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墓园,姚念还是能清楚记得王家和当时跟她说的那条路线。依据一个个父亲精心想出来的参照物,姚念很快找到了父亲的墓碑。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姚念有些恍惚。墓碑上用的照片是王家和自己选的,还是他在当外企高管时风华正茂的样子。墓碑前放着一些已经枯萎的花朵,应该是父亲那边的亲人来祭拜时留下的。原来父亲没有被人完全遗忘,姚念稍微安心了些。她从包里拿出给父亲准备的东西,好几盒顶级的巧克力,黑巧白巧都有。王家和在世的时候,尤其爱吃巧克力。姚念从小就觉得,做事干练的父亲吃着甜点,是很有趣的。
姚念正在摆巧克力,突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发现是个穿着园区工作服的中年男人。
“你是她女儿?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大叔好奇地问道。
姚念感到又些惊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女儿?”
大叔索性停下来和姚念聊天。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我在这里工作有十年了,每个人的亲朋好友我基本都认识,从来没见过你。倒是见过几次你奶奶。”
“我奶奶?”姚念一脸疑惑。
“对,”大叔继续说道:“每年你奶奶都来扫墓,我看你爸爸去世得这么早,照片又这么神气,就和她聊了几句。她告诉我,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她孙女,就是一直生活在国外,所以不方便回来扫墓。”
听到这里,姚念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奶奶的样子,那个总是对自己颇为不屑的老太太。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会向别人承认自己是父亲的女儿。即便只是这样一种承认,姚念也开始对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奶奶产生了一丝感激。
“而且,我觉得你和你爸爸长得挺像的,一眼就看出是父女了。”大叔指了指王家和的照片,又指了指姚念。
姚念愣了一下,随即问道:“真的吗?”
“当然,你看看这鼻子,这脸型,一模一样,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肯定是这位王先生的女儿。”大叔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得意。
大叔离开了,姚念的心却微微地热了起来。被一名素不相识的路人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她把百科全书拿出来,坐到了墓碑旁边,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偎依在父亲旁边。
“爸爸,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以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我都选择你做爸爸。于乔说得对,其实我比别人幸运,我可以自己选择谁做我的爸爸。”姚念轻声说着,翻开了百科全书的第一页。她一直坚守着承诺,等到和父亲再次见面时才打开这本书。
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落到姚念的书页上。
“你是爸爸吗?”姚念对着蝴蝶喃喃自语。蝴蝶绕着姚念飞了一圈,她伸出手去,它又落在了姚念的手指上。
“爸爸,你说过会用自己的方式照顾我,是真的吗?”姚念看着那只黄色的蝴蝶,又一次问道。
一阵风吹来,把姚念手中的书吹过了许多页。蝴蝶飞到被风吹到的那一页上,安静地扇动着翅膀。姚念抬眼一看,发现书页上粘贴着一层薄薄小小的纸质信封。
她疑惑地将那小信封取下来打开,一枚小小的邮票掉落在姚念手里。是那张所有人都费劲心思寻找的错版“大五红”邮票。
姚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父亲没有骗她。他的确用他自己的方式,确保了她能够拥有富足的一生。
在父亲的葬礼上,金可芙没有流泪。
连罗望男与罗莱男两姐妹都哭得情真意切,金可芙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姐姐罗望男还是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段相对比较长的童年岁月,因此与父亲之间依然产生了许多难以忽略的羁绊。但自己不一样。在金可芙看来,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是疏离而微妙的。她在十三岁时才与父亲一起生活,但生活在一起时的交流却寥寥无几。父亲把她当作未来的“结婚员”来培养,而她又把父亲当作暂时的ATM机来对待。在一起的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大把,但真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培养起来。
收到罗正梁去世的消息,玲姐当场放声大哭。玲姐的哭,有一半是哭罗正梁,另一半却是在哭自己。罗正梁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前半生的领路人。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几乎都是罗正梁一手搭建起来的。他为她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为他奉上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对于这桩生意,玲姐没觉得自己吃亏,唯一美中不足的点,是收尾收得不够好。按照完美的发展,罗正梁应该要把所有家当留给她和罗佑坤才对。玲姐一边哭,一边埋怨命运的不公。自己前半生隐忍,没想到接近终点杀出来两个不好惹的女人。和处事老练的罗望男罗莱男相比,玲姐宛如一名初出茅庐的新手菜鸟。在罗正梁被罗望男带走之后,玲姐彻底慌了阵脚。而当罗望男把罗正梁去世的消息带到玲姐面前的时候,她瞬间感到自己之前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一场无法兑现的死账。
“玲姐,你陪了爸爸这么多年,又是他现在正式的妻子,追悼会现场还是你来主导。爸爸好歹算是个名人,去世的消息已经被很多媒体知道了,可能追悼会现场她们也会来。”罗望男在离开前对玲姐说道。
这个“罗太太”的名头,在这个时候倒是被罗望男承认了。但这承认中有了几分嘲讽的意味,玲姐听出来了。玲姐心里气愤,但依然接受了这个指定。她悲伤地想,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以罗太太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牢牢抓住也是好的。
追悼会现场人山人海,一半是亲友,另一半是玲姐也不认识的社会人士。虽然玲姐才是接待宾客的主要角色,然而毫无疑问,罗望男才是真正的主导。罗望男颐指气使的态度令玲姐敢怒不敢言。她站在人群里,机械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其他人让她节哀,她也便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可芙,等一下的安排是你给爸爸捧遗像。”玲姐走到金可芙身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金可芙望着罗正梁那张黑白照片,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她心目中,罗正梁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苍老而严肃,与唐仲樱的父亲截然不同。她有些为难,对玲姐说道:“玲姐,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那是爸爸。”
“我看见他的脸就害怕。现在照片变成黑白的了,我更害怕了。”金可芙往后退了几步,不愿意去拿那遗像。
玲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几个女人和女孩。女人们拉着女孩,不由分说跑到最前面,对着罗正梁的遗像嚎啕大哭。
金可芙定睛一看,那群人里有两个年龄和罗望男差不多大,而那两个女孩都低着头,任凭被母亲拉着在遗像前磕头。场面突然失控,周围的人一下子涌上来,纷纷对着这两对母女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罗望男走上来,大声问道。
其中一个女人穿着黑衣,抬起头来用同样的音量回答道:“我是谁不重要,但今天开的是我女儿她爸爸的追悼会,我非来不可。”
旁边的女人瘦一些,附和道:“女儿来参加爸爸的追悼会,天经地义。”
金可芙和玲姐恍然大悟。这无疑又是罗正梁那些风流债中的两笔。金可芙的心微微地颤抖着,在那些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个母亲和自己这样的组合?她们又是怎么生活的?
“女儿?怎么证明?”罗望男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黑衣女人站起来,斜着眼问道:“证明?还需要什么证明?你看看我女儿这张脸,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要想证明,我也能拿出一大把。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合影,什么都有。除了没有户口本和结婚证,我们什么都有。”
旁边的那个瘦女人也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罗小姐。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和你妈妈,的确是差了一张结婚证。但是我女儿和你,是一样的。爸爸留给孩子的东西,你有的,我女儿也要有。”
两个女人说话中气十足,明显是比玲姐要厉害得多的角色。而两个人的意思也很明确:在罗正梁留下来的财产中,她们也得分得一杯羹。
对手又多了两个,罗望男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愤怒之火。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努力镇定地说道:“财产怎么分,你我说了都不算。遗嘱上怎么写,就是怎么分。”
“遗嘱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把老爷子关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也不让他去医院,就是活活把他熬死的!你以为就你懂法?这种遗嘱,能合法?”黑衣女人反唇相讥。
听到黑衣女人的话引来了在场人士的纷纷议论。罗望男的计划被黑衣女人在这个特殊的场合所揭露,她心里有那么一点愧疚,但更多的是气急败坏。她顾不得妹妹罗莱男在一旁的劝阻,冲那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女儿喊道:“怎么着?几个情妇带着私生女上我这闹来了是吧?要我说,一分钱也不给!”
“私生女?你说谁的小孩是私生女呢?”看上去温和一些的瘦女人一下子激动起来。罗望男的话戳中了她的心,她也激动起来,拿起旁边的一盆带土的菊花就朝罗望男扔去。
那花盆在罗望男脚下碎裂,吓得罗望男愣在原地,而旁边的罗莱男早已抬起一只板凳扔向瘦女人。板凳没有砸中瘦女人,却砸中了旁边女儿的脚。那女孩看上去比金可芙还要小好几岁,被砸中了脚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黑衣女人和瘦女人结伴而来,显然已经自认为是一个联盟。眼看盟友的女儿被砸,黑衣女人索性跳上去,把罗莱男扑倒在地,一边胡乱撕扯罗莱男的头发,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瘦女人也跑过来,和黑衣女一起扭打罗莱男。罗望男把外套一脱,也加入了这场战斗。她抓住瘦女人的胳膊,一边掐着,一边对旁边的助理喊道:“给我摇人过来!情妇打人了!”
追悼会瞬间乱成一团。花盆、果盘碎了一地,几个女人在会场正中心扭打在一起。来参加追悼会的宾客有些生怕被这杀伤力极强的几个女人波及,早早地离开了现场。还有一些饶有兴致的拿出手机拍摄,想把这狗血搞笑的一幕记录下来当作微信群里分享的笑料。随母亲而来的那两个女孩站在一边,大声哭喊道:“妈妈,不要打了!”
罗正梁的遗像就摆在旁边。照片里的罗正梁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风流史变成几个女人之间的仇恨和争斗。突然,不只是哪一位又扔过来一只花盆。那花盆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罗正梁的遗像。
相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罗正梁的照片也四分五裂。然而众人正在激战中,没有人顾及那掉落一地的玻璃碎屑和照片。
金可芙恍惚地望着这一场难以置信的追悼会。父亲死了,她感到自己与母亲之间唯一一个共同亲人也不复存在。在那几个女人进来的时候,金可芙曾天真地幻想,母亲会不会也选择这样一个日期出现?金可芙在心里告诉自己,哪怕她也是为了争夺遗产而来,自己也绝不对她有任何恶语。她只想和母亲见一面,告诉她自己过得虽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她想告诉母亲顺利长大成人,依然保持着美丽,仅此而已。
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母亲还是没有出现,而会场里几个女人之间的战斗却愈演愈烈。金可芙看了一眼,发现一向文静内敛的玲姐竟也加入了战斗。金可芙叹了口气,独自走出会场。沿着长长的走廊,她正要下楼梯,突然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罗盼男。
“姐姐!”罗盼男依然用过去的称呼叫她。
“盼男,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金可芙感到惊讶。
罗盼男已经被母亲接走,听玲姐说,她们打算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罗盼男走过来,回答道:“过几天就走了。但是我舍不得你,想回来看看你。爸爸留下的东西,我和妈妈都不准备要了。我以后就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改了新名字,以后就不叫罗盼男了。”
“你恨她吗?”金可芙问道。
罗盼男摇摇头:“我以为我会恨,但她来接我走,我心里只有高兴。姐姐,我希望你也能离开这里。不要一辈子做罗正梁的女儿,不要带着这个标签过一生。我们以后,最好都把这段回忆忘记,只有彻底切断和罗家的联系,我们才能坦坦荡荡地生活。这个家本来就是一个错,我们不要活在错误里。以后万一我们在路上相遇,不用打招呼,互相笑一笑,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就行了。”
罗盼男说完,给了金可芙最后一个拥抱。她们从十二年前相识,做了十二年的姐妹。在同一屋檐下对着同一个父亲战战兢兢,又彼此依偎鼓励。
“我会很想你的。”金可芙紧紧拥抱了罗盼男。
罗盼男蹦蹦跳跳地走了,楼下有个女人在等待着她。女人牵着罗盼男的手,一前一后地上了出租车。
金可芙的眼角流下泪来。
她真心地为这个妹妹感到高兴,妹妹比自己提前一步,率先拥有了真正的家。
第90章 千里归途
“这户人家就剩她在这里,其他几个兄弟早就搬到山下的镇子上去住了。”领路的大爷收了金可芙给的五十块钱,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带路。
金可芙与谢则宁在这位村民大爷的指引下来到一座几乎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土胚房。一个和金艳丽长得有些相似的女人正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吃饭。
女人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并不合身,一看就是别人淘汰下来的衣物。她的碗里好像是红薯稀饭,上面盖着几片酱萝卜。领路而来的村民指了指金可芙和谢则宁,对女人说道:“香丽,你家来客人了。”
金香丽放下碗筷,有些惊恐地站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金可芙一眼就看出了她一瘸一拐的右腿。显然,金香丽家几乎是不会来客人的。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年轻人挣了钱,又在山下的镇子上置办家业,把家人都接下山。久而久之,这山村里的人就更少了。
“你好,我是金可芙。我的妈妈叫做金艳丽,你认识她吗?”金可芙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
金香丽上下打量了金可芙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你是她女儿。我看得出来。”
“这怎么看出来的?”金可芙问道。在金可芙的记忆里,她和母亲金艳丽长得并不像。就连和母亲一起打牌的那几个阿姨都说过,她的长相要比母亲美丽许多,单看外表是绝对不会相信她们是一对母女的。
金香丽没有回答金可芙的问题。她把饭碗放到一边,对金可芙说道:“我是艳丽的姐姐,你该管我叫大姨。”
金香丽与金艳丽的血缘关系以及“大姨”这个称呼,让金艳丽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她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金香丽的手问道:“大姨,我妈妈最近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她最近一次回来,都快过去二十五年了。她不是一直在国外吗?”金香丽一边问,一边把屋子里的窗帘拉开,整个房间亮了许多。屋内摆设简单而朴素,金可芙眼里唯一能找到的家用电器是一台型号老旧的电视机。金可芙往后探了探,发现那电视机的电源线并没有插上,而电视屏幕上也有一层细细的灰。显然,这台电视机并没有被大姨使用,它在这个房间里纯粹是一个摆设。
谢则宁想上厕所,但当他得知这个村子里的人还在使用旱厕的时候立马打消了上厕所的念头。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村子拐角处看见旱厕的那种震撼程度以及下意识的反胃感觉。在这个偏僻而落后的村子里,金可芙与谢则宁是两个格格不入的角色。尽管他们已经设想过这里有限的物质条件,然而落后的程度还是远超想象。
金可芙开始构思起了金艳丽的心路历程。母亲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某一天偶然遇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了许多,但给了她从未体验过的好生活。尽管这样的生活需要付出代价,但在少女坦率又略显笨拙的权衡之后,她双手奉上自己的青春,换取提升阶级的可能性。金可芙看着金香丽,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金艳丽的脸。她想,如果母亲没有跟父亲在一起,会不会过得和这位大姨一样,永远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或许母亲足够幸运,能够在专科毕业以后找到一家不错的工厂打工。然而打工的生活,如何能与里士满的美好日子相比?
“你们喝点水?我今天早上刚打的水。”金香丽对金可芙与谢则宁说道。
“刚打的水?去哪里打水?”谢则宁好奇地问道。
金香丽往门外一指,回答道:“那边的水井。我早上刚把水缸装满,这会儿烧点水,等下阿秀来了也能一起喝。”
“阿秀是谁?”金可芙问道。
金香丽不再说话,自顾自烧起水来。金可芙与谢则宁局促地坐在房间里的旧沙发上。这沙发也是有些年头了,扶手上的暗红色皮面已经破裂,露出里面一块一块的海绵来。与家里柔软舒适的沙发不同,这里的沙发异常坚硬。金可芙忍不住悄悄掀起垫子,发现那垫子下竟是一层木板,所谓的沙发不过是一个沙发壳子加几块木板。
金香丽一边点起蜂窝煤,一边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上一次见到你,你还不到一岁。你妈妈带着你来的,只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她知道我过得困难,还瘸腿,给我留了钱。当时你外公外婆还在,大家都吓坏了。你妈妈出去上学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一下子抱着孩子回来了,还是在我们这种地方,背地里谁不议论呢。你妈妈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睡的,她跟我说,就回来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回来了。第二天她就走了,走得真是快。我说再做顿面条给她吃,等我做好出来,她已经走了。”
“后来呢?妈妈没有再回来吗?”看着这个眉眼神似母亲的女人,金可芙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金香丽叹了口气,说道:“没回来。后来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打到村口小卖部。小卖部老板娘喊我去接的电话。艳丽在电话那头跟我讲,说她已经出国了,生活在国外。过得很好,叫我不要挂念她。她说她不回来了,回来也是被人戳脊梁骨,还不如一直在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日子。她给我汇了钱,让我去邮局取。她特意嘱咐我,别和别人说,钱只给我一个人。你不知道吧,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除了我和她,剩下的都是弟弟。弟弟们都已经结婚了,我又丑又瘸,没有人要我,就算在家也被爸妈嫌弃。她知道我的难处,给我汇了钱,让我自己藏起来。我问她,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她不肯说,问多少遍也不肯说。我又问她,结婚了没有。她说没有。我问她怎么稀里糊涂就生孩子了,她说在家里结婚不也是稀里糊涂的,不仅稀里糊涂,还得过穷日子。生了女儿,又是穷日子,一辈子穷日子。打工挣的钱也得给弟弟们盖房子,她不想这样。”
“后来呢?还接过她的电话吗?”金艳丽问道。
“没有了。不过我知道她一定过得比我好,我也就放下这件事了,在国外别让人知道有一家穷亲戚也好。我要是她,我也走。可惜我没那么好命,我瘸腿,长得丑,也没念书,当然走不出去。她既然走出去了,不回来也是好事。回来又怎么样,在这里找的男人,能把你带出国?别做梦了。艳丽好命,真的,我羡慕她。”
金香丽用一种极其淡然的态度描述着金可芙所不知道的往事。这些简单的话语却让金可芙心里母亲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以前她只觉得母亲温和没有脾气,却从不知道她前半段的人生。在她成为自己母亲之前的人生,她作为完完整整的“金艳丽”时的人生。在这段金可芙所不知情的人生里,金艳丽居然颇有一些倔强和勇气,与她记忆里的母亲形象截然不同。
金香丽烧好了开水,先给金可芙和谢则宁倒了一杯,之后又取了一个浅绿色的搪瓷杯,轻声说道:“给阿秀晾一杯,她一会儿就来了,她爱喝凉白开。今天山下镇上的小学放假,阿秀要回来吃饭。她还给我带了风湿膏药,前几天她去县城买的。”
“阿秀是谁?”金可芙又一次问道。这个金香丽口中屡次出现的阿秀引起了金可芙的好奇心。听得出来,金香丽的语气中溢满了对阿秀关心而宠爱。
“你看见阿秀就知道她是谁了。就像我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艳丽的女儿一样。”她没有抬头看金可芙,而是低头小心翼翼地给那浅绿色搪瓷杯中的水扇扇子,好让它赶紧变凉。
屋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一个老式壁挂式闹钟的滴答声。谢则宁坐在金可芙旁边,用手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表示作为朋友的鼓励和安慰。金可芙也伸出手拍了拍谢则宁的肩膀。她心里对他是感激的,这个遥远而难以寻找的地方,他还是陪着她毫无怨言地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女生。
金香丽出门迎了上去。金可芙慌忙站了起来,跟在金香丽后面。门外站在一个女孩,背对着金可芙,推着一辆沾满泥水的自行车。自行车的车筐里,放着一些鸡蛋和肉,还有几大盒膏药。金香丽一边把那晾凉的白开水递过去,一边小声介绍道:“秀,今天家里有客人来。你过去打声招呼。不是外人,妈妈以前跟你提起过的,还记得吗?”
那女孩把自行车靠着墙停好,转过身朝金可芙走过来。没走几步,女孩停住了。她站在金可芙面前,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金可芙也愣住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孩。
而旁边的谢则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他觉得恍惚而不真实:
那女孩和金可芙长得一模一样。
当金艳丽推着婴儿车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金香丽是震惊的。
妹妹独自出去上学只是一年半前的事。金艳丽考上的仅仅是个专科,但已经让金香丽羡慕不已。因为残疾加上贫困,金香丽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她二十三岁,在这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不太妙的年龄。因为这条瘸腿,她无法像其他女孩那样出去打工。而因为无人上门提亲,她又无法靠结婚来获得独立的家庭生活。能够离开这里的两条路都被堵死,金香丽只好顶着所谓的大龄和父母一起生活。而金艳丽却不一样。金艳丽不仅走出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这足以让金香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谁的小孩?”金香丽赶紧把门关上。
金艳丽把两个婴儿从婴儿车中抱出来放在床上,说道:“我的。”
“你和谁的?”金香丽又问。
金艳丽不再回答,只是抬起脸来问道:“烧热水了吗?我要泡奶粉。刚在那边屋里和爸妈吵了一架,我来你这边清静清静。”
金香丽住在父母隔壁,是一间更小一些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张木质上下铺,在金艳丽出去上学之前,上铺是属于她的位置。眼下的金艳丽已然是一名熟练的母亲,当着姐姐的面依次给两个孩子换了尿不湿。
“艳丽,我不懂。你要结婚生孩子,总得和我们说一声。就这样一声不吭抱来两个孩子回来,谁看了不议论?难怪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那边聚了好些人在说你。”金香丽压低了声音。
金艳丽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说就说呗,我不在乎,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
“走了?去哪?”金香丽警觉地问道。
金艳丽犹豫了几秒钟,随即回答道:“我要出国了,去国外。加拿大知道吗?温哥华知道吗?在那边,有个叫里士满的地方,我就准备去那。”
金艳丽带来的爆炸新闻一个接一个,让金香丽措手不及。孩子的事情她还没彻底清楚,又听见妹妹说要出国,金香丽顿时瞪大了眼睛。
“出国?国外?”金香丽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是去办她的残疾人证。而妹妹此刻居然表示要出国,金香丽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她难以理解的世界。
金艳丽点点头:“对。我这次就是回来再看看你们。出了国,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不过我也不想回来。”
“带着这两个小孩一起去?”金香丽指了指已经躺在床上喝完奶粉睡着的两个小婴儿。
听到金香丽的话,金艳丽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她站起来,来回踱步了许久,最终还是走到姐姐面前,说道:“我只能带走一个。”
“什么意思?”金香丽一脸疑惑。
金艳丽低下头,轻声说道:“那男人说女儿他不喜欢。可以送我出国生活,但只能养一个小孩。他说他对每一个外面的女人都是公平的,给的钱都是一视同仁的。每个女人都带一个孩子,谁生到男孩就能和他结婚。”
“只带走一个,那另一个怎么办?”金香丽问道。
金艳丽的眼神从两个婴儿身上移开,落到金香丽身上。
“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国外是什么样子,那边的人好不好,我根本不知道。最要命的是,我不会说英语呀。那男人说坏吧,毕竟给了我钱。我这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没住过那么好的房子。但说好吧,你都不知道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我就害怕有一天他突然不想给钱了,把我和孩子都扔了,那我可怎么办。但是,你是我姐姐,我信你。你从小就对我好,自己都饿坏了,还把最后一口饭给我。你要是养了我的孩子,肯定对她也不会差。姐姐,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一个人过到老吗?你就让这孩子陪你。你好好待她,她就把你当作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