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解霜雨by眠风
眠风  发于:2024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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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得打发王姨去请大夫,又亲自找了许多上好的膏药出来, 让一并送过去。
王姨到西平巷时已经入了夜,雨势才减。
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跟着夫人在这里住过几年,也没有惊动人。
她熟门熟路的,就找到了卧室外, 敲了敲门。
那会儿沈宗良正在洗澡。
且惠在案牍劳形里抬起头,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出来。
王姨悬空的手腕顿了下,老二什么时候准别人进他房间了?
她心里纳闷, 笑了笑,“我是王姨啊,听说老二腰上受了伤,来看看。”
原来是沈夫人身边的人。
且惠放下手里的笔, 没有任何犹豫的,开了门。
经过上次的事,她已经想得很透了, 只管待在沈宗良身边,直到哪一天待不下去, 也会干脆利落地离开,不必去看其他人的脸色。这个其他人里,也包括沈夫人。
一照面,王姨几乎要呆愣在她的光彩中。
小姑娘穿一件妃色抹胸裙, 肩上拢了条白羊绒披肩,肤白赛雪, 目光盈盈楚楚,像一盆晚开的玉梨花,在寒冷的冬日里,以力压诸芳的姿态绽放在枝头。
她轻轻柔柔地问:“您是找沈宗良吗?他还在里面洗澡,请进吧。”
王姨哎了两声,“夫人让我来送点东西。还有朱医生,他等在外堂里,没叫进来。”
“哦,那您辛苦了。”且惠点了点头,给她倒了一杯茶,“先坐吧,喝杯水。”
她忙完,仍旧回了书桌旁写卷子。
王姨借着端茶的间隙打量她,气度是难得一遇的温婉从容,也不多看多问什么,只是眉目间似蹙非蹙的,总像有什么心事,而这份愁容更为她的端丽增色。
很快,浴室的门嘭的一声开了。
沈宗良仍是扶着墙出来的,“小惠,是谁来了?”
“是我。”王姨忙放下茶,撩起珠帘迎上去,“越大越没点分寸了,怎么连受伤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沈宗良笑,搀着她的手到了桌边,“妈妈事多心烦,我就别打扰她了吧。”
“不用瞒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王姨说着,往书桌边瞥了一眼,“夫人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时候,简直快气死了,夜了都要让我过来一趟。”
他们说话时,且惠就在旁边听着。
但她低头写着题目,假装专注手头上的事,这种时刻,本就不该她多嘴。
沈宗良说:“都快好了还来做什么?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真的都好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真的,我明天都要去上班了。”
王姨这才放心地点头,“那医生也不用看了,这些药你收着吧。”
沈宗良一样都不肯,“药也别留了,留给我也是浪费。”
“好,那我就先走了,你坐着吧。”
“我送您出去。”
王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眼钟且惠。
她全程置身事外,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也没兴趣加入进来。
如果不是天生性子冷,就是不打算和沈家有任何瓜葛了,才怠慢至此。
王姨的目光越过了珠帘,她小声问:“将来你要在这里结婚的,把你的心上人养在这儿,像话吗?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了。”
沈宗良反问了声,“您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娶小惠呢?”
王姨连声道:“好好好,你的事谁也管不了,但夫人那一关是过不了的,打算怎么办?”
“过不了就不过嘛!”沈宗良心里早就有了成算,笃定地说:“我结婚,用过她那一关做什么?小惠如果愿意嫁我,到时候我会通知她的,算我这个做儿子的孝心,她要不来,我也没办法。”
王姨语塞,拿手指了指他,“你就胡闹吧。”
她又坐着车子,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沈夫人身边。
姚梦还没睡,拿了本老爷子的遗作在灯下看。
她扬声问:“去看过老二了,他现在怎么样?”
王姨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好的差不多了,催我回来照顾你。”
“他还会记得我?”姚梦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不在背地里怪我,就阿弥陀佛了。”
“二哥是有涵养的人,怎么会呢。”
姚梦关上书,又问:“就他一个人在家?还是有别的人在?”
王姨也不敢瞒,“还有......钟小姐,在他房里看书。”
“她又住进去了是吧?”
“是。”
姚梦歪在榻上闭了半天的眼,连王姨要给她揉太阳穴,都轻轻推开了。
再睁眼时,她有了个主意,“冯夫人不是和她妈妈认识吗?过阵子,我找个机会,把她妈妈请到京里来坐坐。听说,她很听她妈妈的话。”
王姨纳闷道:“你的意思是,让她妈妈劝劝她?”
姚梦瞪了她一眼,“你老糊涂了,劝管什么用啊?当然得许好处给她们家了,她想法设法接近老二,不就为了这个吗?要什么我给她!趁早打发了,天下太平。那样子妖里妖气的,我看着就烦。”
京城从来没有一个冬天,令且惠觉得如此的轻柔,一晃眼就过了。
大三下学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比前两年更加忙碌的学习,就是在她五月生日那一天,沈宗良送了她一匹马。那是一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汗血马,浑身淡淡的金色,看上去高大漂亮。
那天晚上,沈宗良为她在山庄里开party,请来了她的大半个同学圈。
因此,和她一道念过书的都知道了,且惠交了个很不得了的男友,是沈小姐的叔叔。
她自己也是临时被通知,换好礼服,坐车就去了。且惠一到,切了蛋糕以后,天空炸起绚烂的烟花。
且惠被噼啪声吓得,捂住了耳朵缩在沈宗良怀里。
她大声问:“不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吗?”
沈宗良抱着她,附在她的耳边说:“这是郊区,而且,我提前申请过了。”
“怎么招呼也不和我打啊?”且惠轻轻瞪他一眼,“害得我被蒙在鼓里,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往她耳朵里吹热气,“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会列出一百条理由来拒绝,我不想听。二十岁是人生一道坎儿,需要隆重一点,不然压不住寿数。”
且惠不想听这些封建迷信。
她笑:“就你知道的多。”
那匹马到了最后才被牵出来。
再比别人沉静,也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世事的孩子。
且惠哇的一声挣开沈宗良,提着裙子跑到它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又摸。
沈宗良跟上了,从背后圈住她问:“喜不喜欢?”
“嗯,这得提前很久吧,要签合同,要空运,又要过海关的。”
“你管这些呢,喜欢不就行了。”
且惠也不管人多不多,转了个身抱住他,“我喜欢,沈宗良特别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像样的生日了。董玉书记得,就给她煮一碗面,在碗底多卧一个鸡蛋,不记得也就算了,妈妈很忙很不容易,她不会主动提起。
此刻,她豁出一个开怀的笑,也含着泪。
沈宗良屈起手指擦了擦,“走,我带你去骑一圈。”
且惠懵懂地张嘴:“可以吗?我不是很会。”
“我会,你坐上来就好了。”
“嗯。”
他们在一众惊羡的目光里,缓慢共乘着,消失在月色下的草地上。
周覆最先回过神,举了举杯子说:“咱们喝咱们的啊,开了这么多酒呢。”
杨雨濛只喝了一口,就全吐在了杯子里,“我呸!这酒怎么是酸的。”
“你口水是酸的吧你!”幼圆没忍住怼了过去,“这香槟还不好喝嘛?”
唐纳言笑了,“老沈是个最讲影响的人,为了他家小惠也破例了。”
“美人一笑值千金嘛,他规矩了那么多年,偶尔这样也没什么。何况请的又不是什么商贾之流,也不存在利益输送,没事的。”
唐纳言抬头望一望天边的缺月,“是这个道理没错,这么点排场,也没多大的关系。可我怎么总觉得......”
周覆手里端着酒,回过头看他,“觉得什么?”
“算了,不是什么吉兆,不说了。”
“那就喝酒吧。”
沈宗良带且惠骑到了一片小山丘上。
视野豁然开朗了,远处青峰的轮廓若隐若现,微风吹起她绵软的裙摆。
他弯下脖子,蹭了蹭她的脸,“你好热。”
“嗯,我喝了好几杯呢。”且惠闭上眼说。
沈宗良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嗤的一声,“那晚在冯家的园子里,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哪儿来这么一个仙女。”
且惠向后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但你教训仙女了,你说不喜欢女孩子喝酒。”
“怎么你这么会断章取义啊?”沈宗良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明明你先说不喜欢我抽烟。”
她说不过,就开始撒娇,“那你就不可以让着我吗?”
“我让,早知道有一天是这样,我一定让。”
且惠忽然扭过身体,“是哪样?”
沈宗良捧起她细白的脸颊,深深吻下去,“就是一天都离不开你,这样。”
他的吻太温柔了,舌尖湿热而温软,且惠以为含到了他怦怦直跳的心脏,连她的心跳也乱了。
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双重刺激下,她被吻得晕头转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晓得耳边吹过的风很轻柔,由温热变得滚烫,也许那也不是风,是沈宗良的吻。
她去摸他的嘴唇,他的喉结,顺着他胸口的位置,哆哆嗦嗦地贴上去,脖子和身体弯折成两个维度,难耐地唔哝了一声,“烫,好烫。”
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上面还是下面。
沈宗良去吻她的脸,接下来是唇瓣和水淋淋的舌尖。
他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但外面不能脱衣服,我抱你回去。”
这种克制的情况仅限于在室外,一回到山庄的独栋别墅内,沈宗良的行径就不大成文了。
他反锁上大门,窗帘紧闭的偌大客厅里,他把且惠拖到那张又空又软的真丝地毯上,全凭自己高兴,摒弃掉身上谦德有度的君子之仪,大脑被那些混账念头占据了上风,痛快地做了个尽兴。
且惠的身体柔韧性很强,被他按着性子摆弄出各种姿态,细声呜咽了一整夜。
她的二十岁就在这座翠英如盖的山庄里悄悄来临。
第二天,且惠睡到了中午才起来,身边空空的。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她穿好衣服就去检视客厅。
记得被抱上楼前,那张昂贵的地毯已经不能看了,到处是狼狈的水痕。
且惠匆匆跑下来,果然,已经换过了一张新的。
她脸上一红,走到开阔的庭院里,坐在沈宗良身边。
和风丽日,他手上端了杯咖啡,正在悠闲地看报纸。
“起来了?”沈宗良推过一杯茶给她,“润润嗓子。”
她抱起来喝了,“地毯是谁换的?”
沈宗良说:“当然是服务生了,总不会是我。”
且惠绞了绞两根手指,“那、那岂不是这里的服务生都知道,知道......”
“知道那都是谁留下来的吗?”沈宗良一本正经地问。
她气得在他腿上拧了一下,“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宗良心情大好地笑了,折起报纸,“放心,这里也没人会说的。起得够晚的,吃东西吧。”
且惠拿起一片三明治,瞪了他一下。
那也不知道是谁,作闹了大半夜还不够,都洗完澡了,把她放到床上以后,又抱起她的腿把脸埋进去,吃得她小声哭着,脸困在枕头里咬自己的手指。等闹够了,就来握着她,每一下都顶在要害点上,精准无误地,让她叫都叫不出声。
她看了一眼那张报纸,颜色发黄,不像是新的。
且惠拿近了点,直到“第一秘书钟禹平”七个大字跳进她的视野。
她猛地抬头,“这是我爷爷写的文章?”
沈宗良嗯了一声,“很多年前的旧报纸了,但还是有深远意义。就比如你爷爷这篇,指导现在的秘书工作也不过时。”
且惠不懂他说的,她只是觉得很珍贵。
她说:“沈宗良,你能把这张报纸送给我吗?”
沈宗良好笑道:“你喜欢拿去就是了,我什么不给你。”
且惠小心地折起来,吸了吸鼻子说:“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都没留下他什么东西。”
他刮了下她的脸,“以后再有的话,我都给你收起来,好不好?”
且惠很高兴,蓦地一眼瞥见山坡,想起昨晚的事来,脸色一变,抓了抓沈宗良的胳膊,“马,马没骑回来。”
沈宗良还当怎么了。
他哼笑了声,“早安顿好了!等你想起来,它都跑回土库曼斯坦老家了,真是。”

第53章 chapter 53
那一年的五月, 她的日子过得浓墨重彩,且惠后来想起来,曾一度认为, 她一生的黄金岁月,都落在了二十岁那年,初夏时节的微风里。
六月份且惠很忙,撇开期末考试的压力不管,还有妈妈不时的远程操控。
董玉书认为, 她要申请学校,这个暑假就该找个外资律所去实习,着手准备入学申请,顺便打磨出一篇好的written work(书面文稿), 尤其申牛津的话,这一项是占了很大比重的。
单就实习而言,且惠是没意见的,但她有更心仪的律所, 也已经投了简历。
无奈董玉书逼得太紧了,她实在骗不下去,只好按妈妈说的来办。
期末考试后的两天, 幼圆来西平巷找她,带了一盒鲜肉月饼。
且惠午睡刚起, 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穿了条黑色系脖裙子,后背开到了中间位置,掏出一双纤细的手臂。
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圈椅的边沿, 聚精会神的,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幼圆走进书房里,蹑手蹑脚,想故意吓一吓她。
但且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早看见你了,懒得作声而已。”
她觉得没劲,看了看电脑上那排蚂蚁大的英文,“不都考完了吗?怎么还浴血奋战的架势啊?”
且惠往耳边捋了捋掉下来的长鬓发,“我妈让我准备入学材料,我在写呢。”
幼圆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准备申哪几个学校啊?”
“就一个,牛津。”且惠朝她吐苦水,“什么plan A又plan B的,没那么多功夫瞎捯饬,也就董老师觉得,我能一手抓实习一手抓入学,还两手不耽误。”
幼圆说:“只申一个的话有点悬吧。”
“我一不是学院第一,二没有出国交换的经历,三拿不到推荐信,申不上才是正常的。也就做样子给我妈妈看,世界名校对我的资质存疑,这总怪不到我身上吧。”
且惠掰着手指头,说的又气又急,把幼圆都逗笑了。她说:“推荐信好办哪,以您现在这份荣宠,让小叔叔去弄啊,他出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打住!”且惠严词拒绝,“我不会和他说这个事,你也不要说。”
幼圆大胆猜测,“你不想出国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吧?”
窗边的三足鼎里冒出袅袅香烟,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
“是为了不和他有什么利益牵扯,留下一辈子打不清的官司。“且惠看了一阵廊下乱飞的画眉,才慢吞吞地说:“反正毕业了,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幼圆怕她伤心,故意噢哟了一声,“想这么清楚了?”
且惠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干嘛来了?”
她说:“你冯妈妈从江城出差回来,给你带的鲜肉月饼,尝尝吧。”
且惠拿起一个咬了两口,手掌托住往下直掉的渣儿,“嗯,真好吃。”
吃完,她拍了拍手,抽出纸巾擦了擦。
幼圆拖着她出去,“这附近公园里有家咖啡店,那儿的甜品巨好吃,你陪我去嘛。”
且惠不肯动,她指着电脑屏幕说:“我还没写完呢,哪有空去喝什么咖啡,叫来家里吃吧。我让隋姨去.......”
幼圆打断她,伸手关上了她的电脑,“你整天都不出门,看看你身上这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
“......行吧。”
她就这么被幼圆拐出了门。
这家店环境很不错,下午客人很少,四面荷风。
且惠抹了一勺鱼子酱在司康上,尝了一口,味道还过得去。
“沈总上班去了啊?”幼圆舀着一调羹荔枝冰,她问。
“他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且惠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披星戴月的,就算在京里,也没有一天在太阳落山前回来过。”
幼圆点头,“最近又出差了吧?要不然你也不能这么清闲。”
且惠说:“走了五天了,反正我上一次见他是三天前,在新闻里,他戴着安全帽,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领着人在港口检查船只呢。”
“他在上升期,人又精明干练,上面难免会多倚重他一些。”幼圆用纸巾蘸了蘸嘴角,“我爸说的,等老邵退下来,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
说话间,魏时雨和一帮姐们儿说笑着进来了。
在这类的事情上,姑娘家总是嗅觉格外敏锐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了窗边那个白得晃眼的小姑娘,心里就不舒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直到身边人提醒她说:“这就是钟且惠,沈先生养在身边的那个。”
魏时雨皱了皱眉,在见到真人之前,她有过无数的设想,以为能叫他沈宗良看上的人,该是冲淡素雅的,这才符合他脱俗的审美趣旨。但眼前这一位,已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形容。
她坐在那里,穿着条单薄的春裙,撑着头在搅咖啡,身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绿植,她就这么恬淡沉静的,从环境里跳脱出来。
魏时雨笑得怪异,“是吗?去看看。”
挑事的人又怕出事,忙拉住她,“还是别去了吧,让沈先生知道不得了。你没看她过生日的晚上,那个四海来潮的阵仗,估计疼女儿也就到这程度了。”
听完她的描述魏时雨更光火了。
那日她没在京,只是听晋丰那小子说了两句,讲小叔叔如何排场大,京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等她一来,连魏晋丰也不敢讲了,但从这两句已经能听出来,沈宗良有多么爱重她。
她晃开了胳膊上绕着的手,“那我更要去打个招呼了。”
魏时雨就想看看,自己拿热脸贴了五六年的人,他宝贝的女孩子究竟圆还是扁。
还是幼圆先看见了她,甜甜地叫了句魏姐姐。
桌边的且惠也跟着转头,礼貌地点头微笑,说姐姐好。
她的声线轻柔、温和,和她落在别人身上的目光一样,丁点莫名的敌意也没有。
但魏时雨知道,这个钟且惠一定也听说了什么。
比如总央求母亲撮合他们,嘴上说着当朋友处着就好,暗地里却花招百出。
冯家的和她走那么近,钟且惠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只是不冷不热地眺过来一眼,便平静地挪开视线,不知道是无心恋战,还是根本不拿她当对手,认定她必输无疑。
她好厉害,被沈宗良这样宠,整个人松弛而坦荡,拿什么都不当回事。
魏时雨怔怔站在那里,心中怀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嫉妒。
难过的是,钟且惠只和她打了个陌路招呼而已。
她忽然就出门走了,走到洒满刺眼阳光的草坪上。
身后是朋友们的叫喊,“你去哪儿啊时雨,那边好晒!”
“你们不要管我!”
幼圆看热闹般地咬吸管,“怎么了?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啊。”且惠耸了耸肩,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推过去一个碟子,“你吃一下这块舒芙蕾,好软。”
她们在公园里消磨到傍晚,尝了各种各样的茶点和果汁,索性晚饭也不要吃了。
且惠送她上了车,拎着她的黑金小方包,慢慢踱回胡同里。
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位认识的老者挨着墙根坐了,前面摆了一个竹筐。
且惠过去和他问好,在这里住久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些旧相识在。
金爷爷过去是钟禹平的司机,在后勤岗位上退的休。
按说有一笔固定的退休金,晚年生活是不必愁的,但他的儿子前年生了重病,花掉夫妻俩全部的积蓄也没看好,撒手走了,留下一屁股债,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她叫了句爷爷,然后蹲下来,“今天又是什么呀?”
金爷爷说:“是我自己种的葛根,小小姐喜欢的话,拿袋子装一点吧。”
且惠想了想,问:“是不是可以做成粉冲水喝的那个?”
“对对对,很养胃的,你爷爷在云南的时候,他每天都喝。”
“我喜欢,你全卖给我好不好?多少钱一斤呢。”
金爷爷怎么都不肯收她的,抖着布满细纹的手去扯袋子。
且惠拿出手机,扫了一千块给他,提起竹筐,“连这个也给我吧。”
他在身后大喊:“不要这么多钱,小小姐,你回来!”
等到他的老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金老爷子把手机亮给她看,“咱们挖的葛根,小小姐扫给我一千,那么几根东西哪里值了?”
他老伴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小跑着消失在拐角处。
她叹了口气,“哎,她们钟家人都心眼好,老秘书长也是,就是好人不长命,可怜了小小姐。”
且惠跑了一段路,确定金爷爷不会追上来后,扶着胸口,手撑在墙上歇了一会儿。
这时候,徐懋朝从街边骑车过来,看见个娇喘微微的女孩子,站在路边休息。叮铃一声,他摁了摁铃铛,“心脏病犯了啊?邻里邻居的,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且惠放下手,回头瞪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你说话没人爱听吗?”
“是吗?!”徐懋朝故作吃惊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挺爱听我讲话的呢。”
天长日久地处下来,徐懋朝发现他越来越爱逗她说话了。
且惠愈是冷淡,他越要找点话题跟她搭腔,哪怕是惹她生气。
当然了,得是小叔叔不在的时候。
且惠不想理他,挽着竹筐继续往前走。
徐懋朝扯了扯嘴角,骑着车追上她,“这么重的东西,你能提得起吗?要不要帮你。”
胳膊确实有点酸了,她换了只手提着,说:“不用。”
“拿来吧。”徐懋朝直接伸手去抢,“细手细脚的,你还逞上强了。”
这么用力一弄,且惠手腕上被他刮出一道红痕。
她嘶了一声,徐懋朝伸长脖子去看,“没事儿吧您?”
他看着她莹白如纸的肤色,上面一道痕迹,像雪地里坠落的一枝红梅。
徐懋朝心想,就怕这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他都没敢使劲,结果还是弄伤她了,这怎么搞的,小叔叔那么精壮一个人,她能受得了?想到这里,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声。
听见且惠说:“不要紧,你喜欢拿着就拿着吧。”
她不明白,这公子哥儿怎么找上她的麻烦了,像和她过不去似的。
明明已经很让着他了呀。
徐懋朝扶着车子,和她并排走着。
他说:“我上次回去找毕业照了,你说我们是同学,我没看见你,骗我的吧。”
且惠深吸了口气,“我没毕业就转学了,当然看不见。”
他又问:“你这么喜欢待在这里,暑假也不回家吗?”
“过两天要去实习了。”
“哦。”
沈宗良就是这个时候下车的。
他从另一条路进来,看见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人,说着话走过来。
两个人说笑着,从绿荫底下走到了落日斜晖里。
沈宗良站在那儿,无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也清楚且惠不可能跟徐懋朝有什么。
但他就是感到心痛,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而无助的心痛。
他在这副场景里,仿佛看见了将来且惠恋爱结婚的预演,她这么聪明可爱,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得到她丈夫的珍爱。而他这个大她许多的中年人,或许只是时间尘埃里的一粒沙,注定湮没在岁月史诗中。
相差过大的年纪始终是他跨不过的一道坎。
沈宗良怀着这样自馁的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走过了台阶。
等到且惠回来,装作还是刚见她的样子。
“小惠,让我看看。”他坐在那把黄杨木圈椅上,慢条斯理地问她说:“你又捡了什么回来?”
且惠有时在胡同里乱逛,买些新奇东西。
上一次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朵蒲公英,两只手捏着藏在背后,他一跟她说话,猝不及防地拿出来对着他吹了一口,弄得他半天睁不开眼睛,她还站在旁边笑。
几天没见他了,且惠还真有点想。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把竹筐放在桌子上,急急地走了两步,张开腿,抱着他的脖子,小朋友一样坐在了他身上。
且惠的背软塌下去,在他身上拱成一座小桥,脸紧紧贴着他。
她也不说想他,就事论事地回答问题,“这不是捡的,是买的金爷爷的,他年纪大了不容易,我想给他钱,他又不要,就时常买他一点东西。”
沈宗良怕她摔着,伸手箍住了她的腰,“是你爷爷的那个司机?”
且惠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是的,他上次跟我说,申请困难补助没批,这不是符合条件就能领的吗?为什么他们家不可以,你能去打听一下吗?”
沈宗良音色低哑地嗯了声,“好,下周我有点空,过问一下这个事。”
什么都还没做,只是蹭了蹭他的脖子而已,她就悄悄地脸红了。
且惠抬起头,眼珠子碌碌转着,“谢谢。”
沈宗良笑了下,看了一眼她飞满红晕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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