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户籍会被当成流民,何家这身份不高也不低,算不上多好,可却能给她一个身份。
少女笑了,这家还是姓何呢。
她喜欢“何”这个姓,以前她叫何苒,来到这里后,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她叫……何惊鸿。
或许是急着回真定,也或许是心疼那对金镯子,总之,刘妈妈心烦意乱,没有如先前说的那样,在路上教她规矩,她也乐得轻松。
五日之后,马车终于进入真定地界,刘妈妈终于有了精神,燕儿也像打了鸡血一样,说何家有多富贵,大老爷的学问有多么好,阎氏的仪态有多么端庄,还有那位假的何小姐何淑媛有多么多么的气质超群,文采出众。
刘妈妈一早就让其中一名镖师先行一步,去何家报信了,因此,当马车在何家门前停下时,便有一个婆子带同五六个丫鬟在门前迎接。
燕儿告诉她,这个婆子姓赵,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少女被簇拥着去了老夫人的春晖堂,大老爷和大太太阎氏、二老爷和二太太林氏全都在这里。
除了何家人以外,还有一个衣著体面,眼神精明的嬷嬷。
她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她身上,刘妈妈一一介绍,带着她给众人行礼。
轮到那位嬷嬷时,刘妈妈介绍她是武安侯府的史嬷嬷。
老夫人上下打量她,叹了口气:“这眉眼随了劳氏,长得倒也标致,就是太瘦了一些,听说你受伤了?既然回来了,就要好生调养。”
大太太笑着说道:“这事儿交给儿媳,母亲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瞟了一旁的大老爷和大太太阎氏一眼,重又看向眼前少女:“可有名字?”
听说是在草台班子里长大的,如果是那种桃红柳绿的俗艳名字,是一定要改的,否则传出去,被笑话的不是她,而是何家。
“我叫何苒,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的苒。”何苒有副好嗓子,清灵悦耳。
她想,还是叫回何苒吧,她懒得再取新名字了,比起何惊鸿,何苒的名字更简单,可以少写一个字。
屋里瞬间一静,落针可闻。
还是何大老爷率先打破静寂,声音里带了二分迟疑,三分试探,五分担忧:“你读过书?”
“认识几个字,戏班子有教,要背戏文用的,这两句也是戏文里的。”
何苒好心安慰,她只不过顺口扯了两句诗,看把何大老爷给吓的哦。
也是,女孩子一旦多读几本书,就不容易搓扁揉圆了。
何苒的回答让何大老爷松了口气,原来是戏文里的,那就无妨了。
“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这名字也实在不像是戏班子里会取的。
何苒目光哀戚:“把我抱走的人说,在我的襁褓里有一条帕子,上面用血写了一个苒字,所以他们便用苒字做了我的名字。”
屋里再次安静,何苒低眉垂目,都是演戏,再多一条帕子又如何,反正都是做给史嬷嬷看的。
良久,何大老爷用衣袖在眼角轻轻拭了拭,语声悲戚:“那帕子是你生母留下的,可怜她刚刚诞下你便不得不与你生死永隔……”
一旁的大太太阎氏狠狠地剜他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老夫人的眉头还是动了动,不悦地说道:“大郎,如今苒苒好不容易回来了,阖家团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是儿子冲动了。”何大老爷垂首而立,瘦削的身子略显佝偻,如同一只被啄伤脖子的鹭鸶。
老夫人使个眼色,赵妈妈捧上一只锦盒,老夫人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翠玉镯子。
何苒瞥了一眼,这镯子怕是还没有那只锦盒贵重。
老夫人笑着说道:“来,把这镯子戴上,让祖母看看好不好看。”
何苒伸出手来,露出手腕上的大金镯子。
“这是……”老夫人的目光落在那大金镯子上,镯子戴在小姑娘纤细的手腕上,显得有些笨拙。
“这是母亲让刘妈妈带给我的,虽然戴着有点大了,可也是长者赐。”
话外音:这镯子太大,我戴着不合适,我也不太喜欢,可却是长者赐,不能辞,我只能将就着收下了。
刘妈妈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不是的,她说谎,这明明是她从我这里抢走的!
刘妈妈嘴唇动了动,一抬头,却见大太太阎氏看向她的眼神,恨不能撕了她,刘妈妈连忙缩缩脖子,退到了一旁。
第4章 脚上红痣
见老夫人给了见面礼,大太太阎氏和二太太林氏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是簪子,一个是珠花,史嬷嬷也替武安侯夫人送上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
看到这对镯子,老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史嬷嬷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不但猜到她也会给镯子,还要磨蹭到最后才把见面礼拿出来。
戏班子里长大的丫头,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镯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何家人生气的事。
上次武安侯夫人来的时候,差一点就让何淑媛当众脱鞋脱袜子了,虽说后来是由阎氏陪着,让何淑媛在屏风后面脱下鞋袜给武安侯夫人察看,可是这件事让何家很没面子,何淑媛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这一次,史嬷嬷却是提都不提让何苒脱鞋验看的事。
为啥不让何苒脱鞋?
为啥要逼着何淑媛脱鞋?
这不是欺负人吗?
何家人全都是这样想的,可却全都忍着没有说。
何家是书香门第,不在这上面争长短。
府里没有单独的院子,何苒被安排到三小姐何淑韵的院子,阎氏含笑,要带何苒过去,何苒却站在那里没动,一脸天真,心无城府:“黑妹的银子还没给呢,他们还在大门口等着。”
这话是对老夫人说的。
“黑妹,什么黑妹?”老夫人不解。
刘妈妈却已变了脸色,正要解释,何苒的声音再次响起:“黑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刘妈妈在万春县城最繁华的地方,悬赏一千五百两找人,这件事整个万春县都知道。
好多人都去找我,可只有黑妹找到了,她奋不顾身把我从波涛汹涌的黄河里救上来的。
刘妈妈说没带这么多银子,让黑妹来真定府要银子。
黑妹就带上她家里的人和全副家当跟着我们一起来了。”
“你说悬赏多少?”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妈妈悬赏了一千五百两。”何苒提高了声音。
老夫人一怔,原来没听错啊,这刘婆子是疯了还是傻了,何家的情况她心里没数吗,谁给她的胆量,让她敢悬赏一千五百两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阎氏了,刘妈妈就是阎氏的心腹。
老夫人生气,何苒却生怕老夫人还不够生气:“那悬赏告示上写了,要找脚上有红痣的真定府何家大小姐,这件事也是整个万春县都知道。
黑妹找到我,发现我脚上有红痣,又让燕儿看过了,这才确定了我的身份。”
何苒说脚上有红痣时,加重了语气,不仅是老夫人,就连二太太林氏和武安侯府的史嬷嬷也是脸色一变。
老夫人声色俱厉,怒视刘妈妈:“你当真是这样做的?”
女子身上的标记,除了家中亲近的女姓长辈,就只能是未来的丈夫才会知晓,刘妈妈却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别人笑话的不只是何苒,而是何家所有的女子,更何况,何家没有出嫁的姑娘,不是只有何苒一人。
刘妈妈不敢去看阎氏,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老夫人消消气,是奴婢该死,奴婢就是见大小姐落水,一时着急,就慌了神,奴婢真没有坏心思啊。”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这个婆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做,不用问,这是阎氏指使的。
老夫人重又睁开眼睛,对阎氏说道:“这是你的人,你带回去好生管教,我是管不动了。”
阎氏连忙陪笑:“母亲莫要气着身子,为这点事儿不值得。儿媳这就带这个不懂事的奴才回去受罚。”
阎氏狠狠瞪了刘妈妈一眼,正要先行退下,却听到史嬷嬷幽幽叹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唉,若是我家夫人知道恩人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被人如此轻侮,她该有多难过啊,这可是我们没过门的世子夫人啊,谁给她做主啊。”
好吧,老夫人想把刘妈妈交给阎氏都不行了,她看向何大老爷:“唉,我老了,大郎,这府里的事啊,我是管不了啦!”
何大老爷想要装聋作哑也不行了,他怒声喝道:“来人,叫个人牙子,将这个欺主的恶奴卖掉,卖得越远越好!”
刘妈妈吓得魂不附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呢,她连忙向阎氏投去求救的目光,阎氏也是脸色铁青,刘妈妈知道太多事情,哪能随随便便卖出去。
两个健壮婆子过来拖着刘妈妈往外走,阎氏看向何大老爷,何大老爷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女人就是心软,区区一个仆妇算的了什么。
至于欠黑妹的一千五百两,虽说万春县的事一时半刻传不到真定府,可何大老爷是有官身的,他可不想落下一个欠债不还的名声,何况那债主还是低三下四的捞尸人。
刘妈妈虽然被卖掉,可她是大房的人,这一千五百两还是要落到大房自己的账上,二老爷和二太太虎视耽耽,一副你们敢说走公账,就和你们拼命的架式,就更不用指望老夫人了,这样一来,何大老爷和阎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不是一百五十两,而是一千五百两啊!
把刘妈妈卖上一百回,也卖不出来一千五百两。
阎氏没有心思去送何苒了,她不但要让人牙子来买刘妈妈,还要再安排人到人牙子那里把刘妈妈买回来。
只是买回来也不能留在府里了,阎氏身边还是少了一个心腹得用的人。
想想就烦。
还是老夫人身边的赵妈妈送何苒去了何淑韵的院子。
何淑韵比何苒小三岁,细胳膊细腿,脸蛋却是圆圆的,带着婴儿肥。
待到赵妈妈走了,何淑韵上下打量着何苒,好奇地问道:“听说你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你会唱戏吗?”
“我们那是草台班子,不按规矩来,没那么多讲究,我是刀马旦,不会唱,只会打。”
何淑韵的眼睛亮了:“真的?那你一定会翻跟头吧,要不你翻个跟头给我看看?”
“好啊,咱们打赌,如果我输了,我就连翻十八个跟头,如果你输了,你就……”
何淑韵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可不会翻跟头,我也不会唱戏,我什么都不会!”
“那你总会说话吧,我问你答就行了,你放心,不该问的我不问。”何苒笑意盈盈。
何淑韵点点头:“好吧。”
第5章 无耻之徒
打赌的结果当然是何苒赢了,于是何淑韵就按照何苒的提问,把这府里的事讲了一遍。
劳氏去世后不到半年,何大老爷便迎娶了阎氏,理由是要娶阎氏进门照顾那个可怜的女儿。
为此,劳氏的娘家与何家大吵一通后,从此再无往来,连带着外孙女也不闻不问了。
不过,阎氏对这个继女视如己出,用何淑韵的话说,她从小就羡慕大姐姐,和大姐姐相比,她才像后娘的孩子。
阎氏后来又生了两儿一女,长子何书铭和次女何淑婷是龙凤胎,今年也是十一岁,只比何淑韵大了几个月,小儿子何书桥只有六岁。
“因为出了那件事,大伯娘担心大姐姐受不住打击,便让大哥和二姐姐陪着她去了外家,如果她们在府里,这会子肯定过来看你了,大姐姐人很好的。”
何淑韵口中的“那件事”,当然就是何大小姐是假货的事了。
何淑韵一口一个“大姐姐”,却称何苒为“你”,何苒丝毫不在意。
“老夫人也是最疼你大姐姐吗?”
何淑韵嘴角微微下撇:“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谁都不疼,你可别以为只要哄好祖母就能高枕无忧了,那是别人家,不是咱们家,咱们这位祖母,那是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以外,谁也哄不好的。”
刚刚在春晖堂,何苒便已经知道,何家还有一位何三老爷,三房一家子去给岳父祝寿,没在真定,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何苒好奇:“祖母生起气来,你大姐姐也哄不好吗?”
“当然哄不好了,别看大姐姐受宠,可也只是在大伯父和大伯母面前,我都说了,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谁都不疼,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何淑韵不耐烦了,不过对上何苒那既清澈又愚蠢的眼神,何淑韵还是决定日行一善。
“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何苒连忙点头:“嗯,我保证不说。”
见她如此上道,何淑韵满意了,她四下看看,屋里只有她和何苒两个人。
何淑韵这才说道:“除了三叔父和二哥哥,祖母最在乎的就是她的私产,她的嫁妆啊,她的私房银子啊,她屋里的东西啊,只要是她私账上的,谁也别想动,说了你可能不信,过年的时候,我们给她磕头拜年,她连压岁钱都不给的。只要是经她手的银子和东西,那一准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
后面这句话是二太太常常用来在背后数落老夫人的,何淑韵听得多了,没留神便说出来了。
好在何苒听惯了粗话,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难怪呢,祖母赏了我这个。”
何苒拿出老夫人赏的镯子,何淑韵一眼就认出了那只锦盒:“这是前年祖母寿辰,我娘送的寿礼,当时还在孝期,没有大办,但是寿礼各个房头全都送了,没错,就是这只盒子,我认识,不过这镯子不是,我娘送的镯子水头很好,花了五十两银子呢,可不是这种便宜货。”
何苒失笑,她就说嘛,这锦盒看上去比镯子值钱多了。
何苒又问起生母劳氏的事,何淑韵一问三不知,她年纪小,她出生的时候,何劳两家已经反目成仇,断了来往。
何淑韵年纪小,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是何苒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街上好多人,马路也好宽,能并排走四驾马车呢。”
何淑韵心想,燕儿说得没错,这位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真定虽然繁华,可和京城比不了。”
“是吗?你去过京城?不过真定府也很繁华,比万春县繁华多了,我听人说,真定府有座状元楼,很大很大,是真的吗?”
何淑韵嗤了一声:“状元楼?那还算大?真定府最大的酒楼是惊鸿楼,京城也有一座惊鸿楼,不过是银楼,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东家,我听表姐说,保定府也有惊鸿楼呢。”
何淑韵说得起劲,一抬眼,见何苒正星星眼地看着她,哇,你懂得可真多!
次日,阎氏便让人来请何苒过去,何苒身上穿的,还是刘妈妈在成衣铺子里给她买的衣裳,浅绿的小袄,翠绿的裙子,同色翠绿的绣鞋,何苒低头看了看,挺像一棵葱的,只有葱叶没有葱白。
阎氏坐在八仙桌前,虽然施了脂粉,可还是盖不住眼下的乌青,再配上眼中的红血丝,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何苒行了礼,乖乖巧巧叫了声“母亲”。
阎氏却没有应,也没有让她坐下,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不是失忆她不知道,但眼前的人肯定不是燕儿口中的傻子。
傻子能三言两语让她在史嬷嬷面前没了面子?
傻子能三言两语就断了她一条臂膀?
没错,刘妈妈就是阎氏的臂膀,虽然被她买下来了,可也只能安置在外面,想要回府那是不可能了。
在府里,阎氏身边少了刘妈妈,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阎氏现在恨不能撕了眼前这个假货,相比于她的媛儿,眼前这个才是真真正正的假货。
只是阎氏冷如刀剑的目光,换来的却是何苒的一脸无辜:“我是何苒啊,是您和父亲千辛万苦寻回的女儿,是何家的遗珠,是还没过门的武安侯府世子夫人。”
“你你你……你也配?”阎氏觉得,眼前的这个假货,是她见过的最无耻的人。
何苒觉得她应该表现得更加无耻,才能让阎氏彻底记住她的无耻。
于是她眼冒绿光地看向阎氏头上的金簪:“母亲,您头上的那支簪子,如果戴在我头上,那我就更配了。”
“滚!”阎氏怒吼。
于是何苒果断地滚了。
只不过她没有滚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滚去了后门,她对后门的门子说:“母亲让我滚,这个家,我没法待了,我找个地方上吊去。”
然后,她便像泥鳅一样从门子身边钻了出去,等到门子反应过来,这位刚刚出炉的大小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门子怔了怔,天呐,出大事了,大小姐去上吊,还是他给放出去的!
不对,刚刚大小姐说了,是大太太让她滚,对,大小姐若是真的死了,也是被大太太逼死的,后娘逼死了继女,这是天大的事,赶紧去报告老夫人和二太太!
门子在路上遇到了燕儿,燕儿正在找大小姐,她就上茅厕的功夫,那位就不见了……
何苒先去了当铺,把老夫人送她的镯子当了一支,活当二两,死当四两,她选了死当,又和当铺换了一把铜钱,
揣着银子和那把铜钱,她找到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四下看了看,几十年了,真定府变化很大,再说,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她也不可能记住每个地方的大街小巷。
她只好叫来一个小孩,给了他两个铜钱,小孩领着她走了两条街,朝着马路对过指了指:“那就是惊鸿楼。”
何苒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楼宇,眼中都是满意。
保养得不错,几十年的老房子了,看上去依然坚固,依然巍峨。
她把那张写了字的纸交给了小孩,又摸出两个铜钱,在手里把玩:“把这张纸交给惊鸿楼的掌柜,这两个铜钱也是你的。”
小孩天天在街上跑,可却从来没有进过惊鸿楼。
惊鸿楼的饭菜最好吃,当然也最贵,他爹说过,等以后有了钱,就带他来惊鸿楼吃饭,要两碗饭,吃一碗倒一碗。
他爹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说上一遍,因此,在小孩心里,这惊鸿楼就是他爹的梦想,当然,也是他的梦想。
现在终于可以走进梦想了,小孩有些紧张。
他有个毛病,只要一紧张就想去茅厕。
小孩一踏进惊鸿楼,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雕梁画柱,小孩的尿意便涌了上来。
此时不是饭点,伙计们正在打扫,看到进来一个小孩,以为是街上的熊孩子捉迷藏躲进这里来了,一个伙计走过来便往外轰人:“到别处玩去,快走快走!”
好吧,小孩更紧张了,这一紧张就憋不住了,他把那张纸往伙计手里一塞:“给你们掌柜!”
说到最后的那个“柜”字时,小孩已经跑出去了,不能尿在梦想里!
伙计骂了一声熊孩子,再看看手里的纸,他认识几个字,可是这张纸上的字,他横看竖看却是看不出写得是啥?
这是草书?篆书?还是鬼画符?
还交给掌柜,小屁孩,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会儿正是打扫卫生的时候,伙计顺手一团,朝着不远处的簸箕扔了过去。
可是他的准头不行,纸团没能扔进簸箕,刚好有个人从外面进来,那个纸团好巧不巧正打在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皱眉,伙计一见,吓了一跳:“大掌柜,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大掌柜,不是二掌柜。
平时在铺子里的是二掌柜,大掌柜只是偶尔才过来。
伙计快哭出来了,他真是点背啊,他真不是故意的。
大掌柜不苟言笑,看了伙计一眼,弯腰将那个纸团捡了起来,他又看了伙计一眼,在伙计生不如死的目光里,大掌柜将纸团展开,忽然,他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猛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冲着伙计一声暴喝:“这是哪里来的?”
伙计吓得后退几步,双股颤颤:“小孩,小孩,小孩给的。”
“什么小孩?”第二声暴喝。
“外,外面的小孩……”伙计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条搁浅的鱼。
他的话音未落,大掌柜已经冲了出去,伙计傻了,这是几个意思?
可是下一刻,大掌柜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把拎起小伙计:“走,去把那个小孩找回来!”
可是哪里还有小孩啊,伙计找了一圈儿,只看到墙根处有一泡尿,看那尿的高度,差不多就是那个小孩。
伙计抹着眼泪回去了,他没有找到小孩,只找到了一泡尿。
而此时,二掌柜正在和大掌柜说话:“哥,你没记错吧,我怎么啥都看不出来?”
“没有记错,太姥把酒楼交给我的那天就拿了这个签名给我看,让我把每一个笔画都要记住,我记性好着呢,错不了,这纸上的字和太姥给我看的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一行小字,你仔细看,这行小字写的是啥?”
二掌柜凑近了细看,大掌柜不耐烦了:“你拿反了。”
二掌柜连忙把这张纸倒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看懂了,那行小字写的是:
崇安三年四月十六真定
“这不就是今天吗?”二掌柜不解。
大掌柜点点头,的确是今天,太姥说过,这纸上是签名,相当于私章,私章可以假冒,这签名却是假不了的,而那排小字,其实就是这签名的有效期和使用的地方,过了今天,或者不是在真定府,这个签名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说,每一个签名,只能在一个地方使用一次。
当然,有心之人也能模仿,不过,几十年了,这签名也没有出现过,太姥等了大半辈子……
大掌柜忽然又对二掌柜说道:“去找,继续找!”
“还找那个小孩?”二掌柜问道。
“当然不是,去找一个老太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大掌柜想打人了,老二越来越笨了!
找老太太的事交给二掌柜,大掌柜则动身去了城外,太姥如今在城外庄子里养老,他要赶紧把这事报告给她老人家。
两个时辰后,大半个真定府的人都知道了,惊鸿楼重金悬赏,寻找他们家的老祖宗!
至于重金是多少,人家没写,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个小数目。
何苒原本还想在街上逛一逛,可是她闻到了酒香,酒虫子立刻被勾了起来,寻着香味找过去,终于在一个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小酒馆。
何苒大喜,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等,等等!”
何苒回过头去,便看到黑妹和白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看着像你,白狗非说不是,我的眼神好着呢,你看,我没看错吧,还真的是你!”
何苒一指酒馆:“相约不如偶遇,走,我请你们喝酒。”
“好啊,不过喝酒也不能抵账,一千五百两,你家还没给呢。”
黑妹想起何家那位大太太就生气,和她说话就像审犯人,气得她啊,当场就把大太太骂得狗血喷头。
她是痛快了,可是现在后悔了,一千五百两啊,银子还没到手呢。
“喝酒,一醉解千愁。”
黑妹的忧愁就是那一千五百两。
白狗同样有忧愁,他的忧愁就是一千五百两到手后怎么花。
何苒没有忧愁,她只有惋惜,酒一入口,她就惋惜了,这么好的酒,她以前竟然没有喝过。
黑妹尝不出酒的好坏,她的酒量也浅,三杯下肚便开始迷失自我。
她拍着何苒的肩膀:“何……何大小姐……要不这样,你帮我要账,把那一千……一千五百两要到手,咱……咱俩平分!”
白狗急了:“不能平分,我也有份。”
黑妹朝他脑袋就是一记:“有我的,就……就……就有你的,还有黄豆和……和……和红豆的。”
何苒摇头:“不用我帮你,你自己也能把银子要回来,保管一两也不差。”
“怎……怎么要?我……我骂了……骂了一通……也没没没给我!”黑妹气闷。
“你要到大门口骂,再叫上十几二十个看热闹的,把你听过的最难听的话全都骂出来,白狗,你会吹唢呐吗?何家人出来赶你们走,你们就冲着他吹唢呐,最好再放上几挂鞭,把左邻右舍全都叫过来。”
这是绝活,必杀技,如果不是多喝了几杯,何苒一般不会告诉别人。
别说,白狗还真会吹唢呐,他们除了捞尸,还做白事。
小巷里,何苒喝着酒,吹着牛;
小巷外,男男女女盯着每一个走过的老太太,就像是在看一块块金饼子;
而何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经过那门子的一番大呼小叫,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那位花了一千五百两才找回来的大小姐,又丢了!
而且这一次,不是被贼人偷去的,而是让大太太阎氏给赶出去的。
去哪儿了?
去死了,上吊!
老夫人一听,气得连骂了三次“丧门星”,也不知道她骂的是大小姐呢,还是大太太。
反正老夫人和大太太的关系一向不好,府里的老人们全都知道,当初何大老爷执意和阎氏提前成亲,劳家的人指着老夫人骂她“治家无方,枉为尊长,上梁不正下梁歪,烂泥地里长不出好秧苗”,自从那时开始,老夫人看大太太便哪哪都不顺眼了。
当然,老夫人看二太太也不顺眼,即使是她最偏心的三房,得宠的也只有三老爷和二少爷,至于三太太,在老夫人眼里,同样是不顺眼。
总之,在儿媳妇这方面,老夫人一碗水端平,平得不能再平。
门子说何苒要去上吊了,在老夫人心里,何苒已经是一个吊死鬼了。