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去的课本来自唐仲樱。此刻她已经站到了胖男生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把你嘴巴打烂。”
胖男孩脸上的震惊慢慢又变成恼羞成怒的怒气,伸手把唐仲樱按到地上,又用手去抓她的头发。唐仲樱的发带被撕断,头发也被揪得生疼。但她依然毫不示弱,低下头去在男生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男生惨叫一声,抬脚就要朝唐仲樱踢去。
“不许欺负阿樱!”金可芙与蔡菡菡噌地一下站起来,一人抓住胖男生的一个胳膊,四个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老师和助教一起把他们四个分开,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受伤了吗?”唐仲樱问金可芙和蔡菡菡。
“没有。”两个人做了个鬼脸。
“那就好,”唐仲樱说道:“那我们就算赢的,没有输。”
“阿樱,你们怎么会打架?”相比于其他三个人的冷静,姚念惊慌失措。
唐仲樱愤愤不平地说道:“别人欺负你,你就回敬他。别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也要打,拿出拼命的劲头,他就怕你这股劲头。”
金可芙平时看起来文静乖巧,此时也豪气十足:“阿樱说过,谁要是欺负我们snow club里面的某个人,那就是欺负我们所有人。一个人的事,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事。”
“念念,不要站在那里被人欺负。很多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要自己强硬起来。”蔡菡菡不忘给姚念总结经验教训。
姚念不再说话。唐仲樱教她的处事方法,与母亲教她的大不相同。每次受了委屈找母亲哭诉,姚臻总是一脸满不在乎。
“别人说你,你不理他不就好了。他笑你,你又不少块皮少块肉。你吃的穿的都比他强,他又得不到什么便宜,说就让他说好了。”姚臻的安慰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姚念满腔委屈却只能躲进房间哭泣,痛苦又绝望。她不得不承认,当今天看见胖男生狼狈擦拭满脸血迹的时候,自己心里无比解气。
第二天来学校时,姚念带来了三枚金光闪闪的蝴蝶胸针,与姚念自己衣服上别着的一模一样。这是她送给三位伙伴的礼物。礼物的钱是姚臻付的,但却是姚念自己挑的。
“你们待我真的太好了,真高兴能加入snow club。”姚念的英语差劲,但这个“snow club”的发音却极为地道。她小心翼翼地帮伙伴们把蝴蝶别上,四只蝴蝶在四个女孩身上,展翅欲飞。
唐仲樱摸着蝴蝶的翅膀,再一次在心里默念着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有拥有共同的秘密,友谊才会更加牢固。”
第3章 算命
在面临生活困境时,一个人通常会先穷尽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努力。当脑力和体力都不堪重负之后,玄学便粉墨登场。玄学是精神的慰藉和鸦片,是能够使人重新振奋起来的神奇之物。自从来到里士满之后,叶申每年至少都会找各种大师算一次命,问的问题无外乎就是那一个——到底何时才能熬到头,才能抛去“外室”的名头。然而所谓的大师们大都语焉不详,当着叶申的面说一堆怎么理解都行的轱辘话,让她与人为善勤奋做事,保重身体笑口常开。这些话,叶申听得已经不耐烦了,但还是忍不住每年都捧着礼金奉上。现实层面已经没什么可以推进的策略了,玄学上模棱两可的话语听一听就当是病重时的营养剂。营养剂这东西不打不会死,打了也没什么作用,但总归觉得是在治疗,起到一个自我安慰的作用。
不仅仅是叶申,四人组里其他三个人也是热衷于算命的常客。她们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足够离奇曲折,因此急于从玄学里窥见一些未来的踪迹,好未雨绸缪。眼下姚臻又找到了一个华人圈里有名的算命大师。据说大师长期在美国发展,近期打算隐退了才来到生活节奏缓慢的里士满。虽然号称隐退,但上门求着算“最后一卦”的客人却依旧络绎不绝。姚臻听人说,大师不仅算得准,难得的是一个“真”字,有什么说什么。不像其他一些算命先生,为了讨好客人,光拣好的说,把坏事一笔带过。这个消息,姚臻并不独占,而是慷慨地分享给了亲密的牌友们。几个女人一拍即合,隔天就准备好了厚厚的现金红包前去大师的住处拜访。
大师极为低调,住处远离里士满的市中心。叶申开错了好几次路,绕了很久才抵达。四个人虔诚地走进大师的白色独栋小楼,按照次序排开,开始诉说心里的困惑。
“我想问问我的姻缘。”第一个开始的便是蔡如冰。她年纪最大,但对感情最不甘心。每年向各类大师询问得最多的便是姻缘。手上的各色水晶手链是越戴越多,然而那个狠心的男人却依旧和另一个女人扯不清楚。
大师头也没抬,便说道:“你的姻缘和子女运是连在一起的。我这边能看见,你还会添好几个孩子。”
“什么?”蔡如冰一脸惊讶地说道:“怎么可能呢?我都已经四十多岁了!”
大师却不管蔡如冰的质疑,仍然自顾自说道:“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股运势是年初开始酝酿的。而且不只一个,时间也快了,最晚不会超过明年春天。”
姚臻在旁边笑道:“不只一个?冰姐,不会是双胞胎吧!”
“什么呀,肯定不是我!”
“就是你,大师说的能有错?等着迎接双胞胎吧冰姐,我红包先给你准备好。”金艳丽也在一边帮腔。
蔡如冰的脸倏地红了,虽然嘴上说着胡闹,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高兴。蔡菡菡是她在三十出头的时候想要下半生有个依靠,因此狠狠心生下来的。在那个年代,蔡如冰就已经算是个高龄产妇。她原本早已放弃了再要孩子的准备,但大师这么一说,她心里某个已经冰凉的角落忽然死灰复燃起来。她从年初就开始听说男人夏永明与那个女人在闹离婚,闹了这么久,理应有个结果。蔡如冰心里暗暗合计,如果夏永明顺利离婚,自己再和夏永明结婚,再努力一把生个孩子,时间点刚好能和大师说的吻合。
众人很少看见风风火火的蔡如冰害羞,因此都忍不住拿“双胞胎”开她的玩笑。蔡如冰也不恼火,只顾笑着被姐妹们快乐地奚落。
金艳丽排在蔡如冰后面。她激动地往前探了探,说道:“大师,我也问姻缘。”
大师看了金艳丽一眼,说道:“你想要姻缘,必须得记住一句话,有舍才有得。想要好姻缘,必须得先丢掉一些东西。”
“丢掉什么?”金艳丽一脸稚气地问。
大师叹了口气,说道:“多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你俩缘分不深。”
金艳丽笑道:“不会吧,可芙才十三岁,没有那么快嫁人的。”
金艳丽听不懂大师的话,每次姐妹团组团算命,她也就凑个热闹稀里糊涂地跟着去。她心思简单,也没有什么特别想求的事,因此对算命先生说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其他人极其严肃认真,金艳丽却只当这是项娱乐活动。哪怕今天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往常算命时听见的那样“吉利”,金艳丽还是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第三个出场的是姚臻。姚臻坐定了,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你说我以后还有可能出唱片吗?”
其他人问的是姻缘,姚臻偏偏每次就是要问唱片的事。姚臻学声乐出身,唱的是民歌,对出唱片有执念。年轻的那几年,她也是上过舞台的。当时的姚臻在国内著名的音乐学院读研究生,业余时间去一家酒吧唱歌。唱的是流行乐,却总带着一股民歌的调调,许多人说怪得很,但偏偏也就有人喜欢。在某位金主歌迷的支持下,姚臻也自费出了一张唱片,翻唱各种经典民歌。唱片的销量不得而知,但至少出过,还花大价钱给其中一首配了MV。毕业后姚臻也接到了一些演出,虽然不是独唱歌手,最好成绩也就是某某晚会上和其他几个小歌手一起拼盘唱个串烧,但姚臻一直以发过唱片的优秀歌手自居。姚臻后来并未在民歌界深耕,那张唱片也成了姚臻迄今为止唯一一张唱片。
和前面几个人不一样,大师对姚臻倒是细细地端详了。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毕竟姚臻长得美丽,是走在路上遇见都忍不住回头望两眼的程度。大师盯着姚臻看了几分钟,继而点点头,肯定地说道:“能。你不仅能出唱片,往后唱歌还能成为你的主业。”
“真的呀?”姚臻惊喜得几乎喊了出来。
“没错。只不过不是你原来擅长的领域,是其他领域的歌曲。”
姚臻把手一挥,爽快地说道:“没关系,不唱民歌也行,通俗的我也会唱。”
大师的话把姚臻说得极其兴奋。即使已经过了三十五岁,要成名要出道都似乎已经晚了,但姚臻对大师对话深信不疑。她不求大红大紫,只要成为小范围内粉丝们追捧的对象就行了。在姚臻心里,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歌手生涯。她后悔自己选择了一条看似轻松实则困难重重的道路,致使自己远离舞台。而此时此刻大师的话给了她信心,也使她笑眼弯弯地把红包递过去。
“到我了,大师。”
叶申期待地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开口提自己的问题,对面的大师却忽然摆了摆手,说道:“不算了。我一天只算三个人,今天的额度已经满了。”
“那我明天再来?”
“明天我要回国探亲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大师指了指放在一边已经收拾妥当的行李箱。说完,他便挥了挥手,表示自己马上就要休息,任凭叶申好话说尽,也不愿给她增加一个名额。
“算了算了,申姐,不差这一次。”
“申姐的姻缘还用算吗?迟早的事。”
“就是,反正算不算都是好结果。”
在众人的安慰下,叶申满心失望地离开了这栋白色小楼,心中满是不甘。正当她们走向停车场时,叶申忽然停住了。
“哎呀,我的遮阳伞忘在楼上了,你们在车里等我一下。”
叶申说完,便快步往回走。她穿过种满绿色灌木的小花园,径直原路返回。走进一楼的玄关,大师还在原处坐着,慢悠悠地喝。叶申也不废话,直接从包里掏出两叠现金,放在大师面前的茶几上。
“大师,请给我加个名额。”
大师眯着眼睛看了看茶几,依然不说话。叶申平静地从包里又掏出一叠,放在那两叠之上。大师这才笑了笑,对叶申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四个人里,你的野心最大,那我就和你多说几句。今年年底很关键,胜败在此一举。”
“胜败在此一举……是什么意思?”叶申问道。
“就是这事如果成了,你以后就高枕无忧了。这事要是不成,结果可比你想的惨烈多了。”
叶申沉默了一阵,拿出一张纸条,轻声说道:“大师,您帮我看看上面这两个人的八字合婚。”
纸条上写着的两份生辰八字,一份是唐伊川的,一份是叶申自己的。
大师拿着纸条,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继而笑道:“缘分不浅。”
“怎么不浅?有没有夫妻的缘分?”叶申急切地问道。
“依我说,比夫妻缘分更深。我能看见,你们互相陪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师若有所思地说道。
叶申听完,心里的底气瞬间又多了几分。按照她的理解,互相陪伴到最后一刻,那必然意味着在遥远的晚年,她与唐伊川是携手相伴的一对夫妻。哪怕算命是项略显飘渺的唯心主义活动,叶申也觉得自己的赢面再一次扩大了。她想,既然胜败在此一举,那么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拿下胜的那一面,才符合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
她向大师道了别,精神抖擞地往外走。简单的几句话,让叶申收获了极大的自信和勇气。对于花出去的那三大叠现金,她觉得实在是太值得了。
第4章 家宴
对于里士满,唐仲樱与母亲的态度截然不同。母亲把里士满看作是远离故土的异乡,而在唐仲樱眼里,这里就是故乡。
唐仲樱享受里士满的一切。在这个太平洋沿岸的城市里,她拥有富足的生活与丰沛的友情。
唐仲樱在里士满出生,六岁那年弟弟唐季杉也在这里出生。母亲,她,弟弟,是家庭的固定组成成员。父亲每个月会固定来上几天,对国内的“她”宣称来看看里士满地区的生意。父亲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的确在大温地区投资了几个公寓,这几个公寓建起来后投入了运营使用阶段,是该多多盯着一些。假的是他来的目的最主要的并不是盯生意,而是探望在里士满生活的另一群家人。母亲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一直帮父亲代持着大温地区的许多房产,因为有唐仲樱和唐季杉这样两个血缘的纽带存在着,母亲也成为了父亲心目中比职业经理人更可靠的存在。
“我是一直想回国的。最近看那边的情况,好像有机会。”叶申对花姐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唐仲樱。
花姐应和道:“反正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先生都不会亏待太太和阿樱阿弟的。”
“唉,谁喜欢住在这么个地方。外面的餐馆也不好吃,一天到晚也没意思。周围的人就知道滑雪滑雪,还是国内的活动丰富。”叶申抱怨道。
叶申年初时的确去算了命,对方是里士满华人圈里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在叶申交上丰厚礼金之后,对方掐指一算,指出今年十分关键,可以说是“胜败在此一举”。“胜败”这两个字,叶申显然只关注于“胜”,而忘却了自己有“败”的可能。在算命先生的暗示下,叶申越来越觉得今年是个重要的年份,必须在今年有所行动。
母亲想要回国的心思越来越迫切,唐仲樱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直到父亲在中秋节前一天到达里士满,母亲的归乡心切终于达到了顶点。唐伊川给唐仲樱和唐季杉各买了许多礼物,给唐仲樱的又多一些。毕竟在唐伊川心里,唐仲樱这个女儿的地位还是要比儿子高一些。不仅因为唐仲樱聪明、懂事,更因为唐仲樱出生那一年,唐伊川投资的几个项目都狠狠地赚了一笔。唐伊川觉得唐仲樱命格与自己契合,八字也旺自己,因此对唐仲樱格外宠爱。
唐伊川的生日宴就设在家里,花姐提前买了海鲜,满满登登做了一桌子,看上去也是有模有样,不比酒店里做得逊色。叶申也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毕竟是唐伊川在里士满过的第一个生日,每个细节都得拉满情绪价值。
酒过三巡,叶申忽然坐直了身体,头微微前倾。唐仲樱知道这是母亲要开始发力的表现。每次在牌局里叶申抓到好牌,要一展身手的时候,都会这样。
“阿樱都上六年级了,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叶申语气平静,但语意却很明确。
唐伊川皱了皱眉头,说道:“本来都好好的,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她也愿意离婚。谁知道今年年初,她忽然知道了你们的事。”
“我们都躲在这么远的地方,每年回国探亲的次数不超过两次,她还能知道?”叶申也疑惑。
唐伊川说道:“反正现在就是知道了。她知道了以后,一下子就不愿意离婚了。”
“那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先别着急。好饭不怕晚,再等等,”唐伊川看了一眼唐仲樱,说道:“阿樱,带弟弟上楼玩一会吧。”
叶申却一把拦住了唐仲樱,阻止道:“阿樱不许走,就坐在这里听。已经懂事了,听一听又如何。什么好饭不怕晚,再捂着就变成隔夜饭了,还能吃吗?”
叶申颇有些赌气的意味在。她愿意为这个中秋节能带来一些好消息,没想到居然还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消息。叶申快要四十岁了,她给自己定的避居里士满的deadline就是四十岁。唐伊川依旧是温和地劝慰,但在那温和之中,唐仲樱却感受到了父亲的敷衍和推脱。唐仲樱想,一个人要是真想干某件事,从他的言行里就能够看出来。是全力以赴还是拖延时间,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唐仲樱看出来了,父亲属于后者。
“十四年了,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生活十四年了。我不管,今年,或者明年,我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你在国外的那些烂摊子,我不会给你收拾了。你自己去请个职业经理人吧。”叶申撂下狠话。
唐伊川笑道:“你怎么这么着急。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直在推进。在钱上,我也没有亏待过你们。今年,明年,或者后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叶申冷冷地说道:“钱?那都是小钱。你明年公司就上市了,这才是大头。上市之后再离婚,直接分走一半,你知道会有多大的损失。我也辛苦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接手一个损失了一半的局。”
唐仲樱吃惊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虽然是个颇显清高的学院派,但在父亲面前一直很是温和。然而一旦谈论到回国的话题,母亲便毫不掩饰地凌厉起来。
“你答应过我的,家里的财产,有阿樱和阿弟一份。我信任你,没让你白纸黑字写下来。”叶申把碗筷放下,开始与唐伊川正式谈判。
唐伊川长吁了一口气。显然,他在国内刚刚经历过另一个女人的盘问。来到里士满,唐伊川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放松,没想到这一端的炮火也同样猛烈。
“阿樱,你呢?你是不是也想回国?”叶申一边问,一边用只有母女二人才懂的眼神牢牢地盯住唐仲樱。
唐仲樱想在里士满生活,叶申却没有这样的打算。从叶申踏上这片异国的土地那一刻开始,她就时刻在酝酿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气势磅礴地离开。唐仲樱的大脑在此刻飞速运转,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她不愿意说谎,但又不想让母亲难堪,于是便说道:“爸爸,我真的很久没有回国了。”
说出这个答案,唐仲樱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谎,毕竟距离上次回国也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同时,“很久没有回国”又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在里面,正好是母亲希望她给出的答案。眼见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冷,唐仲樱主动带着唐季杉上楼。弟弟才七岁,正是爱玩爱闹的懵懂年纪,丝毫没有体会到刚才父母之间的微妙氛围。
“阿弟,你想不想回国?”唐仲樱问拿着玩具玩得正欢的弟弟。
唐季杉立刻摇摇头:“不要回国。回国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具。外婆又凶,爷爷又不理我们。”
“但是妈妈想回国。”唐仲樱叹了口气。
唐季杉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那就让妈妈回国,姐姐和我留在这里,花姐给我们做饭,行不行?”
唐季杉与唐仲樱一样,对“回国”两个字充满恐惧。每次回国,一半的时间住酒店,另一半的时间就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一个南方的小镇上,三四月的天气最是潮湿。偏偏母亲每次回去都要赶着清明节,整日都是阴雨连绵的。外婆也像那阴雨天,脸上不见笑容。招呼唐仲樱与唐季杉也是简单地往食物上指一下,没有任何过多的交流。除了外婆,母亲回老家不见任何亲戚,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唐仲樱觉得冷清得很,像是住进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冰冷小镇。住酒店倒是舒服,但也没自己家自由。母亲会趁回里士满的前几天来到父亲的城市,订一家好酒店,带姐弟俩好好玩一场。
唐仲樱依稀还记得三年前那趟回国经历。在某个早晨,叶申兴致勃勃地将唐仲樱与唐季杉打扮了一番。之后,叶申牵着他们来到酒店的餐厅,焦急地等待着。
“到时候就按照妈妈教你们的说,在爷爷面前好好表现。”叶申仍不忘提醒道。
唐季杉说话还不利索,唐仲樱自然成了家里的代言人,叶申教的那几句吉祥话唐仲樱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唐仲樱透过餐厅的落地窗看见了父亲唐伊川的车。唐伊川匆匆忙忙地从车上下来,同车内坐着的人沟通了很久。在僵持了几分钟之后,唐伊川一个人无奈地走进餐厅,对叶申说道:“他们不愿意现在见面。”
“我可以回避,孩子他们总得看一看吧?”叶申紧紧攥着唐仲樱的手,快步走到了酒店大堂,试图直接拦住那辆车。
“他们说不必了。”
唐伊川刚说完,唐仲樱就看着窗外那辆车缓缓开走,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她提前背了好久的开场白统统没有用上,唐仲樱顿时觉得自己和弟弟两个人异常可笑。他们像是两只被装点得乖巧漂亮的宠物,被母亲充满期待地带来向唐家示好,但却连入场券都没有得到。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唐仲樱第一次有了失去尊严的感觉。
“阿樱,你下来,把你的书法作业拿下来给爸爸看看。”叶申的声音把唐仲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诚惶诚恐地拿了自己的书法练习册走到楼下。叶申又变成了笑眼盈盈的样子,细心地帮唐伊川卷雪茄。而唐伊川坐在一边,眯着眼睛悠闲地抽着。
“你看,阿樱的魏碑,写得最好。”叶申向唐伊川炫耀。
唐仲樱转身上楼,心里暗自惊讶,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又重新回归如此融洽的氛围。
“你刚才跟我说的,是真的吧?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在楼梯的转角处,唐仲樱听见母亲柔声询问。
唐伊川朝空气中吐了一个烟圈,压低了声音,说道:
“当然。那两个儿子不成气候,我心里一直是打算让阿樱来接班的。”
第5章 仲樱
与snow club里其他几个女孩子不同,唐仲樱没有随母姓,而是跟随父亲姓唐。叶申对此颇有些得意,认为自己虽然算不得“堂堂正正”,但唐仲樱和唐季杉却是经过唐伊川认可的“唐家人”。
而在唐仲樱眼里,自己虽然姓唐,却与唐家关系不大。当初唐家的车子开到了酒店门口,离她近在咫尺,爷爷却拒绝和他们姐弟见面。这已经表明了爷爷作为唐家话事人的立场:唐仲樱和唐季杉并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叶申的想法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一想到这里,唐仲樱心里便会升起一股难于形容的屈辱。
唐仲樱是叶申的第一个孩子,在唐家排行第二。唐仲樱的名字是按照“伯仲叔季”这么排下来的,这种排序意味着她出生之后,父亲又与他正式的妻子生了一个弟弟,之后才是唐季杉。自从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之后,唐仲樱对唐伊川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这证明父亲两边家庭生活是同时进行的,不存在因为一方存在而切断另一方的做法,这与唐仲樱所理解的爱情截然不同。在学校的文学课上,唐仲樱学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除了少女漫画之外,她最初的爱情启蒙。在所有的爱情戏剧里,不管是喜剧抑或悲剧,至少在当下都应该是一对一的。
“不是一对一的,能叫做爱情吗?”
唐仲樱很想问唐伊川这个问题,但不敢问出口。父亲在唐仲樱眼里是个爱吃爱玩的天真大人,热爱美食和旅行。他有许多私藏的精致餐厅,每年家庭旅行时都会兴致勃勃地给唐仲樱展示。什么东西好吃,什么酒好喝,哪里度假舒服,唐伊川有讲不完的话,给不完的tips。但一聊起工作,唐伊川却总是哈欠连天,毕竟国内事务有父亲兜底,海外产业有情人代持,而妻子家又有源源不断的现金流支持,唐伊川乐得做一个富贵闲人。他专心玩乐,似乎从来就不用勤奋工作,便已手握财富。
唐仲樱与父亲很亲昵,而这亲昵,有一半来自于真心,另一半来自于她精湛的演技。母亲从小就告诉她,因为有另外两个兄弟在,父亲的爱并不能完全给予她和唐季杉。要想得到爱,也得和牌桌上一样,需要竞争。
叶申告诉唐仲樱,父亲的爱是有条件的,谁乖一些,那么天平就向谁倾斜一些。谁能让父亲更开心一些,那么给谁买的礼物就多一些,给予的爱也多一些。唐仲樱因此将取悦父亲当作是一门功课。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所有拿捏父亲的技巧。什么时候撒娇,什么时候流眼泪,什么时候又该适当收敛保持安静,唐仲樱深谙此道。她的学业水平处于中上游,并不是蔡菡菡那样天生的学霸,长相也够不到金可芙那个级别的美丽。但唐仲樱胜在四平八稳,胜在沉着老练,在少女时代便已展现出过人情绪管理能力与逻辑分析能力。再加上唐仲樱运动细胞发达,又身处里士满这个滑雪胜地,滑雪滑得相当好,也在当地的比赛里小小地获了一些奖。热爱运动的唐伊川因此很喜欢唐仲樱,总是当着叶申的面夸奖道:“比那两棵豆芽菜强太多了。”
所谓的“豆芽菜”,自然是唐仲樱那两位素未蒙面的兄弟。对于父亲的这种夸奖,唐仲樱并不感到高兴,她不懂得为何父亲能在她面前如此堂而皇之地提起另一个家庭的事。唐伊川热衷于将这几个孩子分成两组进行比较。在进行比较时,唐伊川开启了上帝视角,对每个孩子的优缺点津津乐道。唐季杉还太小了,看不出来什么。老大唐伯槐沉默寡言,老三唐叔榕又体弱多病,因此唐伊川每次都会笑呵呵地把唐仲樱排在第一。这样的排序游戏让叶申很是受用,却让唐仲樱难堪。父亲有另一个家庭这件事,唐仲樱并不能坦然接受,而父亲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那么母亲呢?唐仲樱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可以心平气和地倾听父亲对另一个女人的抱怨和责备?
唐伊川这个秋天在里士满度过了十天,庆祝了生日和中秋节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出发去机场。结合唐伊川与国内那个“她”岌岌可危的关系,叶申认为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唐太太”的头衔指日可待。
“爸爸是先爱的你,还是先爱的她?”在机场送走唐伊川之后,唐仲樱忽然向叶申提出了问题。
叶申一时语塞,还来不及回答,唐仲樱便自己回答道:“应该是先爱的她吧,否则我不会有一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