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浦撕开包装,说:“纯黑巧,没糖。”说完拿着半露的包装纸,直接把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被强行投喂的李轻鹞,淡定地嚼着巧克力,问:“你怎么会买这个?”
“前一段时间就买了,补充体力。今早出门看到就带着。”
李轻鹞故意说:“都被我吃了,你不就没了?”
结果话刚没完,又被他眼明手快剥了一块塞进嘴里。
李轻鹞瞪大眼,“唔唔”地说:“我够了!你要把我喂成猪吗?”
陈浦把包装纸丢进路边垃圾桶,抬眼微微笑着,眼里有光芒闪动。他说:“总觉得这些日子,没我带着吃饭,你都瘦回去了。”
他的语气颇为惋惜,李轻鹞嚼着巧克力,冷淡道:“别做梦了,再胖一斤我跟你姓。”
两人推门进入诊所,门口的护士问:“你好,是来看病吗?哪里不舒服?”
陈浦走过去,对她亮了一下证件,低声说:“你好,我们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当事人曾经在你们诊所工作过。所以我们想找孙远安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护士立刻抬头,看向不远处坐在电脑前,一身白大褂的中年男子。
陈浦二人也望过去。
孙远安中等个头,1米68的样子,身材偏瘦,已有不少白发。他戴了副黑框眼镜,面容严肃板正。哪怕正在玩手机,嘴角也是紧抿下撇的,一看就是不那么好相处的人。
护士走过去,小声在孙远安耳边说了几句,孙远安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也没有笑容。他不急不缓合上面前的记录本,把手机装在口袋里,这才起身,走过来说:“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警官证?”
两人都亮了证件。
孙远安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下,还给他们,说:“外头还有病人,到我的办公室谈吧。”
孙远安的办公室就在里头的一间屋子,三人相对而坐,护士泡好茶后出去,带上门。
孙远安问:“你们想了解谁的事?”
陈浦却没提李美玲,而是问:“向思翎,8年前还是个高二女生,16岁,她是不是你的病人?当时有没有在你这里动过什么手术?”
两人都紧盯着孙远安的脸。他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8年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的病人很多,哪可能都记得。”
“病历记录还在吗?”
“没有了。”
李轻鹞却笑着说:“不一定吧,孙医生,你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生意,十几年没换过地方,主要病人群体固定,怎么会不保留病历呢?”李轻鹞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她妈的诊所里,十年的老病人,病历都保留着,街坊生意就得这么做。
孙远安面露难色:“我真的记不清这个人了,那些纸质病历本,早就没了。”
李轻鹞轻飘飘地说:“没有纸质病历,是因为已经全部录入系统了吧?不瞒你说,我家也是开诊所的,跟你这里规模差不多,可能还要大点,2010年起我家诊所就全都电子化了。你这里是不是也一样?”
孙远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系统里也没这个人。”
“那帮我们查一下系统确认?”
孙远安却说:“你们有搜查令吗?有相关手续吗?有的话,我就给你们查系统,保护病人隐私,是医生的职业操守,我不能随便给你们查。”
陈浦和李轻鹞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个孙远安这么难缠,死不松口。一般人面对警察,可没这么强硬。但这更让他们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陈浦已按照惯例,唱起了白脸,冷冷地诈他:“孙医生,你知道我们在查什么案件吗?案件性质非常严重!关于向思翎的情况,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应该很清楚,身为一个医生,如果开具假的医疗证明、违规做手术,甚至妨碍调查、影响司法公正,不仅会被吊销执照,还可能坐牢。你也不想做了一辈子医生,晚节不保,身败名裂进监狱吧?”
孙远安的脸涨红了,神色却越发阴沉,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做过!病人的病历,怎么能你们说查就查呢?那今后谁还敢来我这里看病,隐私都没有了。”
这就属于冠冕堂皇的强词夺理了。
这时有人敲门。
孙远安闭了嘴。
陈浦:“进。”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喊了声“爸”,又看了看陈浦和李轻鹞:“我刚下班过来,听说有警察同志找你协助调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孙远安皱眉说:“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李轻鹞见孙芷兰相貌斯文,眼眸清亮,面带善意,心念一动,说:“孙芷兰是吧,你好,我们是刑警队的,这是我们的证件。因为一起重要案件,我们想要查看病人病历。但你父亲一直不配合,能不能劝他一下?”
孙芷兰听明白了,不赞同地看着孙远安:“爸,你干嘛呀?咱们行得正站得直,给警察提供信息,不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吗?”
孙远安被女儿怼得脸都青了,说:“这不关你的事……”
孙芷兰显然是个直爽性子,对李轻鹞说:“别理他,五十几岁就老糊涂了。病历都在电脑里,我给你们查。”
孙远安要被气死了,但他又不敢当着警察的面,强行阻拦女儿,最终青着脸,坐在一边。
孙芷兰坐到电脑前,打开系统。
李轻鹞说了“向思翎”的名字,孙芷兰键入后,跳出十几条就诊记录,她说:“还真有,是这个人吗?”
李轻鹞看了下病人基本情况,那是几条就诊记录都是2013-2014年的,病人年龄15岁,登记的家庭住址是机械厂宿舍。
李轻鹞点头:“是她。”
陈浦看了孙远安一眼,他的面色倒是平静下来,眼眸低垂着,也没说话。
孙芷兰把电脑让给他们,李轻鹞一条条往下点击查看,大多数是感冒,每次医药费也就是二、三百,费用明细都有。
只有一条,2013年11月,也就是高二下,只写了个一个“肺炎”,治疗费用达到了3500。李轻鹞又往下拉细的目录,结果用了什么药,什么治疗手段,都没有记录,一片空白。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找到了。
看来向思翎那次长达半个月的“生病”,就是在这家她母亲曾经长期就职的私人诊所治疗的。
其实那天同学聚会一说,李轻鹞就联想到了堕胎。但是当年审判骆怀铮时,向思翎经过医院检查,证实还是处女身。所以李轻鹞只好暂时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那她那时候病了半月,会是什么原因呢?
孙远安说:“她都七八年没来了,我哪里记得。”
由于孙芷兰很配合,陈浦和李轻鹞要给她面子,不再逼问孙远安。陈浦给李轻鹞递个眼色,看了看孙芷兰。
李轻鹞秒懂,孙芷兰有可能是突破口。
这很好判断。孙远安早年丧妻,一个人养大孩子。孙芷兰在父亲面前,非常自信、随意,而且有话语权。这说明她是备受父亲宠爱长大的。
刚才孙远安就不配合,现在系统里只有一条模糊的“肺炎”记录,他当然可以继续推说记不清,让他开口估计很难。
孙芷兰就不同了,她这么积极地配合警察,说明她很怕父亲沾上麻烦,急于澄清。而且她也表现得很率真、正直。孙远安当年如果真的做过什么,李轻鹞觉得他肯定没告诉过女儿。孙芷兰表现得对诊所的情况很熟悉,也许他们可以打探一二。
陈浦把手往孙远安肩膀上一搭,孙远安轻轻抖了一下。
“孙医生,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诊所?”
孙远安犹豫了一下,答:“行。”
等两人走出办公室,李轻鹞就和孙芷兰聊了起来。
“你爸为什么不配合啊?我们调查别人,跟他又没关系,他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嘛。”
李轻鹞这几句抱怨的话一说出来,孙芷兰顿时有种在跟同龄女孩聊天的感觉,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她答:“我爸这个人挺固执的,喜欢钻牛角尖,警察同志,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人不坏,对病人也很好。”
李轻鹞点头:“我妈也是开诊所的,不过是中医诊所。对病人好,是最重要的。”
孙芷兰一下子感觉跟她又亲近了一些,问:“你们在查什么案子啊?这个向思翎,有什么问题吗?”
李轻鹞做了个“嘘”的手势,说:“不能打听,我们来过的事,也请你保密,好吗?”
孙芷兰立刻说没问题。
李轻鹞又问:“七八年前,你还在读大学吧。”
“对,我在读师范。”
“那你应该跟我一样,也是在诊所里长大的吧?”
孙芷兰笑着说是,又说:“要不是没证,我10岁就能给人打针。”
李轻鹞和她对着笑,话锋一转:“这个向思翎,你有印象吗?”
孙芷兰摇头:“大学我都是寒暑假才回来,对这个名字没印象。”
李轻鹞还是希望能找到最原始的纸质病历本,说:“你们这个医疗系统,用着蛮好的,是哪一年装的?”
“2013年7月。”
李轻鹞愣了一下,目光再度落到孙芷兰的脸上。
哪怕是诊所员工,只怕都要想一想,才能忆起八年前安装系统的时间,甚至有可能记得没那么清楚,这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孙芷兰一口答了出来。
“不会是你让人装的系统吧?我看你爸不像是对这些很懂的样子。”
孙芷兰脸上的笑没了,她说:“不是我,我学文科的,不懂这些。是我爸当时的一个徒弟,都是他一手办的。”
李轻鹞往外间看了看:“他现在还在诊所吗?”
“他七年前就离开湘城了。”
七年,又是七年。
李轻鹞现在听到“七年”和“朝阳家园”两个字眼,神经都会微微抽搐一下。她和陈浦明明在调查罗红民案,可越来越多的细小线索,都汇集到七年前的朝阳家园。
这是巧合吗?
李轻鹞看着孙芷兰不太自然的神色,问:“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也想找他聊聊。”
孙芷兰说:“你们不见得找得到,他去哪儿了,谁都没说,手机号都换了。”
“所以他是不辞而别?”
孙芷兰低下头,看着桌面,脸色淡淡的:“就跟我爸打了个招呼。”
“别人找不到,我们一定找得到。到时候,要把手机号给你吗?”
孙芷兰却笑笑说:“不用了。系统里有他的资料,你等一下。”
孙芷兰非常熟练地调出一份档案。
那是个皮肤略黑,容貌俊朗的年轻人,当年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白大褂,眼神清亮,精神奕奕。
他叫叶松明,河南信阳某村人,毕业于湘城的一所三本医科大学。
李轻鹞对着屏幕拍了张照片,用胳膊轻轻撞了撞孙芷兰:“你当年跟他,是不是……”
孙芷兰从来都是直爽性子,此刻看着李轻鹞温和善意的眼睛,也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苦笑了一下,说:“是。”
“那怎么就分开了?”
孙芷兰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瘦瘦黑黑的青年。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总是充满活力,折腾引进新系统,改进分诊流程,每天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他会地铁再倒两趟公交,跑到她的学校,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他陪她吃饭,看电影逛街;陪她在雪地里疯狂打滚,在山岭上跟两个二傻子一样呼喊奔跑;他们在黑夜里,在寂静无人的诊所角落,相拥亲吻。
孙芷兰抿了一下唇,答:“我们好了一年多,从我大二到大三,一直好好的。可是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短信,说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要分手。我完全不能接受,生了几天气,等我周末从学校赶回来,他已经走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芷兰沉默了一阵子,答:“虽然在我们的感情里,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烂人。但是客观的说,他本身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也很正直,工作特别努力,对每个病人都很好。他也很聪明,诊疗系统就是他联系引进的,我那时候还开玩笑说,他让诊所鸟枪换炮了。
我现在有男朋友了,谈了两年,下半年打算结婚。你们如果找到他,不用给我联系方式。就是能不能帮我问一句,当年他为什么要走?这辈子我总要知道答案。”
走出诊所,李轻鹞对陈浦说:“诊疗系统是叶松明引进的,病例数据肯定也是他录入的,向思翎的事,他应该是知情人。而且他当年抛弃爱人和工作,不辞而别,很蹊跷。”
陈浦立刻给河南信阳方面打电话,请对方帮忙查这个人的资料和下落,信阳警方一口答应下来。陈浦又联系局里负责户籍资料的民警,一并帮忙查询。
剩下的,就是等消息了。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两人饥肠辘辘。不过,按照过去两周的冷战惯例,现在他们就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
陈浦神色很自然地看着街边那些门面,问:“今天吃饭庆祝一下。想吃夜宵还是炒菜?”
他没说是庆祝什么。
李轻鹞说:“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回家吃外卖比较香。”
陈浦就笑,伸出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声音就响在她耳朵边上:“需要我认几次错,你报个数,让我心里有个底。”
李轻鹞被他推着走了几步,也忍不住笑了,说:“陈小浦,你知不知道‘骨气’两个字怎么写?”
“不知道,知道那个干什么,骨气能陪我吃饭吗?”
两人说说笑笑,李轻鹞挑了家小炒店,说:“我请,不许抢。”
陈浦在桌子对面坐下,问:“为什么?”
李轻鹞翻着菜单说:“你今天请我喝奶茶,吃巧克力。我也想请你吃东西。”
她讲这几句话时,嗓音低柔婉转,不紧不慢。陈浦却听得心头一股暖流涌动——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她在告诉他,她和他一样。一样的不想吵架,不想冷战。
她也想让他开心。
“我要吃莴苣炖腊猪蹄。”他以点菜的方式,积极表示回应。
谁知李轻鹞扫了眼菜单,果断说:“我晚上不吃猪蹄,太肥了,而且这是火锅,这么大一份,你一个人吃不完。还要128,太贵,换一个。”
陈浦:“……”
“我就想吃猪蹄。”
李轻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行,给你单独点个烤猪蹄,18块,就这么定了,其他菜我点,你休息吧。”
结果最后,两人还是都吃撑了,扶着肚皮走出炒菜店。
李轻鹞:“都怪你,点什么大可乐,我喝了好多。”
“要不定个规矩,以后咱们一周喝一次饮料。”陈浦也怕发胖,或者长出肚腩。
“行,说到做到?”
“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大不了下次喝冰水。”
“我妈不是说你肾虚吗?还喝冰水?”
陈浦站住不肯走了:“袁姨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这是病人隐私……不对!她说的是我整体身体素质很好,比绝大多数人都好,只是因为熬夜,肾气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这哪是肾虚了,靠!你给我回来,走那么快干什么!”
正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是河南打来的,他对李轻鹞说:“过来。”立刻接起。
河南警方效率很高,因为叶松明这几年的手机、住址、工作情况,都在系统里有登记。他七年前离开湘城后,回了信阳下面某县,开了个私人诊所。此后一直居住在河南。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一直单身。
两年前,他在驾车出门采购药品途中,遇到车祸去世,年仅32岁。
挂了电话,李轻鹞说:“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陈浦却说:“我觉得要去河南一趟,亲自看看。”
李轻鹞:“那你一个人去吧,拜了个拜。”
陈浦又笑了,手忽然抬起,很用力揉了揉她的短发,直揉得李轻鹞脸都黑了。“啪”地拍掉他的手,结果他又飞快捏了一下她的脸。
“陈小浦你癫了吗?!”动作太粗鲁了,都把她脸捏痛了。
“我一个人行动多不安全,陪我不?”
李轻鹞:“随便。”
陈浦查了一下交通,又跟河南那边警方确认叶松明老家的位置,和家人的联系方式。最后决定,当晚就和李轻鹞坐火车卧铺,明天一早就能到叶松明家所在的镇上。
这还是李轻鹞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夜间卧铺火车,以前都是坐高铁。
单位能给报硬卧,陈浦做主定了软卧,回头就按硬卧价格报,自己垫付多的部分。李轻鹞搞不清楚这两种的差别。陈浦背着个包,提着她的行李袋,李轻鹞空手跟在他身后上车。
不是旺季,又是工作日,车厢里人稀稀拉拉。他们运气不错,买到同一个包厢的两个下铺。这时已经9点多了,只有一个上铺有人,在蒙头睡。
陈浦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在有人那个下铺,让李轻鹞睡对面。李轻鹞放好东西,转头看见陈浦一头的汗,掏出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说谢谢,把头上脸上的汗囫囵一擦。李轻鹞盯着他湿了一小块的前襟,低声说:“你要不要去换件衣服?车厢里空调大,别吹感冒了。”
车厢里灯光亮度不高,陈浦的眼睛最亮,看她一眼说:“我一年都难感冒一回。”但他还是从包里拿出件干净T恤,又拿了块毛巾,说:“我去擦擦,你先坐会儿。”
“嗯。”
陈浦走后,李轻鹞看到过道的墙上贴着个凳子,有些稀奇,走过去,把凳子按下来,尝试坐下,胳膊支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山野景色一闪而过。她又把脸靠在玻璃上,冰冰凉凉的。耳边伴随着列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别说,她觉得这种意境还挺好的,很有年代感,很宁静,人的心仿佛也随着列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田野夜色里。
正发着呆,就看到几米外的车厢连接处,陈浦的身影出现。她转眸望去,结果就看到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黑色运动中裤,肩上还搭着块毛巾,正弯腰把手里的纸塞进废纸箱。
陈浦的五感很敏锐,还弯着腰,就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李轻鹞没有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逗他撩他,只是手托着下巴,就这么望着他。
他的眼神也静静的,肩膀上还沾着水汽,腰身的线条收敛得很紧,小腹肌肉微微内凹。他直起身子,神色镇定地又进了洗漱间。
李轻鹞的食指敲了几下脸颊,暗自缓了缓加速的心跳,转头继续看窗外景色。
很快陈浦就回来了,换了件白T,宽宽大大的,在她对面的板凳坐下。他的头发半干,一看就是用水胡乱洗过。
李轻鹞皱眉指出:“头发没干,小心吹感冒。你拿块干毛巾包一下。”
陈浦答:“没了,就带这一块。再说了,男人包什么头发。”
李轻鹞也不勉强,起身回包厢,拿来块一次性毛巾,打开递给他:“再擦一下。”
陈浦接过,刷刷刷满头擦。
李轻鹞实在没眼看,扭头看着窗外。
陈浦嘀咕:“才和好,就管这管那。”
一会儿纸巾,一会儿毛巾,又强迫他换衣服。明明才和好两天,唉,好烦恼。
陈浦脸上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
结果李轻鹞平淡地说:“毕竟你肾虚,我这是随手救人。”
陈浦闭嘴了。
这时,走廊的灯自动灭了,只有车厢连接处还亮着灯,光线暗了许多。列车隆一声进了隧道,视野又是一黑。
李轻鹞问:“你以前坐过卧铺吗?”
“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李轻鹞瞪他:“今天以前。”
“当然坐过,不过都是上大学以后坐的。”
“这种软卧?”
“都是硬卧。”
“为什么?”
“一开始是你哥不肯多花钱,也不肯让我出钱。他说让我去坐软卧,自己坐硬卧。我就只好跟着他睡硬卧。有时候只买到两个上铺,腿都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来,别提多憋屈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报销也方便。”
李轻鹞想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换软卧,话没说出口,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有时候我很奇怪。”李轻鹞说,“你家有钱,可你有时候怎么抠抠搜搜的?买饮料算毫升,买粉凑满减用代金券。你是不是还会买超市打折的东西?”
“当然会,打折不买我傻吗?”
李轻鹞就笑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富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一身鸡零狗碎的市井气?有时候比她这个穷人还省。
“你是从小就这么……嗯……勤俭持家吗?”
陈浦“哎——”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墙,两条长腿对着走廊,终于能舒展开,因为回忆,眼皮微微耷拉着。他说:“都是被你哥带坏的,他老瞧不上我的作风。慢慢地我就觉得,大手大脚确实不对,能省就省。再加上后来工作,看到一些条件不好的人,就觉得日子还是得像你哥那样,认真过,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李轻鹞转头望着窗外,列车已出了隧道,远处看到一片城市的灯光。也因为光线的漫射,天空的边缘染上一层橘红的颜色。
她想,或许这就是人生吧。那些对我们影响至深的人和事,不断塑造着我们的人格。于是每个人灵魂的样子,不再是几个词语可以总结,几句话可以描述的。一个人的灵魂,是由许许多多的故事组成的。那些故事,组成了他每一根倦怠的发丝,组成了他深邃的眼睛,布满伤痕的手,也组成了他脚下的每一步路,还有他的双眼所看向的远方。
陈浦望着她露出从未有过的怅然神色,竟也有几分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念一动,问:“你哥和骆怀铮出事后,那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妈跟你说的?”
陈浦立刻说:“袁姨没说很具体,只说你那段时间很苦很苦。你不想说,我们就换个话题。”
李轻鹞望着他的样子。他的神色很真诚,关心也毫不掩饰的,还带着几分懊恼和小心翼翼。
其实那段过往,李轻鹞是真不想提及,你如果曾经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又怎么愿意去回忆?除了爸妈,几乎没人知道她那段时间抑郁。
可陈浦的眼睛太清澈了,就像一片清清凉凉无风无浪的海洋。令她的心也变得软绵绵,懒洋洋,不想再防备,也无需防备。
第69章
“一开始情绪反应很激烈,一直哭,整夜失眠,非常痛苦,但是这些情绪,还是鲜活的,直接的,那时候我还有感觉。”李轻鹞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什么人和事都没有感觉了,也不觉得难过,还是失眠,每天要两三点才睡着。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4点38准时醒。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时间,因为每天睁眼,不用闹钟,就是这个时间,一分不差。
觉得很烦躁,对所有人都不满意,又觉得所有人肯定都讨厌自己。一件小事会翻来覆去想很久,非常焦虑,脑子完全停不下来,控制不住,想我哥会在哪里,想骆怀铮在牢里过着什么日子,想出事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有什么脸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
还会莫名其妙担心很多事,担心出门被车撞死,担心父母也出什么意外,担心毕不了业……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对未知的恐惧。可正因为一切都没发生,只是发生在脑海里,所以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白白焦虑。
还曾经……有过一两次自杀的念头,看到窗户心想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好轻松。不过我没那么疯的,我还有爸妈,不能死,那太自私。而且哥哥还没找到,我怎么能死。”
说完这一刻,李轻鹞就有些后悔,不该说的。可又有一种,在他面前变得更轻松了的感觉。
她望着他的眼睛,神色变得茫然。
陈浦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不知何时微微发红。他伸出一只手,凑近她的脸。李轻鹞没动。他的大拇指先擦了擦她的左脸颊,再擦右脸颊,李轻鹞才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她说:“没必要可怜我,说到底是我心理素质不够强。心理素质强大的人,就不可能抑郁。”
“说什么傻话。”陈浦收回手,“我很开心,你跟我说这些,我保证不会告诉第二人,听完就忘。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原以为的还要厉害。你看你现在多好,工作出色,人人喜欢,全局最牛逼新人,还能随手帮肾虚的人是吧?你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近乎完美的人。”
李轻鹞被他逗笑了:“吹吧你就。”可又掉了滴眼泪,他又伸手用大拇指给她擦干净了。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
陈浦深吸了一口气,说:“几个月前,我还批评你,说你戴着面具,对待所有人,还有我。现在我才理解,那是不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你已经在很努力地融入大家了,你明明做得很好,我却自作聪明,非要追求什么真实本性。我真是太傻了。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很不舒服,给你很大压力?”
李轻鹞说:“陈浦,我可不是瓷娃娃,我是说自己不够强,是不够,不是不强。我既然下定决心走出来,积极配合治疗,还有我妈中药加持,就一定能走出来。那时候我是很生气,但其实……你也帮了我。就好像吧,溺水的人,拼了全力爬到河岸边,还剩最后一步,她犹豫了,她走不动了。这时候,你突然跑来,从背后踢了一脚。
你懂的,那之后,我反而觉得跟人交往更舒服了,好像找回了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如果你不说,我真的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两者,定义了我们作为人的本身。”
陈浦竖起大拇指:“这话讲得有哲理。”
“当然,那段期间,心理学的书不知道看多少。”
一番畅谈,明明都是不愉快的往事,可此时,两人都感觉到心情很放松,聊得也很舒服。这种感觉是淡淡的,它并不强烈,可却能浸染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骨头,让你从内而外都是松松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