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认真的吗?”金香丽难以置信地望着金艳丽。
“当然,我来之前就想好了,”金艳丽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来把孩子要回去。我既然下定决心给了你,就不会反悔。以后哪怕我穷困潦倒,我也不会回来找她要钱。你放心。”
妹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金香丽心惊胆战。关于那个男人的种种,金香丽来不及反应。但最后这几句话,她听清楚了。留下一个孩子,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决定。金香丽转念一想,自己这一生大概率是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如果没有意外,她将孤独地走完一生。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与她相伴,在此刻的金香丽听起来居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吸引力。去国外是一个太遥远的命题,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意外与困境,并非这对山村出身的金家姐妹可以理解的。在这对姐妹看来,留下一个孩子,仿佛也算是留下一线可能性。
“行,你交给我吧。”金香丽的声音不大,但在夜晚却显得格外清晰。
金艳丽在两个婴儿间犹豫了很久,最终抱起了看起来更圆润强壮一些的那一个,放到金香丽的怀里。
在这个昏暗又逼仄的房间里,姐妹之间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托付。那时候的她们还太过年轻,不懂得这样的安排会带来命运如何的蜿蜒曲折。但在那一刻,两个女孩心意坚定,她们商量好了彼此的未来,共同承担起了成为母亲的责任。
“所以,艳丽带回来的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两个。”
金香丽平静地把吃剩的饭碗收起来,轻描淡写地将一桩惊天动地的往事告诉了眼前的金可芙。金可芙看看金香丽,又看看阿秀,心内惊叹原来世界上竟有人和她长着一张相同的脸。金可芙凭着这张脸从小便获得夸奖无数,是许多人艳羡的角色。许多男人因为她的美而追求她,送她价值不菲的礼物。又是这张脸,让罗正梁也视为丰厚的资源,心甘情愿在她身上花钱,作为投资。
而阿秀呢?她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美了许多年。她的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灾祸,但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财富。她生活的环境太过狭小,导致这张美丽的脸几乎没有什么观众。她在金香丽慷慨而温柔的爱里长大,同样也成为了一个宽厚的女孩。她听金香丽提起过自己的双胞胎姐妹,也知道作为亲生母亲的金艳丽选了那个女孩前往未知的国度。在阿秀看来,金艳丽的选择是完全随机的,不存在厚此薄彼。她好奇过她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羡慕与嫉妒。对于金可芙的到来,她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很快陷入了平静。
“你陪我去再打点水。”金香丽对谢则宁说道。
谢则宁明白金香丽的意思是让久别重逢的姐妹有单独的空间,因此立刻跟在金香丽身后出去了。暖黄色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
“你妈妈从来没告诉你,你是双胞胎吗?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阿秀坐在金可芙旁边,声音轻柔而缓和。
阿秀称金艳丽为“你妈妈”,又称金香丽为“我妈妈”。在阿秀看来,金香丽才是自己的母亲。而金可芙无法理解母亲为何要隐藏掉这一段往事,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有些慌乱地说道:“妈妈没告诉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十三岁那一年妈妈带我回国以后,她就消失了,我没再见过她。我一直想找她,我以为她会回老家的,所以就来这里找。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悄悄离开我。对了,最近爸爸去世了。”
“噢……”阿秀只是象征性地答应了一声。显然,对于“爸爸”这个称呼,阿秀是陌生的。
金可芙原本对于罗正梁留下的遗产纷争并不关心,但此刻却觉得,那些资产与满屋的古董,应该要有阿秀的一份。这个被遗忘掉的女儿,甚至没有享受过父亲千万分之一的财富。
“阿秀,爸爸去世了,留下了遗产,现在还分不清楚……”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把他当作爸爸呀。他没有养我,我也没有养他,他和我就是陌生人。而且,我也不缺钱。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但我不想参与。”阿秀回答得干脆而决绝,这种坦然让金可芙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了,你刚才说,不理解你妈妈为什么要隐瞒,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走,是吗?”阿秀突然问道。
“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因为听你说来,你妈妈是非常爱你的。”金可芙的语气里带了一丝羡慕。尽管她穿着比同胞姐妹贵了无数倍的衣服,拿着专柜限量款的包,但阿秀拥有了她所向往的东西。
阿秀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轻轻巧巧地笑道:“我觉得,我大概能猜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妈妈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不想带着我,对吧?”金可芙问道。
阿秀笑了一下,说道:“人都会有自私的那一面,我并不能否认她没有。但我猜,她是想让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有时候这样才是最好的方式。不然呢,大家就都要陷入同一个困境里面去。她给了你一种可能性,给了我一种可能性,给了她自己一种可能性。就像我,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或许这就是她想看到的。”
金可芙仔细咀嚼着阿秀的话,不禁感到这个穿着朴素的同胞姐妹比自己要深刻而成熟得多。尽管没有找到母亲,但她找到了一个同样亲密的人。她们曾经在出生前就紧密相依,共享过心跳。她忍不住把头靠在阿秀的肩膀上,在许多年之前,她们在这个房间里分开。而许多年之后,她们又在这个房间里相遇。
阿秀把手伸过来,握住了金可芙的手。她的手粗糙又暖和,让金可芙想起母亲。阿秀握紧了金可芙的手,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
“不要再纠结过去,也别太计较究竟是为什么。去过你自己的那种可能性吧。”
唐则浚把新家安在了城市的另一端。
与钱美濂所热爱的中式风格不同,新家是满满的美式装修风格。门口的花园布置也和钱美濂热爱的花草不一样,种满了又高又大的果树。有几颗柚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柚子,可以看得出花园主人对它们的用心照顾。
唐仲樱是来找唐则浚的。穿过热带雨林一般茂盛热闹的花园,唐仲樱走进了爷爷的另一个家。她被通知前往书房和爷爷会面,而在路过一楼的客厅时,一位坐在沙发上喝茶的老妇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唐仲樱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那老妇人倒是先朝唐仲樱点了点头。
“你是阿樱吧,长得真漂亮。”老妇人称赞道。
“您认识我?”唐仲樱心中惊讶。
老妇人点点头:“当然。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比你小五六岁。你们小时候都住在里士满。我们以前住在旧金山,飞机飞过去睡一觉就到了,离你们也不远。你妈妈也是高材生,脑子很好,名校毕业。噢,阿樱,你滑雪滑得不错,书法写得也好,特别是魏碑,写得工工整整的,对不对?”
唐仲樱是第一次与这老妇人见面,但对方显然对她的情况非常熟悉。这让唐仲樱想起了那些年的母亲,尽管远在大洋彼岸,却对父亲的另一个家庭了如指掌。那位妻子的爱好,那位妻子的性格,那位妻子最近出席了什么活动,那位妻子的孩子们各有什么特长……说起这些话题,叶申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这些信息有的是从唐伊川那里听来的,有的是叶申自己用各种方式像福尔摩斯一般打探出来的。与其说她的人生被丈夫填满,不如说她的人生被另一个女人所填满。她把自己与对方的生活分解为无数个细碎的片段,再把这一个个片段放在一起对比,琢磨究竟是谁棋高一着。眼前这位老妇人,或许也是与叶申一样。即使已经夺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但仍忘不掉互相比较的习惯。
“是的,谢谢您的夸奖……”
“我还知道你爸爸打高尔夫技术最厉害,和职业球员有得一比。你爸爸性格好,开朗活泼,和我家那两个儿子很不一样。他们太闷了,埋头工作学习,也不大愿意出去。你爸爸长得又神气,脾气又好,可惜了。”这句话的意思,唐仲樱当然听明白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话总是会变得又碎又密。尽管老妇人看起来也精致得体,但仍摆脱不了由年龄带来的强烈倾诉欲。她表面上是在夸唐伊川,但实际上却是在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唐伊川是酷爱玩乐的富二代,自己的儿子是隐忍坚强的苦行僧;唐伊川年纪轻轻就深陷妻子与情妇的漩涡中,最终不幸因此丧生,自己的儿子却卧薪尝胆取得了终极的胜利。这么一想,自己前半生那些晦暗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老妇人看着唐仲樱,像是作为一名胜利者在检阅失败者一方的代表。她骄傲地想,劲敌钱美濂那一方已经没有多余的队员了,只剩了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唐仲樱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称呼?”
“你奶奶没有跟你提起过我?”老妇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没有。”唐仲樱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此次事件之前,钱美濂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么一个女人。
“我姓林。她居然没提过我……”老妇人阴沉着脸,像是喃喃自语般抱怨了一句。她一向视钱美濂为最大的对手,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也会不厌其烦地提起这位丈夫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另一边的钱美濂竟然没有向唐仲樱提起过自己,这让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屈辱。
“一次都没有?”
“没有。”
在唐仲樱接连给出否定的回答之后,老妇人的眼神暗淡下来。她和钱美濂的牌局胜负已决,但这胜负又没有让她彻底感到欣慰。她的男人的确兑现了诺言,让他们的孩子成为了最后的接班人。然而这诺言又兑现得不够彻底,所谓的梦想成真之时,她已经老了。她没有机会意气风发地成为唐太太,没有办法去弥补那些已经流逝的青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隐形的传送带,连接起丈夫和儿子,却唯独无法拥有自己的姓名。甚至就连曾经最大的对手钱美濂,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唐仲樱告别了老妇人。这位姓林的老太太又缓缓坐了下去,拿起那杯凉掉的茶喝了起来。唐仲樱突然想,如果母亲还在,她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吗?牌局总是有输有赢,但赢的这一位也没有办法获得完全的快乐——因为这场牌局耗费了太长的时间精力,令人早已失去了庆祝的最佳时机。在一个满头白发的时间里赢得的胜利,总觉得过于苍凉。
“好久没见你了,阿樱。”刚走进书房,唐仲樱就听到了唐则浚的声音。
“是的爷爷。我那天去公司,发现我的办公室已经被别人用了。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回家了。”唐仲樱平静地回答道。唐则浚坐在书房里,光线逆向打在他身上,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唐仲樱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爷爷的表情。他总是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殊不知那样的笑容背后别有深意。
“那你有空也可以回公司来坐坐。爷爷永远欢迎你。”这一句“回来坐坐”和“欢迎”,彻底把唐仲樱划出了自家人与公司经营参与者的范围。
唐则浚依然笑着,但在唐仲樱看来,那笑容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唐仲樱想,爷爷或许已经彻底放弃了她,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亲人,只把她当作一名需要款待的客人。唐仲樱想,血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她只能有一个爷爷,而爷爷却可以有许多孙子孙女。后辈只能有一个长辈,而长辈却可以有多个后辈。爷爷身为长辈,自然可以在众多后辈之中选出最满意的那个,给予自己最深厚的爱与最丰盛的礼物。而身为后辈的唐仲樱甚至唐伊川,却无法保证得到独一份的爱。
唐仲樱往前走了两步,说道:“爷爷,我不打算进公司了。”
“噢,不进公司也好。女孩子,不必要那么辛苦。你和元礼还好吗?如果你能继续和元礼在一起,等结婚了,爷爷再给你出一份好嫁妆。我们和他们,还是有一些事务可以合作的。”
唐仲樱苦笑着摇了摇头。廖家想要的并不是那么一点嫁妆钱,而是两个接班人之间的强强联合。既然唐仲樱已经从唐家的接班人的位置上跌落,廖家的心情也无比失落。廖元礼“人生合伙人”的人选,自然不会是她唐仲樱了。即使与廖元礼之间还有那么一些珍贵的战友情谊,但整个家族的希冀是不容违背的。
“没关系,好男孩那么多,我再给你物色一个。就算你不参与公司事务,也可以帮助公司整合资源嘛。”唐则浚站了起来,用手在唐仲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物尽其用是唐则浚一直奉行的准则。在他看来,既然已经不再是接班人,那么当个结婚员也是好的,这也是家族中女儿最大的作用。
唐仲樱抬起头,说道:“爷爷,您不用给我介绍什么好男孩。我知道现在您的想法了,所以不会再在公司的事情上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你说。”唐则浚眯起眼睛,抽了一口手中的烟。一向乖巧听话的唐仲樱这样果断地拒绝他的提议,令唐则浚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在此之前,唐仲樱从来不曾这样决绝地拒绝过他的好意。
唐仲樱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把我妈妈的房子还给我。”
“你妈妈的房子?”唐则浚惊讶地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我知道了。里士满的房子,对吗?”
唐仲樱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唐则浚并不清楚,他对此也并不在意。毕竟一个年轻的孙女,一个已经处于权力边缘的候选人,一条用来激励沙丁鱼的鲶鱼,是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的。只是唐仲樱身上突如其来的反叛和那种质疑的语气,让习惯了他人顺从的唐则浚感到莫名的震惊。
“对。妈妈去世之后应该留下了很多东西,但其他的我都不准备要了。这个房子,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本来就是妈妈留给我和阿弟的,谢谢您之前一直替我保管,现在请您还给我。”
唐仲樱说得清晰而肯定,唐则浚耐心地听完,又给自己的茶杯里重新续满了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口说道:“阿樱,那个房子,是你爸爸买的,你知道吗?虽然说是送给了你妈妈,但毕竟用的还是我的钱。我把它收回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想要,可以,但你也需要用合理的方式要回去。”
“什么方式?”唐仲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这是她从小养成的肌肉记忆。每次心里气愤难过的时候,手就不知不觉地捏紧。
“既然你不听我的安排,那我也不再强迫你。如果要房子的话,”说到这里,唐则浚停顿了一下,望着唐仲樱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漠起来:
“如果要房子的话,你就自己花钱把它买回去。”
唐仲樱在朋友圈里看见了那架自己曾经的专属飞机。
朋友圈是吴律师发的,配的文字是“考察归来”。唐仲樱可以清晰地看见飞机的内饰换过了,从她喜欢的简约风变成了老派的繁琐风格,座椅上的垫子也都换了老一辈人喜欢的皮质沙发垫。照片里几个男人举着威士忌庆祝,其中一位自然是吴律师,而另两位则是新晋的正统接班人,也就是唐仲樱该喊叔叔的那两位。
这条朋友圈昙花一现,在半分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唐仲樱猜测是吴律师屏蔽了自己。她隐隐听说那位叔叔已经换掉了原来的整套机组,从机长到飞行管家统统启用了他亲自把关的新人。铁打的飞机,流水的候选人,只有真正的接班人才有资格坐在飞机上高谈阔论。唐仲樱明白自己已经出局,是没有资格再使用它的。
唐仲樱查完了手头的所有信用卡。无一例外,每张都被冻结了。而她现在手头拥有的,仅仅是一些无处套现的限量版奢侈品。唐仲樱蓦然发现,所谓的奢侈品只能是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她暗暗打听了几家回收二手奢侈品的精品店,得到的估价让她哭笑不得。那些预订手续复杂、号称全亚洲限量的珍藏版奢侈品,一进入回收的领域,马上变得和大卖场的临期或一样毫无尊严。
她回头细细想去,发现自己名下竟然没有一件不动产。所谓的“好生活”,只有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此时唐仲樱终于后悔没有听金可芙的话。当金可芙提醒她每月按时储蓄时,唐仲樱总觉得没有必要。爷爷和奶奶都不止一次地告诉她,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在唐仲樱看来,自己尚未到需要独当一面挣钱的时期,而爷爷给的信用卡额度又极为慷慨,自己实在是没有储蓄的必要。
两小时的车程坐得唐仲樱昏昏欲睡。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镇路口。
“前面在修路,开不进去了,麻烦你自己走一段吧。”出租车司机对唐仲樱说道。
唐仲樱下了车,发现修整的路面因为连日的雨水已经泛起了泥浆。她狼狈地惦着脚尖走路,就像小时候那样。那八个月的小镇生活,使她对贫穷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泥水弄脏衣服,害怕咯吱咯吱响的木质上下铺,害怕学校食堂里毫无食欲的饭菜。贫穷让她想要迫切地逃离,于是她用尽十三岁的勇气和智慧,蹒跚来到了唐家,成为了现在的唐仲樱。回忆过去的这一切,唐仲樱只觉得不真实。十三岁时的一切仿佛就是昨天,她仿佛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眉头紧锁的女孩,带着满腹的心事从里士满来到这里。
离上次向外婆保证的日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当日的唐仲樱以为自己很快便可以再次回来看望外婆,但一系列的变故使她分身无术。上次来的时候,顾由还在身边,弟弟也没有走,她尚且有人陪伴。而现在,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唐仲樱想,要是外婆知道这一切,是会像当初数落母亲一样数落她吗?是会怪她不够堂堂正正,想吃嗟来之食结果却适得其反吗?外婆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唐仲樱一边往外婆家走着,一边忐忑不安地在脑子里预想了无数个开场白。
唐仲樱又看了一眼手机。几个小时前奶奶发来了信息,她又重新看了一遍。
“阿樱,我联系了公司里几个小股东,股权占比还差一些。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去,再说服几个,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人。我算过了,只要我们把所有零散的小股东都说服,加上我在公司里的原有股份,我们还是有希望的。阿樱,你回来,我会帮你把信用卡重新授权。”
唐仲樱没有回复。七十岁的钱美濂依然充满了战斗力,而二十五岁的唐仲樱已经对这场牌局毫无斗志。拐过那个冒着热气的早餐店,唐仲樱一眼便看见了外婆家门的月季花。月季花似乎开得更旺盛了,各种颜色的都有。唐仲樱刚要往前走,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身影从屋内出来,拿着水壶细心地浇花。
唐仲樱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老人已经看见了她。
“阿樱!你来啦!”外婆放下水壶,慢慢地朝唐仲樱走来。唐仲樱幻想的开场白一个都没有用上,外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热情地欢迎她。
“外婆,你……你不用轮椅了吗?”唐仲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外婆牵起唐仲樱的手,轻轻地摩挲她的掌心,笑盈盈地说道:“以前腿一直不好,特别是一下雨就疼得厉害,坐轮椅都坐习惯了。后来我想,再坐下去该越坐越差了,我就看电视里的康复锻炼,我跟着练。多亏阿樱你小时候教我识字,虽然不能完全看懂字幕,但还是能看懂一些。我一边锻炼,一边吃药,现在好多了,勉强能走几步了。”
“外婆,之前本来打算过几个星期就来看你的,但有很多事情就耽误了……”
“哎,这有什么关系呀。外婆就在这里,又不会消失,你有空了来看我就行了。对了,”说到这里,外婆又害羞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锻炼腿脚的时候就在想,既然阿樱太忙了不能来看我,那我就把腿养好,到时候自己去找阿樱。”
外婆满脸只是笑,全然没有埋怨,这让唐仲樱更加惭愧起来。她正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外婆自己成为唐家弃子的一切,外婆却已经拿出鸡蛋准备开始做面条。
“阿樱,要吃荷包蛋还是水煮蛋?吃荷包蛋吧,荷包蛋更香。我用猪油煎,你和阿弟都喜欢这样吃。”外婆起锅烧油,不一会儿就冒出了猪油特有的香味。
唐仲樱站在一旁,终于开口问道:“外婆,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没来吗?”
“你自然有你自己要忙的的事。”外婆看着油锅里的鸡蛋,熟练地给蛋翻了个面。
唐仲樱想了想,又说道:“外婆,我打算离开唐家了。”
“好。”
“外婆,我想去里士满。”
“好。”
“外婆,我不想再回唐家了。”
“不喜欢就不回,咱们阿樱在哪儿都能过得好。”
“外婆,你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你不骂我吗?你不怪我吗?”唐仲樱不解地问道。按照母亲的描述,外婆一向对与唐家有关的一切充满愤怒。
外婆把锅里的鸡蛋盛出来,在不紧不慢地往锅里下好面条后,她才转过身来对唐仲樱说道:“阿樱,你和你妈妈不一样。她有得选,你没得选。你妈妈可以选择很多条路,但她偏偏选了看上去最舒服实际上最难的那一条。但是阿樱,你没得选,你生下来就在最难的那条路上。”
“外婆……”唐仲樱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我知道你讨厌别人叫你私生女,可偏偏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阿樱,你妈妈完全可以不与唐家有任何瓜葛,可是你不行。这不是你的错,你生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不管你选择去唐家生活,还是去里士满生活,我都没有资格怪你。如果说你妈妈是误入歧途,那你就是一直在歧途里,你才是最最难的那一个。”
唐仲樱握着外婆的手,意外地发现那手掌居然如此温暖。以前她一直觉得小镇是潮湿寒冷的,雨季尤其长。但有了外婆这样温暖的手掌,仿佛连漫长的雨季也可以挨得过。
“阿樱,回了里士满,你准备做什么?”外婆问道。
唐仲樱有些迷茫,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对那里最熟悉,想回去。至于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开飞机,阿樱,去当飞行员,开飞机。你不是从小就想当飞行员吗?”外婆突然异常坚决地提议道。
唐仲樱愣了一下。当飞行员的梦想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她没有想到外婆会记得。
“我是想当飞行员……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在国外自费学飞要花很多钱,我现在没有……”唐仲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她觉得自己在外婆面前提钱的事情的确是不应该的。
“钱?钱是小事。这很好办。”外婆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外婆居然说得如此轻松,唐仲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婆把那碗荷包蛋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面条放到唐仲樱面前,随即轻声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取个东西。上次说了有东西要送给你,你一直都没来,我帮阿樱收着呢,现在给你拿来。”
眼前的面条用料扎实得令人感动,而外婆拿过来的东西更是让唐仲樱震惊得目瞪口呆。
外婆递过来的是一张存折。
“你妈妈那些年给我汇过来的钱,都在上面了。她跟我说,这是她帮唐伊川管理生意挣的钱。我不愿意花她的钱,但我又想,可以帮阿樱攒着。阿樱,这钱我花得不踏实,但是你可以花。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钱,你花得天经地义。拿去吧,去学飞,去当飞行员,去那边过你自己喜欢的日子。”
“外婆,这是你的。”唐仲樱拼命忍住要落下的眼泪。
外婆把那存折放进了唐仲樱的上衣口袋,柔声说道:“这是外婆和妈妈送给你的礼物。”
在此前的人生里,唐仲樱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贫瘠清冷的小镇收获一份如此贵重的礼物。命运曲折离奇,她感觉她们三个女人的生命紧密结合在一起。此时此刻,仿佛在这人生分岔的路口,母亲把一份封存已久的礼物通过外婆送给里她。
唐仲樱打开存折,看到最后的那个数字,她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足以买下那套里士满的房子还绰绰有余的数字。
蔡菡菡永远记得小时候夏永明每次来里士满时自己的心情。
夏永明嗓门大,身上永远弥漫着烟味。尽管已经是一名小有资产的民营企业家,夏永明在个人作风和生活习惯上却依旧粗犷。他不懂餐桌礼仪,吃饭吧唧嘴,饭后龇牙咧嘴地剔牙。这与蔡如冰口中那个“有冲劲、对人义气、脑子聪明灵活”的形象判若两人。
“你爸爸可真好,看起来就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他也会和你聊天,懂你说的东西,我爸爸就不懂。”蔡菡菡不止一次地向唐仲樱展示自己的羡慕。
“那你爸爸喜欢做什么?”唐仲樱问。她倒是见过夏永明几次,但与唐伊川那种与小朋友们打成一片的亲和比起来,夏永明是老派而沉默的。他只会象征性地朝蔡菡菡和他的小姐妹们点一点头,然后继续在楼下客厅看声音巨大的香港警匪片。
蔡菡菡想了想,说道:“我爸爸喜欢打牌,喜欢搓麻将,他还喜欢赌马。”
“打牌?那就和我们的妈妈们一样!”唐仲樱点点头。
蔡菡菡纠正道:“不一样。妈妈只是娱乐,爸爸玩的数目很大。妈妈说,爸爸赢的时候能挣一套房,输的时候能亏一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