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撷英哈哈大笑:“我第一次挑水,你说我是在滴水,现在变成舀水了,至少说明我有进步了,对不对?”
小沙弥被他绕迷糊了:“从滴水到舀水,这就是进步了?那这位施主挑水挑得这么好,岂不是就不用进步了?”
何苒笑着说道:“当然也要进步,比如一次挑两桶水,进步成三桶水四桶水。”
小沙弥更迷糊了:“真的可以一次挑那么多水吗?”
看着小沙弥走远,何苒重又打量冯撷英:“冯先生的伤可是已经好了?”
冯撷英点头又摇头:“既好又没好。”
何苒问道:“蔡杰父子已死,冯先生不打算回去吗?”
冯撷英抬起头,看向浩渺天空,若有所思,眼睛缓缓下移,落在何苒脸上:“大当家有所图?”
“是。”何苒爽快承认。
“小昭王在大当家手中?”冯撷英又问。
何苒一笑:“书生不出门,却知天下事。”
冯撷英失笑:“大当家这是在调侃冯某吗?”
“冯先生不会心理脆弱到连一两句玩笑话也听不得吧?”何苒反问。
冯撷英一怔,接着便大笑:“原来在大当家看来,冯某住在寺院之中,是心理脆弱而避世?”
“不然呢,难道冯先生还是在这里参惮,想要出家为僧?”何苒说话的时候,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冯撷英,似是看到他的心里去。
冯撷英笑容有些苦涩:“冯某,冯某只是不想回去”
何苒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我去过汾州,我在汾州杀过晋军,也亲眼见过晋军强征壮丁,掳掠民女,屠杀百姓,烧毁村庄。我还救了一些村民,带走了几个孩子,可是凭我一人之力,能救的也只是那几十个人而已,那日我站在山坡上,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片火光之中曾经有传承百年的酒坊,有添丁之喜,有新婚燕尔,有儿孙绕膝,有四世同堂,有几代人省吃俭用置办的家业,可也只是一声令下,这一切就被吞噬在熊熊烈火之中。
那一刻,我也如你一样,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不,不一样!”冯撷英打断了她,“我们不一样,你是旁观者,而我是那一切的参与者,这五年来,我几乎参与了晋地所有的政令,你看到的那一切,我也有份!”
何苒微笑:“蔡杰父子为祸一方残害百姓,是你指使的?晋王用捧杀的方法,纵容蔡氏做大,让他们自取灭亡,也是你教的?”
冯撷英一怔,震惊地看着何苒:“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我虽然不知道晋王和蔡家之间有何恩怨,但是蔡杰父子有今日,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先是喂大蔡氏的胃口,养大他们的野心,让他们臭名昭著,失德于百姓,失助于仕绅,甚至不惜逼冯先生做饵,让蔡家成为众矢之的!”何苒冷声说道。
冯撷英面色苍白,何苒,这个直到今日才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女子,居然把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可是就连他,在最初时也是当局者迷。
何苒继续说道:“晋王第一次受伤是冯先生你的主意,目的是让朝廷轻敌;而他第二次受伤,则是他自己的主意,目的是让冯先生入局!”
晋王第二次受伤,是被一名亲兵行刺,那名亲兵的家人被蔡氏害得家破人亡。
那一次,冯撷英真的入局了,他明知蔡杰不会听劝,可他还是孤身去了汾州。
他刚到汾州的第一晚,就受了重伤,几乎没了性命!
冯撷英在晋地的仕绅及读书人当中声誉极高,他受伤的事,蔡杰并没有刻意隐瞒,相反,他认为能让冯撷英铩羽而归是一件壮举,此事在晋地传得很快,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令蔡杰那本就不好的名声更糟糕了。
何苒继续说道:“晋王虽然胜券在握,可却还是低估了蔡家父子作死的程度,蔡繁英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武三公子,而晋王却在这关键时刻想逼武东明也站在蔡杰的对立面,可他再一次没有控制好火候,用力过猛,直接把武东明逼得造反了。
武东明另起炉灶,晋王失了一条胳膊,而蔡杰也因此彻底成了一颗废棋,所以,他的死期便到了。”
何苒寥寥数语,便道出了晋王的所有算计,在这些算计当中,被他推崇倍至,引为知己的冯撷英也只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第125章 请你出山
何苒说到这里,便恰到好处地闭嘴了,她四下看了看,见刚刚那个小沙弥端着木盆出来,木盆里面有几件衣裳,显然是要去洗的。
何苒走过去,问道:“小师傅,寺里有几位师傅啊?”
“就是师傅和我,我们两个。”小沙弥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剪刀手。
何苒看着有趣,随口问道:“住持师傅的法号方便讲吗?”
“方便方便,我师傅法号空了。”小沙弥自豪地说道。
“小师傅的法号呢?”何苒笑着问他。
“我叫白得。”小沙弥挺了挺胸脯。
“白得?”何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法号,有些诧异。
小沙弥连忙向他解释:“师傅是在山门前捡的我,师傅说是佛祖保佑,让他白得了一个徒弟,所以就给我起名白得了。”
小沙弥说起自己的身世,眼里没有悲伤,反而还有几分得意。
看,师傅和我都是大运之人啊,师傅白得了一个徒弟,我白得了一个师傅。
何苒笑了,难怪冯撷英要躲到这里来舔伤口,换做是她,她也会选择这个。
佛家讲究过午不食,但是冯撷英还是请何苒用过晚饭才离开,晚上的斋饭是冯撷英和白得一起煮的,青菜豆腐和糙米饭。
白得告诉何苒,青菜是寺里种的,豆腐是常来的居士送的。
何苒发现白得也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白得说道:“师傅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我和冯施主一样,每天吃三顿饭。”
何苒微笑:“你师傅说得很对。”
白得咧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师傅是得道高僧。”
何苒离开时,往功德箱里放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何苒走出静华寺时已近黄昏,晚霞染红半边天际。
五台山寺院庙堂众多,何苒走出七八里,寻到一处名叫怀寿寺的尼庵,添了香油钱,便在这里住下。
何苒洗了把脸,走出专供女居士留宿的寮房,向一位四旬左右的女尼打听静华寺的事,女尼说道:“施主是要给静华寺捐砖瓦吗?”
何苒想起在静华寺里看到的一片空地和几块砖,点点头:“是啊,今天恰好在那里路过,进去看了看,见寺里像是要建大殿。”
女尼说道:“是啊,静华寺早年被烧毁了,后来空了大师来到五台山,发愿重建静华寺,唉,建寺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出名的寺院,空了大师在此三十余年,才建起两座大殿。”
何苒想起冯撷英和白得,可能是因为他二人的年纪,因此,何苒便自然而然,以为那位空了大师年纪也不大,顶多是位中年人,可是听女尼说空了大师已经在此三十余年,看来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高僧了。
何苒又问:“当年静华寺因何被烧毁?”
女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念了声佛号,便不再多言。
何苒也没有多问,次日,她步行七八里路,再次来到静华寺,这一次她从一个卖供果的小摊子上买了一篮苹果。
她提着苹果进了静华寺,白得看到她,高兴地打招呼:“施主,您又来了。”
何苒将手里提的篮子递给他:“拿去吃吧。”
白得开心地接过篮子,却没有吃,而是挑了最大最红的苹果,用衣袖抹得干干净净,供到佛前。
今天冯撷英没去打水,而是跟着空了大师在念经,何苒在寺院里四处走了走,看到一棵合抱粗细的古槐,树身有明显的被火烧过的痕迹,可是树冠仍然茂盛。
何苒站在树下,树枝上的小鸟没有飞走,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何苒笑了,她可能有小鸟缘吧,好在这次出来没有带上小八,否则这会儿一定追着小鸟吵架去了,片刻不能安宁。
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何苒转身,便看到了冯撷英,他仍是一袭僧袍,只是脚上的鞋子从草鞋换成了有六个洞的僧履。
何苒双手合什,向他行了一个佛礼,冯撷英同样还了佛礼,何苒看到冯撷英的手上还挽着一串佛珠。
“何大当家又来啦。”过了一夜,冯撷英眼中的落寞已经烟消云散,看来有些事情,他已经放下了。
何苒很替他高兴,笑着说道:“是啊,我又来了,冯先生聪慧绝伦,想来昨天便已知我的来意。”
冯撷英微笑:“我哪里配得上聪慧绝伦四个字。”
明明昨天何苒还在极力让他明白,他不过就是晋王手中的一颗拿来利用的棋子,现在却又巴巴地跑过来,说他聪慧绝伦?
这位何大当家
何苒见他没有开口讲话,嗯,就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何苒继续点明自己的来意:“我,何苒,请君出山助我。”
这一次,她改为抱拳,诚意满满。
冯撷英自嘲一笑:“冯潭不配。”
何苒心道,连不配都说出来了,读书人的傲气呢?你这是被打激得自甘堕落了?还说你不是玻璃心?还好古代没有高楼,否则你还不早从十八层楼上跳下去了。
何苒说道:“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家三代从军,她是第四代,她和哥哥也全都立志做一名军人,他们都在为成为军人做准备。
长大以后,哥哥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军人,不仅是军人,还是兵王,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飞……而是一次意外。
哥哥的死,令父亲一夜白发,母亲突发重病。
面对自己的父母,姑娘做出一个决定,她不去从军,她要留在父母和家人身边照顾他们,她的祖父和父母全都劝她,他们知道她的心愿,他们也想看到她穿上军装的样子,可她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她要陪着他们,照顾他们。”
何苒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那个姑娘就是她,她的哥哥死于飞机失事,而她也在哥哥去世之后,从军校退学,次年重新参加高考,学了建筑。
“这位姑娘的选择没有错,让父母享受天伦之乐,是正确的。”冯撷英说道。
何苒苦笑:“可惜她在父母身边仅仅三年,第三年的时候,她陪父母去海边渡假,在父母面前溺水,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她让父母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这一次,是在眼皮底下,让他们亲眼看到唯一的女儿溺入水中。”
明天下午更新
做为古代人,冯撷英的想法与何苒存在冲突。
在他看来,人之行,莫大于孝,这世上,“孝”排在一切行为之上。
陪在父母身边,那是孝,替已故兄长尽孝,那是悌,姑娘去从军,那是忠,如果一个人连对父母之“孝”,对兄长之“悌”都做不到,何谈尽忠。
可是他刚刚说出自己的想法,何苒便问道:“姑娘去从军,不一定会死,父母虽失一子,但尚有一女,仍有牵挂,虽然女儿或在远方,但于父母却是心灵寄托,有了这份寄托,他们便能继续面对人生。
姑娘是陪着他们去散心的时候丧生的,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儿子的死亡,可却眼睁睁看到活生生的女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丧子是第一次打击,失女是第二次打击,冯先生可否想过,这两次打击对于父母而言,孰轻孰重?
前提,这对父母并非重男轻女之人,相反,因为这个女儿是整个家族唯一的的女孩,从小便如珠如宝。”
冯撷英一时怔住,是啊,如果那个姑娘去从军了,很有可能不会死,即使同样死了,也不是死在父母面前。
死在父母之前,让父母陷入悲苦之中,不能奉父母终老,甚至是没能在死前传宗接代,全都视为不孝。
那这个放弃尽忠,而是留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姑娘,到底是孝还是不孝?
冯撷英再次看向何苒时,他在何苒琉璃般璀璨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蓦的醒悟过来,何苒哪里是在说那个早夭的姑娘,这分明是在说他,说他自以为隐于寺庙便是为天下苍生,可其实,他隐或不隐,黎民百姓都在受苦,重税之苦,劳役之苦,兵患之苦,酷吏之苦!
何苒双手合什:“何苒告辞。”
冯撷英怔立当场,山风拂起他身上的僧袍,也让他的大脑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转身去看,那一袭青衣的女子已经消失在前殿拐角,往山门的方向去了。
冯撷英失笑,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还不如一个小女子看得透彻。
可……这个小女子,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真的想做第二个何惊鸿,辅佐幼帝登基吗?
不,周坚与周池不同,周池本就出身名阀望族,何惊鸿养大了他,却也帮他拿回其父留下的旧部,在他杀死叔父周铜的那一刻,他已经是一方诸侯了。
何惊鸿是周池的助力,她助他称霸天下;
而周池,从来就不是何惊鸿的傀儡。
他本就是王,何惊鸿助他称帝!
而周坚,他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小昭王这个身份,也有可能是何苒强按在他头上的。
十有八九,何苒还握住了他的把柄,他出身的把柄。
有朝一日,只要他不受何苒的摆布,那把柄便会从鞘中拔出,化身为剑,将周坚一击致命。
周坚只是何苒手中的傀儡。
他听话,何苒会保他一世荣华,他不听话,便是一剑穿心。
何惊鸿助周池称帝,而何苒顶多只会让周坚成为先帝!
想到这些,冯撷英又迷茫了。
当然,这件事放在武东明头上亦是如此,他也会这样做。
武东明或许现在只是义气之举,但是当他打下大片江山时,他就会想要称帝,总之,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做天下之主。
可是何苒呢?
何苒是女子啊,难道她也想称帝,她想坐上那把椅子?
史上有过女帝,可也是从后宫走到前朝,而非靠绝对武力一统天下;史上也有过战功赫赫的女子,但她们最终要么为皇后,要么成为青史留名的名将。
就连何惊鸿,怕是也从未宵想过那个位子。
何苒呢?
她现在已经在利用小昭王拉拢友军,与武东明结盟,那么以后呢,她最终会以联姻的手段组成夫妻档共建霸业,还是成为另一个何惊鸿,再或者,做那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冯撷英忽然来了兴趣,他快步走进禅房,他要把今日之事好好想一想。
何苒像昨天一样,步行走回怀寿寺,此时还是上午,路过一处香火鼎盛的寺院时,她看到有卖饼的,但停下脚步,饼是现烙的,圆圆的一张,何苒忽然想起黑妹给她画的那张大饼,无声的笑了。
距离七日之期还有三日,她一个人上山,下山时能不能多上一人呢?
何苒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古人不是都讲究三请三辞吗?那她就也来个三请,当然,如果三请了,冯撷英还是不肯跟她走,那就一棍子打晕了,装在麻袋里带走。
总之,冯撷英这个人,何大当家看上了,能请就请,请不动就抢。
这样一想,何苒就更有信心了。
素饼烙好,卖饼的老汉帮她刷上一层台蘑酱,何苒给了钱,接过卷好的大饼,咬了一口,真香!
台蘑酱里没有肉,但是却别有风味,很好吃。
她索性又买了两张大饼,用干荷叶裹了拿着带回去。
回到怀寿寺,她正准备回到自己住的居士寮房,却见石阶上坐着两个小女娃,一个六七岁,另一个更小,顶多三四岁。
她们都是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烂不堪,像是走过很多路。
何苒没有看到有大人在旁边,便走了过去。
“你们是跟着家里人来这里上香的?”何苒问道。
大一点的小女娃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年纪小的那个却晃了晃乱蓬蓬的小脑袋:“阿娘不要我们了。”
大一点的小女娃连忙斥责她:“胡说,阿娘没有不要我们。”
小一点的那个扁了扁小嘴,有些委屈:“阿娘就是不要我们了,她把我们给扔了,哇——”
说到最后一句,小女娃终于哭了出来。
何苒慌了,她不会哄小孩,她虽然养大了周池,可周池不爱哭啊。
她忽然想起带回来的两张饼,忙把其中一个塞到小女娃手里,又把另一个递给大一点的那个:“乖,先吃饼,吃完饼有了力气,我带你们到外面哭,那里人少,你们可以往死里哭,哭死为止,我最喜欢看小孩哭了,哭死一个我就吃一个。”
好吧,不知道是因为手里的饼,还是被她说的话给吓住了,小女娃不哭了,但谁也没有去吃饼,两个人四只眼齐齐看着她。
这位姐姐,有点变态。
你们是不是不喜欢看冯撷英啊,这几章都没人评论的,这一段就快写完了,忍忍~
她转身离开,虽然只是几句孩子话,可是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两个孩子是被亲生母亲带到五台山遗弃的。
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且山多地广,最多时有三百余处寺院庙宇,出家人行善积德,慈悲为怀,把孩子遗弃于此,不但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还能被善心人士领养,即使无人领养,也能留在寺院中长大,就像白得,便是被弃于山门之前。
何苒没有再和两个孩子说话,怀寿寺是尼庵,两个女娃尚幼,在这乱世,栖身寺院之中也不是坏事。
次日,何苒起个大早,便又步行去了静华寺。
这一次,她没有买苹果做礼物,而是在路边采了一大捧野花。
这样应该很有诚意了吧,至少比刘皇叔有诚意,正史和野史上可都没有提过刘皇叔给诸葛孔明送过鲜花。
野花也是鲜花,只要是还没有蔫巴的花,都是鲜花。
于是何苒便带着一捧带着露水的鲜花来到静华寺。
冯撷英和白得正在大雄宝殿前练五禽戏,背对如来,面对韦陀。
看到何苒,白得开心地跑了过来,他很喜欢这位女施主,女施主第一次来的那日,晚上他在功德箱里发现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五十两呢。
静华寺没有大手笔的香客,功德箱里都是铜钱,连碎银都很少,白得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票,他拿给冯撷英看过,才知道这也是钱,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
何苒把手里的野花冲着冯撷英晃了晃,然后交给白得,白得如获至宝,连忙捧去给佛祖供上。
冯撷英的目光落在何苒的裙子上裙角被露水打湿,深深浅浅的青,像是画笔精心勾勒出的远山近水。
他双手合什,何苒还礼,四下看看,院墙砖瓦新旧不一,火后残存的断壁残垣用新的青砖修补,五台山多雨多雪,墙上已布满青苔,新与旧便融合在一片苔青之中。
“我夜观天象,明日午后有雨,早晨虽无雨却有露水,容易打滑,所以日上三竿后最适合下山。”何苒说道。
“哦。”冯撷英不置可否。
没有反对意见,这就是赞同她的说法?
何苒脸皮奇厚:“明日日上三竿之时,我来接先生下山,可好?”
“好。”冯撷英仍然只说了一个字。
何苒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八颗牙的灿烂笑容:“那明天咱们不见不散?”
“好。”还是一个字,但是这一次,何苒在冯撷英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何苒没有久留,她在冯撷英逐客之前离开了静华寺。
不过,她没有直接回怀寿寺,而是在附近逛了逛。
这时,天上下起了雨,何苒没有带伞,刚开始是小雨,她并不在意,可是雨越下越大,何苒一抬头,前面便有一座寺院,她连忙小跑着躲进寺院避雨。
进了寺院,她才发现这里原来也是一座尼庵,但是比怀寿寺要小得多,一名小尼看到她,说道:“雨天寒凉,施主请入内喝碗热茶吧。”
何苒谢过,表示雨停便走,不用麻烦了。
小尼没再多言,向何苒施礼后便去忙自己的了,何苒冲着面前的弥勒佛像拜了拜,往功德箱里放了一把铜钱,感谢借地避雨之德。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有女子的哭声传来,哭声是在寺院里面传出来的,哭声不大,练武之人耳力超群方能听到,除了哭声,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似是在劝解。
何苒没有多管闲事,转身看着殿外的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鞋子拖沓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便看到一个女子正踉踉跄跄地穿过韦陀殿往这边走来。
刚才那名小尼跟在女子后面,嘴里还在说道:“施主,外面下雨呢,您这样出去,会受凉的。”
何苒好奇地打量着走过来的女子,那女子本来如同没头苍蝇似地乱闯,此刻忽然发现前面有人,她的脚步一顿,便对上了何苒探究的目光。
女子呀的一声,连忙低下头去,可只是这一刹那,何苒便已经认出她来。
“唐姑娘,怎么是你?”
唐雨是冬瓜的姐姐,做的一手好菜,大胖说他们姐弟去投奔周沧岳了,为何她独自一人在五台山?
唐雨避开何苒的目光,转身便往回走:“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何苒不会认错,她对唐雨印象很深,而且印象很好。
唐雨姐弟是因为和她们过往甚密,才被周家堡逐出来的,何苒上次去周家堡时就想将他们好好安置,只是她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唐雨,等一下,冬瓜呢?你们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或许我能帮到你们。”
何苒脚下不停,跟在唐雨身后大声说道。
唐雨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原本青春洋溢的俏脸,此时面容憔悴,如果不是何苒对她记忆深刻,或许会认不出来。
“你是在我家吃过饭的那位公子?”她试探地问道。
何苒默然,好吧,原来唐雨刚刚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听到有人叫出她的名字,本能地想要逃避。
这姑娘是遇到什么事了,到了要隐姓埋名的地步。
“是啊,就是我,我姓何,我是女子,当时在周家堡是女扮男装。”何苒大方承认。
“你是和那几位是一起的?”唐雨又问。
何苒先是一怔,继而便猜到唐雨口中的“那几位”是谁了,是流霞她们。
“是,她们是我的随从。”何苒说道。
唐雨松了口气,那几位帮周秀山申冤,是大侠,是好人,所以这位何姑娘也是好人吧。
见唐雨平静下来,何苒看向跟在后面的小尼:“小师傅,可否借一处让我与这位姑娘说说话?”
小尼说道:“好啊,两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山雨寒凉,何苒看唐雨衣衫单薄,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走吧。”
小尼领着她们走进一间寮房,何苒看到土炕上有一床尚未叠起的被子,便知道刚刚唐雨便是在这间屋子里。
唐雨紧抿着嘴唇,但是那如受惊小鹿一样的眸子还是出卖了她的无助。
何苒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前不久又去过周家堡,十七太爷秋后问斩,周忠良挨了我一刀,已经吓破了胆。”
唐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但是强忍着没有流出来:“不是他们,是我外爷和我舅,他们,他们在路上,在路上截下我和我弟”
何苒的心咯噔一下,唐雨口中的外爷和舅,就是她母亲的父亲和弟弟!
她之前就听大胖说过,唐雨和冬瓜之所以在周家堡待不下去了,就是被她外爷和舅舅逼走的。
“你和我详细说说,不要害怕,只管告诉我。”何苒说道。
唐雨姐弟是因为帮她做事,才惹来这无妄之灾的,所以这件事,她管定了!
唐雨用衣袖抹了把夺眶而出的眼泪,胸膛起伏了几下,终于说道:“外爷让我们滚,我和我弟便离开周家堡,我们准备去平阳,岳哥给大胖留过一个地址,让大胖遇到麻烦就去找他的朋友,大胖把地址给了我们,让我们去投奔岳哥。
可是我们还没走到平阳城,就被我外爷和舅舅追上了,他们还带了七八个周家堡的人,我们打不过他们,被他们捂住嘴巴拖进了骡车,有过路人看到,问是怎么回事,我舅就说是家里的外甥不孝顺亲娘,他这个当舅的要带我们回去认错,呵呵,我娘死了还要被他们利用,他们不是人!
他们没有把我们带回周家堡,而是带去了范县,到了范县,我便没有再看到冬瓜了,他们给我灌药,我不喝,他们就撬开我的嘴巴硬往里面灌……”
唐雨说到这里时,浑身发抖,牙齿发出格格的碰撞声。
何苒想起十七太爷在范县的那个靠山蔡千户,她问道:“他们把你送给了蔡千户?”
唐雨点点头,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咬着嘴唇,嘴唇被她咬出了血。
何苒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唐雨见她没有再问,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再发抖,但是声音仍然在打颤:“我遇到好人了,她救了我。”
何苒投给她鼓励的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县城里的一处宅子,宅子里住的是那个人的外室,她是个菩萨心肠的姐姐,她是好人!
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
她告诉我,我还干净着,说那人见到我以后很不高兴,说给我用药用多了,我像个死狗一样,他没有兴趣,让姐姐等我醒了以后就关起来,还说关上几天也就听话了,比用药弄成半死不活的更有意思……
我求姐姐放我走,她答应了。
她避开丫鬟婆子,带我去了角门,到了角门,她把门杠递给我……她说她也是被家里送来的,可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也没有亲人值得牵挂,她让我去找弟弟,找到了就远远离开,永远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