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钟且惠也会觉得遗憾,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循规蹈矩。
算起来,她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招惹了沈宗良。
那两年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身边多出个小女友的事,几乎无人不知。
她受尽沈宗良的宠眷,最后反而一脚蹬了他。
毕业时钟且惠留下封信,言辞恳切,感谢沈总两年来的关照。
她删光了一切的联系方式,坐上飞往伦敦的航班,出国读书。
背了沈宗良的眼,众人聊起这桩怪事来,纷纷咋舌,真不知道是谁作弄了谁。
这话到底被他听了去。
沈宗良深吁了口烟,唇角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也不是多不可得的人物,走就走了。”
五年后,钟且惠回了国内,因当年那件荒唐且亏心的事,推了两份京市的offer,无非是不敢。
她按部就班的工作、相亲,发生在四九城的一切,总像是一场绮丽过头的梦。
至于沈宗良,她更是想也不敢想。
但这个男人偏出现在她眼前,在她的婚礼前夕。
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你一点虚情假意,今生今世,竟教我无法自拔。」
1、sc,男主洁身自好。
2、年上差十岁/上位者低头。
3、蓄意接近是一个误会。
4、文中涉及的企业名均为虚构,切勿对照现实。
文案已于2023年11月截屏保存。
下本还是先写《齐眉》,麻烦大家点收藏唷==
「浑身上下脸最乖×温柔古板但控制欲超强」
住进唐家的那一日,是个阴霾天,乌云翻滚,眼看就有一场大雨。
庄齐穿着一条杏子黄的背带裙,跟在秘书后面,绕过屏风正心的堆漆禽戏图,看见温雅端方的唐纳言闲靠在一把灯挂椅上,散漫地看了她一眼。
秘书弯下腰提醒她:“小齐,以后这就是你的大哥,可别错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唐纳言身边,牵了牵他冰凉的掌尖:“大哥哥。”
唐纳言冷淡应了声,让人带她回房休息。
庄齐读大学时,唐纳言对她的管束倒比高中还紧。
某天清晨,兄妹二人正吃早餐,管家来回话:“周家的小儿子,在门外等小姐一道去上课。”
唐纳言不动声色的喝着咖啡,仿佛没听见。
庄齐埋着头,踌躇半天:“你让他先走,以后不要再来。”
唐纳言放下骨瓷杯,这才淡漠着,微勾了下唇角:“刚上大学就谈恋爱了?”
庄齐默不作声。她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只是不想惹唐纳言生气。
她晓得,每次姓周的来找她,大哥就要不高兴的。
庄齐从美国读研回来,工作后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出身医学世家。
唐家父母看过后,十分满意,谈笑间议定了婚事。
宴席结束当晚,庄齐回到公寓里,月色下,一道瘦直的身影垂落在她面前。
她没开灯,唐纳言指间跳动星红火点,声音冷淡:“长大了,小齐,连自己都骗。”
庄齐的手心薄汗涔涔,像小时候那样叫他:“大哥哥,我总是要嫁人的。”
天边雷声滚涌,他捻灭烟,缓步踱到她面前:“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人人都说,唐纳言是个通达沉稳的君子,白玉般温润。
可在美国的那两年,庄齐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她不苟言笑的大哥,气息浑浊着,吻她时,意乱情迷的模样。
而她坐在唐纳言的腿上,勾着他的脖子,清醒又痛苦的沉沦。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成长
主角视角钟且惠沈宗良
一句话简介:你应该是一场梦
立意:要脚踏实地往前走
三月下旬的牛津,伍斯特学院前的玉兰开到七分艳。
熬过了阴冷多雨的冬季,这座古老的小埠,终于剥离出一个晴朗春日。
毫无征兆的,钟且惠昏倒在了这样的好天气里。
身边同学喊了一声——“Ziana!”
雨后春深,绿林掩映的古典建筑前,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立刻通知校内急救人员。
下午六点,落日陷进一片橘红的云海中,钟且惠才醒过来。
她缓慢吃力地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木纹壁布,棕咖色的旧五斗柜,黑胡桃木四柱床,以及帘头精美的刺绣。
这是她读研时可以住的房子,坐落在summertown(萨默顿),一栋有着浓烈英式乡村风格的别墅。
只是供她住,并不属于钟且惠。等上完学,仍旧要归还沈家的。
来牛津前,同沈夫人讲好的条件里有这一项,是她自认为施舍给小姑娘的恩惠。
钟且惠揉了揉额头。
上午晕过去之前,她先是四肢麻木,紧接着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旁边的惊呼声她能听见,却做不出回应。现在醒了,后脑勺一阵紧绷绷的疼痛感。
曲疏月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她伸手去扶,“不要动,医生说你得卧床休息。”
“是你呀。”钟且惠转过半边脸,看清楚床头坐着的人,感激道:“谢谢啊疏月。你怎么会来的?”
她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后来因为一些家庭原因分开,却在同一年来到英国。
在异国他乡,这已经能算是五服以内的关系了,很难得。
只不过,曲疏月在伦敦念书,平时鲜少踏足牛津郡。
曲疏月起身去倒了杯水,又坐下,“今天有空,正好和朋友来这边走走。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呼,哪知道啊,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吓死了。”
她没说,实则自己是专程来的。
就在前天,一份名为《牛津顶级捞女Z小姐》的PDF,在留学圈内迅速传播开。让人对京圈,对豪门公子的奢靡生活,对S先生的背景大肆揣测。这份PDF长达六十四页,照片全是一些刁钻角度的抓拍,语意也模棱两可,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诛心之论。不知道这个人和且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安到她的头上。
昨天下午得闲,曲疏月花了半个小时,就着一杯意式浓缩看完,看出一肚子火气。
她对室友莉娜说:“他们真是什么都敢写啊。”
难得天晴,余莉娜正在晒衣服,“怎么了?这个S先生很厉害啊。”
曲疏月点头。
那还不是一般的厉害,真把这些名门望族放一块儿较量一番,沈家也能稳居前三。
窗外枝头上传来几声知更鸟叫,在暮云熔金的傍晚时分听起来,格外清脆。
钟且惠苦涩地扯一扯唇角:“没事,头晕而已。”
“诊断书上写着你有严重的低血糖。”曲疏月隐隐为她担心起来,“我问过你同学了,他们讲你只知道泡图书馆,不晓得吃饭的呀。”
原本众人各安学业,很少会对某一个人特别关注,她在伦敦就是这样。
曲疏月至今搞不清班上那些白男姓甚名谁,平时很少打交道。
但提起Ziana很多人都清楚。
可见她平时是有多拼命,才会在各国牛人云集且谁也瞧不上谁的学院里,得了个铁娘子的称号。
曲疏月舀起一勺水,吹了吹凉,喂到且惠的唇边,“到底......自己的身体要紧。”
看着且惠安静恬淡的脸,疏月的喉咙哽了一下。
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一句——“你和沈家老幺再怎么样,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敢轻易地提起钟且惠同沈宗良的旧情。
人和人之间的承受力差很大。
有些事,你看着不过二两重,经历一下也没什么。
可落在别人身上,也许千斤都打不住。
钟且惠还在病中,精神也没有恢复,琢磨不出她的欲言又止。
她只是点头,“知道了。我运气真是好,这样都碰上你。”
“哪儿的话。”曲疏月放下调羹,笑着摆了摆手,站起来往外走,“你的同学们争着照顾你呢,是我硬抢着要表功。”
知道她在宽自己的心,且惠虚弱地笑了一下。
她偏过头,一味盯着院外褐黄的枝条看,没有作声。
隔着风中飘起的白纱帘,曲疏月停住脚去打量她。
一张邪气标致的小脸,眼睛滴粒滚圆,皮肤雪雪白。
用她外婆这个江城人的话来讲,是老上台面的长相。
但疏月总觉得,钟且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她独特的气质。
尤其长大后,也许是家道中落的缘故,她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已经破碎,但仍温柔拼凑的美感。
疏月嘱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放下手里的碗,给远在国内的冯幼圆拨电话。
幼圆与且惠,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旁人要亲厚得多。
哪怕后来钟家败落了,也不改二人情谊。
曲疏月来伦敦前,冯幼圆曾专门请她吃饭,再三地拜托她照顾且惠。
一开始她还有点犹豫的,毕竟现在国内是凌晨两点,也许幼圆已经睡下了。
但一刷新朋友圈,庄新华在三分钟前刚po了一张合照。
冯幼圆一袭高定裙,肩上一条水貂披肩,被一帮名媛们簇拥着,站在C位上笑意盈盈。
华灯照耀下,她脖子上那圈宝格丽白金红宝石项链散发浓郁艳丽的光彩。
曲疏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作派。
白天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到了晚上,个个精神得像一只夜游鬼。
连续打了三遍以后,冯幼圆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你好啊疏月。”
显然她喝了不少。
曲疏月这么猜想着,也大声回她:“是我。幼圆,跟你说件要紧事。”
听她语气严肃,幼圆举着手机拨开人群出来,走到静谧的后院里。
室外没有暖气,冯幼圆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她说:“嗯,我在听。疏月,什么事要告诉我?”
曲疏月说:“是且惠。今天放学路上,她晕倒了,情况不是太好。”
冯幼圆啧的一声,像是早就料到会出事情,短暂地闭了闭眼。
过了几秒钟,她问:“严重吗?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医院检查过,是低血糖。且惠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在休息,你也不用太担心。”曲疏月安慰着她,用轻松的口气开玩笑:“你知道英国的医疗服务体系,只要死不了人那就是回家等着,等安排上检查病已经快好了。哪怕疼得要命,也只不过给你开点扑热息痛。”
冯幼圆已经听不进这样的冷笑话。
她心不在焉地笑一下,“辛苦你照顾且惠了,我这两天会去一趟。”
“身体倒还次要,主要我看她精神不好。”曲疏月也没再多讲,只是说:“当然了,你能过来是最好的。”
起码在国内的时候,疏月几次见到且惠,她都是一副笑模样。
“我知道了。还是要谢谢你。”
她握着手机,提起宽大的缎面裙摆,回到沁着香雾的大厅。
料峭的春夜丝毫妨碍不了这群公子哥儿们作乐的决心。
农历新年过去不久,他们终于不必守在父母们面前装乖,每天对着各式各样、身份或高或低的长辈,在推杯换盏间,扮良好教养的模样。
耀眼的水晶灯下,大厅正中用香槟杯堆砌起的高塔,金黄色的液体自上而下地流泻。
零星的月光从外檐的菱花隔扇里照进来,捎过碧阑画栋,落在屏前一双齐人高的景泰蓝瓷瓶上。
绞着金丝的屏风旁,两个戏曲学院精研昆腔的小姑娘,抱着琵琶细细唱来。
她们功力深厚,又兼具一把天生的好嗓音,把一折《惊梦》唱得余音绕梁。
冯幼圆本是最钟意赏这些的,但此时此刻也没精神听了。
她拿起刚才扔在沙发上的手包,匆匆朝庄新华,“喂,我先走了。”
庄新华一把拉住她,“那么急干嘛?还有酒没喝完呢。”
“不喝了。”冯幼圆把手机放进包里,翻了翻东西,“我得早点回家收拾,提前一天去英国。”
一旁的沈棠因看情势不大对,冯小姐不是这样急三火四的个性,别是有突发状况。
她坐在她小叔沈宗良身边,举了举手里的勃艮第杯,“幼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怎么的,原先沸反盈天的动静忽然停下来,众人都侧耳听着。
而冯幼圆的音量不减,高声应了句:“我要去一趟牛津,且惠她病得厉害。”
“铮”的突兀一声。
唱曲的女孩子手中的琵琶断了弦。
隔了铜香炉中袅袅飘出的烟,庄新华看见坐在对面的沈宗良,眉心短暂却分明地微蹙了一下。
一抹不属于这个男人的软弱和心痛,飞快地从他温润深沉的脸庞划过,转瞬就不见了。
让人疑心是否看错。
提到这个名字,连沈棠因也忍不住去瞧她叔叔。
只见他双目合拢了,腿交迭搭着,背靠在一把乌木玫瑰椅上,仿佛没有听见。
一开口,却是对着那两个女孩子的。
沈宗良淡道:“太晚了,你们先回学校。”
因拨断弦而战战兢兢,生怕被斥责的姑娘们,此刻松了一口气。
她们抱着琵琶欠身,嗓音止不住地发抖,“谢谢沈总。”
沈宗良微一颔首,表情仍没什么变化,“去吧,司机在门口等着。”
冯幼圆攥紧了手里的包,包身镶嵌的粒粒碎钻刻进掌心的纹路,硌得她有点疼。
她在暗中等着沈宗良的反应。
怎么说也好了一场,还以为他无论如何会关怀一句,没想到张嘴竟是管别人的死活。
幼圆动了动上嘴唇,小声嘁了一句,大力扯过庄新华,“你也别喝了,送我回家。”
庄新华眼神迷离着,站起来,“不是,你出门不带司机啊?”
“没有!我们这么苦的命,哪里有人管啊?不就只能赖上你。”
冯幼圆心里惧怕沈宗良,当面不敢怎么样,只好借酒装疯。
虽然庄公子灌足了黄汤,但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听冯幼圆讲话怪里怪气,还没吹风就醒了酒。
他大力搓了搓脸,拉着冯幼圆出来,离了那个喧嚣吵嚷的是非地,快步走到车边。
庄新华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上去。他大声吩咐司机:“开车。”
一转头,又丧声歪气地冲冯幼圆说教:“你有毛病啊?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些,得罪了沈宗良你好过是吧?吓都会被你吓死。再说了,且惠和他的官司,谁不知道是且惠丢下他走了,你还不高兴上了。”
“就说你们男人是天生的盟友,什么时候都免不了互相共情。”冯幼圆和他争辩:“且惠的苦衷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庄新华顶着头疼和她摆事实,“我知道,你也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告诉我,他们又能怎么样!”
幼圆心里明白是这么个理,也说不出个因由来反驳他,只低头不说话。
庄新华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眼下老头儿正在考察期,防我跟防贼一样,出不去。你帮我把这个给且惠吧。让她保重身体,别为钱的事发愁了。就她那副一碰就碎的玻璃身子,愁得过来嘛她。”
冯幼圆只看了一眼便丢回去,“算了吧。她什么脾气你还不晓得啊?”
就连她的卡,且惠也不见得会要,更何况是庄新华的。
庄新华悻悻收起来,锨开西装领口往里一塞。
他嘟囔了句:“我早说了,她那性子不改,迟早要吃大亏。”
“哼,尽当事后诸葛。”冯幼圆冷冷道一声:“当初你怎么不劝?”
他也委屈起来,“冯幼圆你这张嘴真是绝,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尽了。当初我为什么……”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了。”幼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都过去了还提什么?”
难道不是您老先提起来的吗?
庄新华无奈地咂咂嘴,他说不过冯幼圆,更说不过钟且惠,次次都是她们俩有理。
从小学起,这俩祖宗就是他的克星。
冯幼圆到达牛津的那日,天上飘着丝丝细雨。
她靠在车窗边,穿着凹造型很靓却过于单薄的春装,顶风打了个喷嚏。
司机忙把车窗关上,用英语告诉她,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要注意保暖。
她照着且惠发来的地址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栋朱红色小楼前。
冯幼圆吸一口气,一手推着行李箱,正要上前时,两扇半弧对开的樱桃木门打开,走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外籍女士。
她送家庭医生出来,并同他道别。
冯幼圆就站在一旁没有动,等人走了,那位穿正装的太太才问候她。
她上下打量幼圆,开口是很地道的伦敦腔,“小姐,请问你找谁?”
下意识的,冯幼圆几乎怀疑是自己找错地方。
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就是这里。
幼圆开口询问:“这里是Ziana的家吗?你是......”
连盘发都一丝不茍的白人女士点了点头,双手收到小腹上。
她说:“我是布朗太太,这栋房子的管家,Ziana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不过,她现在正在楼上休息。”
冯幼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我叫Fannie,是Ziana的中国朋友,来探望她的。我可以进去吗?”
布朗太太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女孩子。
她欠身将幼圆让进来,“Ziana早上跟我说了,她有一位朋友会来。请进吧。”
冯幼圆眼尾的余光剽过布朗太太,心里犯疑。
她听且惠提起过这位管家夫人,普林斯顿的女高材生,早年沈夫人在英国游学时的好友,深得她信任。
沈夫人娘家在法国波尔多的酒庄,伦敦邦德街上的商铺,英格兰东南部汉普郡的城堡,都经由布朗太太的手打理。
这个女人手段了得,做生意非常有一套,又是难得的忠心。
但且惠也跟她讲过,布朗太太忙得要死,尽心尽责在欧洲各地来回,巡视着姚家的产业,劳碌程度堪比出公务的女王。
因此,布朗太太出现在这里,让冯幼圆感到很意外。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猜疑的,布朗太太主动解释了一番。
她说,今天早晨她来检查阁楼里那些珍贵的艺术手稿,作为沈夫人名下的财产之一,它们都被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保险箱里,需定时拂拭。布朗太太看见且惠躺在床上,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且惠说是的,她忽然晕倒了。
布朗太太又问且惠,既然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看医生?
她说她预约不上GP,还没机会做一个全面检查,接电话的护士只会说“oh,you poor thing”、“bless you”这些没用的俏皮话。
冯幼圆犹豫而迟缓地点头。
不知道布朗太太有没有发觉,她这一通欲盖弥彰的完美说辞,反而显得猫腻更深。
但她没有讲,也没有追问布朗太太,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
有一些话本就不必要说穿,人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清醒。
她穿过两道长而窄的走廊,快步进了钟且惠的卧室。
暗淡光影里,柔软耐磨的雪尼尔窗帘紧闭着,且惠安静躺在床上,天然的浓眉长睫,使她看上去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的女角。
一年多没见,她比出国前瘦多了。
钟且惠敛着双目,手臂越发的纤细,下颌又紧了一圈。
她虚弱的、真实的出现在冯幼圆面前,让她心惊又意外。
冯幼圆没有吵她,而是在她的书桌前坐下来。
桌上没关拢的绿皮本里,密密麻麻,满是她工整漂亮的书写。
然而她写的是——“今天阳光明媚,而我的心像一捧死去已久的灰。”
“日子太煎熬了,多希望能从我的身体里再分裂出一个我。她替我见导师,应付琐碎且乏味的论文,和同学们保持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塑造一个完美的假人。”
“而我可以坐在窗前,脸上吹着绵密阴冷的风,整日地想念沈宗良。”
冯幼圆惊慌失措地回头。
她才明白,且惠的状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糟糕。
大三快开学的那阵子,暑热未退,但夜晚的风里,已有了微薄的凉意。
这个季节的京城,道路两边立着染黄的白蜡树,和薄薄铺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冯幼圆办开学party那天,请遍了京里头交好的女孩子,一个男生都没叫。
后来是庄新华作怪。
他带头起哄,招呼了一群酒肉好友到冯家的园子里。
这群人也没点自觉。
一开始确实都端个做客样,后来一个个的,没皮没脸全闹进了姑娘堆。
到最后,这帮无赖怎么都不肯走了,拉下脸来赶也没用。
钟且惠三天前就收到了邀请,但她当时在一场车展上站台,是最晚一个到的。
她出了会场,疾步坐上冯家的车,很快送她到四合院。
下车时,且惠抬头一望,天边翻滚着浓重黑沉的铅云,风中翠峰如簇。
且惠走后门进去,两个佣人拉了铜环,引她到冯幼圆卧室。
冯老夫人学建筑,是六十年代最早一批归国的学者。
如今她还活跃在各大的文章里,那些为博人眼球的写手,都致力于从各种角度剖析她的人生轨迹。
老夫人书房里摆着一张合影,那时大会堂刚刚建成,她与全国科教、文艺和工商界知名人士站在一起受接见。
那年头物资紧俏,她穿了一件演讲时才肯上身的磁青旗袍,面上无拘笑着,手却握得小心翼翼。
当时南洋风气盛行,因此在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不免受了时气影响。
各式门洞上精致的雕花,复古淡雅的墙面,胡桃木色的桌椅,和穿插其间的宽叶绿植。
幼圆的卧室在二楼左手边,墙上是奶杏色的壁纸,地面通铺棕咖色木纹地板。
钟且惠走进去,绕过半透丝娟花鸟屏风,把包随手扔向床边长榻。
小羊皮床尾凳上,摆着一套酒红素纱抹胸礼服,是幼圆给她准备的。
她穿鱼骨束胸衣时,冯幼圆走了进来,极自然地转到她身后,扯过那两根带子,拉到最紧。
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又不值多少钱,太贵了也买不起。”
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
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
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
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
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象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
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恶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