈宗良这才喝了一口汤,他随即抽题问:“我这些天不在,每天跑步了吧?”
且惠摇头:“没有。你都不在家,我装给谁看。”
他从碗里抬头,“合着让你跑步,是为了我的身体是不是?要演给我看。”
且惠把口里的饭咽下去,她嘟着嘴说:“你昨天教育我的,两个人相处要坦诚,不能说瞎话,怎么说了实话也不行啊?”
沈宗良被噎得当场捂住心口,嘶了一声。
且惠赶紧放下碗,坐到他身边,伸手顺了顺,“没事吧?”
他按下性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没有跑步,那调理肠胃的药呢,有没有按时喝?”
半天没听见回答,沈宗良紧抿着唇,转头看她。
且惠扶着桌沿,“听实话吗?”
“说。”
“没有,倒了一半,喝了一半。”
“.......”
沈宗良几乎要被气笑了。
亏得他还时常夸口,说且惠是如何地令人省心,又乖巧。
敢情她身上那点反骨全用来对付他了。
已经发生的事,他也不想再追究了,多说无益。
沈宗良面无表情的,指了指她的座位,“好了,坐回去,先吃饭吧。”
且惠看了看他,有点害怕,“你不要紧吧?”
“没事。”沈宗良给她盛了一碗汤,“只是想到了我爸爸。”
命运的回旋镖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在他不听话,也不服管教的时候,老爷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现在他也体会到了。
还没吃完饭,且惠想起昨天给他买的东西,匆匆放下筷子。
沈宗良喊了一声,“吃饭呢,去干什么?”
她从包里翻出来个盒子,又跑回来。
且惠捋了捋头发,推到他的面前,“送你的,新年礼物。”
沈宗良拆开,是一条灰色领带,和他的西服颜色很搭。
只是上头的logo太明显,日常戴出去开会不方便。
但他还是高兴,总算笑了笑,“很好看,谢谢。”
“你喜欢就好。”
且惠又重新坐下,过了会儿,沈宗良才反应过来。
她买了东西,但他昨天并没有收到消费短信。
他问:“这是你花自己的钱买的?”
“对啊,哪有送东西花别人钱的?”
沈宗良又拿起领带来,“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且惠举着汤匙说:“我在你这里住,你又不要我交伙食和住宿费,多少有一点。不过,买完这个以后,我就没钱买机票回家了,你给我订好不好?”
沈宗良嘱咐她:“下次再要买,用我给你的那张卡,机票的事我来处理。”
“嗯,知道了。”
沈宗良给她买了一张飞江城的头等舱,在这周日的下午。
他送她到机场,又亲自推着行李箱,陪她到了安检口。
且惠扶住手柄,“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沈宗良用指背划过她的脸,“到家给我报个平安,好吗?”
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于沈宗良的心思,她大概能揣摩一点。
他说话从来不大声,调子永远四平八稳,像新闻社发言人。
像现在这样又缓又柔的声音,且惠只在床上听过。
她猜,沈宗良可能有点舍不得她。
且惠握住了他的手,“过完年我就回来,一定早早儿的来见你。”
他笑,“你说的儿化音像俄语,别说了。”
被他这么一弄,且惠也有点伤感起来。
她走到安检口,又忽然转过身,跑回去扑到他怀里。
沈宗良张臂抱住她的同时,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
他的性子怎么越来越拖泥带水?像送宝贝女儿出国留学一样。
小惠又不是就此留在江城,不回来了。
安静抱了一会儿后,且惠吻了吻他的脸颊,“真走啦。”
说完她没再停留,转过身,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沈宗良站在机场大厅,身边人来人往,反复响起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嘈杂刺耳。
他一个人站了很久。走出机场时,收到了来自姚小姐的短信。
是她一贯下指示的口吻,要他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沈宗良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
他站在风口里,拢着火点了一支烟。
都不必猜,就知道他那位颐指气使的母亲,是要他相看什么人。
从前他不去,是顾着自己的事业,没那个心思,也不愿太早结婚。
如今计划乱了,他身边得了个放心不下的小姑娘,很多事要重新筹划。不过也不急,那些问题他有时间一样样来解决,且惠还小呢。
他缓慢地抽完这支烟,抽到最后,眉头才一点点地松开。
且惠是提前回来的,没有告诉董玉书具体时间。
她拖着箱子到了家门口,不出意料,被拦在了外面。
拿起手机打电话,隔着门,听见妈妈的手机在里面响。
没有办法,她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在电梯间里溜来溜去。
一直到八点多董玉书才回来。
她出电梯的时候,感应灯刚好灭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看见有个行李箱滑过来。
董玉书吓了一跳,“哦哟,什么东西啦?”
“是你女儿!”且惠等得快累死了,气道:“姆妈,你去哪里了?”
她拍了拍胸口,有惊无险,“什么时候回来的,上了飞机也不说一声!你要把妈妈吓死啊?”
且惠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说:“我以为你会在家的嘛,怎么手机也不带?”
董玉书拿钥匙开了门,“我去马路对面的补习班上课了,教几个艺考生英语。”
且惠推着箱子进去,“哦,董老师赚上外快了。”
“妈妈要给你攒钱留学的呀。”
她探了探头,“我拖鞋呢?怎么没有看见?”
董玉书回头指了指,“自己到鞋柜里拿不会呀,你是客人呀还要招呼。”
且惠换了鞋,踢踢踏踏地跑到妈妈身边,“董老师抱一下。”
董玉书被她这副小企鹅的样子弄笑,“抱什么抱,你一身的灰,去洗澡换衣服!”
江城没有暖气这种东西,室内也一样冷。
一个澡洗完,且惠哆哆嗦嗦地躲进厚重的睡衣里。
且惠出来找妈妈,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董玉书正在处理虾子。
她喏的一声,“把那碗姜汤喝掉,去去寒气。”
且惠仰起脖子,一口就喝掉了。
她放下碗,“这么晚了还弄油爆虾吗?又要洗,又要去虾线,好麻烦的,妈妈休息一下吧。”
董玉书对着水龙头冲虾,瞪了她一下,“事嘛一样没看见你做,嘴巴花的不得了。”
且惠知道妈妈这是心情好,她高兴的时候也要说一说女儿,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些年来的挣扎和磨练,董玉书已经失去了当年那份雍容,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女俩坐着,吃了一顿简单的团圆饭。
且惠吃得适宜,鼓着两个腮帮子,小松鼠一样咀嚼。
吃过饭她主动去洗碗,董玉书在一边给她擦。
洗到中途,且惠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两只手都戴了橡胶手套,没法儿接。
董玉书替她拿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沈是谁啊?”
且惠一颗心猛地往下坠,她紧张地搜刮着措辞,“一个......一个教授,教经济法的。”
她一听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你们现在上大学,还作兴留教授电话了?”
且惠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我这门课学得不太好,问老师要过资料。”
“哦,那接吧。”董玉书去了半分疑,这还说得过去。
她果断摇头,“不了,我现在也没有空,等下给他打回去吧。”
董玉书擦着碗,“你们教授还挺关心你的。”
“还可以,他这个人挺有师德的。”
且惠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她也没说错,沈宗良是适合当老师的。
他在床上,哄着她换成各种姿势的时候,别提多有耐心。
等家里的活计都忙完了,且惠坐下来陪董玉书看电视。
董玉书聊起别的事,也没再追问她关于教授的电话。
她问女儿:“雅思准备的怎么样了?”
且惠吃了一瓣砂糖橘,“嗯……保七争八吧。”
董玉书满意地摸摸她的头,“那还不错。”
她知道女儿的性格,没把握的事从来不说。
且惠说保七争八,那百分之九十能考个八分以上。
电视里在演一部仙侠剧,男女主都是新生代流量,人气很高。
且惠抱着腿看了会儿,已经快到结尾了还要升华,男主为了拯救苍生,不得不先委屈女主。
她想起某一个晚上,沈宗良对这类古偶剧的点评,实在受不了了,笑出了声。
那天她躺在他的腿上,好像也是瞄到一部差不多的电视,连主旨都一样。
沈宗良在她头顶上翻着杂志,当时就嗤了一声,“就这两三年内,六界苍生被这一群拍电视剧的拯救了十多趟,真是够了。啧,他们就没别的题材好拍了吗?”
董玉书问她在笑什么,且惠说:“没事,我想去睡觉了。”
“去吧,盖好被子啊。”
且惠回了房间,谨慎地关好门,想了想,还是没反锁。
万一妈妈要进来呢,那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她靠在床上,先给沈宗良发微信,问他睡了没有。
但很快,他的电话又拨了回来。
且惠划开,小声地喂了一句,“沈宗良?”
“那还能是谁?”沈宗良站在暖阁的过道里,手里拨着一盆月季,“刚才你妈妈在身边?”
且惠细声细气地说:“嗯,我们两个在洗碗,你就打来了。”
沈宗良皱着眉笑,“不得了,你在家还动手洗碗呢?”
“当然了,我是乖囡呀。”且惠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摘了一片花叶子,“什么时候回来?我指定不让你洗碗。”
且惠生气地念:“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才刚到家!”
沈宗良笑:“你当我喝了酒,说醉话呢。”
“你还在外面吗?”且惠问。
他看了一眼客厅里,“在我妈妈这边,应该会很快回家。”
“为什么?”
“我怕我说话太难听,她会气到。”
“......”
已经是深夜了, 马路上树影车声,不断地从窗帘边掠过去。
且惠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注意听着门外的声响, 一边和沈宗良说话。
她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偷感很重。
一长串的哈欠过后,沈宗良才说:“你都困得不行了,快睡吧。”
“嗯,今天坐了飞机, 好累了。”
“乖乖躺好。”
沈宗良挂断电话,再抬眼,王姨端着黑漆托盘,从雕梁画栋的客厅里出来了。
她看见老二站在黄杨木花架子旁, 晚饭时就着蟹肉,他吃了两杯黄酒,现在眼睛里还水光盈盈的,灯光下倒像个多情公子。要不说男人的样貌不能尽信, 看着是这副样子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尖。
人家徐小姐柔情脉脉的,每个话头都在奉承沈家。
他倒好, 不说拣软话讲,反倒借着局势, 敲打起人来了。
夫人使眼色提醒他,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见王姨过来,沈宗良把掐下来的叶子放进托盘,让她丢掉。
他收起手机说:“王姨, 跟我妈说一声,先走了。”
王姨不敢揽这个差事, “夫人心里正不痛快呢,要走你自己去说。”
沈宗良明知故问,“我人回家了,饭也陪她吃了,还待到大半夜,她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王姨说:“那三小姐是抹着眼泪上车的,被你吓坏了。”
“您看见的,我甚至没有大声说话。”沈宗良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家老徐胆大得很,生的女儿这么脆弱?”
她话里满是担忧,“看着吧,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越这样她越要安排。”
王姨心想,你大少爷都不用大声,光是那个冷冰冰的表情,就让人望而生畏。
沈宗良勾起一侧的唇角,“我随她。”
说着,他大步走到门厅前,喊了一声:“妈,我过去了。”
姚小姐还靠在沙发上生闷气,别着脸没理他。
饶是这样,沈宗良还补了一句:“年三十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您就别请外人了吧。”
当下一个抱枕照着脑门飞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又丢回了沙发上。
王姨站在过道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头世的冤债。
且惠是在江城考完的雅思。
口试是下午四点二十,她提前一个小时坐地铁到了,一直等在考场外,做些录指纹、拍照这类的准备工作。轮到她时,考官是一位和蔼的白人老头,全程态度都很亲切,一问一答,且惠认为自己发挥地还不错。
出来时,董玉书急急忙忙问她怎么样。
且惠笑着说:“蛮好,还是不能背制式的稿子,会被看出来。”
她做过很多次翻译,熟悉老外讲话的腔调,一点不紧张。
董玉书辅导过不少学生,这方面她有经验。
她说:“也不太大意,还是要等成绩出来。我有个男学生,都和考官称兄道弟约着看球了,结果喜提4.5分。”
“......”
过完初七,亲戚都走得差不多了,董玉书也已经开始补课。
往年这个时候,且惠早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了。
她和妈妈的蜜月期很短,在家住不了几天,就要招遭她讨厌的。
初八晚上,董玉书从外面回来,看见且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见不得这样子,脱掉外套就问:“考完雅思就放松了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且惠一直在等妈妈问这句话。
她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机,“那......我买明天下午的票吧。”
“也好,走之前去看看你爸爸。”
且惠脖子隐隐泛红,她为了能回去真是拼了,摆出一副提笼架鸟样。
可是她也不能够讲实情。
她要是说,她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得赶回去见上沈宗良一面,才能稍稍缓解。
董玉书大概会坐下来审判她一整晚,问她是不是疯了。
她的身体里散落着太多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思念,在这么多个夜晚。
且惠很难说出她究竟最想沈宗良哪一部分,就只是想他。
大概想念作为爱的象征和隐喻,就是无法被描述和形容的,才引得古往今来许多文人为它赋词。昨晚她和幼圆打电话,聊起这些,幼圆笑说:“沈宗良都把你逼成一个诗人了,好本事啊他。”
晚上加紧收拾好东西,且惠本来想发个微信告诉沈宗良一声。
但董玉书一叫,她就放下了手机,走到客厅里。
原来妈妈是要给她钱。
董玉书拿了个信封,“明天你自己去银行存上,带去学校用。”
“不用这么多,妈妈。”且惠又塞回了她手里,“我缺钱了会告诉你的。”
董玉书握着她的手,“那妈妈怎么从没听你叫过短呢?”
“那......那就说明不缺呀。”且惠眨着眼睛说。
一看就知道她有所遮掩。
董玉书硬塞到她手里,“拿着,妈妈一个人没开销,每天随便吃点就行了,你不一样。大三了,暑假也要实习了吧?没钱不行的。”
且惠明白她的坚持,但这个信封拿在手里,像压在心头一样,沉甸甸的。
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即便是母女,只有一方有了浓烈的自我牺牲感,那么另一方无可避免的,就要背负极大的心理压力。这和道德绑架没什么两样,无非是软刀子割肉,她要是不用功不努力不听话,那就是有愧于妈妈的自苦和付出。
且惠细白的手指收紧了,低下头,“知道了,谢谢妈妈。”
她必须收下,这是对妈妈的一种保证,好叫她放心。也必须出人头地,让她自觉抬得起头,董玉书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就指着你扬眉吐气了。
董玉书检查了一下她的东西,“要不要给幼圆再带点什么?”
且惠说:“我已经买了,不用了。”
她点头,又问:“庄新华怎么样了?成绩好不好?”
且惠笑:“人是长高长大了不少,也稳重了。但成绩就那样吧,前阵子还在为期末论文发愁。”
“怎么呢?”
且惠说起庄新华熬夜的事,“他学国际关系的,抽到的论文题目是——《如何促进中东关系正常化》,庄新华拼命灌咖啡,头发都薅光了,最后被逼到差点砸电脑,说中东关系要是能正常,他把头割下来。”
董玉书笑着点点头,“那孩子人善心好,长得也清秀,小时候很有礼貌的。”
“嗯,妈妈我先去睡了。”
“好。”
第二天清早,且惠没等闹钟响,自己就起来了。
她在家里吃了素面,和董玉书一起去墓园看钟清源。
墓园在新城杞青路,母女俩换了几趟车才到。
钟清源的墓地位置很好,当时他刚一过世,陈老的秘书后脚就到了,操持了一番后事。
董玉书带了一包黄鹤楼,点燃三根摆在了墓碑前。
她说:“你爷爷祖籍湖北,爷儿俩都喜欢抽这个烟,顿顿不离的。”
且惠点头,把花摆在了石阶上,“爸爸,我来看你了。”
董玉书也说:“你宝贝女儿二十岁了,你在天有灵,保佑她一帆风顺吧。放心,我再苦再难,也会供她出去留学,给她挣一个好前程,要不你该怪我了。”
且惠垂眸,默默用袖子擦掉爸爸照片上的灰尘。
她在心里说,您真的懂爸爸吗?他要还在世的话,也未必一定要她出国。爸爸只会说,我乖女儿自己决定了就好,我相信她能行。
但她习惯了在妈妈面前顺从沉默,尤其是提起这种事。
且惠知道,稍一忤逆,董玉书就要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的。在妈妈的执念里,好像去国外念两年法律,就镶了一层金边,就多么的前途无量了。
从墓园出来,董玉书要送她去高铁站,被且惠拒绝了。
她说:“天气这么冷,你总跟着我忙前忙后干嘛?快回去吧。”
董玉书点头:“好,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到家了告诉我。”
“知道了。”
且惠坐在出租车里,不停地朝董玉书挥手,挥得手都痛了。
等到看不见了,她扭头躲回车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她不喜欢妈妈的安排,也讨厌妈妈总是逼她,但她很爱妈妈。
高铁上人杂,且惠一下都没敢睡觉,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到京时已经快到傍晚,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太阳躲在风里,吐出金灿灿的黄。
都到这里了,且惠打算直接回家,给沈宗良个惊喜。
她打车回胡同里,付完钱,司机帮着她搬了一下行李箱。
大门没有关拢,院子里一个佣人都没有,暮色里,只有常青柏叶在摇动。
且惠实在没力气了,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去找隋姨。
她刚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子里的盘龙石桌旁,坐了一圈人。
这么久没见,他还是老样子,一派不沾烟火气的风姿。
至于他左右坐着的,两个母女相称的女人,她全都不认识。
且惠停下来,不敢冒冒失失地过去。
直到她听见沈夫人说:“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将来他们在一起了,时雨也是要住进来的。”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一道急剧的耳鸣响起来,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脸上那一点期待见到沈宗良的笑容,被风一吹,迅速地冷了下去,像枝头等不到冰雪消融的芽苞,青翠而灰心地衰败在了北风里。
原来是双方的妈妈在这儿碰面,谈论各自儿女的婚事。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不合时宜了。
后面沈宗良好像说了句话,用很轻的声音。
但且惠没有听清,她生怕被人发现,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大概也是赞同应和一类的吧,她想。
毕竟他的背影看起来非常松弛,没看出一点不情愿。
她捂着嘴,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离开这儿。
眼前那四个,将来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她算什么?
她只是个注定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局外客。
且惠不敢再待下去,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家冷嘲热讽地赶出来,那种难堪和绝望会让她窒息的。
于是泪眼模糊的,推着行李箱拼命往外走。她只晓得要快点走,但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在再熟悉不过的胡同里乱窜,完全不顾方向。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拐出来,撞倒了她。
且惠往后撑着摔在地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那男孩子停下来,不疾不徐地推好车去扶她,“美女,没事儿吧?”
且惠摆了摆手,用手背揉了两三下眼睛,“没关系。”
“哎,你是钟且惠吧?”
且惠吸了吸鼻子,才看清这个全副武装骑赛车不长眼的家伙,是徐懋朝。
她点头,“是。”
徐懋朝难得有一回礼貌,“沈叔叔家不就在前面,你迷路了?”
且惠看着自己被蹭破皮的掌心,自顾地摇头,“没有,我回我自己家。”
“哦。”徐懋朝狐疑地看着她,“那要不要我让司机来送你?”
“不用,谢谢。”
徐懋朝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完全的以自我为中心,打生下来,就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
女孩子说不用,也从来不猜是真不用还是假不用,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他点点头,又骑着他闪闪发光的宝贝车子飞远了。
且惠看着他一支箭一样蹿走,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又是谁。
在胡同里还骑得那么快,那不就奔着创人去的吗?
也是这一摔,让且惠终于想起来回家。
她走到马路上,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原先的小区。
这里重新装修后,且惠就没有回来住过了。
天黑时起了风,且惠踩着满地枯树枝,重新走在老旧的街道上,嘎吱嘎吱地响。
她走进锈迹斑斑的楼房,吃力地把行李箱搬到楼上。
她喘着大气,站在楼梯上痴愣愣地想:这段日子真是被养娇贵了,没有隋姨帮忙,她自己不是也把箱子运上来了吗?
很久没来,都有点忘了这里什么样。
只能说幼圆的审美很好,把这个单身公寓装得很精致,墙面也重新刷上了奶白色。
且惠放下行李,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么晚了,又累了一路,她也不想再去超市添东西了,索性叫外卖。
吃着那份不麻也不辣的麻辣烫时,她望着窗外,心想,这才是符合她成长轨迹的正常生活。之前被沈宗良迷得神魂颠倒了,是非不分的,还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岁前,又成了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
她怎么能忘了,沈宗良不会在她的生命里太久的。
他是什么人?他是沈忠常的小儿子,身担众望,势必要掌东远的舵。
是她站在二十岁的开端,注定要错过的一班列车。
当晚十点不到, 且惠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四件套,铺好床睡了。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着落的人,是没有为爱消沉的资格的。
但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