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以后不能把我当瓷娃娃特殊对待,我都好了,那样我会不爽的。”
“保证不会。还是那句老话,咱们二队,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保管不会让你过舒服日子。”
李轻鹞乐了,脸上的泪痕早就不知踪迹。她说:“我有些好奇,你长这么大,有没有遇到像我这样,过不去的坎儿?”
除了我哥——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结果陈浦说:“这还用问,我这辈子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你哥。讲实话,我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里我最小,人人宠我,尤其我奶,几乎什么事都顺着我。
不过那时候我也不太听话,从幼儿园到高中,本人惭愧,都是学校的扛把子。家里怕我学坏,才逼我读警校。本来他们打算,等我经过警校的毒打,重新做人后,就让我回家随便找点事干,躺平拿钱。不过,我读了两年,就决定以后就当警察,因为我想干,他们也依着我。我爸妈大哥二哥早说了,这辈子只要我不干坏事,随便我怎么过。
找你哥的头两年,人人夸我仁义,连我两个哥都出钱出力支持,当然我照单全收了,不宰白不宰。可是这几年,人人都劝我别找了。
但我偏要找。其实有时候想想,人这辈子,有个奋斗目标挺好的,活着更有劲,人生也更有意义。”
李轻鹞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是陈浦这个人,能在希望渺茫的前提下,坚持找她哥这么久,而且打算继续找下去。
因为他从小顺风顺水,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他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兜底。本来,这辈子他就该无忧无虑、快活招摇地活着,干警察也是他心中乐意。
他本是上天的宠儿,投胎的高手,是活在金色城堡里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子,是呼风唤雨张扬肆意的小霸王。他就等于绝对理想主义。
可他遇到了满身市井气的老好人李谨诚,偏偏志趣相投,被他影响,为他改变,成为生死之交。
然后陈浦又失去了李谨诚。
这或许是小王子人生第一次,尝到痛苦失去的滋味。
换做大多数人,伤心一阵子,尽力找一阵子,实在没办法,也就只能永远缅怀了,日子还得过。
可陈浦他不干。
他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小王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他不肯失去,谁也不能让他失去。
于是他就这么一心一意犟上了,谁劝都不管用,豁出自己的青春不要,人生不过,花多少时间都不在乎,非要把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给找回来。
幽暗的夜色映在窗玻璃上,轰隆的列车上连绵不绝。陈浦忽然听见了李轻鹞的喟叹:“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啊……”
陈浦莫名:“我怎么了?”
“大傻子。”
“不兴人身攻击啊。”
“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查案呢。晚安,做个好梦,陈小浦。”
第70章
叶松明出生于农村,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虽然经济条件不好,父母竭尽全力供他读书出来。他也一直非常孝顺、上进。
从湘城某医科大学本科毕业后,叶松明想要考研到更好的学校去,一边备考,一边在孙远安的诊所打工,积累临床经验。结果连续两年考研失败。
叶松明在诊所干了两年半,在2017年7月,他离开湘城,回了老家。叶松明不再提考研的事,过了几个月,筹钱去县城开了个小诊所。
5年后,叶松明的诊所已经上了正轨,除了他,还招了两个医生坐诊,营收稳定,口碑很好。他还把父母接去县城居住。
直至2年前,他深夜开车上高速,遇到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司机,车祸身亡。父母伤心欲绝,关闭诊所,房子退租,回到老家居住。
抵达叶松明的老家前,陈浦与当地警方核实,叶松明的死没有蹊跷,就是一场意外。肇事司机身家清白,也是河南本地人,连续驾驶十个小时,一个打盹儿,断送了一条人命,司机自己也受了重伤,悔恨不已。
陈浦和李轻鹞下火车后,当地的警察开车,带他们到镇上叶松明的老家。路比较难走,到了一个土坡下,车就开不过去了,只能步行。到处都是起伏不平的黄土路,据两个警察说,现在留在村里的人不多了,这里不仅交通不便,条件也比较艰苦。所以叶松明能从山沟沟考出去读大学,又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孤老,还挺令人唏嘘的。
他们到了叶家的院子外,警察喊了一声,里头就有人应声。两个老人接待了他们。
叶家就三间红砖房,一间客厅,两间卧室。一行人在简陋老旧的客厅坐定,叶母给他们端来茶,叶父分烟,但是警察们都客气推脱了。
两个老人虽然客气,但都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他们其实也只有五十几岁,看着却像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精气神仿佛早就被抽了个干净。
当地警察介绍了陈浦二人的来意,说叶松明曾经工作的诊所,有一些病人资料可能和案情有关,所以想来这里找找线索。两个老人不置可否。
这时,自然又该深受中老年人喜爱的乖巧姑娘李轻鹞出场了。
陈浦瞟她一眼,她心领神会地开口:“叔叔阿姨,我们连夜从湘城坐火车过来的,听说你们正好在家,一下车就赶过来,来得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老人忙说没事,说警察同志才是辛苦了。
“那咱们就随便聊聊。对了,当年叶松明从湘城回来,你们觉得他心情怎么样啊?”
两个老人都怔愣了一下。
李轻鹞立刻知道有戏。
叶母抹了一下眼泪,说:“我记得很清楚,松明刚回来的几个月,挺消沉的,整天闷闷不乐,肯定是在外头遇到什么坎儿了。但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遇到难处,也不会跟父母开口。”
“谁说不是呢,说实话,我和他当年年龄差不多,工作遇到什么难处,也不能给爸妈说。阿姨,叶松明不说,是怕你们担心,这是孝顺。不过……你们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儿吗?”
李轻鹞几句话就说得两个老人心中熨帖,再看她和陈浦,就不仅仅是警察,还是和儿子相仿的年轻人。
叶父露出犹豫神色,但想到人都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他说:“其实那时候,我们怀疑……他根本没进诊所工作,而是被人骗进了传销诈骗集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叶父忆起了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叶松明回家不到一个月,那天晚上,叶父弄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毛豆,喝着小酒看电视。他妈出门走亲戚了。
那段时间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叶松明,出来上厕所,叶父就喊他:“过来,陪老子喝两杯。”
叶松明默默走过去,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叶父知道儿子最近心里不痛快,也不劝他少喝,又问:“真不考研了啊?”
“不考了。”
“都考了两年,放弃多可惜,你就在家安心准备,我和你妈供得起。”
叶松明摇头,苦笑着说:“没那个心气了,呵呵,百无一用是书生。”
后来叶父就说,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坎儿,虽然爸妈没本事帮你解决,可说出来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好。
那时候的叶松明又低头笑了,叶父形容不来那是个什么样的笑容,只是能清楚感觉到,儿子虽然在笑,却显得特别特别难过。
他说,爸,我帮着别人,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且还不止一件。一开始,我以为后果没那么严重,只是正常灰色地带的事,谁都会做。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事,很可能害了无辜的人一辈子。可我……偏偏不能开口,把这些事说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太没用了?
李轻鹞又问:“叶叔叔,叶松明还有哪些物品,我们能看一下吗?”她都没用“遗物”二字,免得老人伤心。
叶父打开另一间紧闭的房门,说:“他的东西都在里头,你们随便看。”
李轻鹞和陈浦一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墙上的七八面锦旗,写着“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等等,落款都是病人的名字。
叶父红着眼说:“我们家松明,从小就不是顶聪明的孩子。但是他能吃得苦,勤学好问,心地善良着呢。他对我说,爸,我的资历浅,医术不高明,但我只要用心对待每一个患者,就一定能把诊所搞好。
那面锦旗,是一个老太太,发烧了,但自己觉得还挺精神的,没当回事,来诊所就让开点药。松明负责啊,非要给人测血氧血压血糖,结果一测,血氧只有七十几了。老太太还不懂,不肯去医院,松明最后抢了老人家手机联系家属,让送医院。人一到医院就进了抢救室。老太太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这面锦旗,就是老太太的女儿送来的。”
第71章
那一面,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老说手疼,来诊所看,父母以为是孩子闹情绪不肯写作业,想治治孩子。谁知松明很仔细地检查了孩子的手,就问孩子的手是不是动过手术。原来孩子前一年暑假手摔骨折了,很严重,去县里医院接骨打了钢板。松明发现骨头接得不对,歪了,让他们去市里大医院复查。父母还不信呢,说好歹是在县里正规人民医院接骨,你一个诊所年轻医生说人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说了几句难听话。松明也不生气,仔仔细细给他们解释,对比孩子和正常人的骨头形状……家长半信半疑,结果去了市里骨科医院一查,真接歪了!父母过几天就送来了锦旗,就是苦了那个孩子,得把骨头打断重接……”
老人家絮絮叨叨,对每一面锦旗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
陈浦和李轻鹞也不嫌烦,一直安静聆听,肃然起敬。
叶父说完后,偷偷抹了把泪,有点不好意思:“我太啰嗦了。”
李轻鹞说:“没有,我们很爱听,很感动。”
叶父说:“我再去给你们拿两杯水来。”转身走出房门。
李轻鹞立刻压低声音说:“知道叶松明让我联想到谁了吗?”
陈浦戴着手套,正打算翻看书架上的一些书,闻言垂眸看着她,问:“谁?”
“刘怀信。同样都准备过考研,你说他们俩会不会认识?同样在七年前突然离开湘城回老家,同样的有愧于心,而且叶松明八成也租朝阳家园的房子住。
还有一点,你说是凑巧吗?在旁人的描述里,他们两个,几乎是同一种人:大好人,大善人,无私、利他,把一切都奉献给工作和自己的服务对象,而且都不谈恋爱。”
陈浦也没想到她的思维如此跳跃,又如此敏锐。他点头:“你说得对,某些方面是很像。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们俩一定有关系。譬如朝阳家园是本市最大的回迁小区,很多考研的、打工的,都租在里头,算不上巧合。而且,你要这么说,对他们的人格描述,我是不是也挺符合的?而且我也没谈恋爱。”
李轻鹞说:“请搞清楚自己的人设,你陈浦可不是什么大善人。队里哪个不被你管得服服帖帖,做牛做马。上次闫勇还给我讲了你‘欺负’一队、三队队长的光辉事迹。对不对,扛把子?”
陈浦忍不住笑了。
李轻鹞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刘怀信和罗红民有关联,叶松明又和向思翎有着间接关联,让我忍不住多想。而且,叶松明两年前也死了。你说他,会不会是直播三人组中的C,或者D?他其实是死的第一个人?”
这时,叶父端着茶走了进来,陈浦给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回头再说。
李轻鹞没说的是,她还有更离谱更放飞的想象呢。假如叶松明真的是C,是当年和刘怀信一起搞直播的人之一。两个人性格如此类似,是巧合,还是……被选中的?
譬如有着一个神秘组织,犯罪教父之类,专挑好人,令其堕落,使其犯罪,再令他性格大变,愧疚行善,如苦行僧般度日,以达到幕后大boss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实现更加庞大的犯罪计划,诸如此类,巴拉巴拉……不过这样的猜想,实在太扯,显然只适合出现在电视剧里,李轻鹞很快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勘探工作上。
陈浦在房里那张老旧的单人床蹲下,低头,长臂一拽,拽出个落满灰的木箱,大概一尺见方,看起来很旧了,没有上锁。
陈浦问:“这是什么?”
叶父说:“这是松明小时候,我给他打的一个木箱子,给他放玩具。后来他长大了,一直留着没舍得扔。”
“我们能打开看看吗?”
“可以。”
李轻鹞在陈浦身旁蹲下,他掀开木箱盖子。里头没有放玩具,放着五个厚厚的笔记本,此外还有一堆保修卡,说明书等等。
陈浦翻开其中一个本子,扉页上写着“叶松明跟诊学习笔记1——2016年3月至7月”。另外有三本也是跟诊学习笔记,还有一本是“远安诊所诊疗系统安装学习笔记”。叶父说得没错,叶松明真是个非常勤奋学习的人。
陈浦和李轻鹞各抽了一本跟诊笔记,大致翻了翻。李轻鹞用胳膊撞了撞陈浦,手指着其中一面。
叶松明的笔记,显然就是给自己看的。除了记录每天来的病人、病情、用药和跟诊心得,隔着几页,就写着几句甚至几页,和跟诊无关的话,都标了日期,算得上是日记。
譬如她指的那页,就写着——
【2016年12月3日晴
今天诊所病人不多,我跟师父炒了两个菜,结果芷兰来了,还带了我最爱吃的烤鸡。趁她爸不注意,她撕了条鸡腿丢我碗里,我赶紧把鸡腿埋在饭下头。
要考211,要成为合格的大内科,要娶小师妹,任重而道远啊!】
陈浦点头,示意知道了,看来这些笔记他们必须带走。
他刚打算站起来提出这个要求,手里的笔记本中却掉落了一小叠夹着的单据,他捡起一看,眉眼就凝住了。
姓名:向思翎;年龄:16岁;职业:学生;
病情描述:
早期妊娠,无B超结果,家属推测妊娠10-12周。
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胸部、腰、大腿,多处软组织挫伤,疑遭受家庭暴力。
后面还详细记录了手术人流过程,开的药物,费用单据等等。手术单上有向思翎本人签字,李美玲作为监护人签字,还有叶松明和孙远安的签字。所有费用正好是3500。
李轻鹞看到这些,也怔住了。
她立刻可以判断,这才是真相。叶远安作为诊所的助手,藏了这么多年的原始单据,不可能是假的。早在向伟案发生大半年前,或许更早,向思翎就遭受了性侵害。
“可当年……”李轻鹞顿住。
陈浦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当年对向思翎的身体检查,并非司法强制,没有证据依托。是警方说服了李美玲母女,她们接受了。后来就在她家附近的一所大医院做了检查。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第72章
下午,陈浦和李轻鹞带着叶松明的所有笔记,打算坐高铁回湘城。当地警方派车,把他们送到高铁站。
路上,陈浦给丁国强打电话。
听完陈浦的汇报,丁国强问:“你怀疑谁?”
“当时经手的医生可能有问题。”
丁国强给了他一个刑警的联系方式,说:“唐宗华是当年负责向伟案的刑警之一,现在调去别的分局了。你直接问他,是最快的。这个案子,回来我们得重新合计了。”
陈浦又立刻拨通唐宗华的电话,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
陈浦问:“唐哥,当时你们是怎么选定的医院?是你们指定的,还是李美玲母女选的?”
唐宗华回忆了一下当晚情形,答道:“也不算是谁指定吧,开头几天,李美玲说什么都不同意,说向思翎还是个孩子,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检查,这太侮辱人了。我们能理解她当妈的心情,也不能强迫一个高中生去做检查,因为没有证据支持。
其实当时大家都抱着希望,既想查明真相,也想尽量帮骆怀铮那个孩子。后来有天晚上,李美玲终于松口了,我们怕她又改主意,当时就赶了过去。我记得是晚上10点多,我和一个同事开车去接她们。”
唐宗华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情形。
打开门,母女俩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李美玲态度不太好,还问他们,是不是证明了女儿是处女,就能证明骆怀铮说谎,把这个小畜生抓起来。唐宗华只打了个哈哈。
“向思翎当时什么反应?”陈浦问。
“她那些天,都是一个样子,呆呆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们问什么都不说,都是她母亲代为解答。然后……”
他们就说起了去哪家医院,李美玲说随便,越近越好,要大医院,免得不正规,伤着孩子。离他们家最近的大医院,就是市三医院,所以不用商量,大家就去了那里。
到医院已经晚上11点,门诊早关了,他们挂了急诊妇科的号。李美玲表示,怕引人注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希望他们不要表露警察身份。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唐宗华同意了。
到了急诊妇科,医生办公室空很空,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副主任医生在,还是个男的。李美玲对医生说,想检查一下女儿的身体,怕被人欺负了,看处女膜是否还完整。医生大概这种情况见多了,没有多问,带着向思翎一个人进了检查室。
李美玲和两个警察等在外面。
没多久,医生就带着向思翎出来了,把检查结果给他们:【处女膜完整,阴道无损伤。】
当时唐宗华的心就是一沉。
“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能查到吗?”陈浦问。
“我查一下,卷宗里有当时签字的检查记录……找到了,叫凌勇。”
挂了唐宗华的电话,陈浦又打给丁国强:“师父,再帮我查个人,叫凌勇,七年前是市三医院妇科的医生。你帮我查查,这个人是什么背景,都在哪些医院工作过?”
在旁边听着的李轻鹞,猛然响起,李美玲年轻时还在一家医院工作过,那天他们在她母亲家,还看到了医院的护士名牌。那家医院叫做……
“华旺医院。”
丁国强出马,自然非常快。陈浦他们刚到高铁站,他的回话就来了——
“1998年,凌勇医科大毕业,就进了这家私人医院工作,工资比体制里高2倍。两年后,华旺经营不善倒闭,凌勇在家里呆了1年多,后来家人给他活动进了市人民医院。干了十年后,调到市三医院,到现在,已经成为了妇科主任。”
陈浦和李轻鹞一合计时间,凌勇在华旺医院呆的时间,正好和李美玲重合了。一个是新进的前途大好的医科毕业生,一个是年轻貌美的护士。
当地的高铁站很小,人也不多,只有两个站台,候车厅到处都是空座。检票时间还没到,陈浦和李轻鹞找了位置坐下。
陈浦把两人行李放在旁边的空座上,一转头,看到李轻鹞又是一副走神的样子。
他早已习惯,也早有预料——一遇上骆怀铮的事,她就会不对劲。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现在怀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超一流选手心态,应该不会再难受。可此刻,看到她故态重萌,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哪里是不在意了,这简直就成了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那种熟悉的下坠感,瞬间袭来。胸口是闷的,心是难堪的,人就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浑身都没劲儿了。
他抬头望着窗外,空荡荡的站台上,列车还没来。午后的阳光,飘洒在铁路上。天很蓝,云白得像雪。耳朵里全是车站里各种空旷又嘈杂的声响。
虽然老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老话也说了,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干他的!
陈浦自我感觉进步很大,情绪基本平复,甚至面带善解人意的微笑,问李轻鹞:“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骆怀铮的事?有什么想法,咱们商量着来。”
李轻鹞点头,平时总是疏懒的眉头,此时紧蹙着,眼睛里全是忧虑。她说:“现在可以确定,凌勇和李美玲勾结作假。他们那天去那家医院,凌勇正好急诊当班,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
“没错。”
“向思翎高二就被人性侵,这就要引出案中案了。她是否自愿,还是被迫?那个人是谁?是罗红民,还是向伟?又或者,两人都有份?当年的案件,能不能提起重审?骆怀铮有没有可能洗刷罪名,这是不是一起冤假错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见心情起伏。
陈浦却想到她昨天在火车上说的抑郁经历,再看到她此刻忧思的样子,心中生出怜惜之情。于是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也许是当年的事,带给她的创伤太大,所以她遇到骆怀铮,情绪反应才会这么激烈。这完全是说得通的。
反正他就当是这样。
他心平气和地说:“骆怀铮可以提出重审,但能不能启动重审,要看法院。不过,我认为是有希望的,因为这份堕胎报告证明,向思翎和李美玲说谎了,并且有主观意图,向司法机关隐瞒、作假。骆怀铮当年的口供坚持,目睹向伟性侵向思翎。那么现在,他当年的行为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就有了依据。但我觉得……这算不上直接证据,并不能为他洗脱罪名。其实这个案子能不能提出重审,还骆怀铮清白,关键还是看一个人。”
“谁?”
“向思翎。当时除了死者向伟,只有她和李美玲在场。她一定知道真相。我仔细读过她的口供。当年,她确实说,父亲是在打她,没有强奸。但是她并没有说,目睹到,是骆怀铮造成了向伟的致命伤,她说她当时躲进了房里。”
“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吗?”李轻鹞说。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天,她和陈浦去骆怀铮公司的场景。骆怀铮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在和她接触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吗?】
【轻鹞,如果我有明确的发现,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从一开始,骆怀铮出现在向思翎身边,就透着蹊跷。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或许我们回去后,可以找向思翎再聊一次。”陈浦的手臂往她椅背上一搭,眼里闪着老刑警才有的狡猾精明的光,“我们找到的堕胎证据,论谁都想不到,绝对在她的意料之外,可以打她个措手不及。那么她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承认那个人是罗红民,但这样,她就有了杀死罗红民的充分动机,我们也可以名正言顺调查她名下所有资产、银行账户、通信记录;要么,承认那个是向伟,那么她当年的口供将不再有说服力,对骆怀峥非常有利。看她怎么选吧。”
李轻鹞听得睁大眼睛,她是真的没想到,还能这么算计……不,和嫌疑人博弈。她望着他从容的模样,心情一阵激荡,说:“厉害!我真是关心则乱,完全没想到。”
陈浦维持着睿智从容的微笑。
见鬼的关心则乱!
酸归酸,眼见列车进站了,人们都去排队检票,陈浦提起行李站起来,正色说:“你放心,如果骆怀铮是无辜的,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定有办法还他清白。只要是冤假错案,我拼了命也会往上捅。反正我这个人,没啥顾忌。走了上车。”
李轻鹞没说话,跟在他身后。
陈浦身上还是昨天晚上换那件白T恤,因为忙碌了大半天,后背上有一抹灰,他的右边手臂上也有。他的黑色背包懒得背上,和她的行李一块儿拎着,五指看起来粗实有力。他抬头看着前方,高高大大,坦坦荡荡。其实他的后背看起来是瘦的,也是紧的,总能看到肩胛骨的隐约曲线。他总是喜欢穿黑裤子,大概是耐脏,腿很长,毕竟扛把子,个头不够,当年怎么打架服众。
李轻鹞望着他的背,久违的冲动涌上心头。
又想往上蹿一蹿。
他一定吓一跳,然后赶紧双手护着她。行李肯定是不会丢的,那他就得又拿行李又托她,但他一定拿得住。
他绝不会把她扔下来。但是周围这么多人呢,他也许会害羞。到时候就看她和他,谁更要脸了。
李轻鹞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往他背上蹿。这么多人呢,她又不是把脸放家里冰箱,没带出来。
李轻鹞上前一步,忽然贴近他的后背,脸直接挨上去。陈浦察觉到,立刻停住脚步,不动了。她把脸埋在他的T恤上,蹭了几下,两只手终于轻轻环上,那用目光丈量过很多次的腰。
她说:“陈浦,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松开了,脸也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她说:“好了,温情感动时刻结束。快走,车来了。”
陈浦没有回头。
整张后背都是麻的,心脏狂跳,腰上“嗖”地一下就像过了一遍电。他想,这他吗算个什么事?李轻鹞为了别的男人的事,第一次主动抱他,还附赠一张好人卡。
可是……
他低头笑了一下。
管她是为什么,反正他又非常可以了。
《叶松明日记摘选一》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向思翎,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那天诊所早下班了,我和师父都住在诊所里头,他有个卧室,我就睡在靠门的杂物间,里头有张1.2米的单人床。孙芷兰偷偷给我弄来个巴掌大的细颈花瓶,里头插了几朵野菊花,放在窗台上。虽然杂物间的一半都堆满了物品器材,但每当我抬头,看到窗台上的几朵花,有时候还能看到月亮,我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那天我睡得真香,“咚咚咚”有人敲门,把我惊醒。我穿好衣服爬起来,就看到师父也穿好白大褂下楼,“有急诊病人。”他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